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那么大,竟然遮掩过去。巨恸之下,你倒能从容收拾残局—”
叶启年脸色铁青,他抬起眼睛盯着孟老,心中瞬间动了杀机。这个老头早就不想活了,也许可以成全他。
他为什么要养着这个老头,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恍惚。他们从来就不是朋友,说心里话他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一个朋友。也许他不过是把孟老当成另一个自己,他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他,就像自己跟自己对话。如果不这样,他可能会发疯。这个老头知道他太多秘密,也许他总有一天会杀了孟老,就像杀掉另一个自己。他知道孟老常常故意拿话刺他,好像他不仅厌倦了小桃源外面的世界,也厌倦了小桃源,所以才不断讽刺他,戳他痛处,好让他找到动手杀他的理由。
“不这么做又能怎样?在丧女之痛里沉沦麻木?或者像你一样,躲进小桃源,欺骗自己,以为可以远离红尘,忘记一切?”
“戾毒攻心,报复杀人又有何用?”
“我要杀了他们,不是为了报私仇,是为了不让他们再去诱骗年轻人。”
“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上当受骗。说不定叶桃和陈千里就是不想让自己上当受骗,才走了另一条路。”
“他们是自寻死路!”叶启年简直是在嘶喊,“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中国的命运,这些年轻人的命运,叶桃也一样。没有第三条路。但是他们杀了叶桃,是共产党杀死了叶桃,他们要付出代价。”
孟老打断叶启年:“年轻人,只要给他们时间,就算一时走错了,总还会找到正确的方向。反倒是你我这样的人,用一些堂皇的号召,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争来夺去,不过是为了权力。为了杀掉他们的理想,就去杀掉那些年轻人,杀掉叶桃。野心炽盛者,机狡为乐,到头来不免反噬,这些年你妻离子散,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了。”
“住口!”叶启年咆哮道,接着又压低声音,“一个人修身养性,是为了好好活着,不是去寻死。你后来参加第三党活动,我顾及往日情谊,把你拉了出来。我以为你住在这小桃源里,慢慢会转了性,想不到你仍旧离经叛道,与我们作对。你说这是权力的野心,我说这是心怀天下,有什么不一样?谁制定了法律?谁拥有军队?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以为那些人是什么人?你以为小桃源外面的那些人都是什么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强者不仁,谁要是自怜,谁就去做刍狗!”
叶启年平静下来,他想着,一会儿要让马秘书派人看着小桃源。
染坊晒场
陈千里猜到今天会有特务上门,但没想到他们来得那么快。
今天是正月十四,一大早他就出了门,穿街走巷,装作一点都不知道背后有两条尾巴。在老西门,他进了一家茶馆,叫了一碟包子、一碟干丝,要了茶。趁盯梢的特务没注意,他借了邻桌客人的报纸,找到了那条广告。
广告上出现的数字依次为三、一、八、五、三、四、六、六,摩尔斯电报码上,这八个数字即为“浩瀚”二字。广告下面有一个电话号码,浩瀚同志只要一打那个电话,就置身于危险之中。
回到梦花街那幢房子,他上了三楼。昨天晚上他强迫自己睡了一觉,就在三楼这间厢房。他站在后窗口向外看,后窗下是一条夹弄。夹弄很窄,另一侧是一道围墙,围墙里是染坊的晒场,方形晒场上竖着一排排晾架。晾架高出围墙一大截,上面挂着成千上百条蓝布,在阳光下飘荡。陈千里计算了一下距离,如果站到窗台上,能够跳上对面的围墙,翻过围墙,穿过晒场就能离开这幢房子。他把椅子放在后窗下,面朝窗外坐了下来,头脑中再一次把所有事情过了一遍,确信他在船上设想的计划仍有可能完成。
他知道今天会有特务冲进来。叶启年不是卢忠德,不会轻易让他蒙混过关。昨天在码头上他演了一出戏,让卢忠德以为自己没有暴露,特务既没有开枪,也没有冲上来抓人。可是昨天晚上叶启年多半越想越不放心,今天仍然会派人来抓他,或者直接除掉他。
昨天下午他让卢忠德帮他安排了住所。他知道,只要他不去跟林石和同志们碰头,特务们有可能暂时不去抓他们。把他们放在外面,“西施”才能开展“工作”。去广州前,他让卫达夫秘密找了一个地方,打算这两天就让大家转移到那里,下船前他已让梁士超去那里待命。
晚上他去了陈千元那里,可他没有上楼,也没有进弄堂。他装作发现有人盯梢,受到了惊吓,在那里绕了一大圈,回来了。
现在特务们来了。他听到楼下有杂乱的脚步声,楼梯上什么东西叮当滚落。刚刚他上楼前,顺手拿起厨房两只破烂的钢精锅,放到了楼梯上。三楼只有他一个人住,不会有人来拜访他。楼梯间十分昏暗,特务冲上来时,不会注意到脚下有两只锅子。
他推开窗,站到窗台上,纵身一跃。
围墙上有青苔,手滑了一下,但他还是抓住了。翻过围墙,他跳进了一大片蓝布中。布匹有些已经晒干,有些半湿着,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酸味。他在蓝布间慢慢移动,知道事情没有结束。昨天傍晚,晒场收掉了一批布,靠近晒场大门那头露出了一片空地,他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房子是卢忠德找的,他当然熟悉周围的地形。
陈千里蹲下身,从布匹底下向外观察,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一双脚在移动,但另一双脚迟迟没有出现。
身后有人在喊叫,他不能再等,开始向那双脚的方向快速奔跑,在缝隙间穿行,尽可能不让布匹晃动起来。现在他看到了,透过蓝布他看到了人影,弓着腰,手里拿着枪,左看右看,举棋不定。他奔了过去,跑动中顺手撩起布匹甩向那个影子。他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冲到那个特务的面前,挥手一拳打在对方的喉结上,特务还没有来得及喊叫,他又刺出一记直拳,打在对方肋骨中间的凹陷部位。他没让这个特务直接倒在地上,而是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慢慢放倒在地,从特务手里摘下了手枪。
他猜另一名特务仍然站在晒场门口,门在右侧,他却跑到左面,用力拉扯布匹,晾架剧烈摇晃起来。他沿着两排布匹间的通道,迅速跑到右侧。从晾架到大门还有七八步距离,他从最后一排布匹中蹿出,向门口冲去,口中大吼一声,不要动,脚下却一步不停,左手拿着枪,枪口正对着还没打定主意的特务。他没有开枪,跑过特务身边,右手上匕首一挥,就像顺手撸了一下对方的下巴,就像手臂在奔跑时摆动,不小心碰了对方一下。直到他已经跳到门外,那人才感觉到咽喉上的一丝凉意。
他仍然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弄堂左面奔跑,随后向右转,进入一条直巷。巷子右边是一道高墙,高墙里面人声喧哗,高墙外面的小巷却十分安静。从巷口出来,是一条较宽的街道,他没有转弯,仍然钻进对面的巷子。下一个巷口外又是一道宽街,总算有了一些人。
陈千里放慢脚步,调整呼吸,头脑开始思考,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没有跑向外面的马路,反而去了学前街,从学前街弄口进了普育里横弄。他转进直弄,顺着直弄穿过两三排房子来到弄堂口。外面是蓬莱路,卢忠德的书画铺就在弄口左侧。他进了店铺,一把拉住卢忠德往后屋去,边走边说:“老易,特务冲进了我那里,我干掉两个逃出来了。你也赶紧撤离吧。”
“特务怎么知道我那个地方?”卢忠德狐疑地问。
“昨天晚上我想去找陈千元,有两个特务盯上我了。可能他们发现了那个地方。你马上离开店里。”
“我不忙着撤退。梦花街那房子就算暴露了,他们也找不到我,租房子的人这会儿回四川过年了。撤退转入地下,就要重新换一套身份,我们有重要任务,来不及准备那些,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吧。”
陈千里从书画铺出来,钻入拥挤在蓬莱路国货市场外围的人群中。在方斜路法商电车公司车站,他朝站台旁的电线杆看了一眼,找到了梁士超的字条,贴在一则寻人启事旁。原先这个位置贴的是小广告,广告上的图案被撕掉一大半,药瓶看不见了,只剩下半个秃头。字条上有一个电话号码,像是哪个放学的小孩,在空白的地方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一句骂人的话:卢忠德是个王八蛋。
他上了五路有轨电车,买了票,打了洞,挤在后面三等拖车内。这洋商电车只有头等、三等,却没有二等,租界里的外国人显然觉得在他们与中国人之间,隔了不止一个等级。
他打算先去肇嘉浜,通知林石和李汉马上转移。他在心里盘算,秦传安、田非、董慧文和陈千元这几个人都住在租界里,叶启年就算想要抓人,动作也不会那么快。他估计广州和香港交通站的撤离,可能会让叶启年警觉。公和祥码头他虽然成功骗过了卢忠德,但今天对他的抓捕,说明叶启年改变了主意。这么一来,他就不应该让其他同志再冒险了。
司乘用法语和汉语各报一次站名,电车在斜桥转向西行,过了马浪路、卢家湾、打浦路桥、潘家木桥,在亚尔培路站陈千里下了车,车站就在肇嘉浜岸边。他在街角一家烟纸店给梁士超打了电话,然后沿着肇嘉浜路往前走。
茂昌煤号外并无动静。工人运煤过桥,两个人一个在前面拉纤,一个在后面推车,板车上装满了刚刚制好的煤球。木板桥上没有桥栏,煤车通过时,他侧着身,勉强让自己站在桥板边缘。
堆场车间里有传送带嘎吱滚动的声音,太阳照在河岸淤泥上,河面上漂浮着一些绿藻,一群麻雀在煤堆上寻找食物,铁丝网围绕的煤场里,看不到一个人。他绕过小山一般的煤堆,平房西墙边有人弓着腰、背对外面站着,陈千里靠近时,他刚撒完尿,转身问,你找谁。他找李汉。
那人往工人居住的棚屋方向挥挥手:“李汉昨晚上值夜班,刚回去。”
他知道李汉住在哪里。煤场西北角有一段铁丝网被扯开了,那里紧靠河岸,周围都是荒地,外人不会来。扯破的铁丝被小心卷了起来,露出一个洞,洞外有一条小路,不是专门修建,而是被人常年用脚踩出来的。小路周围全是荒草,从土堆一直长到土坑里,土堆上有晾晒的衣服,土坑则成了垃圾坑。小路弯弯曲曲,通向一排棚屋。煤场里的工人,大多住在这些棚屋里。
棚屋有两排,东一间西一间,随随便便搭在河边,有几间是砖墙,大多数是土墙,墙上倒是都刷了石灰。外面一排棚屋面朝荒地,门前一片地被平整过,铺上了煤渣和土,是棚屋居民的小广场,到了夏天,他们便在这里吃晚饭、乘凉。这时候天冷,场地上只有晾晒的衣物和野猫野狗。场地南边,距棚屋大约二十来米的地方,打了一口井,平时这里总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洗菜。
李汉住里面靠河岸这排,两排棚屋中间有一长条空地,空地上靠着各家各户的门墙,垒了些水槽灶台,墙上挂着辣椒、大蒜和晒干的豆角,李汉的棚屋外面却挂着一大块咸肉。
这块咸肉是安全信号,看见它,陈千里便从墙边转身出来,往里走。刚进那片长条空地,他心里就忽然生出危险的感觉。李汉的棚屋关着门,他知道平时李汉很少关门,哪怕他去煤场上班。实际上棚屋里的这些居民,平时都很少关门—除了夜里,就算天冷也开着门,这样棚屋里才比较亮,可以省下煤油。
陈千里连忙回退几步,转到棚屋的背后。这排棚屋的后墙紧贴着河岸,河岸是一道陡坡,上面是多年堆积的淤泥,在陡坡和棚屋后墙之间,平地只剩极窄一条,一个人侧着身勉强能站在上面。他贴着棚屋后墙慢慢向前移动,一间、两间、三间……他知道李汉的棚屋是第七间。棚屋后墙上没有窗,所以里面的人不用防备屋后,但是李汉的邻居家却开了后窗。他推开那家的后窗,悄悄翻了进去。
一进屋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汉那里有特务。隔壁,李汉和林石正交替着说话,一个要喝水,另一个却要撒尿,有人轻声地呵斥他们俩。陈千里走到房门边,门是用长条木板钉成的,木板和木板之间有缝隙,他从缝隙间向外看。前面那排棚屋的后墙跟这排一样,有些开着后窗,有些没有。他怀疑那些窗后面可能也有人。
他不知道隔壁房间有几个人,有几支枪。他只能等。
他等了很久。太阳已经有些偏西,阳光从门板缝隙间照射进来,外面空地上有小孩追逐着跑过,然后又是一片沉寂。
他知道隔壁是个陷阱,专门为他设下。他们在梦花街没有抓到他,叶启年就猜到他一定会来这里。他现在担心的是叶启年会不会看破他在卢忠德面前制造的假象。特务到茂昌煤栈来抓人,说明叶启年似乎已经不在乎暴露“西施”。李汉从菜场逃脱没有被捕,崔文泰也没有来过煤栈,他们到煤栈来抓人,是不想让卢忠德继续潜伏在地下党组织内部了吗?他是不是低估了叶启年的判断力?广州交通站撤离,会不会让叶启年认为他们在这条交通线上已经挖不出什么新线索,打算收网了?这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他不仅需要猜到对手下一步会做什么,而且要猜到对手是如何猜想他的下一步。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让卢忠德觉得自己暴露了。
机会来了。隔壁房门打开,有人出来,站到空地对面,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对着墙根撒尿。陈千里看到他肩膀一抖,便向外轻推房门,又往回合上。撒尿的特务猛然转身,狐疑地向这边张望。没有动静,特务放心了。他系着扣子,又哼起了小曲,准备回到李汉的棚屋。
门又开合了一下,这一次动作更大,声音更响。这下特务惊吓到了,大叫一声:“是谁?”
斜对着李汉棚屋的一扇木窗推开了,两个特务伸出脑袋,有一个高声呵斥:“闹什么闹?滚进去。”
撒尿的特务往陈千里的方向指了指,又有两名特务从李汉棚屋里出来,几支手枪齐刷刷对着这扇门,却不敢贸然进门,迁延良久,最后才有一个胆大包天的,举着枪踢开门冲了进去,但是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后窗倒是半开着。
“原来是风!”这名特务惊魂未定,大骂一声好让自己回过神来。
现在陈千里知道前排棚屋的特务躲在哪里了。他翻窗出去,顺着墙边只有一脚宽的窄路绕到棚屋东头,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等四周又再次安静下来。他开始奔跑,像一只猫,或者一只猎豹,跑起来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跑到躲着特务的那间棚屋门口,完全没有停步,靠那股冲力撞开房门,直接冲到后窗前,那两名特务还没有反应过来,陈千里手里的匕首就划开了一名特务的喉咙,只见他愣愣地看看陈千里,又看看自己的同伙。看了一会儿,他的腿开始发软,倒下了。另一个就是刚刚发声呵斥的家伙,他盯着倒在地上的特务,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的脖子上顶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尖扎在喉结部位,他觉得咽喉冰凉,似乎有液体在往外冒。
刀尖没有刺进去,陈千里低声说:“让对面房子里的人出来。”
他没听明白。
陈千里朝窗外努努嘴:“把他们喊出来。”
特务叫喊起来,全部出来,全部出来。从李汉的棚屋出来三个特务,陈千里没有等待,一把夺过特务的手枪,上膛、射击、再射击,动作一气呵成。三名特务倒在地上。看到陈千里开枪,房间里的特务从后面扑上来抓他,他头也不回,曲肘向后撞击,回身又是一枪。
陈千里跳出窗口,向对面奔去。冲进门,发现棚屋里面已打了起来。屋里还有两名特务,枪声响起的瞬间,他们愣了一下。林石和李汉趁机动手,李汉抱住一名特务滚在地上,死死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林石则举起桌上的茶壶,冲上去砸到另一个特务的脑袋上,但他腿伤未愈,这一下并没有把那个特务砸晕。见特务抬起手枪,林石合身扑了上去,像李汉那样,也跟特务一起滚在了地上。
陈千里一步蹿过去,提脚踢向抱着林石的那名特务的后腰。这一脚足以踢断对方的腰椎,但是这个特务在被踢到之前开枪了,枪压在两个人的腹部之间,枪声听起来有些沉闷。
扬州师傅
虹口公园东侧是靶子场,围墙里传来枪声,一大早租界商团就在实弹训练。两道围墙之间有一条煤渣小路,因通往日侨聚居的千爱里,这条路就被叫成千爱路。千爱里有内山书店,陈千元常去那里,日人开办的书店,可以看到很多别处不敢卖的书。但今天来得太早,书店还没开门。路边的房屋是三层小楼,门前庭院有砖砌的镂空围墙,围墙只有齐腰高。庭院里种了不少樱花树,“千爱里”就是从樱花的英语读音来的。
董慧文一到,两个人就顺着那条煤渣路向北,他们约好了去公园。
这是他们最喜欢散步的小路,但是陈千元先要问一句:
“你甩掉尾巴了吗?”
“今天不理他们。”董慧文回答。她打算像普通情侣那样,好好过上一天。
在公园的湖岸边,他们找了长椅坐下,刚买的栗子还有点温热。
“昨天下午他就忙起来了,快半夜了还在厨房,我下楼逼着他才去睡觉。”董慧文说道。
“我就叫他董伯伯吧?我要是叫他爸爸,他会不会马上就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你不叫他爸爸,也会问你。”董慧文望着河面上干枯的浮萍说。前一阵董慧文进了龙华看守所,她爸爸吓了一大跳。等她出来,觉得他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过了年精神才好些。
栗子壳落在水里,水纹一圈圈向外漾,几条鱼从水底冒上来。
陈千元忽然下了决心:“等见到哥哥,我就跟他说,顺便也就请示了上级。”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地下党秘密机关,那是戏院边上的一幢房子,楼梯与戏院楼座合用。她去的时候,戏院里正上演新编话剧,下午场。戏已过半,检票员不知去了哪里,通往楼座的门大开,舞台上马振华痛心疾首,楼道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她悲伤的声音,她准备写完那封信就去投江自尽。
楼梯转角旁有一扇门,她敲敲门,重重地敲,她担心马振华说话的声音太大。开门的男生眼睛很亮,看起来还像个学生,正怒气冲冲望着她。
房间很小,没有窗,里面放着拖把、水桶和一堆板箱。板箱上有一本书,书页翻开,箱子旁边放着一只板凳。她愣住了,这里是机关?后来她才知道,机关在楼梯上一层,穿过戏院楼座入口前的长廊,才是秘密机关所在。
他们说了接头暗号,她把文件递给对方,但是他余怒未消,低声训斥她:
“为什么要那样敲门?
“你怕别人不注意吗?
“这里是党的机关,你当是你小姊妹的宿舍?”
她去过那里三次,每次都是去送文件。每一次接到任务,她的心情都很轻快,像信鸽从天上飞越大街小巷。她已经爱上他了,只不过那时候她自己不知道。直到送信的任务突然停止,连续五个月,老方都没有让她送文件去那个机关。她不能向老方打听那是为什么,她也不敢打听。也许送信的任务再也不会交给她了。是她犯了什么错吗?他向组织上告状,说她敲门太重?可是他不再生气了呀,随后的两次任务,他表现得很温柔。给她倒水,跟她说话。
有一次是夏天,他还到楼下捧来半只西瓜,让她坐在板箱旁边吃西瓜。那一次他们说了很多话,他告诉她,俄文书的作者名叫涅克拉索夫,他正在翻译他的诗歌,哥哥和他女朋友都喜欢涅克拉索夫,后来他也爱上了。难道是因为这一次他们说话说得太多,她在联络点耽搁了太久?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去那间小小的密室了,她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后来她又见到他了。在第二年五月的一次街头集会上。他慷慨演讲,但几分钟后,聚拢的听众散开了,巡捕冲了过来,警棍砸在他头上,她跑上去扶住他,他们转进了弄堂,再转到另外一条马路上,她把他送到一个安全地点,原来她和他的上级都是老方。
史考托杯赛是租界体育盛事。公园草地上,下午开始的西联会甲组第二场已赛至下半场,陈千元喜欢看球,但他们俩今天到这里约会,却由董慧文提议。他哥哥离开上海好多天了,一直没有音讯,陈千元有些焦虑。球赛对外售票,球场两侧各有三座临时搭建的长条木台,木台高至膝盖,放着五排长条凳子,每座木台能坐二三百人。木台周围拦着绳子,不愿买票的人也可以站在拦绳外面观看。
董慧文紧挨着陈千元,站在拦绳外看球的人群里。侨商腊克斯队那几个人高马大的英国人,跑起来比较奔放,震得草地嗵嗵乱响。两队一番争抢,眼看着球要出底线,暨南队的一个瘦长队员滑铲过来救球,连土带草扬起一阵灰沙。
拦绳外的观众惊呼着纷纷拍手,互相点头称许,人群中一个女声十分尖亮,董慧文听着有些耳熟,循声看去,只见陶小姐花枝招展地挤在人群中,那个受到欢呼的瘦长队员正朝她频频飞吻。
董慧文拉了拉陈千元的衣袖,正打算离开,却见陶小姐在向自己招手。她低声对陈千元说了句:“那个陶小姐。”
话音未落,陶小姐在人群中朝他们挤过来。
“董小姐!董小姐!”陶小姐涨红着脸,汗津津地跑到他们面前,她一边打量着陈千元,一边拿手帕扇着风,“你们也来看球啊?”
董慧文客套道:“我们是路过。”
陶小姐看出董慧文有点敷衍:“哦哦,这么好的天气,出来游园最好了。不过哦,踢球还是很好看的,你看那几个洋人,腿像大象一样,把草地踩得像地板一样响。谁住在这种人楼下,真是倒霉死了。”
陶小姐见董慧文无意介绍陈千元,倒也并不介意:“那位凌太太好伐?上次在银行里碰到一次,急急忙忙也没说几句话。”
凌汶动身去广州好些天了,一直没有消息,陶小姐忽然一提,董慧文又有些惴惴不安:“凌太太蛮好的,她说起过有次碰到你。”
“说起来真的很不好意思。”关于龙华那封信的事,陶小姐终于碰到个机会想解释几句,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董慧文见她有些尴尬,连忙说:“陶小姐,你看球吧,尽兴。我们有点事情,先回了。”
“没事的,比赛我也看不懂,我是来看人的。”陶小姐说着朝董慧文眨眨眼睛,好像已经忘了之前想要说什么。
此刻场上暨南大学队一比零领先侨商腊克斯队,暨南队左边锋带球突击,球又到了底线附近。
四周观众目不转睛,陈千元却看见两座看台之间的通道上,有人在朝他们这边张望。看球的人或站或坐,全都面朝球场,这两个人却侧身站着,在那里指指戳戳。
带球进攻的队员转身一脚远射,球被侨商队守门员抱住,他正想扔球给后卫,手却一松,门前禁区内,暨南队前锋见势冲上前就是一脚,球脱手向后落入球门。四周观众顿时疯狂喝彩。陈千元拉了拉董慧文,两个人趁乱悄悄离开了。
董慧文住在郑家木桥聚源坊,父亲是淮扬菜名厨,靠手上锅勺挣下全副家业。扬州师傅当年,用一味普普通通的扒烧整猪头,在一年一度的扬州南门宴业公会一夜成名。其时扬州城内饭店业几百位老板、厨师全都会聚现场,甚至北平上海的淮扬帮馆子也派人前去观礼。
当天晚上就有人送来礼金和聘书,延请他去掌勺。上海有几位银行家,学租界里洋商的样子,依样画葫芦,也办了一个私密的银行家同人俱乐部。除了打牌聊天,必不可少的就是要有一个好厨房。
董师傅四十岁才结婚生女,只可惜妻子得了产褥热,产后两天就过世了。董师傅一个人把女儿养大,等董慧文毕业做了教师,自己过了六十岁便告老退休。虽然退了休,他在厨房里也教成了一两个徒弟,但是政商两界,很有几位耆宿记着他做的菜,逢年过节,或者遇上什么事要办宴席,仍旧会请他出来主持。明天是元宵节,上个月赫德路程家就派人来说定了日子。程家虽然标金失败,倒了生意,仍要撑着场面,打算正月十五那天遍请各方友好。董师傅不好意思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