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西门庆进房来,回他雇银匠家打造生活。就计较发柬,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少不的请请花大哥。李瓶儿道:“他娘子三日来,再三说了。也罢,你请他请罢。”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左右有老冯看守,你这里再教一个和天福儿轮着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罢。上房姐姐说,他媳妇儿有病,去不的。”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儿两个轮,一递一日,狮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不觉到二十五日,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杂耍步戏。四个唱的,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从晌午就来了。官客在卷棚内吃了茶,等到齐了,然后大厅上坐席。头一席花大舅、【夹批:称谓奇极,强如割子由之头。】吴大舅;第二席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祝实念、孙天化;第五席常峙节、吴典恩;第六席云里守、白赉光。西门庆主位,【旁批:以上十兄弟皆到,特为子虚一痛也。】其余傅自新、贲第传、女婿陈敬济两边列坐。乐人撮弄杂耍数回,就是笑乐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着清吹。下去,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应伯爵在席上先开言说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当斗胆,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足见亲厚之情。俺每不打紧,花大尊亲,【夹批:奇绝。】并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为何来?”西门庆道:“小妾丑陋,不堪拜见,免了罢。”谢希大道:“哥,这话难说。当初有言在先,不为嫂子,俺每怎么儿来?何况见有我尊亲花大哥在上【夹批:不伦不次。奇绝。】,先做友,后做亲,【眉批:直刺“热洁”一回。】【夹批:此句更妙。】又不同别人。请出来见见怕怎的?”西门庆笑不动身。应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着拜见钱在这里,不白教他出来见。”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单管胡说。”吃他再三逼迫不过,叫过玳安来,教他后边说去。半日,玳安出来回说:“六娘道,免了罢。”应伯爵道:“就是你这小狗骨秃儿的鬼!你几时往后边去,就来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应二爹!二爹进去问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进去?左右花园中熟径,好不好我走进去,连你那几位娘都拉了出来。”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狮狗,好不利害。倒没有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夹批:可儿。】伯爵故意下席,赶着玳安踢两脚,笑道:“好小狗骨秃儿,你伤的我好!趁早与我后边请去。请不将来,打二十栏杆。”把众人、四个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边立着,把眼只看着他爹不动身。【夹批:可儿。】西门庆无法可处,只得叫过玳安近前,吩咐:“对你六娘说,收拾了出来见见罢。”那玳安去了半日出来,复请了西门庆进去。然后才把脚下人赶出去,关上仪门。孟玉楼、潘金莲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厅上铺下锦毡绣毯,四个唱的,都到后边弹乐器,导引前行。麝兰叆叇,丝竹和鸣。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落缤纷,裙边环佩叮当,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正是:
恍似姮嫦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
当下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展,绣带飘摇,望上朝拜。慌的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听见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金莲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那月娘虽故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恼在心头。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夹批:奇绝。然天下确有此厚脸人。】因唤玳安儿:“快请你娘回房里,只怕劳动着,倒值了多的。”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夹批:描神。】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他手里有钱,都乱趋奉着他,娘长娘短,替他拾花翠,叠衣裳,无所不至。
月娘归房,甚是不乐。只见玳安、平安接了许多拜钱,也有尺头、衣服并人情礼,盒子盛着,拿到月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骂道:“贼囚根子!拿送到前头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里来做甚么?”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里来。”月娘叫玉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边来见月娘。月娘见他哥进房来,连忙与他哥哥行礼毕,坐下。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里打搅,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对我说,你与姐夫两下不说话。我执着要来劝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请。姐姐,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他行的事,你休要拦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显出你贤德来。”月娘道:“早贤德好来,不教人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我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忘故了的算帐。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随他把我怎么的罢!贼强人,【夹批:全无邪意。】从几时这等变心来?”说着,月娘就哭了。吴大舅道:“姐姐,你这个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两口儿好好的,俺每走来也有光辉些!”劝月娘一回。小玉拿茶来。吃毕茶,只见前边使小厮来请,吴大舅便作辞月娘出来。当下众人吃至掌灯以后,就起身散了。四个唱的,李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销金汗巾儿,五钱银子,欢喜回家。自此西门庆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旁批:金莲恼处在此。】别人都罢了,只有潘金莲恼的要不的,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儿尚不知堕他计中,每以姐姐呼之,与他亲厚尤密。【夹批:轻轻一提。】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小厮天福儿,改名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名来安儿,一名棋童儿。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衣服首饰妆束起来,在前厅西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与他五两银子。又打开门面两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傅伙计、贲第传开解当铺。女婿陈敬济只掌钥匙,出入寻讨。贲第传只写帐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潘金莲这边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上,厢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当许多银子出门。
陈敬济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喜欢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儿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若久后没出,这分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夹批:误事尽是自己。敬济放胆为奸,亦是此二句成之。】那敬济说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里。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岂敢非望。”西门庆听见他说话儿聪明乖觉,越发满心欢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教他写。但凡客人到,必请他席侧相陪。吃茶吃饭,一时也少不的他。谁知道这小伙儿绵里之针,肉里之刺。【夹批:又穿插一笋。】
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门庆在常峙节家会茶散的早,未掌灯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个并马而行。刚出了门,只见天上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来。应伯爵便道:“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每许久不曾进里边看看桂姐,今日趁着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望他望去。”祝实念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风雨不阻,出二十银子包钱包着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西门庆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把马迳往东街勾栏来了。来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将晚。只见客位里掌着灯,丫头正扫地。【夹批:妙,做手不叠。】老妈并李桂卿出来,见礼毕,上面列四张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来晚了,多有打搅。又多谢六娘,赏汗巾花翠。”西门庆道:“那日空过他。我恐怕晚了他们,客人散了,就打发他来了。”说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儿,设放案酒。西门庆道:“怎么桂姐不见?”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今日是他五姨妈生日,拿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眉批:打丁也者,故姓丁也。文字随手成趣。】贩了千两银子绸绢,在客店里,瞒着他父亲来院中嫖。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适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门庆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每慢慢等他。”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撺掇,酒肴蔬菜齐上,须臾,堆满桌席。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歌按新腔,众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饮时,不妨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夹批:绝妙是西门眼中。】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又是个小胆之人,见外边嚷斗起来,慌的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还有妈哩!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随他发作叫嚷,你只休要出来。”老虔婆见西门庆打的不象模样,还要架桥儿说谎,上前分辨。西门庆那里还听他,只是气狠狠呼喝小厮乱打,险些不曾把李老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家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总批:此回文,方使娶瓶儿事收拾干净也。然则又是将六人一一描写一番。而二十五回“春昼秋千”,犹是第一笔;则此回早已收束二十回,以赶文热。至二十九回内,一齐结煞也。甚矣,作文固难,看文犹难也,看他用王姑子闲中一笑话,将六人俱提出,便知此回文字之主意也。
第一段,写月娘;第二段,写玉楼;而瓶儿、金莲二人,随手出落;娇儿、雪娥二人,遥遥影写;而孟三姐,特地另写上寿;见风光与众不同。至金、瓶二人另结,见始合而终离也。
写西门、月娘和好是一段,玉楼主谋治酒又是一段,众人饮酒,又是一段,内插敬济,为“元夜戏娇姿”作引。李铭一来,伯爵二人一请,又为桂姐留后文地步。盖不看破,则西门势必又娶桂姐来家,而直冷落,又何以为后文穿插点染之用?故又必为之留一地步,而西门之于桂姐,已断无娶之之情矣。文字经营惨淡,谁识其苦心?是两段照应的文字。在烹茶传外者, 后接写玉楼上寿,又将诸人后文俱用行令时自己说出。如金莲之偷敬济,瓶儿之死孽,玉楼之归李衙内,月娘之于后文吴典恩,西门之于一部《金瓶》。一百回内,以月娘避乱,孝哥幻化,与春梅嫁去,守备阵亡作照。雪娥之于来旺,以及受辱为娼,皆一一照出。或隐或现,而昧昧者,乃以为六人行酒令。夫作者吃饭无事,何不可消闲,而乃为人记酒令哉?是故《金瓶》一书,不可轻与人读。
月娘之于金莲进门,不怒不怨;而于瓶儿进门,力深怨者何故?盖金莲之先,未有金莲;而瓶儿之先,已有一金莲也。有一金莲,而月娘亦为之怨,则金莲之妒可知矣。
月娘之于西门上气,由瓶儿故也;因瓶儿上气之由,又因金莲故也。则必欲写月娘与西门不和,总欲衬金莲之恶,而不尽尔也。观瓶儿问西门“有金鬏髻没有”,而西门之对乃带惭色,则大可知矣。盖西门利瓶儿之财色,而月娘又专利其财者也。夫利人之财,而人挟其财以来,虽不骄我,我已不堪矣。况乎上房现收其三千元宝,几箱珠玉,彼虽不言,我已抱愧。兼之金莲在西门处一跳,月娘处又一挑,安得不老羞成怒?此又必然之势,月娘之心事也;然而瓶儿已来,倘不一写,即收转来,则何所底止?又安得放手写如锦如火之热闹也?故接手即写西门复和,月娘烹茶之事盖收转之笔也。
写月娘烧香,吾欲定其真伪,以窥作者用笔之意。乃翻卷靡日,不得其故。忽于前瓶儿初来,要来旺看宅子,先被月娘使之送王姑子庙油米去,而知其假也。何则?月娘好佛,起先未着一笔,今忽与瓶儿来之第三日,即出王姑子。后文王姑子引薛姑子,乃至符药等,无所不为。而先刘婆子引理星,又其明鉴。然则烧香一事,殆王姑子所授之奸谋,而月娘用之而效。故后文纷纷好佛无已,盖为此也。况王姑子引薛姑子来后,瓶儿念断七经,薛姑子揽去,而月娘且深恼王姑子,是为薛姑子弄符水,故左袒之也。然而其引尼宣卷,无非欲隐为此奸险之事。则烧香为王姑所授之计,以欺西门无疑也。况此本文言月娘烧香,嘱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见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儿而与西门合气,则怨在瓶儿矣。若云恼唆挽面门主人,其怨又在金莲矣.使兼有《周南·谬木》之雅,则不必怨;即怨矣,而乃为之析子,是违心之论也。日不然。贤妇慕夫,怨而不怒。然而不怨时,不闻其祈子。 日后文“拜求子息”矣。夫正以后文“拜求”之中,全未少及他人一言,且嘱薛姑子“休与人言”,则知今日之假。况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恶,则此一恶为无心;有百事之恶,而一事之善,则此一善必勉强。月娘前后文,其贪人财,乘人短,种种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关睢》,说得太好,反不像也,况转身其挟制西门处,全是一团做作,一团权诈,愈衬得烧香数语之假也。故反复观之,全是作者用阳秋写月娘真是权诈不堪之人也。
内金莲摸香球云“李大姐生了蛋了”,闲闲一语,遂成生子之谶。】
词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
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至少人
行。【夹批:黄绢幼妇。】 ——右调《少年游》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了马,踏着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门庆还不知。只见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来,向天井内满炉炷香,望空深深礼拜。祝曰:“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旁批:以此愈知其假如。】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一庭香雾雪微明。
拜天诉尽衷肠事,无限徘徊独自惺。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不觉满心惭感道:“原来我一向错恼了他。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还是正经夫妻。”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里来到,吓了一跳,就要推开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也不晓的,你一片好心,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旁批:以此知其假。】那讨为你的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他家常穿着:大红璐绸对衿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夹批:百忙里又写衣服。妙。又金满池娇,又照瓶儿。】越显出他:
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
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拿着顽石一样看。过后方知君子,千万饶恕我则个。”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是投不着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这屋里也难安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着丫头撵你。”【旁批:以此愈知其假,丑绝。不堪读下。】【夹批:岂敬夫之言。】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里来家,迳来告诉你。”【夹批:岂敬夫之言。】月娘道:“惹气不惹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去说。”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就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出他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张香桌儿还不收进来?”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在一处,教玉箫捧茶与他吃。西门庆因他今日常家茶会,散后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闹,告诉一遍:“如今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于我。你拿响金白银包着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个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拿封皮封着他也怎的?”【夹批:金莲且难封皮封住。】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于是打发丫鬟出去,脱衣上床,要与月娘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夹批:岂淑女口角。】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要思想别的事,却不能够。”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大睁着眼儿,说不出话来。”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采,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
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
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声睥帏睨枕,态有余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而睡。正是:
乱髩双横兴已饶,情浓犹复厌通宵。
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旁批:可想。】
当夜夫妻交欢不题。却表次日清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道:“六丫头,起来了不曾?”【旁批:所以说玉楼终始金、瓶、梅三人,看此处收拾瓶儿文字便知。】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里坐。”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梳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椿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金莲道:“我在这背哈喇子,谁晓的!”因问:“甚么事?”玉楼道:“他爹昨夜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金莲道:“俺们何等劝着,他说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着,自家又好了?又没人劝他!”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们说,昨日他爹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妇的甚么破绽,把淫妇门窗户壁都打了。大雪里着恼来家,进仪门,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些甚么话儿,两个才到一搭哩。丫头学说,两个说了一夜话。说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叫“妈妈”,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硶死了。象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夹批:“不满服嫁人”一语之恨也。】金莲接说道:“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还不知怎样久惯牢成!【旁批:深文曲笔,借妒口说明。】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才好,干净假撇清!”玉楼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他说他是大老婆不下气,【旁批:更令深心人没存站处。】到叫俺们做分上,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说他,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们说和。如今你我休教他买了乖儿去。你快梳了头,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金莲道:“说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当没有?”玉楼道:“大雪里有甚勾当?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夹批:妙。又映出。】上房门儿才开,小玉拿水进去了。”这金莲慌忙梳毕头,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李瓶儿还睡着在床上,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玉楼、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咱时懒龙才伸腰儿。”金莲说舒进手去被窝里,摸见薰被的银香球儿,道:“李大姐生了蛋了。”【夹批:又为“生子”作影。】就掀开被,见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玉楼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来,俺们有椿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些儿,当初因为你起来。【夹批:又点出。】今日大雪里,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好不好?”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莲道:“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叫迎春开箱子,拿出银子。拿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叫金莲伴着李瓶儿梳头:“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