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手脚。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一身大红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过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恼么?恰似俺们把这椿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夹批:然而子虚何如恼也?】临了,招进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骗了。”正说话间,忽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夹批:不对月娘说。】“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夹批:真情之甚。然而瓶儿寄物之失,西门拔梯之恶,皆见矣。】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着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首儿外悄悄听着。

  且说西门庆见他睡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缘故,流那毴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条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夹批:直是行院行径,岂复人类!】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忘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撑我的买卖!”【夹批:市井可笑。】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我精髓,【夹批:今日仍变来摄他的。】到天明鸡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问老冯、两个丫头便知。后来看看把奴摄得至死,才请这蒋太医来看。奴就象吊在麴糊盆内一般,吃那厮局骗了。【夹批:回护得妙甚。】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斫了头是个债椿,被人打上门来,经动官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夹批:负心至此,却是虚心。】妇人道:“你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话,就把奴身子烂化了。”【夹批:如吮出。】西门庆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夹批:如吮出。】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倒一个田地。”【夹批:可杀。】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夹批:三语直刺负心者之骨,瓶儿亦利口。】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夹批:一字不差,与上文遥对。】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总批:上文金、瓶、梅出身已完。此回只该写“冰鉴定终身”可矣。不知作者故欲曲曲折折,作一书以自娱也。若急急忙忙写去,匆匆忽忽收煞,则不如勿作之为愈也。故必至二十九回,方以“冰鉴”总锁住。而二十五回一小小枢纽,先煞一煞也。此回与下回,因上文瓶儿传中波折大多,一断文字结不住。故接连又用两回结之也。

  扁内写玉楼、金莲,映上文一段,固是束住上文,不知又是为蕙莲偷期安根也。何则?此回、二十九回,是一气的文字,内惟讲一宋蕙莲,而蕙连偷期,却是玉箫作牵线者。今看他借金莲说春梅“干猫儿头差事”,入一暗笋,接手玉楼陪说兰香一引,接手即将玉箫提出。盖此上瓶儿传已顿住,此下乃放手写惠莲,却恐直出不化,故又借现成锅灶一引,安下根基。下文即借看房子,将来旺媳妇病,说明在先,随手结束瓶儿新娶一案,作层次法。下即乃桂姐破绽,引出月娘扫雪;又借月娘扫雪,引出还席;借还席时,以便玉箫作线,蕙莲蒙爱。文字千曲百曲之妙。手写此处,却心觑彼处;因心觑彼处,乃手写此处。看者不如,乃谓至山洞内方是写蕙连。岂知《金瓶》一书,从无无根之线乎。试看他一部内,凡一人一事,其用笔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无一笔不作数十笔用。粗人心知安之!

  写玉箫来,偏能写月娘早睡。夫新娶一妾,昨夜上吊,今晚西门拿五鞭入房,月娘为同室之人,乃高枕不问,其与西门上气,不问可知矣,《金瓶》笔去,每以此等为能。

  瓶儿出见众人一段,总是刺月娘之心目,使奸险之人,再耐不得也。而金莲如鬼如蜮,挑挨其中,又隐隐伏后文争宠之线。

  内将金莲妒根,用数语安下。又将瓶儿落套处,一时写出。使看者不觉心醉,后文欲释来而不能也。

  写瓶儿来家,请客已完。必总叙得几桩横财,又将小厮一叙,此总煞之笔。盖上文至此,不得不一总;下文脱卸另写,不得不一总也。

  李桂姐,乃玉楼、金莲、瓶儿衬花样之人也。看其写玉楼后,即写一自院中醉归,为王婆邀往金莲处;至娶金莲后,即写梳栊桂姐数段。写子虚烧灵,又写桂姐。写看灯日,又写桂姐。今瓶儿已来,玉楼、金莲二人久已来,则衬花样之人不一冷破,势必时时照应往院中去。本意借客陪主,却反致主为客累,奈何不为之败露哉!盖恐缠笔费墨,无了休也。而又为娼妓之假,刻骨描写,为月娘复和作引子。文字之妙,往往不可以一端尽之也。

  一百颗明珠,人人知为后一百回作千里照应,不知果解其必用此一百颗明珠何哉?我为之逆其志,乃知作者惟恐后人看他的奇书妙文,不能放眼将一百回通前彻扣看其照应,乃用一百颗明珠,刺入看者心目,见得其一百回乃一线穿采,无一付会易安之笔。而一百回,如一百颗珠,宇宇圆活。又作者自言,皆是我的妙文,非实有其事也。至于珠必梁中书家带来,结八月娘梦里,又见得人自靡常,物非一人可据。今张昔李,俱是空花,不特色本虚无,而百万金珠变无非幻影也。况梁中书诛,其业亦本非梁中书之物,不知历千百人而至梁中书之手也。乃无何,粱中书手中之物又入瓶儿之手,瓶儿手中之物扭又入西门之手,且入月娘之手,而月娘梦中,又入云理守之手。焉知云理守手中之物,不又历几千百人之手,而始遇水遇火,土埋石压,此珠始同归于尽哉!乃入梁中书手时,而前千百持殊之人,已烟消云散,杳无声形;及入瓶儿手,而梁中书又杳然桃花流水之人矣。子虚勿论,及入西门与月娘之手,而瓶儿又无何紫玉成烟,彩云易散矣。及入云里守之手,而西门之墓木可拱,孝哥月娘又齐作梦中人。然则梦中做梦,又必有继云里守之手者。噫!一百明珠,作者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固欲为世点醒双珠,使一颗明珠为一顶门针关捩子也。寻常只以为瓶儿带来之物,可笑,可笑。

  写西门自瓶儿来后,收拾小厮,是一段;教丫鬟清唱是一段;开铺面又一段,皆是失着处。如买小厮,犹之可以。至于开铺面,乃以金莲楼上堆药材,瓶儿楼上堆当物。夫以贮娇之金屋,作买卖牙行之地,已属市井不堪。而试想两妇人居处食息,俱在于此,而一日称药寻当,绝不避嫌,其失计为何知?乃绝不计及于此,宜乎有敬济之蠹暗生于内,而其种种得以生奸者,皆托如寻当物而成。至月娘只破奸情,敬济犹抱当物而出。然则“弄一得双”,西门自失计,月娘之罪,又当减等矣。愚人做事,绝不防微杜渐。坏尽天下大事,皆此等处误之也。

  写西门数失后,又接对敬济说话一段。见得西门一味托大,不知以礼防闲,为处家者写一失计之样也。其数失处,又作伏数段针线:买小厮,伏后文做官;教丫鬟清唱,伏春梅正色一段;解当,伏平安、吴典恩一段;堆药材,伏“弄一得双”一段;嘱敬济,则又总照后文。而百忙中,又为西门临死一言作遥对,见其至死不知敬济之为人。总之,愚而不读书处也。】

  词曰:

  步花径,阑干狭。防人觑,常惊吓。荆刺抓裙钗,倒闪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哑,讨归路,寻空罅,被旧家巢燕,引入窗纱。

  ——右调《归洞仙》

  话说西门庆在房中,被李瓶儿柔情软语,感触的回嗔作喜,拉他起来,穿上衣裳,两个相搂相抱,极尽绸缪。一面令春梅进房放桌儿,往后边取酒去。

  且说金莲和玉楼,从西门庆进他房中去,站在角门首【夹批:角门,一。】窃听消息。他这边又闭着,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莲同玉楼两个打门缝儿往里张觑,【夹批:门缝,二。】只见房中掌着灯烛,里边说话,都听不见。金莲道:“俺到不如春梅贼小肉儿,他倒听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潜听了一回,【夹批:春梅也是听。故妙。】又走过来。金莲悄问他房中怎的动静,春梅便隔门告诉与二人说:【夹批:隔门,三。】“俺爹怎的教他脱衣裳跪着,他不脱。爹恼了,抽了他几马鞭子。”金莲道:“打了他,他脱了不曾?”春梅道:“他见爹恼了,才慌了,就脱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问他话哩。”【夹批:此时乃尚未抱起之时。一手写两处,妙妙。】玉楼恐怕西门庆听见,便道:“五姐,咱过那边去罢。”拉金莲来西角门首。【夹批:西角门,四。】此时是八月二十头,月色才上来。两个站立在黑头里,一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潘金莲向玉楼道:“我的姐姐,只说好食果子,一心只要来这里。头儿没过动,下马威早讨了这几下在身上。俺这个好不顺脸的货儿,你若顺顺儿他倒罢了。属扭孤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想着先前吃小妇奴才压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还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来了几时,还不知他性格哩!”【夹批:黑妒妇,必如此,他方畅也。】

  二人正说话之间,只听开的角门响,【夹批:角门响,五。】春梅出来,一直迳往后边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处叫他,问道:“小肉儿,那去?”春梅笑着只顾走。金莲道:“怪小肉儿,你过来,我问你话。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脚,方说:“他哭着对俺爹说了许多话。爹喜欢抱起他来,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儿,如今往后边取酒去。”金莲听了,向玉楼说道:“贼没廉耻的货!头里那等雷声大雨点小,打哩乱哩。【夹批:如闻其声。】及到其间,也不怎么的。【夹批:写刻薄嫉妒如画。】我猜也没的想,管情取了酒来,教他递。贼小肉儿,没他房里丫头?你替他取酒去!到后边,又叫雪娥那小妇奴才毴声浪颡,【夹批:为马鞭想起也。】我又听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于是笑嘻嘻去了。金莲道:“俺这小肉儿,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待动旦。若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现他房里两个丫头,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葡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玉楼道:“可不怎的!俺大丫头兰香,我正使他做活儿,他便有要没紧的。爹使他行鬼头儿,听人的话儿,你看他走的那快!”【夹批:盖为下蕙莲,用玉萧作线一引也。故下即接玉箫可知。】

  正说着,只见玉箫自后边蓦地走来,【夹批:不然,想玉箫来此为何。】便道:“三娘还在这里?我来接你来了。”玉楼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夹批:写玉楼所以独不受辱,在此也。】因问:“你娘知道你来不曾?”玉箫道:“我打发娘睡下这一日了,【夹批:写月娘使气也。】我来前边瞧瞧,刚才看见春梅后边要酒果去了。”因问:“俺爹到他屋里,怎样个动静儿?”金莲接过来伸着手道:“进他屋里去,齐头故事。”【夹批:真刀刀见血之文。】玉箫又问玉楼,玉楼便一一对他说。玉箫道:“三娘,真个教他脱了衣裳跪着,打了他五马鞭子来?”玉楼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箫道:“带着衣服打来,去了衣裳打来?亏他那莹白的皮肉儿上怎么挨得?”【夹批:反衬西门行径不堪也。】玉楼笑道:“怪小狗肉儿,你倒替古人耽忧!”正说着,只见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方盒,迳往李瓶儿那边去。金莲道:“贼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见干恁勾当儿,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来,教他家丫头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进去了。一面把酒菜摆在桌上,就出来了,只是绣春、迎春在房答应。玉楼、金莲问了他话。玉箫道:“三娘,咱后边去罢。”二人一路去了。金莲叫春梅关上角门,归进房来,【夹批:角门,六。】独自宿歇,不在话下。【夹批:玉楼、金莲 在门外,春梅在门内,忽入一玉箫,又入一小玉,而玉箫、玉楼同去,金梅同歇。文字绝不板。】正是:

  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不说金莲独宿,单表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相怜相爱,饮酒说话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设鸳鸯,上床就寝。灯光掩映,不啻镜中鸾凤和鸣;香气薰笼,好似花间蝴蝶对舞。正是:今宵胜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有词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云窗雾阁深深许,蕙性兰心款款

  呼。相怜爱,倩人扶,神仙标格世间无。从今罢却相思调,美满恩情锦不

  如。

  两个睡到次日饭时。李瓶儿恰待起来临镜梳头,只见迎春后边拿将饭来。妇人先漱了口,陪西门庆吃了半盏儿,又教迎春:“将昨日剩的金华酒筛来。”拿瓯子陪着西门庆每人吃了两瓯子,【夹批:步步写瓶儿好酒。又三杯说合之食意也。】方才洗脸梳妆。一面开箱子,打点细软首饰衣服,与西门庆过目。拿出一百颗西洋珠子【夹批:为一百回作线,余详批卷首。】与西门庆看,原是昔日梁中书家带来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说是过世老公公的。起下来上等子秤,四钱八分重。李瓶儿教西门庆拿与银匠,替他做一对坠子。又拿出一顶金丝鬏髻,重九两。因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众人,有这鬏髻没有?”西门庆道:“他们银丝鬏髻倒有两三顶,只没编这鬏髻。”【夹批:写西门心口如画。】妇人道:“我不好戴出来的。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溜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西门庆收了,一面梳头洗脸,穿了衣服出门。李瓶儿又说道:“那边房里没人,你好歹委付个人儿看守,替了小厮天福儿来家使唤。那老冯老行货子,啻啻磕磕的,独自在那里,我又不放心。”西门庆道:“我知道了。”袖着鬏髻和帽顶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莲鬅着头,站在东角门首,【夹批:上文西角门,此又出东角门。金、瓶二人,才合一处,故为分清也。角门,七。一鬅头,其一夜无眠,妒心可知矣。】叫道:“哥,你往那去?这咱才出来?”西门庆道:“我有勾当去。”妇人道:“怪行货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说话。”那西门庆见他叫的紧,只得回来。被妇人引到房中,妇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两只手拉着说道:【夹批:写影追魂。】“我不好骂出来的,怪火燎腿三寸货,那个拿长锅镬吃了你!慌往外抢的是些甚的?你过来,我且问你。”西门庆道:“罢么,小淫妇儿,只顾问甚么!我有勾当哩,等我回来说。”说着,往外走。妇人摸见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么?拿出来我瞧瞧。”西门庆道:“是我的银子包。”妇人不信,伸手进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顶金丝鬏髻来,说道:“这是他的鬏髻,你拿那去?”西门庆道:“他问我,知你每没有,说不好戴的,教我到银匠家替他毁了,打两件头面戴。”金莲问道:“这鬏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门庆道:“这鬏髻重九两,他要打一件九凤甸儿,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金莲道:“一件九凤甸儿,满破使了三两五六钱金子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两六钱,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甸儿。”【夹批:为“托梦”一回作因。】西门庆道:“满池娇他要揭实枝梗的。”金莲道:“就是揭实枝梗,使了三两金子满顶了。还落他二三两金子,够打个甸儿了。”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随处也捏个尖儿。”金莲道:“我儿,娘说的话,你好歹记着。你不替我打将来,我和你答话!”那西门庆袖了鬏髻,笑着出门。金莲戏道:“哥儿,你干上了。”西门庆道:“我怎的干上了?”金莲道:“你既不干上,昨日那等雷声大雨点小,要打着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顶鬏髻来,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儿,单只管胡说!”说着往外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孟玉楼、李娇儿在房中坐的,忽听见外边小厮一片声寻来旺儿,寻不着。只见平安来掀帘子,月娘便问:“寻他做甚么?”平安道:“爹紧等着哩。”月娘半日才说:“我使他有勾当去了。”原来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夹批:月娘好佛,却从此映出。】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说娘使他有勾当去了。”月娘骂道:“怪奴才,随你怎么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语,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楼众人说道:“我开口,又说我多管。不言语,我又憋的慌。一个人也拉剌将来了,【夹批:映前寄放之物。】那房子卖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摇铃打鼓的,看守甚么?左右有他家冯妈妈子,再派一个没老婆的小厮,同在那里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来旺两口子去!他媳妇子七病八痛,一时病倒了在那里,谁扶侍他?”玉楼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主张的,下边孩子每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骗三的,也甚是没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罢。”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这个意。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他平白的使性儿。那怕他使的那脸阔,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如今耸七八个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贤良!自古道,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我当初说着拦你,也只为好来。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又买他房子,【夹批:止为收他东西,买他的房子,才不得不娶他。否则,东西算那一本帐?月娘可恶在此。】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着官儿也看乔了。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好娶他的。谁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了家里来,端的好在院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两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每这等依老实,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儿!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夹批:岂妇人忍出诸口者?】在这里。随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几句话说的玉楼众人讪讪的。

  良久,只见李瓶儿梳妆打扮,上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儿,翠盖拖泥妆花罗裙,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他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都递了茶,一处坐地。潘金莲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都为你来!俺每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罢。”李瓶儿道:“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来撺掇。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金莲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见他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有些抓头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旁批:味尖。】是揭实枝梗的好。”这李瓶儿老实,就说道:“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落后小玉、玉箫来递茶,都乱戏他。先是玉箫问道:“六娘,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内那衙门来?”李瓶儿道:“先在惜薪司掌厂。”玉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许多里长老人,好不寻你,教你往东京去。”妇人不省,说道:“他寻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玉箫又道:“你老人家乡里妈妈拜千佛,昨日磕头磕够了。”小玉又说道:“昨日朝廷差四个夜不收,请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这话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把玉楼、金莲笑的不了。月娘骂道:“怪臭肉每,干你那营生去,只顾奚落他怎的?”于是把个李瓶儿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