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让董慧文请陈千元到家里吃饭,只能安排在正月十四,今天晚上。
墙上挂着董师母的照片,中间放了圆台面,客人加主人只有三个,放了三把椅子。圆桌上几只小碟,油爆虾、笋尖、鸭胗、火腿、醉鱼,加上一碟什锦菜。拌炒的咸菜,里面倒有香菇、木耳、竹笋、豆腐干、芹菜、豆芽十几种,都切成丝淋了香油。桌子中间放着一壶烫好的绍酒,董师傅却仍在后面厨房。
陈千元和董慧文前日去街上买了一顶皮帽、一条围巾,装了盒子,预备今天拿来送给董师傅。董慧文拿起盒子走到后面,进了厨房,出来就预报菜单:“今天董大师傅请你吃三头宴。”
话音未落,董大师傅隆重出场。因为在厨房干活,只穿了一件玄色洋缎短褂,下身同色直贡呢扎脚裤,天冷又加了羊皮背心,头上歪戴一顶簇簇新的貂皮帽,肩膀上挂着条驼绒围巾,半条在前面,另外半条垂在背后,前面长后面短,险险乎要往下掉,董师傅却腾不出手。他双手托着大盘子,盘中坐着一只枣红色猪头,猪脸栩栩如生。猪头拆骨镊毛,焯水三次,大铁锅竹箅垫底,铺上葱姜,加冰糖酱油作料,小火焖了几个小时。装盘虽是整只猪头,却眼球软、耳朵脆、舌头酥、腮肉润、拱嘴耐嚼,分出五种口味。
下一碗是拆烩鲢鱼头。过年前董师傅的徒弟回了一趟扬州,带回来几条三江口血鲢,董师傅养在缸里,就等今日待客。鱼头拆骨以后装入篾编网兜,加火腿笋片炖成腴厚浓汤,装入汤碗,两鳃鱼云如花瓣绽放。
最后是一只砂锅,里面四只拳头大小的狮子头。因为这会儿连一只大闸蟹也找不到,董师傅便用鮰鱼代替,将肋条肉与鱼肉同斩,用手捏成松松一丸,逐个放入砂锅,小火清炖而成。
董师傅平日里早就被没大没小的女儿治得服服帖帖,这会儿却端着架子。他毫不客气地叫陈千元去给董师母磕头,照片下放着案桌,案桌上放着两碗菜肴,一盘八宝饭,一盘枣糕。青砖地上,陈千元恭恭敬敬跪了下来,三个头磕好,董师傅就把陈千元当成了自家小孩。
董慧文被抓进了龙华看守所,董师傅才意识到自己家里也有了共产党,即使七八年前国共合作时,他也只是从报纸上听说过他们。虽然从报纸上或者从宴席上传到厨房的片言只语里,让他对共产党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但自己女儿加入了共产党,这让董师傅对他们有了一种隐隐的好感。
他不打算把心里的感觉表现出来。女儿在龙华的那些日子里,他甚至去找了银行家俱乐部的陈先生,他知道陈先生在南京认识很多人。但陈先生对他说,老董,这个事情我帮不了什么忙。董师傅希望自己能通情达理地说出一些看法,让这两个孩子注意到他的希望,他希望他们俩早一点结婚,生儿育女。但他说不出什么道理,他只知道连陈先生都不愿意帮忙的事情,赢面一定不大。
绍兴酒喝了两杯,董师傅像是随口问一句:“那几天小文在龙华,你和她一起吗?”
陈千元回答是的,但男牢和女牢并不在一起。这么一来,董师傅又接不上话了,饭桌上一阵沉默。
董慧文抬头看看父亲:“他们抓错人了。”
噢,董师傅点点头。他不相信女儿的说法,共产党,一般人想见也见不到,如果他们把小文抓去,那她多少沾了一点边。但今天是好日子,应该开开心心。他又问陈千元:“你们俩是同学?”
他今天什么话都对陈千元说,什么问题都问陈千元,他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同学,他比我大三岁。”
“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他仍然对着陈千元问。
“在戏院的办公室。”陈千元一边说,一边微笑地看了一眼董慧文。
“好意思说办公室,那就是个猫洞。”董慧文转头对董师傅说,“他在木板箱子上读书。”
“怪不得外面有一只猫拼命撞门。”
“你才是猫,脾气很大的野猫。”
董师傅当然知道他们俩是故意打情骂俏,好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他用筷子把猪耳朵分出来,一只夹给千元,一只夹给小文。他希望他们俩吃了炖透的猪耳朵,耳朵根也软软的,听得进劝告。
他端起酒杯,想要跟千元干一杯—
陈千元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他想确实应该敬老人家一杯,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就在这时候,门被撞开了,厨房边的走道里好像进来很多人,三个人拿着酒杯、筷子,转头朝门外看。
是游天啸,带着侦缉队四五个手下。
他大摇大摆走进来,在客堂间前面站定,眼神对着面前几个人扫了一圈:“两位真能跑,在足球场上我的人正想上来找你们,一转眼你们跑到这里来了。吃好了吗?把这杯酒喝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董师傅刚想站起身,却被两个特务按住了肩膀,游天啸对他说:“董师傅,大厨师。我们穆处长也吃过你做的菜,对你的猪头肉赞不绝口。”
他看看桌上,伸手抓起一块,是猪头上一块拱嘴,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也不用到处找了,案板上大刀小刀都让我们收起来了。”
墓地
正月十五,元宵节。
汽车一路向西,行驶至小闸镇附近。蒲汇塘一段旧河道中,河水已被抽干,沿途只见数百名河工,正在疏浚开挖河道。这项去年十二月开始的工程,完工后将贯通蒲汇塘和漕河泾两条河道。
宁绍山庄就在小闸镇南面,墓园门前有座木桥,桥后林木森然。汽车停在桥前,叶启年下车后独自过桥。草地间的小路上,零星有几个来扫墓的人。墓园分甲乙丙丁四区,叶启年穿过一方草地,草坪后冬青环绕,他走到叶桃和她母亲的墓前。
叶桃墓前有一小堆栗子,已遭鸟雀啄食,散落在四周。叶桃爱吃栗子,叶启年似乎心里想到了点什么,盯着栗子看了半天,又俯身用手把墓穴石板上的残渣扫落草丛。
今天是叶桃的生日,谁还会记得这个日子?他将叶桃的骨灰从南京送回上海陪伴她母亲,没有什么人知道。至于陈千里,他有何面目来见叶桃?是他们杀了她。他想,也许是她的那些同学,她们曾一起分享零食,分享对男生的看法,也分享那些让人误入歧途的思想。
叶启年并不希望手下当场击毙陈千里。他想抓到他,让复仇变得漫长而彻底。他们在梦花街没有抓到他。现在他知道,陈千里已受过专业训练,是他大意了。他记忆中的陈千里,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意气的学生。
所以昨天他离开了来安里,去了小桃源。也因此梦花街失手的消息传回正元旅社时,游天啸作了草率的决定。在茂昌煤栈,他们又一次失手,还赔上了好几个行动人员。游天啸怀疑陈千里有贴身护卫,但是他看了侦缉队拍摄的现场照片,也去了停尸房,他认为那些干脆利落的致命一击,应该是一人所为。
好在游天啸总算把陈千元抓回来了。叶启年让他把陈千元、董慧文押回他们的住处,并把上海站行动人员全都派了出去,再加上龙华侦缉队的人,打算在那里给陈千里设下陷阱,马路上、弄堂里、房间里、屋顶上,这一次全都布置了人手。他命令他们,可以开枪,但要留活口。
一阵风吹过,有人在远处轻声哭泣,声音像是在吟唱。
叶启年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异样,他猛地转过身,几步开外,陈千里两手垂在大衣两侧,镇定地注视着他。
宁绍山庄是个不大的墓园,四周围着木栅栏,进门只有一条路。
“你把我的人怎么了?”叶启年顺着蜿蜒的小路,望了眼墓园入口。
陈千里环顾四周:“司机在车里,有人看着。”
“你还是改不了不请自到的毛病。”那个兴冲冲的年轻人依稀还在,似乎时间还没有来得及彻底修改他。
“你派人找了我几趟,这次我自己来了。”
两只灰背鸫落在草丛中,它们是新来的觅食者,对别的鸟儿啄过、已经裂开的栗子不感兴趣,而是找到了一颗完整的栗子。
“那么这些栗子是你带来的?你倒记得她喜欢吃这些。”
陈千里仍然盯视着叶启年,他似乎根本没听到叶启年说的话。
“你跟着叶桃跑去南京,现在又跟着我来她的墓地。”
陈千里淡淡地回答:“找你不难,看守墓园的人有一本登记簿。这几年,你每年元宵节都会来一次,放下一点钱。”
叶启年冷笑了起来:“我差点以为你会专门来看看叶桃。你是打算在她们的墓前杀了我?”
陈千里的声音很平静:“你不配死在她们的墓前。”
“这是我的女儿!”叶启年突然咆哮了起来,“你利用她,然后又把她杀了!”
陈千里厉声道:“是你杀了叶桃,是你杀了自己的女儿!”
草地间的小路上一对男女向这里走来,他们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另一条小路走去。
叶启年盯着陈千里,压低了声音:“你们欺骗她,让她进入瞻园窃取情报。她被发现了,你们就认为她没了利用价值。她投奔你们,你们却把她杀了。从背后开枪,让她孤零零地死在藏兵洞里。”
陈千里觉得是时候戳破这个冥顽不化的特务头子的妄念了:“叶桃是为了她的理想牺牲的。她去南京,利用你的关系进入瞻园,是她主动向党组织提出的请求。还有更重要的,和你说的正相反,她在女师大加入了共产党,是她把我引上了革命的道路。”
叶启年看着叶桃的墓碑,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把她杀了,再把她塑造成你们的烈士。但是我的女儿是党国的烈士。我的女儿。我非常清楚!”
“你清楚?我来告诉你不清楚的。”陈千里看看四周,也压低了声音。
“虽然她暴露了,但她知道你不敢公开告诉其他人,把她抓起来。她是你女儿,如果她是中共情报人员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你不光丢了面子,在瞻园的地位也会摇摇欲坠,因为上面那些人就会知道,原来行动前屡屡泄密,漏洞在你叶主任自己家里。”
“是我引狼入室—”叶启年悔恨不已。
陈千里明白,真相可以摧毁他那自欺欺人的盔甲:“可是她也没法撤离瞻园。先前泄露的情报,都是从那里出去的,她出不了瞻园,你不许门卫室放她出门。她一到门口,门卫就会拦住她,然后给你打电话。她没法离开,也不敢离开。她觉得就算出了门,你也会悄悄派人盯着她。”
“我派人监视自己的女儿?一派胡言。”
“叶桃了解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她贸然出去联络党组织,很可能连累其他同志。”
“你以为你编造的这些能够蒙骗世人?”叶启年心想,父亲的本能是否让自己在特殊时刻失去了一个特务的应有判断。
“那时正值梅雨季节,那年南京雨下得特别多,也特别大。每个人都穿着雨衣,带着伞。”
陈千里仿佛又看见那个下午,看见叶桃焦急的模样:“她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怀疑你可能会监听她的电话,所以悄悄跑到总务科,总务科常常跟外面联系,从那里打出去,总机不会特别注意。她在电话中跟我商量好,让我去买双马牌雨衣,要纺绸面料上涂胶的那种,红色。买两件一模一样的。再买两把雨伞,也要一模一样。她让我穿上雨衣,打着雨伞到道署街瞻园南门口。”
“你在向我解释瞻园的内务?”叶启年仰头望着天,面露讥嘲,似乎对陈千里说的这些毫无兴趣。
“门卫室给她打了电话,让我进门。我没有去机要室,而是跑到假山洞里躲了起来,把另一套雨衣雨伞放在石阶上。两三分钟后我就从假山出来,回到门口离开了瞻园。”
叶启年终于直视着他,表情狰狞:“事情到了那一步,你真以为瞻园的门卫还能让你随便进出?”
“当然是你让门卫放行的,因为你想让特务在背后跟踪我。”
叶启年当然记得自己当年做了些什么,他一直试图忘记,或者试图以忘记来修改他不想面对的一切。
“她从机要室出来,跑到假山后换上雨衣,戴好兜帽,拿着雨伞,这样别人就不知道她离开了瞻园。她从机要室后面的北门出去,这样门卫就不会两次看见我离开瞻园。”所有那一切,陈千里历历在目。
“我和她约好了,在马府街等她。我远远看见她从九条巷过来,立刻跑过去,但枪声响了。等我赶到时特务躺在地上,她自己也中了枪,子弹是从背后打进去的。她说特务蹲下来检查,打算再补一枪,但他看到了叶桃的脸,愣了一下,这时候叶桃口袋里那支袖珍手枪射出了子弹。”
叶启年后悔没有随身带着枪。
“她昏迷不醒。我背着她向北面狂跑,丹凤街、洪武路、子午路,一直跑到神策门。”陈千里眼前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他们冒雨上了城墙,城墙顶上有向下的阶梯,下去几阶就进了城墙里面的藏兵洞,那里可以躲几千个兵卒。
“她全身都湿了,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她醒来后对我说,她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来杀她了。她说,那不是要杀她,那是冲着我来的。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女儿通共,你认为只要把我杀了,就切断了叶桃和地下党之间的联系。你以为她是因为我才加入了共产党。”
只是一瞬间,叶启年就像燃尽的蜡烛开始销蚀坍缩,虽然还站在那里,但已是神色委顿。
叶桃说她很高兴替他挡了这颗子弹,她不能想象子弹打在他的身上。陈千里好像又听到了那时的心跳声。他找了一块干燥的地面,让她躺在那里。他想去找医生,但叶桃拦住他,她有话要对他说。
她告诉他,她是中共地下组织的情报人员,受命潜伏在瞻园。她说,虽然你应该早就猜到了,但我还是应该正式地告诉你。她一直想介绍他加入党组织,也让他做了很多外围的工作,每次她打电话让他去瞻园,都是要完成一件党的任务,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就在那天,她原打算带着他一起去地下党秘密机关,她请示了上级领导,而领导也认为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可以接受陈千里入党。
那个地方就在马府街,他不是常帮她去那儿买桂花糖芋苗吗?她微笑着说。他们之前约好了,出了瞻园以后,到马府街碰头。她在昏迷中,不知道陈千里背着她,一直往前跑,远远地离开了马府街。她要他立刻赶去马府街,向组织上汇报,她找到了那个答案:欧阳民是叛徒。
他不愿意离开她,但他必须走。他下了城墙,又拼命向南奔跑。可是马府街周围全是特务。瞻园倾巢出动,街上设了关卡,到处都是穿着橡胶雨衣的人。
他在雨中观察了一会儿,只得回头。他再一次拼命奔跑,想去找一个医生,可是街上开始出现大批军警,警车呼啸而过。
党务调查科对外宣称,机要室女干事叶桃被中共绑架,全城到处都在搜查,没过多久街上就贴了他的画像。
他根本跑不出那一带,最后翻墙跳进了一个院子,躲在院墙角落的枇杷树背后。树上结满枇杷,有些熟过了头,有些被鸟儿啄开,在暴雨中,他闻到浓烈的酸甜气味。
他到现在也忘不了那个气味,忘不了那强烈的焦虑和悲愤。他想冲出去告诉特务,叶桃在城墙上奄奄一息,可他不能。因为叶桃对他说,他必须去马府街,把那个答案报告给党组织。
直到那天晚上,他才有机会进入马府街,找到了地下党。组织上马上派人陪他一起,悄悄去了神策门城墙,但那段城墙被封锁了。特务发现了叶桃。
陈千里看着面前这个杀死了自己女儿的父亲:“我想去找医生,但街道被你派出去的人封锁了。你派人枪杀了叶桃,还堵死了救她的一线希望。”
他长舒一口气,望向墓地上空,天色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变化,浓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他凝视着叶桃的墓碑,上面只是简单地刻着叶桃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朴素如她在世时的面容。平静,令人信赖,视死如归。
从墓地到河边的那段路,叶启年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他面无人色,浑身像被抽去了骨头。寒风席地而来,墓园中的落叶被卷至半空。
看见汽车上多了一个人,叶启年并不惊讶,他没有回头看陈千里,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李汉,他正拿枪指着马秘书。
陈千里把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也坐上车。
上了车,叶启年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生气,他直了直腰,对陈千里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到漕河泾镇上打个电话,我可以让他们放人。”
前座的马秘书发了急,回头喊道:“主任,让他们先放了我们。”
李汉用枪口在马秘书腰上使劲戳了一下。
僵持了一会儿,叶启年说道:“把人放了再杀了我们?陈千里不是那样的人。”
“陈千里不是叶启年。”
时机稍纵即逝,行动迫在眉睫。为了最终完成转移浩瀚同志的任务,他抑制着立刻手刃这个特务头子的冲动。
漕河泾小镇,镇中心是一条直街,街上开着些竹器店、米店和柴行。
叶启年本想对陈千里说去镇公所打电话,但陈千里事先侦查了周围的环境,在豆腐店旁边找到了一家烟纸店,里面有一台公用电话。
在电话里,叶启年让游天啸把布置在陈千元家里的人全都撤了。
牛奶棚
陈千里的新计划中,卫达夫的角色十分重要,而且相当危险,所以他这会儿做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坐在老西门一家小酒馆里,要了一壶烧酒。桌上一碟是花生,另一个碟子放着些鸡脚、鸡头、鸡屁股,他自斟自饮起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一杯,是为了老方,喝干了。下一杯,他想着是替林石喝的酒。前天下午在茂昌煤栈,与特务搏斗时,林石中了枪。陈千里让李汉找来一辆三轮车,把他转移到法华镇,当时除了陈千元和董慧文,其他人都到了。秦医生虽然缺少手术器械,但也想尽了办法。他们一度考虑通过秦医生的关系把林石送往租界的外国医院,可是还没等他们联络安排好,林石就牺牲了。
卫达夫一连喝了好几杯,为那位到菜场报信的同志也喝了一杯,他们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想自己也应该为凌汶喝一杯,根据陈千里的判断,她一定被卢忠德杀害了。后来他甚至想为从来没见过的龙冬喝一杯,为许许多多他没有见到过的人喝一杯。
现在是晚上九点,这家小酒馆营业到深夜,除了酒菜冷食,也卖阳春面。只有一些深夜买醉的酒鬼、夜班警察和职业可疑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可是这会儿,那些人都还没有来,店里只有他一个人。
卢忠德来了。他坐在小桌对面,提起锡壶晃了晃,皱起眉头说:“怎么喝那么多?”
卢忠德大声叫来堂倌,让他切半斤羊肉,再来两碗阳春面。
“陈千里在哪里?”他问卫达夫。
“他躲起来了,他们都躲起来了—”卫达夫拿着一根鸡脚,醉眼蒙眬。
“怎么回事?”
“前天,从早上到晚上,特务都在抓陈千里,他跑到哪儿,特务就追到哪儿。幸亏他没来找我。他们找到茂昌煤栈,林石死了。”
叶启年要游天啸故意放过秦传安的诊所、卫达夫的家,因为他还想让卢忠德继续伪装一阵。
“林石牺牲了?”
卢忠德假装大惊失色。
“对,应该说牺牲,林石同志牺牲了。”
“陈千里人呢?这会儿他在哪里?”
“他躲起来了,不知道他在哪儿,其他人都在法华镇。我找的地方,他去那里给大家布置了任务。”
“什么任务?”
“各有各的任务,我可不能告诉你。”卫达夫醉得抬不起头,把脑袋放到桌上撞了两下,又抬头对他说话。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他一直是卫达夫的领导,知道卫达夫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人却相当精明。
卫达夫喝光剩下的半杯酒,觉得没喝够,提起酒壶倒满,一仰头又喝干了。
卢忠德掏出烟盒,点上一支,又把烟盒伸到卫达夫面前,让他拿一根。卫达夫拿了一根夹到耳朵上,想了想,又点上了。茄力克是最好的香烟,平时拿到一根好烟,他会先存起来,等心情好的时候再抽。卫达夫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段长长的烟,烟雾在卢忠德眼前散开。
“老易,你说我们做的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还有前途吗?”
卢忠德注视着他,似乎在鉴别他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好从中寻找到他企图背叛组织的证据。或者,也许是想寻找一些足以证明他言不由衷的证据。
他看看卫达夫手上夹着的香烟,把烟盒里剩余的烟都给了他:“我们一定会成功。”他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又重重加上一句:“革命一定会成功。”
卫达夫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死了那么多人,就算真有成功那一天,我们可能也看不到。”
卢忠德低声呵斥:“混蛋,卫达夫同志,你这种想法很危险。”
堂倌从后面出来,端来两碗阳春面和切好的羊肉。吃完面,卫达夫看上去稍微清醒了一些。
“陈千里让我告诉你,立刻从书画铺转移,隐蔽起来,把联络方式告诉他,等候行动通知。”
卢忠德想了想:“陈千里有没有说过,‘千里江山图’到底是什么计划?”
“他怎么会对我说,”卫达夫嚼着一片羊肉,回答道,“不过这两天都忙起来了,秦医生到处买药,装了满满三箱,我叫了一辆黄包车,帮他送去给了李汉。只有李汉知道陈千里在哪儿,他有什么事情也都是让李汉通知大家。”
“他让我也去法华镇?”
“我找的地方,很安全。四面全是牛奶场,牛奶公司一块一块买地,周围全买了,独独剩下这几间房子,听说当初他们不肯卖地,牛奶公司索性不买了,周围全造了牛棚,臭是臭的来不得了,没人愿意住在里面。卖也卖不掉,租也租不出去,早晚归了牛奶公司。正好,我们先拿来用用。”
“我不能离开书画铺。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这是老方同志牺牲前给我布置的任务。”
卢忠德信口编了个理由。围捕陈千里未果,他对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心生畏惧。游天啸明明抓住了陈千元,在他家里布下天罗地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叶启年竟然打电话让游天啸把人撤了,放人。昨天晚上他在正元旅社见到叶启年,感觉老师像突然老了几十岁,看上去十分颓唐。
“老易,早点躲起来吧,管它什么任务呢。你自己以前不是老对我说,做工作,安全第一位,如果觉得情况不对,就不要去冒险。”
有两个人叼着香烟走进酒馆,看了看写在黑板上的酒菜价格,盘算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又转身出去了。卢忠德不知怎么变出了一种沙哑的嗓音,对卫达夫说:“有时候,有些冒险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甚至是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
卫达夫有些肃然起敬,他望着桌上的小酒盅,没有说话。
“除了让秦医生买药,他还让大家做了什么?”
“昨天晚上吃饭时,听李汉说他和陈千里一起去了董家渡。田非到火车站接人,没回来。陈千元和董慧文两个人下午来了就一直歇着,什么都不干,难道是他弟弟就可以躲着不做事?”
“接人?田非去接什么人?”
“我不清楚。任务内容都躲在小房间里单独传达。吃早饭时田非笑着说,这可能是跟大家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如果发生意外,他打算牺牲自己。”
“什么人那么重要?”
卫达夫愁容满面,没有回答。
深夜,卫达夫回到法华镇。法华镇是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华界三方交界之地。这一片民居极少,除了厂房、外国球场,也有一两家类似银行俱乐部、农业学会那样的机构。在这些工厂机构的围墙外仍有大片农田,种着青菜和玉米。卫达夫摸黑走在牛奶场围墙间的土路上,土路七拐八弯,一路上看不见人影。他进了那幢房子,里面却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