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有点奇怪,多生了个心眼,让下人跟着出去,正看见这位行家在门外街上拦着来人横竖要买。下人回来报告金先生,金先生大怒,这快赶上明抢了。第二天金先生就让人捎了一句话给那位行家,要么卖给金先生,愿意再加价一倍,要么自己拿着那幅‘仇英’,从此就别想在上海滩混了。”
“那幅画是假的。”陈千里说。
“正是如此。”易君年扔掉烟蒂,“那位行家自己画的。”
陈千里忽然笑了起来:“故事是好故事,可这故事像是从《笑林广记》里偷来的。”
他从大衣内取出一册广益书局版《笑林广记》,递给易君年。易君年接过去翻开,书中夹着半张跑马厅大香槟票。
“这回大香槟赛,开出头奖二十万。”易君年一边说,一边往怀里掏,“赌马的人越来越多了,市面越是萧条,跑马场就越热闹。”他掏出半张马票,上印“提国币一元作慈善捐款”。他把那两个半张合到一起,凑成完整的一张。
易君年不用再假装冷淡,有点激动地去握陈千里的手。他刚经历被捕和审讯,释放后又听说老方牺牲了,时刻都在担心就此与组织失去联系。陈千里却没有握住那只伸向他的手,只是朝对方笑了笑。
“我叫陈千里。”他说。
听到这个名字,易君年愣了一下。
“陈千里同志,”他克制着情绪,但语气仍然有些悲愤,“老方牺牲了。”
天色昏暗,路灯渐次亮了起来,陈千里注视着易君年:“哪来的消息?”
“我们在巡捕房里面有内线情报。他们在老方儿子的剃头铺里找到了老方。老方儿子也被捕了,敌人严刑拷打,就想知道老方在那里准备跟谁接头。是你吗?”
“老方在码头附近跟我接头,他离开时没有什么问题。”陈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判断,但他决定有些事情要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按理说,你们刚出狱,不应该急着跟你联系。”陈千里说得很直率,“但我必须找到‘老开’。”
易君年又点上一支烟,脸上忽明忽暗。陈千里觉得自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易君年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陈千里的话是对的,虽然他很想立刻就取得对方的信任,他想马上重新开始工作。
“‘老开’,就是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同志?”
“他现在在哪儿?”
“他还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敌人就冲进来了。我们陆续进房间,每个人都往桌上放了骨牌。十二个人如果到齐了,主持会议的人应该拿出一对骰子,证明他是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同志。可就在那时,听到了枪声,接着有人跳楼,大家紧急疏散,但两边通道都堵住了,我们只能回到房间,混乱当中我看到那对骰子已经放到了桌上,说明他已经到了。我意识到我们马上就会被捕,他是唯一知道会议秘密的人,不能让敌人发现。情况太紧急了,我没有多想,把骰子悄悄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陈千里想了想,又问:“你觉得敌人知道‘老开’就在这些人中间吗?”
“我估计敌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化名,从没有人提起。老方通知大家时也没有说过。”
“审讯过程你能回忆起来吗?”
他们站在这里的时间会不会太久了?陈千里转了个身,背靠着围栏。天差不多完全黑了,远处路灯下偶尔出现一两个行人,大马路上新近安装了霓虹灯,在黑夜里勾勒出一两幢大厦的轮廓。如果有人看到他们在这里说了那么久,会不会觉得奇怪?他在想。
“押解到龙华的第二天,上午很早就开始提审。我比较晚,我要到下午。有人听见女牢也是上午就开始提审。后来我听凌汶同志说,先提审了小董,就是董慧文—”
“在狱中你们有联络通道?”
“那倒没有,女牢隔得太远了。是出狱后,出狱之后我和凌汶见了面。”
他在躲闪什么?陈千里心想,夜色中他隐约感觉对方窘迫地笑了一下,接着又说了下去:“她是上午出狱,知道那天我们都会被释放,她叫了两辆黄包车,让一辆空车在警备司令部释放犯人的门口等我,她自己坐一辆远远地看着。我们都联系上了,我们六个人,释放时就约好要互相保持联系,谁先找到组织就通知大家。我和凌汶原本就一起工作,她是下线。我们这个小组专门做情报,她是内勤和交通,忠诚可靠,她丈夫前些年牺牲了。我信得过她。
“有时先来提一个,过会儿再提出去一个,偶尔也会两三个人一起提审。先出去的不一定会先回来。审讯并不在同一个地方,每个人回到牢房以后都尽量回忆,好把需要警惕的事情告诉其他同志。我自己被提出去审了两次,军法处侦缉队的队长游天啸,两次提审他都来了,就来一会儿,时间不长,应该是在几个审讯室跑来跑去。游天啸一点也不相信我们事先想好的托词,他很确定我们不是在赌钱。我们这些人互相都不认识,怎么会聚在一起,他反复盯着问,我想他猜到我们有一个特殊任务,推测应该会有一个传达任务的人。第二次提审时,他提到了骰子,他问谁是把骰子拿出来的人。”
“你是说第二次提审时,他知道了骰子的事情?那么—是有人在提审中向敌人泄露了这个秘密?”
易君年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不是。游天啸领着人冲进会场时,他自己拿出一对骰子放到桌上,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如果是那样—”陈千里似乎一边努力思考,一边斟词酌句,“你怀疑组织内部被敌人渗透了?”
“我认为—”易君年艰难地说出了他似乎考虑很久的想法,“组织内部很可能有内奸。”
陈千里摇了摇头,好像决定暂时放下这个想法:“我要跟‘老开’同志取得联系。”
“上级也没有告诉你到底是什么任务?”
陈千里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易君年:“你们约定了出狱以后,用什么方式互相联络?”
易君年把大家的联络方式告诉了他。他发现这位同志的记性特别好,每个地址和联络方式他都只说了一遍,而对方没有再问。
两人分手时,陈千里又回转身问易君年:“那个卫达夫,是不是专门负责安排安全住所的同志?”
“组织上安排他进房屋经租处工作,一旦需要设置秘密联络点,或者安全住所,他很快就能安排好,哪怕临时通知他也没有问题。他手里也有一些十分可靠的铺保。”
易君年把《笑林广记》卷了卷攥在手里,迟疑了片刻才又说道:“但是菜场会议被敌人破坏以后,加上部分同志被捕入狱,他有些意志消沉。”
“那我就借这个机会观察他一下。”陈千里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发。易君年看了他一眼:“对,要过年了,我也该去理个发。”
陈千里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暗夜里。易君年压了压帽子,收紧大衣,背着手朝跑马厅路路口走去。穿过马路时,他随手把《笑林广记》扔进了一辆路过的垃圾车,拉车的骡子垂着头毫无知觉。
易君年在马立斯大楼前停下脚步,又点上一支烟。寒风中行人缓步走着,仿佛并不着急回家。他直到抽完那支烟,在鞋底碾灭烟蒂,才顺着暗红色的砖墙转进弄堂。
照片
马立斯新村。弄堂很深,从两侧房子的底楼飘来阵阵油香,不知哪户人家的小孩忽然一阵吵闹,片刻之后就又陷入沉寂。
易君年抬头看一户人家。窗帘拉着,室内开着灯,映照着窗台上的花影。瓶花是安全信号。他转到弄底,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这是后门,里面是厨房,这会儿没人,底楼几家租户烧好饭菜,都进了房间。
他径直上了二楼,敲敲门,凌汶打开房门。
易君年脱下大衣,挂在门旁的柚木衣帽架上。桌上放着刚做好的饭菜,豆芽炒肉片、猪脚黄豆汤,还有炖萝卜。
“楼下人家有没有问你最近去哪儿了?”易君年问她。凌汶是二房东,前些年,龙冬租下了这幢弄堂房子,择吉接了她住进来。他们俩是夫妻,比那些因为工作需要才住在一起假扮夫妻的同志,更容易适应环境。不像在其他系统工作的同志,国民党暴露真面目前,龙冬就已经转入地下为党做情报工作。“四一二”大屠杀前夕,很多同志在国民革命高潮中过于轻敌了,龙冬所在的小组虽然相当隐蔽,但因为没有与党的公开活动完全隔离,在国民党大肆“清共”时仍然遭到破坏。不过敌人没有发现这幢房子。
“我说到亲戚家住了几天。”吃饭时凌汶告诉易君年,“我猜他们可能知道。楼下小宝说,有陌生人到房子里来问过,巡捕房姚探长陪着。那天带巡捕冲进菜场的,不就是这个姚探长吗?”
有人读了凌汶写的那部小说《冬》,会以为她和龙冬很难分得开。谁也不会想到他说走就走,都没见上一面。联络站暴露,特务悄无声息地冲进房间,凌汶正在那里取信,也被抓了进去。幸亏销毁了密信。凌汶不在逮捕名单上,特务并不知道她也是小组成员,关了几个月就把她放了。等她出狱后,龙冬却不见了,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几乎全都消失。
“我怕你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就像水进了大海。”
“那你面对大海就能看见我。”
这是小说中那对恋人的一段对话(她把自己和龙冬的名字赋予了他们)。有一天早上,小说中的汶告诉冬,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过了一年多又传来消息,龙冬牺牲了。凌汶找不到组织,而这幢房子当初由他们夫妇出面承租,并没有暴露,根据上海的房屋租赁规则,房屋业主不得无故取消租赁权、收回房子。房租月月往上涨,她发现只要出租一部分房间,她就仍然可以住在这里。等易君年找到她,让她恢复工作后,她倒是提过想把房子退租,但易君年不同意,他说,这房子从没有当联络站使用过,连自己的同志都很少知道。既然组织上不用另外花钱,你何不就住着呢?说不定以后可以派用场。其实她心里也不想离开,因为龙冬。
“巡捕房来说了些什么?”易君年询问道。
“要有什么要紧话,他们会跟我说的,我这儿邻居关系好。”
“那是因为你不涨租金。”
“当然不能涨,我们不能当剥削阶级。”
“你这个二房东,要是跟别的二房东不一样,就会让人怀疑。”
“那也不能涨价。”
易君年点点头,笑骂了一句:“小宝这只小流氓,对邻居倒客气。”他说的是楼下的租户吴四宝,从前在跑马厅做过马夫,被跑马厅董事会一个洋大人看中,挑他当司机。小宝抓住这个机会,在跑马厅一带混得风生水起,外面马路上都叫他“马立斯小宝”。
“他们都这样,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下午见了上级来人。”易君年一边往饭碗里盛汤,一边说。
“这不是有点冒险吗?”他们刚被释放,按照地下工作的一般原则,党组织在与这些人重新接头前,应该有一个静默期。
“也许是因为任务很紧急,所以当初才会临时召集开会。关键是,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同志也没有现身。”易君年拿调羹在汤里搅了两下,又放下碗,“老方也牺牲了。”
凌汶感到十分悲伤。除此之外,她也隐隐自责。在看守所她最后拿定主意,写了那封密信。被捕后再次启用秘密信箱,这么做很不妥当。信一交到陶小姐手上,她就开始后悔。她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犯了大错,她觉得老方牺牲跟那封信有关。
“做秘密工作,事前要考虑周全,现在就不要多想了。”易君年漫不经心地说着,心思像在别的什么事情上,他经常这样,凌汶见多了不以为怪。他们都是能在脑子里把事情琢磨清楚的人,她就做不到。她要是认真思考一件事情,就总想拿支笔写下来。人和人不一样,同样是动脑筋,老易看起来就像心不在焉,所以她有时候觉得,易君年如果不想回答一个问题,就会显得漫不经心。
因为易君年,她才能重新联系上党组织。像龙冬一样,易君年也掌握了一个秘密情报网。老方常常说,老易把天线安进了敌人的心脏,我们有一个易君年,安全保卫工作就省了一半心。市党部、警察署、巡捕房,老易都能搞到情报。常常是半夜,老易跑到她这里,交给她一支香烟或者一颗蜡丸,告诉她有人面临危险,要求她连夜送出情报。这种时候她总是为自己和小组同志所做的工作而自豪。
“这是什么?”
易君年吃完饭,坐在沙发上抽烟。他拿起茶盘边的小纸片,盯着看了一会儿。凌汶手上拿着抹布,凑过来看。
“随便乱涂的。”
她习惯随手在纸上涂抹,成形的想法会记在小笔记本上,零零碎碎的想法写在小纸条上。一张文稿纸裁成一小沓,放在口袋里。纸条上写着“内奸”“骰子”,还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谁也认不出是什么的图案。
“你这个习惯一定要改掉,”易君年说,“很危险。”
他点燃一根火柴,在烟灰缸里烧掉了字条。
“我觉得肯定有内奸,能不能从敌人内部找到线索?”
易君年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我会查。如果我的怀疑没错,这个内奸应该十分隐秘,即使在敌人那边也不会有几个人知道。”
“你有怀疑对象吗?”
“不要轻易去怀疑一个同志。”易君年看了看她,严厉地说,“随随便便把同志打成内奸,我们有过惨痛的教训。”
“如果不把他查出来,组织会遭到更大的破坏。”
这句话说中了易君年的心事。从今天接头的情况来看,上级一定也在怀疑。
“你觉得敌人这次为什么会释放我们?”他一边想,一边漫无目的地随口问凌汶。他没有找到老方,但他找过卫达夫。那天逃跑后卫达夫混进菜场人群,正好碰到熟人,连忙上去搭话,以此为掩护,离开了菜场大楼。出去以后卫达夫似乎找过老方。
“你不相信卫达夫说的话?”
“或许吧,或许—”易君年沉吟着说,“你觉得那天在菜场,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有人开枪,有人跳楼,有人逃跑,说是赌钱,桌上却没有钱,特务会相信我们的话吗?组织上虽然能找到关系,托人营救,可如果特务们相信手里抓着的真是共产党,他们能放了我们?”
“假意释放我们,监视跟踪?”
“你不是怀疑我们内部被敌人渗透了吗?”易君年望着她。
“如果你不相信卫达夫的话—”凌汶忽然想到,“你是不是认为他出卖了老方?”
起风了,夜晚房间里有点冷。易君年坐在客厅沙发上,凌汶到隔壁取了暖水瓶,给他泡了一杯茶。易君年接过茶杯时,凌汶看到他手腕上被灼伤后的疤痕,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她心里有个问题一直都没找到机会问他—
“你跟我提起过,老方说,上级派来的人会拿出一对骰子。”
易君年注视着茶几上的照片,那个小小的相框,原先放在梳妆台上。
“特务好像知道这件事。”凌汶慢慢地说,好像在整理头脑中的想法,“那个游队长审讯小董的时候,专门问过骰子的事情,而且他冲进来时就拿出了一对骰子。他们没有问你吗?”
“你想知道什么?”易君年严肃地看着她。
“特务进来时,我看见你手里拿着骰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我一下子有点糊涂了,原来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同志就是你。后来进了看守所,我就一直在担心你。”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他们知道骰子,说明他们了解党组织的秘密安排,但最后却把我们放了。”
易君年陷入了沉思。凌汶知道此刻她不能去打扰他,老易有丰富的情报工作经验,擅长发现蛛丝马迹,从片言只语中捕捉到线头,一步步分析,找到真相。
每当这种时候,她望着他,恍惚中会觉得他有点像龙冬。虽然仔细一想,又觉得他们俩并不是一种人。龙冬豁达,越是情势紧急,他越是松弛洒脱。易君年呢,她记得自己以前对他说过,他只要碰到紧急情况,就会烦躁不安,别人要是说一句话,打个岔,他甚至会发脾气。就是那一回,她头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龙冬,结果差点不欢而散,要不是当时有事需要交代,他可能会拂袖而去。
傍晚时她拿着照片,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那年夏天,龙冬带回一只莱卡小型照相机,他们俩一起跑到虹口公园,他装上胶卷,给她拍了几张照片,龙冬说,胶卷头上有一些这样的照片,是很好的掩护。他还跑去跟一个戴着软呢鸭舌帽的犹太人商量,让他给他们俩拍一张。那个犹太人正站在草地上又弹又唱,拿着一只古怪的三弦,琴身不是圆的,而是做成了三角形。犹太人给他们拍了照,又专门为他们俩重新弹唱了一遍。后来龙冬告诉她,那种琴叫ba-la lai-ka,他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她说这个词,又说那首曲子叫tum-ba-la-lai-ka,就是弹奏这种琴的意思。那是一首意第绪语犹太民歌,在空旷的公园草地上,听起来特别忧郁动人,她至今都能哼出那声“咚巴啦咚巴啦啦”。
这些事情,都是老易不会去做的。她就是这样,不时拿两个人做比较。有时候越比较越觉得两人很像,有时却越比较越觉得不像。他们俩在工作时,简直太像了。凌汶常常会觉得,如果他们俩在同一条线上工作,一定会配合默契。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都跟别人不一样,会跳过一些事情,直接抓到结论。他们走着走着,会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事情,猛地回头,如果有特务在背后跟踪他们,就会被发现。他们和她在某个地方接头,分手时都会突然离开,就好像一句话没说完,人就像梦一样消失了。他们俩连说话的方式都很像,从交代秘密任务到日常闲话,一点都不需要过渡转折,连突然压低声音都显得特别自然。甚至,有好几次,凌汶发现易君年在安排接头方式、编造掩护借口时,居然能跟好多年前的龙冬想到一起。
“审讯时他们问了我,所以他们用了电刑。他们一用,我倒放心了,说明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了,黔驴技穷。有人把骰子放在桌上,这说明上级派来的同志就在我们中间。”
易君年又一次看见茶几上的照片,他在想,要是龙冬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当机立断?“外面情况一乱,我立刻决定把骰子拿过来。这位同志是谁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样最好。骰子我拿着,万一敌人了解这个情况,我可以说我就是那个带着骰子的人。
“我相信自己能顶住敌人的审讯。再说,我也确实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任务。这样,党组织最重要的秘密就安全了。在看守所,我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因为既不知道‘老开’是不是在我们这些被捕的人当中,也不知道我们中间有没有安插的特务。我把各种情况都考虑了一遍,两个人都在狱中,两个人都逃了,或者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无论如何,我只能选择假装自己就是上级派来的同志。”
“‘老开’?”
“上级派来的同志,”易君年犹豫了一下,“—他的代号是‘老开’。”
“可是,敌人提审的时候只问过浩瀚。”凌汶脱口而出。
“这样看来敌人知道得不少。”易君年反复斟酌着,“游天啸看上去很狡猾,其实愚蠢自大,自以为抓住了什么线索。我想,敌人到最后把我们放了,最大的可能是他们相信‘老开’同志从抓捕现场逃脱了,而潜伏在党组织内部的特务却被抓进去了。”
易君年再次陷入沉思。每个人都有可能,他想。他摇了摇头,对凌汶说:“这样想下去,不会有什么进展。老方召集的这些同志,我们大都不了解。一个人的秘密,深埋在他的历史中间,党组织反复遭到破坏,继续战斗的同志,几乎没有从头就在一起工作的。
“白区工作,尤其是秘密的地下工作,为了安全起见,组织部门从不保存个人历史档案。如果有可能,我想应该建议上级,把这次每一个参会同志的过往历史都清查一遍。”
凌汶看到他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照片,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在这之前,老易从来没有碰过这张合影,每次他都装作没有看见。她有时候会觉得,这就是她和老易的问题所在,他们俩中间永远隔着一个龙冬。
“你以前说过,龙冬同志撤离上海,也是因为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很多同志被捕,有不少牺牲了。为什么组织上没有让你一起撤离呢?”
“我们这里并没有被破坏,敌人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我的工作是内交通,接触的人少,和龙冬结婚以后,就主要做内勤。”
“是因为出了叛徒?”
“组织系统被完全破坏了,很难查清。”
夜深了,凌汶望着茶几上龙冬的照片,想着斗争是如此残酷,甚至使不少人变得面目全非。
诊所
同福里三成坊三零一弄,弄口过街楼朝马路那面墙,角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大字写着“西医诊所秦传安”,底下不像租界里有些私人诊所,列出儿科妇科内外科这些,让人觉得这位医生什么都能接诊,有点靠不住。这块牌子下面的小字简简单单,只说门诊时间是下午一时至七时,出诊面约。
过街楼上,秦传安正在发愁。这两天他已经开始怀疑诊所被监视了,马路对面弄堂口忽然来了个卖香烟的人,以前从来没见过;出诊时总感觉背后有人盯梢,他不那么确定,那张陌生面孔是不是在附近看见了好几次。
仅仅是因为他出面交了铺保吗?这倒是预先做过打算,编造了过得去的理由。本来铺保就是一个形式,亲戚之间,朋友之间,帮个忙而已。担保梁士超更是名正言顺,他本就在诊所帮忙。
老方并没有想到营救会那么顺利,没几天就有消息了。前几天他打了个电话到诊所,告诉秦传安他的处境很危险,敌人正在到处抓他,然后就完全没有了音讯。
这说明敌人确实知道得不少。秦传安不知道营救工作如何进行下去,只能等着。可是没想到,人真的放出来了。诊所收到了释放通知书,可他仍旧找不到老方。
秦传安是位外科医生,此前在附近的德国医院做了好几年住院医师,随后自己出来开了诊所,公开的理由是这家德国医院规定住院医生必须单身,实际上当然另有原因。原先老方跟他说好,他只出面担保梁士超,其他人另作安排,可是老方自己却出了问题。
令人诧异的是,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居然问他,因为同案其余几个人迟迟没有送交铺保文件,不知秦医生愿不愿意为所有同案人员担保?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看守所方面希望能让这些人早些回家。这真是一件奇事,国民党龙华看守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人情味了?担保梁士超他名正言顺,担保其他同志,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敌人,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吗?可他救人心切,假意为难了一番,等对方再一次试图说服,他就答应了下来,签了担保书。
没想到事情那么顺利,释放那天秦传安还特别高兴。崔文泰开着车,和他一起把梁士超和受伤的林石接回了诊所,其他几位同志也都顺利出狱。可一回到诊所,他就高兴不起来了。梁士超悄悄告诉他,有内奸。这么秘密的会议,特务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得那么详细,那个姓游的家伙甚至拿出了一对骰子。
“如果敌人知道得那么多,为什么会释放这些同志呢?”
秦传安问出这句话后,马上就想到了,如果组织内部被敌人渗透,有内奸,释放就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阴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老方不见了,跟上级的联系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