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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们连连点头,神色像被追捕的小兔子一样可怜。楼下的骂声却一句接一句地泼上来:
“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哪里来的这么个不懂规矩的东西!还不给我滚起来!连上下尊卑的礼数都不知道,难道是野人家的野种?”
玛尔赛咬住嘴唇不动也不吭声,只低头听着,密密的睫毛在颤抖。婢女们提心吊胆地互相望着,手足无措。一名婢女大着胆子小声跪禀道:
“赛姑娘,您避一避吧。四夫人厉害得很,有五位新娘都死在她手里……都是趁着主子上朝,拖出去笞死了事……”
玛尔赛朝四面一望:“避?避到哪儿去?除非跳楼!”
楼梯响了,骂声近了,婢女们慌作一团,玛尔赛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那个女魔随时可能出现的楼梯口。
“你这不要脸的浪货,狐狸精! 你以为缠住了男人,就敢不把老娘放在眼里?哼,别做你娘的黄粱美梦!老娘在这儿等着你呢!叫你这骚货悔不该进府……”四夫人嘴里不停地骂着,“噔噔噔”地上了楼,一眼看到高卷的珠帘后面,安坐在那儿的玛尔赛竟是那么艳丽,那么光彩夺目,顿时怒火中烧,凶神恶煞般直扑过去,还对楼下带来的仆妇们大吼着:“都给我上!”
说时迟,那时快,玛尔赛动作迅如闪电,跳到楼梯口看准了抬脚一踢,四夫人竟一声惊呼,倒撞着“咕咕咚咚”滚了下去,摔在楼梯脚下。玛尔赛跟着“噔噔噔”跑下楼来一屁股坐在四夫人身上,挥拳就打,边打边骂:“你这个泼妇妒妇悍妇,早就听说你干的那些好事!别人怕你,我不怕!我敢嫁到这里来,就敢跟你比试!姑奶奶怕了你,不算满洲格格!敢骂我野种骚货?你才是无知无识的野种,不要脸的骚货!”拳头如雨点,直往四夫人身上砸。四夫人动弹不得,还不肯服软,尖声诅咒着:
“好奴才!好浪货!反了反了!”
“好个煮烂的鸭子,嘴倒硬!敢骂你姑奶奶!”玛尔赛一手揪住四夫人的头发,一手戳着她的额头,义正词严地说:“你听着!我今年才二十二岁,又是满洲世家,家中厚富,用不着仰仗别人。只因为敬仰他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才千方百计一心嫁她!可是你这泼悍妇,害得他连个亲生儿子都没有,几乎要绝后了!我今儿个就打死你,我替你偿命,着他另娶,好生儿育女!也为那些死在你手下的新乳母和小儿们报仇,姑奶奶明人不做暗事,今儿就叫你死个明白!”说罢,举起拳头,又狠狠地捶下去。
众人都惊呆了,以至忘记上前拉扯劝解。玛尔赛那一脚一坐一挥拳,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有几分功夫的。而主人对玛尔赛非比寻常的态度,也使仆妇们有所顾忌,不敢厚此薄彼。结果,玛尔赛只管痛痛快快地打,四夫人一声接一声地喊叫,起初还硬着嘴骂,后来又大呼救命,全都无效了,就一边“哎哟”一边哀告了:
“哎哟,姑奶奶饶命……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再也不敢啦!……哎哟,痛死我啦!我发誓再也不敢冒犯姑奶奶……从今以后,任他再娶,娶一千娶一万,我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姑奶奶饶命吧……”
众人见玛尔赛打得重了,四夫人声气越来越低,一口接一口地大喘气儿,便都纷纷跪下求情。
“玛尔赛,放开她吧!”一听是家主人的声音,大家都吃了一惊。只见鳌拜从廊柱后面走出来,身上还穿着上朝公服,体格魁梧、气度威严,亮闪闪的眼睛里分明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他一步一步走到众人面前,玛尔赛也随众一同跪迎。可是鳌拜一把将她搀起来,缓缓地说:
“我都看到了。玛尔赛,真不愧是我们满洲格格,英气逼人、豪爽过人。好!从今以后,你来主持家政吧!”
“不不。”玛尔赛又跪倒,连连辞谢,“我决不这样犯上的!夫人在上,我情愿服侍夫人。只求和睦,不受人欺,我就很欢喜了!”
鳌拜满意地点点头,吩咐扶四夫人回房,传太医给她调治。而后,便同玛尔赛一起上楼去了。
二
当值了好几天的索额图,今天回宅。第一件事就是去东院正房向父亲请安。近三年,每一入冬,索尼便咳嗽不止、痰涌气喘,总要到开春才能见好。去冬病发得越加厉害,有两个月卧床不起,立春出九后也未见好转。索额图离家进宫时,他还在床上躺着,不知这几天会不会恶化。眼下局面这样错综纷繁,父亲得病很令索额图心焦。
侍女打开门帘,他一脚跨进正房,房里门窗紧闭,还烧着熏炉他顿时觉得燠热难耐。再向次间的居室一望,不禁高兴了,他父亲已经穿着便袍、戴着便帽,安坐在屏前的太师椅上,母亲在南窗下的坑桌边吸着水烟,一个丫头在给她捶腿,两个丫头在一旁垂手侍立,家里的一名管事正低头站在屏风一侧,仿佛在听着主人的吩咐。索额图连忙走进次间,单腿跪下请安说:
“阿玛额娘吉祥。”
“哦,老二回来了!”母亲眯着眼睛笑道,“快坐下吧好说话儿。”
索额图在父亲身边坐下,注视着老人的面容宽慰地说:“阿玛,你气色好多了。这是从太医院要来的药,专治咳嗽气喘,说老佛爷去冬伤风咳嗽,就是吃这副药吃好的。”他把一个精致的药盒捧给索尼看。索尼接过就手闻了闻,说:
“生受你了。老佛爷又打发太医来了几遭,我见好多了。这不,都起来了。”
“大哥进宫去了?”索额图问。因为芳儿成了皇后,皇后之父噶布刺就被任命为领侍卫内大臣。
索尼夫人笑道:“你们哥儿俩进宫当值的日子总是错开,成了参宿商宿,总也碰不上面儿。”
管事局促不安地说:“二爷回来了,我就下去吧?”
索尼说:“不用,你那点事儿还怕他知道?今儿召你来,可是要你喝酒。”
管事摸不着头脑,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老主人。索额图明白他们是要继续被自己打断的谈话,也就很有兴趣地听下去。
这人是家生奴子,因为聪明能干、对主人很忠心,得到索尼赏识,给他配一了妻室,又提拔他做了管事,专管庄子进上来的收益。前些时夫妻反目,吵闹得很厉害。究其原因,却是管事嫌他妻子丑陋,府中一时传为笑谈。索尼夫人和索额图都斥骂过他,他却总是那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成天无精打采。
索尼这样一位朝廷首辅,难道会关心这种小事?他召这管事来,想必有更重要的差遣。
索尼一招手,婢女从屏风后面端出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个细瓷酒壶,一只精雕细刻的掐丝银杯,一只粗陋不堪的瓦盏。索尼用手指往下点了点,另一名婢女上来执壶酌酒,把银杯瓦盏都斟满,一般浓郁的酒香就在屋中弥漫开来。索尼于是靠在椅背上很平和地说:
“你喝吧。”
管事连忙跪下,擎杯举盏,喝进了主人下赐给他的不知所为的酒。
索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管事,问:“酒,好不好?”
“谢主子恩赐,奴才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银杯里的酒好呢,还是瓦盏里的酒好?”索尼又问。
管事一愣,连忙答道:“都好,都是一样的,都好!”
索尼侧脸看了看其他人,说:“索额图留下你们都到对面屋里去。”
索尼夫人闹不清老头子在变什么戏法,又不能在儿子和下人面前违拗他,只得瞪了丈夫一眼,领着三名侍女走开了,屋里便剩下了三个男人。索尼这才面露微笑,看了看索额图,然后对管事说:
“杯有精粗,酒无分别,你既然知道这个,就不要嫌你的妻室丑陋了嘛!…… 好,你去吧,等你省悟了这个道理,我赐你一坛美酒。”
管事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向主子叩头道:“奴才明白了……以后再也不敢胡闹。”
“好。你到库里领一坛梨花白,去吧。”索尼等管事出了门,转向儿子,笑道:“他到底还算个聪明人!”白发苍苍的索尼,须眉舒展开来,眼里露出小小的得意。
对眼前这场喜剧,索额图尽管心事重重,也忍不住暗暗发笑。他甚至想,父亲声称平生不二色,从不纳妾,也无风流韵事,是不是因为早就领悟了“杯有精粗、酒无分别”的道理?这使他更加忍俊不禁。可是看到父亲的神色,又一个不大痛快的念头闪过:父亲是朝廷首相,肩负军国大事、身系天下安危,对这样一件小事如此精细、机智,甚至为此而得意,是不是得体?……当然,索额图决不敢表现出他的疑惑,倒是恰到好处地赞颂了父亲的仁爱心肠。只是在索尼问起近日朝政时,他才不由自主地面色阴沉下来,低声说:
“阿玛,今天马希纳和对喀纳先后应皇上宣召进宫,他们和我约定下朝后来家探视阿玛。”
刑部尚书对喀纳、新任户部尚书马希纳,都是索尼的门生,两人同时来探病,却有些不寻常,索尼皱着眉头问:“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索额图道:“详情我还不大清楚,只听说京察已毕,一大批旗下都统副都统升任六部尚书侍郎……”他其实完全知道详情,只是怕父亲久病初愈,一下子受不了真情的冲击。但不说又不行,只好步步深入,先下雨,后打雷。
索尼果然变了脸色:“这事怎么不跟我商量?谁定的?”
“听说是鳌大臣、遏大臣称圣旨……”
“那苏克萨哈呢?他怎么就不阻止……”索尼提高嗓音脱口嚷了这么两句,就没了下文。父子俩都明知道苏克萨哈树倒猢狲散,在朝中已没了声望,不可能阻止鳌拜行事,他们一时都陷入了沉思。
父子俩想的并不一样。父亲在考虑有没有挽回弥合的余地;儿子却早已看清养虎贻患的后果,决心要督促父亲迈出关键的一步,但又不能冒犯老人,因此颇费斟酌。正好门吏禀告对喀纳、马希纳两位大人来探病,才结束了这阵不大自然的沉默。
两位门生问候了老师的病症后,不等索尼多问,两人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朝中京察这件大事。对喀呐一口气把这次官吏升迁黜革作了详细介绍。马希纳则对鳌拜、遏必隆竟敢甩开索尼和苏克萨哈、擅自称旨做这样的重大决定非常愤慨。他们说朝野上下都被鳌拜的行为所震惊,但慑于他的威势,没人敢出头说话了
索尼起初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后来抚着银须叹道;“便是我出头说话又有什么用?鳌拜执意不听,我又能怎样?终不能跟他争吵动拳吧?现在我既生病在家,他和遏必隆原有权裁定京察大事,只是不该不同我商量就是了。至于称旨,辅政理国自然要声称是圣旨,不然哪里能够辅政?唉!……这次京察保留你们二位,足见鳌大臣还不敢冒犯我,并不那么放肆嘛!”
听了这番几乎是替鳌拜开脱的话,对喀纳和马希纳面面相觑,瞠目不知所对。老师是不是久病之后,把明睿和锐气消磨光了?
索额图忍不住地说:“阿玛,不能这么步步退让啊!抱残守缺,最后连立足之地也会丧失于净!”
索尼瞪了索额图一眼,严厉地斥责一声:“多口!”
索额图咬着牙,涨红了脸,忍了又忍,终于一下跪倒在父亲脚下不顾冒犯尊长的罪过,大声说:“阿玛,你难道真的看不见,事情已经逼到头顶了吗?鳌拜一个接一个地收拾了费扬古、收拾了苏纳海、收拾了许多不肯党附他的大臣。眼下情势,苏克萨哈已经垮台,下面就要照着阿玛来了!……”
索尼从毛茸茸的眉毛下重重地看了看儿子,没有做声。但索额图注意到父亲眉间的川字深纹在颤动,知道他被说动了心,便紧接着一口气讲出了要害:“鳌拜结党营私,任人唯亲,明明是背负先帝重托、为臣不忠嘛!”
马希纳连忙附和:“二公子讲得有理,我近日听说,鳌拜要往户部硬塞进他的私人。如今三藩在外,年支钱粮占天下一半还多;又水旱灾荒不断,户部是入不敷出,军饷薪俸支给都很作难。幸有王宏祚这班老于部务的汉员在竭力支撑、惨淡经营。鳌拜的私人若是挤进户部,后果不堪设想。此人居心厄测,老师可不能掉以轻心哪!”
对喀纳也进言道:“外有强藩、内有权奸,这可是国家之大害!老师身为首辅,不能听之任之……”
索尼摇摇头,益发显出龙钟老态,叹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身居首辅,偌大年岁,数十年声望,怎好去与人争论?非但无益,兼而无用,徒然贻笑大方,反被人讥我无气量。唉,朝廷事国家事千头万绪,只要相安无事,便是上上策。况且,鳌拜敢于背着我为所欲为,难道不是有恃无恐?……”他看着自己一双瘦削的、骨棱棱的手,仿佛不大经意地说:“长公主下嫁到他家,女儿又指婚郡王,大操大办、大庆大贺,天下的人都沾了喜气……”
索额图暗暗跺脚,觉得父亲真是老了、糊涂了,斤斤计较于这些小事体!他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阿玛不妨细想想,老佛爷于我们家和鳌拜家,到底谁近谁远、谁厚谁薄、谁亲谁疏?阿玛是当今皇后的爷爷,鳌拜是公主的伯公;皇后是天下之母,公主呢?况且还是庶出!还有一层,”索额图眼睛发亮,压低了声音,“以老佛爷这样的女中智星,女中豪杰而言,她就不会欲擒故纵?”
这句近似耳语的话,具有炸雷一样的效果,倾听的三个人都不由得身子往后一闪,或张口,或扬眉,既惊愕又激动。索额图把这个似在意外却在意中的事儿一下子点透,叫他们额头鬓边都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也可能是屋里太热的缘故。
索尼盯住了自己的儿子。他当然知道索额图的才干和能力,但近日他的见识眼光变得如此锐利、深刻,倒出乎意外。索尼尽量用平淡的口气说:
“你以为怎么办好?”
索额图似乎早就等着父亲这一问,认真地说:“眼下下手虽然为时已晚,但还有救。依儿子看,只有两条路可走。”
“哪两条?”索尼和他的两位门生情不自禁地同声问。
“一条,联通苏克萨哈,重新扩充实力,慢慢把他手里的权势分出去、夺过来。这一着要用慢功,因苏克萨哈元气大伤,恢复不易。但阿玛若肯援之以手,也并不多费力气。总因辅臣位序原本阿玛是首、苏克萨哈第二,名分上已压他一头。孩儿以为这是上策,名正言顺。当初既是鳌拜遏必隆上赶着阿玛联手才把苏克萨哈压垮,现在要破他的法,就得反其道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