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怕,是我家那恶劣的周边环境!
我家住的是村头最最靠边边的一家,之所以说最最靠边边,是因为我家住得实在是太蹩脚,与村里住户有一定的距离不说,三面还都敞亮着:
家的北面紧挨着的是一个大芦苇坑,村里死狗烂猫,包括那些去世人的旧衣烂帽破鞋都往芦苇坑丢。更有甚者,一些刚出生就死掉的小孩遗体,用破衣烂被包裹包裹也丢到芦苇坑里。芦苇坑再往北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河。传说,大沙河里被土匪恶霸活埋过许多冤魂冤鬼呢。
家的西面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本村和外村各家各族的大坟场,有些不知谁家何年何月葬下的大土坟,已被各种黄鼠狼、野獾等动物,挖掏得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洞,甚是瘆人。还有一些时间不久的新坟,也被野獾挖掏出了大洞,里边黑棺材或红棺材都能一眼窥见,甚是吓人。这还不说,一到晚上,几片大的坟场飘浮着忽暗忽明的鬼火(父亲和母亲说,那是萤火虫或磷火,我全然不信,只认定那是人们说的鬼火),夜晚回家,我从不敢往西边看一眼。
家的东边虽有几家零零星星的住户,但离我们家都有一定距离,而且,还因为那几家住户与我们家都没有任何来往,在我幼小的心里,东边像没住户一样让人害怕。
我家唯有南边和住户接壤,那是通往街上的一条长长的幽静胡同。靠近我家方向胡同尽头的一侧,便是村里传说最多诡异事件的三层高的土楼,也是生产队的队院、父亲做生产队会计的办公场所。
土楼,是我第二怕!
土楼何时建,因何而建,何人建,没人知晓,更没人考究。但在抗日战争初期,土楼里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村里村外人都晓得!
传说,日本鬼子来村里扫荡时,有三位不知是八路军武工队,还是国民党兵,没来得及跑,躲藏在这个土楼上。后被汉奸告发,日本鬼子得到情报后,临近天黑时分,派出了一个班,悄悄地摸到了土楼,想捉活的。
三位抗日英雄故意放小鬼子往楼上爬。等小鬼子爬到二楼时,三位抗日英雄一起开火,把鬼子兵打得鬼哭狼嚎,哩了哇啦一阵乱叫。下面小鬼子见形势不妙,两挺机枪“突突突”往楼上疯狂扫射,把整个楼顶都打成了筛子,三位抗日英雄壮烈牺牲!……据说,楼上除三位抗日英雄壮烈牺牲外,小鬼子也有五六人亡命!
从此,土楼除留下英雄的传说外,还不断传出种种闹鬼的传闻。
我小时候就听到过几个版本,其中三个版本传得最广泛、最持久、最瘆人。
一个传说是:周边的邻居,经常听到土楼里传来枪炮声和鬼哭狼嚎声……
另一个是:我们生产大队一位领导,个子不高,很爱喝酒,也很有性格。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吧,他喝过酒回家,路过土楼,突然间从土楼里冒出了三个黑影,把他活活纠缠住。那位大队领导嘴里嚷嚷着,与三个黑影纠缠厮打着,整整厮打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村里起早的一位老者,在土楼旁边胡同处,发现了这位浑身泥土、满脸污渍躺在地上的大队领导……
再一个与我父亲有关,或者说,就发生在我父亲身上。
说得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鼻子有眼。
是50年代中期(那时或许还没有我,或许我还在襁褓里)冬季的一个夜晚。那时的农村还不知电为何物,太阳落下山不久,如果没有明亮的月亮高悬,整个村庄就漆黑一团,与夜空浑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村庄,哪是田野,哪是房屋,哪是空地。那时的农村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天一黑,各家各户基本上都顶死了大门,关严了屋门,早早上床睡觉了。整个村庄,如果不是偶尔传出来几声狗叫声,寂静得绝对让你想象不到这是个有生命的村庄。
父亲当时是生产队会计,在土楼二楼有他一个专门整理账务的办公桌,那里也是生产队领导经常召开会议的地方。那晚,父亲在煤油灯下正专心致志地整理账务。生产队小队长——父亲平时称呼他贵叔,我称他为贵爷爷——知道父亲在土楼做账,就来找父亲聊天。贵爷爷是一位比父亲大七八岁的老贫农,也是资深的老农把式。人很憨厚朴实,在生产队威信也很高,平时话不多,但话一出口就很压人。
那晚,贵爷爷走到土楼门口,一层的土楼门开着,见二层楼梯口射出了微微的灯光,他知道,那是父亲点亮的带玻璃罩的油灯。贵爷爷没出声就上楼,过去都是这样,他不爱多说话,父亲也习惯了。他爬上几级楼梯,头刚好伸到二楼上,看得清二楼全貌。突然,贵爷爷惊吓得倚在楼梯上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他看到一幅诡异景象:父亲坐凳两边,是两位军人模样的影子笔直站在那儿,像是在为父亲站岗,三层楼梯口,一个影影绰绰的阴影正往楼下观望……贵爷爷先是以为看花了眼,就用手揉了揉双眼,而后又向楼上望去,情景依然如此!这下可把这位见识过各种怪事、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贵爷爷,吓得僵硬在那儿……
多亏父亲发现了他,急忙站起身来,叫道:“贵叔啊,你站在那发啥呆啊?上来啊。”
听到父亲叫声,贵爷爷一下子才回过神来,但依然惊魂未定,一边向楼上紧张地张望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上去了。你扶我下楼,送我回家吧。我感觉身体不太舒适呢。”
父亲搀扶着贵爷爷到家后,他这才回转身稳住神问父亲:“张淮啊,你在楼上做账,真的就没有什么感觉?”
父亲被问得一头雾水,疑惑地反问道:“什么感觉啊?没有啊……你感觉到什么了?”
贵爷爷“哦哦”两声,边转身往屋里走去,边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回吧。”
贵爷爷在土楼经历的这次诡异事件,后来不知怎么就慢慢传了出来。一些好事的人反复找父亲和贵爷爷核实真伪。两人当然是否认。
于是,就有人说:“贵爷爷当然不敢公开承认了,传播封建迷信那还得了啊。”
还有的说:“贵爷爷是村里有名的硬汉子,又是小队长,自己承认了,怕别人笑话他胆小,所以决然不能承认这事!”
“是啊,胆大英雄了一辈子,怎么会让这种事玷污了自己的英名呢!”
父亲自始至终也是决不承认的。每次我问起,父亲,包括母亲,都是矢口否认,他们还厉声责备说:“小孩家家的,不要相信这些,那是有些人专门编造出来吓唬小孩的呢。”
第三怕是我自个儿亲身经历的事——一位年轻壮汉跳井死及其死后传说!
那可是我孩提时代印象最深且抹不掉的一片阴影!
那是在1961年初春的3月,一个大清晨,外边的天刚蒙蒙亮,冰冷的寒风吹得用报纸遮挡的窗户咕咚咕咚响个不停。睡得正香的我,被风吹窗纸的哗哗声弄得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侧转身想继续睡下去,忽见窗外朦朦胧胧有个黑影在晃动。当时睡意全无,还有些怕。就在这时,只见旁边床上的父亲,在黑暗中正摸索着起床。我胆子就大了些,又壮着胆子往窗口瞧,那黑影还在。我刚要叫父亲,忽听到那黑影在窗外敲击,并传来了小声的呼叫声:“大侄,大侄,你起来了吗?我是怀奋呀。”
已穿好衣服站在床边正要往外走的父亲,回答道:“哦,是怀奋大叔啊,你起得够早的。有事吗?”
窗外的黑影又往报纸糊起来的窗前靠了靠,明显带着祈求的口吻说:“我是来求你给我点旧账本卷纸烟用。”
父亲有些惊疑地问道:“前两天刚给你那两本用完了?你等等啊,我帮你找找看,估计过期无用的账本不多了,都分给你们大烟枪了。”
窗外明显传来了感谢声:“谢谢大侄子你了,谢谢。”稍一停顿,马上又传来可怜兮兮的乞讨声,“如果你那里还有碎烟叶,也分给我一点儿啊。”
黑暗中父亲停了下,叹了口气说:“唉,上次给你过后,你见了,就瓢中剩下那几把碎烟末末了,你要不嫌弃就全包给你吧。”
窗外的黑影,边离开窗口,边带有欢喜的口吻说:“不嫌弃,不嫌弃,都包给我吧。”
过了三五分钟,就听到父亲拉门板和吱啦啦的开门声。一股凉风从门口窜了进来,我赶忙把头全缩进了被窝里,再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吃过早饭,灰蒙蒙的太阳挂在东南天空,像个圆圆的大球在薄薄的云层里穿梭,阴沉沉的天气,在西北风呜呜的怪叫声中愈发让人感到贼冷贼冷的。母亲说:“小三呀,今天风大,特别冷,不去捡粪蛋子了啊,休息一天吧。”母亲没等我回答,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春头寒,赛寒九天啊!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我没有听母亲的话,我知道那是母亲怕冻着我,心疼我呢。冬季里每天捡些粪蛋卖给生产队,为家里多挣点工分,年底能多分点粮,是我这个刚满六岁的孩子能为家里做的小事之一。所以,我毫不迟疑地照例背起几乎与我等高的粪叉子(背篓),提起粪把子,跟母亲说:“娘,天冷点好呢,今天捡粪蛋子的人少,我能多捡点呢。”说着,就往外走。
母亲急忙赶过来,先是把我戴的那顶父亲戴过、两个哥哥也戴过、被母亲千针万线缝补的已变形的带绒“火车头”旧棉帽整了整,把棉帽两边耳朵的带子给我系好。
我正要往外走时,突然间,父亲急匆匆地推开了大门,脚还没站稳,就对母亲说:“哎呀,怀奋跳井死了!”
母亲十分惊愕半晌说不出话来,稍后,连声问:“什么?你说什么?是怀奋?是早晨还跟你要烟纸烟叶的那个怀奋?跳井死了?”
父亲默默地说:“是他,他把我给他的旧账本和烟叶,全在井边吸光了,丢下了一地烟卷头,而后就跳井了……”父亲十分难过地一下蹲到了地上,头低得很低,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了呀?唉,年纪轻轻的不该呀!”
一旁的母亲既难过又十分疑惑地说:“是啊,他这是为何啊?撇下老婆孩子不管了?”母亲有些愤愤然,“他走得倒痛快,可他家媳妇和两个小孩子,咋办啊?”
“唉,穷呗。穷逼得啊!”父亲站起身来愤愤地说。
“穷,谁家不穷不挨饿啊?都去寻短见?”母亲显然不再同情。
我害怕,丢下粪叉子和粪把子,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娘,把脸附在娘身上,不敢睁眼,可眼前却不时浮现出今儿一大早那个在窗前晃来晃去的怀奋的身影……继而,显现出他以往整个人的样子:高高的个,留着光头,宽大的脸庞上由于营养不良和岁月沧桑过早地刻下老树皮一样的皱纹。瘦削而宽大的身躯,穿着一件肥肥大大又脏又旧的大襟老式黑棉袄,下面穿的是那种大裆老黑棉裤,系的是粗布绳腰带,趿拉着个烂鞋头……他有些羞于见人的样子,很少跟人搭言说话,但和父亲很能聊得来,是生产队里最能吃苦、最愿意挑那些挣工分多的重活儿的人。他见到我总是很友好地笑笑,是那种大人关心和喜欢小孩的笑容,有时他还用手摸一下我的头……
想到这儿,我的头发忽然感觉一下子竖了起来,把母亲抱得更紧了!我喃喃自语道:“娘,我害怕!”
母亲这才意识到我的害怕,于是蹲下来一把紧紧地抱着我,喃喃安抚道:“不怕,不怕,有娘呢!”
父亲突然站起身来说:“成他娘,你也去看看吧,看能帮他们家做点什么。”
娘答应着,匆匆安抚我一下,跟着父亲走了。
之后不久,关于那位跳井死去的怀奋各种鬼灵现身的传说,在村里铺天盖地传开来……而我对这些传说格外敏感害怕。
有这“三怕”,晚上我哪敢走夜路,哪敢出去玩啊!
但小孩的玩性是天然的,无论心里多么害怕、多么发怵,一旦玩起来,什么害怕都忘了!
那时农村小孩子们的娱乐活动,基本就是“打宝、打拐、打蜡子”等土游戏,而且玩上瘾之后,就忘记了天黑回家路上的害怕,而等天黑后游戏结束,才突然想到回家路上的恐惧。
有一次就是这样,我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晰。
那是一个农作物都收割完,麦子也播种完的秋闲季节,天不是太冷,又都能吃饱饭,大人可以尽情地放松,小孩尽情地玩耍。
一天傍晚,我与一帮小朋友玩捉迷藏,天黑后回家路上的害怕早已抛到脑后。可当捉迷藏游戏结束,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小朋友们就要各自回家,我突然想起了回家路上的恐惧!
“这可怎么办?让谁送我啊?”我心里怦怦急速跳个不停,瞬间急得头上汗珠都冒出来了,甚至就要哭了出来。这时,忽然母亲叮嘱的话在耳边响起:“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儿,不要着急,敲敲小脑壳,动动脑筋,办法就会来了。”
还真的,母亲的话语好像刚一落,突然头脑就灵机一动,办法还真的来了!于是,我急忙大声叫住几位已跑开的小朋友:“二拴子、小虎蛋、四锁子……告诉你们个好秘密。”
见小朋友们都好奇地停住了脚步,我迎了上去急不可耐地说道:“告诉你们,今天白天,我在我家旁边那个芦苇坑里,发现了一窝小鸟,都还不会飞呢,你们跟我去捉吧!”
嘿,这一招还真灵,已停在那儿的几位小朋友,马上向我围拢过来。小虎蛋大我三岁,是我们小朋友的头,他惊喜地抢先问道:“是真的吗?你发现了一窝小鸟?”
没等我回答,虎头虎脑的二拴子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那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捉。”
四锁子心眼儿就多一些,忙说:“这大晚上天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怎么去捉呀?”
“去捉,去捉,成成(我的小名)知道地方,晚上的小鸟躲在窝里什么也看不见,更好捉哩!”
“就是的,就是的,我们现在就去捉。”
“快走,快走,成成带我们快走。”
小朋友们七嘴八舌,不等我搭话,簇拥着我往前走去。我带着他们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着,一边心里扑通扑通地在打鼓:“天啊,我把他们哄骗过来,送到家门口,那时我该怎么办啊?”……越往家门口走,越急得我抓耳挠腮,后悔不该骗他们过来,更恨自己怎么只会想出前边的办法,后边办法咋就想不出来呢!
就在我和小朋友们越过我家大门口,快到芦苇坑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咋的,这一急办法就来了。于是,随口就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惊讶的谎话来:“我想起来了,芦苇坑边上,我常常见一条黑黑大大的野狗在那儿窜来窜去地转悠。见过这条大黑狗的大人们都提醒说,这是条疯狗,一定要躲着它!……你们说咱们还去不去捉小鸟啊?”
小朋友们听后,一下呆呆地全站在那儿愣住了。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位小朋友突然惊叫道:“快到芦苇坑边上了,这里有大疯狗,大家快跑啊!”
话音未落,六七位小朋友呼啦一下疯了似的往回跑去!边跑边喊:“有大疯狗,有大疯狗,快跑啊!”……
有了这一次的得意之作,后来我又多次变着花样哄小朋友们晚上送我回家。应该说最得意的是利用读大学的大哥探家时带回来的糖块——母亲分给我的那两三块糖,我从来不舍得吃,留着“引诱”小朋友们送我回家。每次快到家门口时,每人分一丁点儿给他们。别小看这一人一丁点儿的糖块,对农村小朋友可有吸引力了,那时农村的孩子,哪吃过糖块啊!所以他们乐此不疲,可情愿呢。
没有糖块了,咋办啊?还得用老办法编故事来哄骗。但这种带有恶作剧的哄骗,两三次还灵,再往后不但不灵,被他们猜出我的用意后,反而会遭到报复。他们报复的手段也挺“恶毒”呢。比如,有一次几位小朋友已经识破我是在骗他们,故意送我回去,但快送到我最害怕的土楼时,他们突然转头就往回跑,边跑嘴里还故意边喊:“有鬼,土楼有鬼,快跑啊!”
这种报复算是轻的。
有一次遭二拴子和小虎蛋的恶意报复可算惨!
父亲知道后,却为他们辩解说:“你冤枉你的小朋友了,那种事啊,不是他们小孩子能想出来的。二拴子和小虎蛋,没这么大的坏主意。不过呀,也给你个教训,不能和那些大孩子瞎掺和、瞎闹腾。”
事情是这样的。初冬的一个傍晚,我与小朋友们玩过“打蜡子”,正准备趁天没黑回家,一块玩耍的二拴子拉住我说:“成成,下午听我哥哥和他们那帮大孩子偷偷商议,今晚他们要去村南刚结过婚的阿灿家偷听小夫妻俩的床戏呢。我和小虎蛋说了,咱们仨悄悄地跟着也去听听,听说可好玩了。”
我一听,马上拒绝说:“我不去,那是大孩子们玩的恶作剧,我们小孩子怎么能去呢,不去,不去!”
小虎蛋一把拉住了我,说:“咱们就这一回,跟着他们大孩子看看,是咋回事儿。”
二拴子揪住我说:“就是的,就是的,我还给我哥哥说了呢,他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在我好说歹说央求下,才同意的。”二拴子并恐吓道,“你要不去,以后我们谁也不带你玩了。”
这句话很是顶用,我怕得罪他们不带我玩,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走。
偷听别人的床戏,要等人家睡下,一般都是深更半夜、夜深人静之时。为了等他哥哥那帮大孩子,我们三个小孩躲在村街上的一个公共厕所边,等了好久。终于大孩子们出现了,估摸着有七八个人。突然,在大孩子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口哨,那是二拴子哥哥传给我们的暗号。二拴子急忙叫了一声:“快走,跟上他们。”
天太黑,看不见人,干那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儿,大家都不敢说话,脚步也特别轻。我们紧紧地跟着,那架势,真像是电影里的什么秘密小分队在行动,有点刺激。
跟着大孩子们东拐西拐,来到了靠村庄南边的一户人家围墙外面,这大概就是那位新婚不久的阿灿小夫妻俩家。大孩子们都悄悄地蹲了下来。围墙不太高,个子稍高一点的,站起身来就能看到院墙内的一切。
这时不知是谁咕噜了一句:“奶奶的,还没睡,亮着灯呢。”
话音未落,不知是谁小声跟了一句:“小声点,没看见窗口内有人影在脱衣服吗。”
我们三个小朋友看不到院墙内的任何东西,只是挨着几位大孩子旁边蹲着。我有些害怕,紧紧地拽着旁边小虎蛋的衣角,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大男孩惊喜的嘀咕声:“看,灯灭了。”大孩子们一阵躁动,又听到一位窃喜的悄悄声:“你们别急啊,再等一会儿,等他们小两口儿都躺下了,我们从旁边围墙的小缺口爬进去,可千万不要弄出动静来啊。”
话音未落,几位大男孩便急不可耐地从围墙的小缺口处往里爬,根本就不听再等一会儿的劝告。
大孩子们爬进去后,二拴子被他哥哥也给托了进去。小虎蛋急急忙忙地往围墙缺口上爬,爬了几次都又滑了下来。就在他让我托着他往上爬时,听到院墙里一片大乱,有人边喊边往围墙缺口这边跑:“快跑啊,他们用屎尿泼我们了!”
“他们太缺德了,准备好了屎尿泼我们!”
随着骂声,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涌了过来。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正往缺口上爬的小虎蛋,一下被从墙上推倒在地上,我也被小虎蛋砸倒在地上。就在这时,就听二拴子呜呜地哭叫着:“哥哥,你在哪里?我身上让他们屎尿泼湿了,臭死我了!呜呜呜呜……”二拴子大哭起来!
那帮大孩子从围墙缺口骂骂唧唧狼狈地跑了出来,又一溜烟地跑得不知了去向。二拴子被哥哥拉着跑,呜呜地哭着。我和小虎蛋顾不上被摔疼,慌忙爬起来,跟着他们不顾一切地拼命跑。
倒霉,刚跑了两步,不想鞋子跑掉了一只,回头找鞋子,便再也跟不上他们了。我又紧张又害怕,不知所措东跑西跑,黑洞洞的也不知道跑到哪儿了。瞎跑了好一会儿,实在跑不动了,我放慢了脚步,“这是哪儿啊?”我更加怕起来,不敢再往前走,但更不敢停下来,吓得想哭,又不敢哭。就在这时,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吓得一怔,正要喊叫,张了张嘴没喊出声。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下意识地用脚往前一踢,我“哎哟”一声,是个石块!再用手一摸,发现是个石碾子,我长出一口气,不想再走,就顺势坐到石碾子上,想等家里父母来找我。
刚一坐上石碾子,就听到远处有动静,我的头发和汗毛好像一下都奓立起来,吓得浑身有些哆嗦。突然听到有人咳嗽,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向我这儿走来,有人在喊我:“是成成吧?不要害怕,我是你海大爷。”
“啊?!海大爷?住村西头的海大爷?我很少跟他来往,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那么黑黑的夜,他又怎么看到我的啊?”我正惊讶、惊喜又疑惑不解的时候,海大爷已来到我身边。他摸了摸我的头,非常和蔼可亲地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嗯嗯”两声回应着,十分感激地说:“谢谢海大爷,谢谢大爷。”
海大爷什么也没说,牵着我的手就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海大爷才开口:“成成啊,你是个乖孩子、好孩子,不要听村里人瞎传瞎说,没有什么鬼的,都是自己吓自己。不要害怕,你是男子汉,什么都不要怕。”停了停,海大爷又接着说,“你父亲也出来找你了呢。”
海大爷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父亲在喊:“成成,是你吗?”
我马上应答道:“是我,大大。”
海大爷松开牵着我的手,说了一句:“去吧,大大来接你了。”
听了这话,我一溜烟地跑向了父亲,竟然忘了说句“谢谢海大爷”了。
跑到父亲身边,父亲有些生气:“这大晚上的,你跑哪去了?”又问了句,“刚才那位送你的是谁?”
“是海大爷。”我答道。
父亲有些惊异地“哦”了一声,然后对着海大爷的方向,喊了一句:“谢谢海大哥啊!”
海大爷没有回声。
父亲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海大爷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听不明白父亲这后半句话的意思,但我没有问,也不想问。
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参与队里各种力所能及的农活越来越多,与同龄小朋友难免就存在着一些抢活、抢地盘、抢资源的竞争和较量。
这是孩提时代另一种与小同伴们的较量。
在所有较量中,我总是不甘心地败下阵来。原因嘛,说来很简单,有四条:
第一,虽然母亲说,我和他们一样,在很久以前都是从山西大槐树搬迁过来的一家人,但是,即使我想跟他们成一大家人,人家也不愿意啊。那些小朋友总耻笑我:“羞不羞?谁跟你是一家人呀?你们在村里就是一个小姓,才几户人家,我们才是整个村里的大姓、大家族!”
这第二嘛,哥哥们都在外面上学,在他们眼里,我更加势单力薄,遇到事时没有谁能替我助力、帮我晃拳头。小孩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不能一次次回家向父母亲告状,吃点亏就吃点亏,受点气就受点气吧。
第三,在农村,他们(特别是小孩们)要欺负你是没有理由和原因的,只要看着你不高兴、不顺眼,可能就找你的碴,麻烦就来了,反正你势单力薄,欺负你了,你能怎么办呢?
这第四,有点复杂,有时不知为什么,就连一些大孩子和大人也想欺辱你一下。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