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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项内容,《太平广记》自注为“出《定命录》”。《定命录》作者吕道生,唐文宗大和时期的人,该书“大抵言寿禄前定,人莫能移”②。武则天的故事显然符合全书宗旨,很可能是小说家根据上文的李淳风谏杀文字继续演绎的结果。这则故事的荒谬性体现在两个人身上,李淳风既然知道天命不可违、知道皇帝不会善罢甘休,为什么要上奏?皇帝既然已经开始行动,为什么又要谏止?唐太宗要相信天命,何苦大动干戈,排队搜索,步步紧逼?已经面露狰狞,为什么又会从谏如流,放弃追杀?天子气之类文字,历来都是成功君王的事后缘饰之辞,小说家言之而生趣,历史家若也信以为真,不免深陷虚妄的泥潭。
《资治通鉴》没有引用《定命录•李淳风》,只是引用了两《唐书》皆有的李淳风故事,没有让《通鉴》一书陷入虚妄。但是在论证天命有定这样的主题上,确实是更上一层楼。因为《通鉴》这样的史学名著,观念常常隐藏在叙事文字背后,对读者的影响,有先入的优势,李君羡之枉死与李淳风的预言,相互印证,共同构建了武则天称帝的神意证明。其中的矛盾与虚妄,常常被故事性掩盖,在读者的愉快阅读中被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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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平广记》卷二二四“李淳风”条,北京:中华书局,第1720—1721页。
②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定命录二卷”条,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628—634页。
章群先生曾著《通鉴、新唐书引用笔记小说研究》①一书,考察两书引用小说为史学带来的种种益处。但是,引入小说不慎,也有陷入困境的时候,对此赖瑞和先生就有专文研究,题为《小说正史化》②。本文讨论的不是小说进入正史问题,而是一个很传统的问题,即伪造历史问题。政治势力为了论证自己的最高权力合法性,经常篡改历史,在历史叙述中塞进自己的政治私货。李君羡案件的重新解释是一种篡改,李淳风的所谓政治预言也是一种篡改。陈寅恪先生曾经指出:“通论吾国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而官修之书,其病又在多所讳饰”③,而从本文涉及的史料问题可以看到,官修史书不仅讳饰,也有诬妄。原本一个普通的李君羡案件,经过政治的反复阐释,终于变成了武则天神迹的证明,而真实的历史反而迷雾深锁,难觅究竟。
其实,无论是两《唐书》还是《资治通鉴》,在它们各自成书的时代背景中,早就与武则天政治没有干系。不仅如此,我们还能够看到它们都在努力地批判武则天,而武则天最终的丑恶形象的形成,这些史书都是居功甚伟的。那么,在李君羡案件中,为什么这些史学名著都没有摆脱武则天朝廷刻意留下的影响呢?
唐朝的史馆制度十分完善,其权威性让后世多所敬仰,所以后人对于唐朝留下的国史等材料,也往往尊重有加。上文所举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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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章群:《通鉴、新唐书引用笔记小说研究》,北京:文津出版社,1999年。
②赖瑞和:《小说正史化——以〈新唐书•吴保安传〉为例》,见杜文玉主编《唐史论丛》第11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年,第343—355页。
③陈寅恪:《〈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原载《国立北京大学四十周年纪念论文集》乙编上册,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81—88页。
天纲为武则天算命的例证就很能说明问题,明明觉得有问题,但最后还是照录不误。此其一。其二,武则天朝廷所修历史,在贯彻武则天天命有定的论证上十分彻底,实录、国史等所有材料都落实到位、逻辑完整,使得后世修史者不得不沿袭。其三,根据《通鉴考异》,我们知道司马光时代还是能够看到唐实录的,再根据司马光对待武则天的基本立场,司马光不会放弃其他有价值的史料,一味为武则天的天命论证的,所以可以认为是没有其他史料,不得不沿袭旧史。
但是,我们依然能够看到,两《唐书》和《通鉴》,在所谓天命论的问题上,他们显然是很软弱的,或者说他们也是一定意义上的天命论者。如果不是相信天命说,他们的资料选择应该完全不同。正是因为司马光等人天人感应观念的存在,所以在李君羡案件的解释上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武则天朝廷的说法。正是因为相信天命不移,所以才会接受李淳风的预测之词。在他们的那个时代,天命论依然大行其道,即使他们能够否定武则天的天命,他们也不能否定天命本身,因为他们自己的皇帝,还在利用这套理论神话自己。时代的特性,使得这些史学家无法走出天命论的界域,这反而成就了我们今天的研究话题。
第四章
永徽时期的政治
永徽,是唐高宗的第一个年号,共六年,即公元650—655年。永徽年号,是在永徽元年元旦当天发布的①。永徽年号一直使用到七年正月。正月六日(辛未日),唐高宗宣布废太子李忠为梁王,立李弘为太子。七日,大赦改元,年号显庆②。至此,永徽年号正式完成使命。唐高宗即位之年二十二岁,在位时间三十四年。但是,史家似乎更重视永徽政治,分歧自然如影随至。
永徽之政,《新唐书》首发其义,《资治通鉴》接续再讲,从而成为评价永徽时期政治的一个重要概念。到底应该怎么看待永徽时期的唐朝政治,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认为永徽之政在政治层面虽然存在可圈可点之处,但从君臣关系的政治实际出发,当时的政治实相是矛盾重重、暗流涌动,斗争双方正是高宗皇帝和实际控制朝廷的长孙无忌。以此二人为核心形成了一种“二元政治”结构是导致斗争必然发生的症结所在。由于长孙无忌没有按照永徽政治的特质完成权力交替,最终围绕最高权力的斗争以“废王立武”事件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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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上,“永徽元年春正月辛丑朔,上不受朝,诏改元”。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7页。《新唐书》卷三《高宗本纪》,略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页。
②《唐会要》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页。《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第75页。《新唐书》卷三《高宗本纪》,第57页。
第一节 “永徽政治”问题的提出
如何看待永徽时代的唐朝政治,传世史书并非口径一致。《旧唐书》在评价唐高宗的时候,并没有专就永徽这个时期做出特有的评价,还没有发明“永徽政治”这样的概念。当然,《旧唐书》是对唐高宗做出否定评价的,在《高宗本纪》之后的“史臣曰”中,表现很充分,其文如下:
史臣曰:大帝往在藩储,见称长者;暨升旒扆,顿异明哉。虚襟似纳于触鳞,下诏无殊于扇暍。既荡情于帷薄,遂忽怠于基扃。惑麦斛之佞言,中宫被毒;听赵师之诬说,元舅衔冤。忠良自是胁肩,奸佞于焉得志。卒致盘维尽戮,宗社为墟。古所谓一国为一人兴,前贤为后愚废,信矣哉!①
《新唐书》对于高宗的评价同样不高,在《高宗本纪》之后的“赞曰”中,也把武氏之乱很自然地归罪于唐高宗,其辞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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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旧唐书》卷五《高宗本纪》下,北京:中华书局,第112页。
赞曰:小雅曰:“赫赫宗周,褒姒棕之。”此周幽王之诗也。是时,幽王虽亡,而太子宜臼立,是为平王。而诗人乃言棕之者,以为文、武之业于是荡尽,东周虽在,不能复兴矣。其曰棕者,甚疾之之辞也。武氏之乱,唐之宗室戕杀殆尽,其贤士大夫不免者十八九。以太宗之治,其遗德余烈在人者未远,而几于遂绝,其为恶岂一褒姒之比邪?以太宗之明,昧于知子,废立之际,不能自决,卒用昏童。高宗溺爱衽席,不戒履霜之渐,而毒流天下,贻祸邦家。呜呼,父子夫妇之间,可谓难哉!可不慎哉?①
对于高宗的评价,都是从武则天出发的。《旧唐书》的史臣曰说是高宗荡情于帷薄,于是使得原本还是有贤可称的高宗“顿异明哉”,成为前贤后愚。《新唐书》认为,武氏之祸甚于褒姒,不仅唐高宗有责任,甚至确立唐高宗太子地位的唐太宗也有责任,从而导致“毒流天下,贻祸邦家”。
那么,所谓永徽政治,从何而来呢?高宗使用的年号多达十五个,为什么只对永徽情有独钟呢?此事肇始于《新唐书》,《资治通鉴》再接再厉,因而形成了一种历史概念。《新唐书》对于永徽政治的评价,放置于长孙无忌传中,其内容如下:
初,无忌与遂良悉心奉国,以天下安危自任,故永徽之政有贞观风。帝亦宾礼老臣,拱己以听。纲纪设张,此两人维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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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新唐书》卷三《高宗本纪》,第79页。
也。既二后废立计不合,奸臣阴图,帝暗于听受,卒以屠覆,自是政归武氏,几至亡国。①
《新唐书》的《长孙无忌传》,在介绍长孙无忌死后才有这段评论的。事实上,《新唐书》的这个看法,是把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的失败,看成了唐朝这一时期政治的转折点,从此以后“政归武氏,几至亡国”。永徽六年(655)十月,高宗下诏立武则天为皇后,下月正式册封。而此前的九月,褚遂良被贬官潭州都督。虽然长孙无忌被治罪“被自杀”是在后来的显庆四年(659),但比较而言,永徽时期基本上是长孙无忌、褚遂良的辉煌时期,而进入显庆时期他们彻底失败。所以,高度评价永徽时期,其实质意义是从一个角度对显庆此后的政治进行否定。
《资治通鉴》继承了《新唐书》的这种思维和具体说法,但是《通鉴》把他的评价文字放在永徽元年(650)正月,其具体表述如下:
有洛阳人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上立命斩之。无忌与褚遂良同心辅政,上亦尊礼二人,恭己以听之,故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贞观之遗风。②
《新唐书》把对永徽政治的评价放在长孙无忌“被自杀”之后,而《通鉴》把自己的评价放在永徽之初高宗与长孙无忌关系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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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新唐书》卷一〇五《长孙无忌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22页。
②《资治通鉴》卷一九九,中华书局点校本,1957年,第6270—6271页。
洽之时,反映了司马光的独特用心。同时,《通鉴》不直接表示对显庆之后政治的否定,仅保留对永徽政治的正面评价。但是,《通鉴》如此安排,并不表明与《新唐书》的用意不同。在显庆四年(659)八月,记录于志宁被贬荣州刺史之后,《通鉴》有一句不太引人注意的评价:“自是,政归中宫矣。”①《通鉴》的做法,不再像《新唐书》那样大段地使用否定性评价,但是否定的文字依然存在。不仅如此,因为作者用意更隐蔽,显然更容易使读者接受。这就是说,比起《新唐书》那样态度鲜明的否定性评价,《通鉴》的文字技术性处理,对于实现同样的目标,效果更佳。
所以,永徽政治这样的概念,是《新唐书》首先发明的,其后《通鉴》继承并发扬。那么,这些著作在使用永徽政治这个概念的时候,论证的视角和特有的立场又是怎样的,对此我们也应该给予足够的重视。
《新唐书》:初,无忌与遂良悉心奉国,以天下安危自任,故永徽之政有贞观风。
《通鉴》:无忌与褚遂良同心辅政,上亦尊礼二人,恭己以听之,故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贞观之遗风。
无论是《新唐书》还是《资治通鉴》,他们在评价永徽政治有贞观之遗风的时候,首先强调的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新唐书》用了两个词汇,一是悉心奉国,一是以天下为己任。唐高宗在永徽政治如何,《新唐书》未提一字。《通鉴》也是先强调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同心辅政”,但提及高宗,说高宗尊礼二人,恭己以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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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治通鉴》卷二〇〇,第6317页。
显然,在《通鉴》的这个描述中,依然是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主,高宗不过是无为听从而已,是一种从属地位。当然,《通鉴》还提到另外一点,即“百姓阜安”,这算是一种社会标准。通过对比,我们发现《通鉴》还是发展了《新唐书》的永徽政治观念,把永徽有贞观遗风论证得更扎实。
讨论永徽政治,百姓的状态当然可以纳入讨论,不过,这里的重点显然是君臣关系。永徽政治之所以受到表扬,是因为唐高宗听从两位大臣的安排。而永徽之后的政治之所以受到批评,是因为唐高宗后来放弃了听从安排的习惯。对此,参与《资治通鉴》编写工作的范祖禹表述得十分清楚:
高宗即位之初,日引刺史问民疾苦,尊礼辅臣,恭己以听,故永徽之政有贞观之风。……不数年而悖谬昏惑,忠臣不可谏,骨肉不相保,虽享国之日久,卒成武氏之篡,何哉?初亲贤,后用佞也。①
范祖禹《唐鉴》此论,可以看作是《通鉴》的注释与发展。在这里,辅臣即忠臣,尊礼辅臣即是尊礼忠臣,后来放弃这种尊礼,所以导致后来的灾难。范祖禹不仅继承了《通鉴》的观点,还有深入论证,即君主亲近什么人直接导致了政治后果的天壤之别。
这样,从《新唐书》到《资治通鉴》把永徽政治的实质定性为君臣关系的良好,具体而言即唐高宗对长孙无忌、褚遂良的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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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范祖禹:《唐鉴》卷四《高宗》,西安:三秦出版社,白林鹏、陆三强校注,2003年,第92页。
对此,赵文润先生早就指出,《通鉴》等肯定“永徽之政”,是为了“颂扬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贞观元老宰相执政的格局”,而“永徽年间确实是唐朝国力强盛、疆域辽阔的辉煌时代。这主要应是唐高宗的政绩。要说其中有宰相辅政的功劳,那亦在情理之中”①。赵文润先生也承认永徽政治的积极价值,但是与《通鉴》等相反,不认为是宰相们的功劳,而是皇帝的功劳。
历史上,把如此短暂的一个时期进行概括评论是很罕见的,一般则是“文景之治”“昭宣中兴”“贞观之治”“开元盛世”这类时间较长、特征稳定的一个历史时期才会被集中评论。对于一个时期的历史评价,一定要有比较统一的稳定性,而永徽政治,从第五年出现废王立武问题,朝廷矛盾激化,真正稳定的永徽政治还不足五年。对于如此短暂的永徽政治提出系统的评价,其实是不妥当的。如上文所论,《新唐书》《通鉴》的这种做法,不过是一种论述策略,是为了突出唐高宗的错误变化,从而达到否定唐高宗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