让他担心的还不止是诊所外面来了一些陌生面孔。
今天早上他到病房,林石说他要打个电话去银行,林石的公开身份是仁泰银公司的职员,从被捕到出狱那么多天,他应该跟工作的银行联系一下。秦传安不以为意,想把梁士超叫来扶林石去门诊间,可林石说他自己能行。
这些天诊所很空闲,要过年了,除了林石没有住院的病人,因为不在门诊时间,那会儿连护士都没上班。秦传安趁机和梁士超说了一会儿话。
梁士超听说林石自己跑去打电话,只冷冷地说了一句:“现在他倒能走路了。”
电话打了很久。回到病房后,林石交给秦传安一封信,请他帮忙寄出去。收信人是中汇信托银行吴襄理。这么来回折腾了一阵,林石又有些发烧,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秦传安拿着信去了门诊间。门诊间就在过街楼上,朝着马路和弄堂里的两边都开着窗,十分明亮。他站在朝马路的窗边朝外看了看,那个卖香烟的开始上班了,身上挂着香烟箱子,也不叫卖,靠在街对面一根电线杆上,自己倒抽起了香烟。
他正考虑着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把信放进马路对面的邮筒,梁士超进来了。
“秦医生,先不忙把信送出去。你最好打开看一看。”
“为什么?”
“为什么—”梁士超犹豫了一会儿,“你记不记得那天我对你说,我怀疑组织内部有奸细。”
“你怀疑林石同志?”秦传安有些担心,诊所外面说不定已被敌人监视,如果诊所内也有特务,那这里就跟看守所没什么区别了。
“我一直都在怀疑他。他装病。在牢里我看过他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为什么整天昏迷,睡觉还哼哼唧唧,毫无革命意志。一进诊所倒来精神了,又打电话又写信。”
秦传安是医生,他可不相信这样的怀疑:“对枪伤,每个人身体的反应都不一样。”
“特务还很照顾他,专门找了警备司令部的军医来给他看伤换药,提审他的时候也没有动刑,提审了好几次,每次时间都不长。提他出去的狱卒,对他也很客气。”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斗争形势这么复杂,任何迹象都要警惕。”
但秦传安不同意打开信封,他觉得自己无权这样去怀疑一个同志。梁士超一向信赖秦传安,但被捕以后发生的事,秦医生并不清楚,梁士超思来想去,始终没法驱散心头的疑惑,于是要求召开临时党支部会议。
在这个临时党支部里,除了被捕的同志,还有秦传安,崔文泰和田非,后面那两位原本与秦传安也不在同一条线上工作,互相并不认识,可是那天他和田非一起逃出菜场,正好看见崔文泰上了自己的车。三个人都有点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要先找一个地方定定神,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秦传安便让崔文泰把车开到了诊所,他认为那里应该比较安全,特务可能一时想不到把一位外科医生和共产党联系到一起。
老方失踪后,他们三个保持着联系。狱中的同志被释放的前一天晚上,崔文泰自告奋勇,要开车去把同志们接回来。这些天,他们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只能把诊所当成了联络点,聚在一起彼此激励。田非建议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团结在一起才有战斗力。这是大家都同意的,如果跟组织上失去联系,那么自己组织起来,也可以继续工作。
可这会儿,秦传安却不同意召开支部会议。他认为诊所周围的街上,有太多奇怪的迹象,不正常。
梁士超有些生气,换一个人他早就发火了,但他不能对秦医生那样,秦医生是个缜密的人,况且救过他的命。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扭头出了门。
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崔文泰和田非。三个人进了门诊间,先开口的是田非,他严肃地对秦传安说:“你必须把信交出来,临时党支部决定打开这封信。”
秦传安看了看窗外,临近中午,太阳照着对面沿街的房子,窗下挂着不少腌鱼咸肉和风鸡。明天就是大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忙年。街上人来人往,手上提着扎成串的年货。
既然是大家的意见,他决定服从。从抽屉里取出信,田非一把拿过去想要撕开,被崔文泰拦住了。门诊间暖炉上烧着一壶水,等水烧开,蒸汽不断从壶嘴往外冒。梁士超把信的封口对准壶嘴,不一会儿,封口上的胶水就融化了。他揭开封口,抽出信纸,把信交给了秦传安。
吴襄理作民阁下大鉴:
原约本月十日与阁下会面,因事无法前往。前又于电话中获知保管箱续期事宜当以书信寄达。以下:
径启者,兹为二七九号保管箱延用至三月十一日,其所需各项资费于到期前合并结清。希即查收批准为荷,此请。
秦传安看了信没作声。田非把信拿过去看完,随即轻喊一声:“果然。”
“果然?”梁士超连忙问。
“本月十日,不就是菜场开会,我们被敌人抓捕的日子吗?”
“这说明了什么?”梁士超又问。
“秘密会议,上级布置紧急任务,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还有闲心约了人见面。他肯定有问题。”敌人冲进图书馆实施抓捕以后,田非虽然脱了身,但是遇事越来越焦躁。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秦传安示意大家不要着急,“林石同志的公开身份本来就是银行职员,那是他的日常工作。”
他故意用了“同志”这个称呼,想要提醒大家注意。
“他现在刚刚被释放,受伤住院,银行的日常工作需要那么紧急地打电话写信吗?你们看,他都被捕了,身上还能带着印鉴。”田非觉得自己很敏锐,他指了指信尾加盖的私人印鉴。
“那现在怎么办呢?”崔文泰说了一句。
这下几个人都没了主意,内部调查必须得到组织上批准,这是纪律。
“上级联系不上,我们自己查清楚。”田非有点激动。
“怎么查?”梁士超看了看秦传安。
“应该先把他控制起来,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病房里。”田非话没说完,就带头跑向病房。
三个人进了病房,崔文泰把门关上,梁士超站到靠窗的位置,田非俯身看着林石问道:“保管箱里有什么?”
林石眨着眼睛,好像还没完全醒,有些迷糊。
“那个吴襄理是什么人?”田非压低了嗓音。
林石想了想:“中汇信托银行的吴襄理?”
“你们本来这个月十号要见面,你是打算开完会去见他?”田非连珠炮式地发问,但这些问题之间并没有什么逻辑。
梁士超插进来说:“你觉得敌人为什么会发现我们的秘密会议?”
“你觉得敌人是怎么发现的呢?”林石笑着反问。
“这是临时党支部对你的正式询问,请你严肃点—”崔文泰倚着房门远远地说了一句。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严肃,梁士超心想,他朝崔文泰摆了下手:“我们在敌人看守所里就讨论过这个问题,结论是组织内部很可能有敌人的奸细。”
“还不能说有结论。”林石语气平静,“工作疏忽,或者其他渠道泄露,这些可能性都存在。需要在上级领导下,通过组织作严格审查。”
“上级联络不上,就算现在能联络上,我们也不能贸然接头,必须先清除内奸。”
“这两位同志,”林石指了指田非和崔文泰,“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有被捕的同志,现在这样跑来跟我们见面,不太合适。”
田非恼了,上前一把掀开林石身上的被子:“你坐起来,好好回答问题。”
“保管箱的主人是一位银行客户,”林石坐起身,靠在床头,“我在银行上班。”
“你不要骗我们了。你在仁泰银公司上班,保管箱在中汇信托银行。不是什么银行客户,保管箱是你自己租用的。”崔文泰在远处笑得有点得意。
“我看,不把那个箱子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你是不会说实话了。”田非越说声音越大。
崔文泰对另外两位使了下眼色。三个人出了房间,田非回头对林石说:“你不许动。”
回到门诊间后,田非问:“怎么办?”
众人都没了主意。秦传安刚想开口就被梁士超打断:“查都查了,那就一查到底吧。”
“不能动手吧?”田非有点犹豫。
“绝对不行。”秦传安态度坚决。
见大家一时都愣在那里,崔文泰便说:“先把他绑起来,万一他真的是特务,说不定会逃跑。”
梁士超想了想:“绑起来也好,看看他会不会害怕。”
三个人又冲回病房。
秦传安在楼道里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心想,林石倒没有反抗。他又回到门诊间,找出一张舒伯特的唱片,想听会儿音乐,但是刚打开唱机,又关上了。他望着窗外,心里越来越不安。
他忽然望见街对面黄包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织锦缎夹袍,紫色毛呢大衣,提着冠生园点心盒子,打扮得像是过年走亲戚的富家太太。她站在街沿,转头看了看两边,正准备过马路时,又抬头向诊所方向望了一眼,秦传安这才认出是凌汶。难道梁士超也通知了她?他有些奇怪。这可真是乱了套,没法联系上级,同志们就自说自话,把他这里当成联络站了。问题是,这会儿诊所很可能在特务们的监视下。
护士还没上班,他自己下楼开了门。
“秦医生,”凌汶站在门口笑着说,“我来看看林先生—”
“这里没有外人,”凌汶进门后,秦传安告诉她,“门诊时间没到,护士们还没上班。”
凌汶上楼时对秦传安说,老易让她来通知大家,他跟上级联系上了。
“这下好了,”秦传安由衷地高兴,“我正没办法呢。”
“怎么了?”
进了门诊间,秦传安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凌汶。
“这怎么行,”凌汶当即就说,“我先去看看。”
一进病房,就看见三个人围着房间当中的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林石,手臂和椅背绑在一起。
凌汶劈头就是一句:“放开他。”
“不能放,他是内奸。”这几个人当中,只有梁士超认识她,他补充了一下,“—很可能。”
“内部调查要听从上级指示。”
“上级联系不上。”
“联系上了。”
听到这句话,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田非抓着林石的手也松开了。
“上级派人跟老易联络,”凌汶有点兴奋地告诉大家,“接头很顺利。”
“上级有没有说让我们恢复工作?”田非急切地问道。
“就你们这样无组织无纪律,随意聚集,随便调查同志,乱来。田非同志,菜场楼上的会议地点是组织上让你设法安排的,难道大家就可以因此怀疑你吗?”凌汶瞪了他一眼。
田非不免有点委屈,心想自己可是按老方的指示安排的会议地点。
林石温和地看了眼田非,转而望着凌汶问道:“老易怎么说?”
“老易认为我们应该尽快开会商量一下,在组织上开始内部调查前,每个人都要作好准备,把被捕前后的情况仔细回忆清楚,到时候如实向上级汇报。”
“请老易跟上级说,我想回苏区工作。”梁士超说得很认真。
“他原来就是红军指挥员,来上海治病一时回不去。”秦传安向凌汶解释。
“老方说他向组织上汇报了我的情况,突然又叫我到菜场开会,有临时任务。现在这么一来,我又回不去了。”
“上级安排你参加这次任务,一定有用意。”秦传安又转向大家,“大家仔细想想自己的身份,组织上挑选我们这些人,一定有考虑。再闹下去,诊所的护士都要起疑心了。”
梁士超不作声,他半条命送在了上海,是秦医生救了他。
“对了,你安心休整下,可以在这里住几天。”林石笑着看向梁士超。
梁士超一直看林石不顺眼,在看守所里整天躺着,显然是对敌人有点害怕。就算现在暂停对林石的调查,梁士超还是有些疑虑:“我休整得太久了,现在这样的情况,我怎么能够安心?”
租客
邋遢冬至清爽年,从上星期开始,天天暖阳高照,到了今日,天空更是一碧如洗。虽然西北风刮个不停,但也算是腊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卫达夫走了一下午,身上穿着棉袍倒觉得有点热。
每年冬天他都在琢磨着想买一件大衣,这样他就能穿着那套洋装跑街了。这才像样。他引着顾客去看的都是好房子,水门汀洋房,穿个大棉袍,他觉得连说服客人的信心都打了个对折。每年冬天,从他手里成交的房子就比春秋天少很多。有一件大衣,进了房间一脱,西装革履,跟客人说说话,中气足。
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偏西,风倒小了,树梢纹丝不动。静安寺门前的香客少了,都等着年初一上头香,可是周围小摊小贩却多了不少。往年一到岁末,就没人出来赁房子了,这时节卫达夫每每在路上闲逛。今年却有点不一样,到铺子里约他看房子的人一直都没断过。
走到静安寺,卫达夫停下脚步朝大门合掌拜了拜。祈求什么呢?祝同志们都平安吧。他想,如果身后有盯梢的特务,也许会放松警惕吧?不过,如果是自己的同志呢,碰巧路过,日后大约又要批评他封建迷信。他暗自好笑,朝不远处的田谷邨走去。
愚园路地丰路交叉路口,客人正等着他。
“王先生王太太?”卫达夫走近几步,朝两位拱拱手。
王太太嗔怪道:“我们等了半天,老远看到你慢悠悠晃过来。”
卫达夫脸上做了个苦笑:“王太太不要动气,跑了一下午,跑街这碗饭,吃起来也不容易。”
“你自己要吃的,又没人请你吃。”王太太似笑非笑。
王先生摇摇手上的《申报》:“辛苦卫先生,抓紧领我们看房子吧。”
王太太又跟一句:“再等下去天也要黑了。”
卫达夫领着两位客人朝弄内走去。
“广告上讲新式玻璃门面街面房,倒领我们跑到弄堂里去了,”王太太嘴巴一刻不停,“还说距静安寺一箭之遥,拉弓的人力气有那么大吗?”
三个人转入左侧横弄,进门上到二楼。卫达夫打开房门,一步跨到窗前,推开高窗,转身对客人说:“并排弄堂房子,虽然不如有东西厢房那样宽敞,不过前楼这间,本身就宽过一丈,朝南阳光好,两边是隔壁人家的山墙,冬暖夏凉,住住还是很舒服的。”
“面朝弄堂,靠得那么近,房间里有点什么事情,对面人家全看到了。”太太挑剔着,丈夫没作声。
“越是好地段,越是寸土寸金。乡下房子隔得倒是远。”卫达夫有点不耐烦,“上海人家都是装窗帘的,拉起来随便做啥。”
他看了看窗外,弄堂其实算是很空阔了,他自己住的地方那才叫逼仄。他还想说几句,身后脚步声响起,两位客人已径自上了三楼。
他缩回已到嘴边的话,回过身,吓了一跳。房间里忽然站着个陌生人。
房门关上了。
“请问你找谁?”卫达夫有些不安。
“我也来看房子。”
“你是哪位?我们约过吗?”
来人上前一步,卫达夫却向窗口退了两步。“我姓陈,陈千里。”来人站到窗前明亮处。
“不知经租处哪位给了陈先生这个地址?”
“我就是来找卫先生的。”
“陈先生从哪来?”
“那个地方—”陈千里摊了摊手,像是要让卫达夫放松一些,“很远。”
他在窗前圆桌旁坐下,伸手摸摸桌上的灰尘:“家具不错。”
“你要真想租房子,我可以帮你另外找。这间房子已经有人要了。”
“好啊,你说说。”
卫达夫拉出圆凳,在来人对面坐下,点上一支香烟,顺手推开半扇虚掩的窗户,把烟灰点到窗外。
“不知陈先生—是来上海做生意吗?此地有没有亲戚?租房子需要铺保。”
“这好办。”陈千里观察了他一下午。陈千里昨天去了一趟肇嘉浜,在河边的煤场见到了李汉。逃离菜场楼上秘密集会地点时,李汉紧紧跟在卫达夫身后。可是等李汉跑到那条楼道尽头,楼梯却被特务堵上了。易君年和李汉都提到了卫达夫。当时所有人都震惊了,他却似乎早就意识到敌人就在门外。
卫达夫又朝窗外点点烟灰:“那就好。陈先生手头宽裕的话,田谷邨这样的新式里弄倒是不错。门厅马赛克铺地,房间蜡地钢窗,水池抽水马桶都是时新的英国货,静安寺近在咫尺,生意人烧香磕头也方便。”
陈千里看上去饶有兴致:“有没有公寓楼房?”
“倒也是,陈先生如果没带家眷,住公寓楼比较安静,进出也方便。弄堂里人多眼杂。”
正说着,那对年轻夫妇从楼上下来,推开房门朝里面看了一眼。
卫达夫起身问道:“两位看下来怎么样?”
“看不中。再—会!”那女的拉长声音扔下一句话,挽着那男的,摇摇摆摆下楼走了。
卫达夫追到门口却又停住,回到圆桌旁坐下。
“陈先生如果想找个公寓楼,我们东陆经租处手里有好几个。”他朝窗外挥了挥手,“从这里转到海格路,过去善钟路走到赵主教路就有几幢,四层水门汀房子。不过租金有点辣手。”
“贵处倒是什么房子都能找到。”
“房子都在那里,难找的是客人。有时候客人约来聊了半天,”卫达夫说罢把指间的烟蒂弹出窗外,“最后才发现并不是真想要房子。”
陈千里起身关上窗户:“是易先生让我找你的。”
看到陈千里关窗,卫达夫也走到门边,轻轻关上门:“哪个易先生?”
“易君年先生,他说你为我预备了一套房子。”
“哪里的房子?”卫达夫犹豫了一下。
“马斯南路。”
卫达夫想了一会儿,说:“马斯南路两头都是丁字路口,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头?”
卫达夫很少使用这个接头暗号,按照规定,只有上线同志来找他才会使用这个暗号,可是这两年,他的上线就只有老方和易君年,他都快忘了这个暗号了。
房间渐渐暗了下来,有人在收回晾晒的衣物,窗外传来藤拍子打击棉被的声音。
卫达夫冒出一句:“要不要把灯开开?”
陈千里微笑了起来:“当然,没什么要在暗中说的。”
卫达夫起身,拉了下圆桌上方的灯绳,玻璃罩下的灯泡亮了,光线晕黄,房间里有点冷。
“我见过老易,他没有说起有人要来接头。”他抬起头看着陈千里,“不过,你是上级派来的同志吧?他倒是说起跟上级同志取得了联系。”
“你觉得老易怎么样?”陈千里突然问他。
“什么—怎么样,”卫达夫有点摸不着头脑,“老易参加革命很早,是个老布尔什维克,斗争经验丰富—”
“你觉得他被捕前后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转入地下工作后,老易一直是上线,他是领导,总是他来找我,没有特殊情况,我不能去找他。他特别擅长干这个,遇事冷静—”
“比你冷静?”陈千里笑着问。
“我不能比。”卫达夫摸出烟盒,“我没有看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就是看起来有些着急。他原先都是给经租处的跑街金德林发一封信,小金去年就不在这里做了,收发室老傅会把跑街的信都插在自己桌边的墙上,墙上钉着一排布袋子。老易会在信封两头角上画三个连在一起的圆圈,插在那里很显眼。信里只说些不相干的话,但是会有一个时间和一个地址,到了时间我就去那里等他。”
卫达夫接着说:“可是这一回,他直接跑到经租处来了,把我吓了一跳,跟你刚刚进来时一样。我连忙把他拉到外面街上,他说他跟上级接上头了,我们要抓紧时间清查内部漏洞,所以,必须开一个会。开会,我问他,这个时候把人召集起来开会,会不会引起特务注意?他就批评我了,说我斗争意志薄弱。
“后来还责怪那天开会时我说的话,我也没说什么呀,外面突然乱起来了,我就说赶紧开会赶紧散会。但是老易就说我动摇了,我怎么就动摇了呢!当然我也不怪他,他刚刚从看守所出来,心情肯定不好,所以我说他有点着急。我婉转地对他说,其实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恢复工作,而是要保持隐蔽,过上一阵,等敌人不再注意我们了,再慢慢开始恢复工作。要是换到从前,他自己就会对我说这个话。”
“那天在四马路菜场,巡捕房围住了菜场,你是怎么跑出去的?”
“我应该是第一个冲出房间的,后面跟着一个大个子,我不认识他,不是一条线上的。我进了楼梯间,跑到三楼就知道不好,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有很多脚步声,我赶紧推开三楼边上那道门,躲进了走廊的厕所里。我想想那地方也躲不了多久,又赶紧出来朝另一个方向跑,没想到大楼背后也有电梯,是送货的。到楼下出了电梯,正好看见常带人来经租处租房的李太太,我就势帮她提着菜篮子一起混进人堆,就跑出来了。”
“回了家,没什么异常情况?”
“我可没敢马上回家,先去了经租处照常上班。其实在经租处我也不敢久坐,拿了单子,说一声出去跑街,就出来了,在马路上逛了一整天。那天真是冷呀,风吹得人牙都疼了。到了晚上,我战战兢兢回到家,在弄堂口站了半天,到半夜才敢进门。那几天,就上班下班,到了第三天,我一个人跑到菜场,没敢进去。卖菜小贩说是那天抓了不少人,都是共产党。”
“你后来有没有找过老方?”
“我找过。按照规定,如果发生重大情况,可以向他发出要求见面的信号。但是他没有回答我,等了一个礼拜都没有回音,我想他可能也被捕了。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也许我应该撤离,但我能够接头请示的上级领导,就是老方和老易,他们俩全都不见了。
“我把家里清理了一遍,防备特务冲进门。有一份前年的苏区报纸,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那里,不舍得扔掉。《红色中华》,上面有第三次反‘围剿’取得胜利的消息。其他就没什么了。
“前些时候老方让我多准备一点铺保单子,他特别跟我说,让我先不要告诉老易。我想那可能是另一条线上的工作,组织上可能需要临时租一批房子。如果是短时间租用,就可以使用这种假单子。
“我常常经手这些单子,有些店铺的主人不太在意,你说丢失了,他可以再盖一次印。有些人做这种生意,租一个铺面,挂个经租处的牌子,专门给人作保。我自己上班的经租处也可以担保,盖印要找经理,不过总有机会多盖几份空白单子。
“老方一说我就办了,可是这些单子放在家里,就会惹麻烦。万一被特务搜到,我就说不清楚了,也许会给组织造成损失。想了又想,我就把这些单子都烧掉了。我在这里上班,如果没什么事情,马上再找几份也不难。说实话,烧掉挺可惜的,这种单子都可以卖钱。一份殷实店铺的铺保文书,可以卖十几块洋钿了。”
“老方让你不要跟人说,你跟我第一次见面就都说了。”陈千里把桌角上的火柴盒推给卫达夫,让他点上那支在手里夹了好久的香烟,“你后来真没告诉过老易?”
“老易说你是上级派来的,你是老易的上级,对我就是上级的上级,我告诉你肯定没有问题了。不过,当然不能说给老易听,规矩我懂的,你不要看我话多,我嘴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