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皱着眉头瞅了穆里玛一眼,穆里玛的神色才收敛了一些。
“不扯闲话了,还是讲咱们的正事吧!”鳌拜此言一出,班布尔善和阿思哈都赶忙用眼睛盯住了他。
“用人的事,我早就说过,吏、兵、户、工这四部堂官,非得可靠又能办事不可!可靠又是最最要紧!这回两旗换地,咱可得着教训了。换地的事,原本去年一开春就要办的,就因为苏纳海占着户部尚书,跟咱们作梗,直拖到去年底才算完结!”
阿思哈:“可不吗,要不是下决心干掉他,还不定办成办不成呢!全仗鳌公……”
鳌拜看他一眼,他连忙缩住口,静听。
“所以,咱们得时时防备着。这四部中,凡作梗、扎手的都不能留!礼、刑两部无关大局,不防松活些……这样吧,阿思哈,你仍回吏部掌印,你留的兵部尚书缺就给了噶褚哈吧!”
阿思哈喜形于色,立刻向鳌拜跪安道:“多谢恩赏!
自康熙元年起,阿思哈一直是吏部掌印满尚书,渐渐成了忠心耿耿的“鳌党”。去年迫于形势的压力和朝野的不满,他不得不离开这班列六部之首的“天官”、“冢宰”的崇高位置,调换到兵部去当尚书。兵部哪有吏部的威风!想想看,吏部职掌全国文职官吏的任免,天下十三省的督、抚、藩、臬、道、府、州、县都在掌中啊!今天,形势变了,他又回来了!
鳌拜又说:“图必泰这个人倒是忠心耿耿,可以重用。可惜脾气太暴躁,撑不起大场面…… 这样吧,让他补吏部右侍郎缺,阿思哈也多一个帮手。”
班布尔善笑道:“鳌公想得真周到。还有工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缺,补给谁合适?”
“礼部就给正红旗副都统觉罗外库,他是红带子和你们也都投缘儿、工部尚书缺么……”鳌拜沉吟着,没有往下说。阿思哈道:“让马尔赛补了吧!”
班布尔善多少有点咤异:“马尔赛?正白旗的,可靠么?”鳌拜瞥了班布尔善一眼:“就因为他是正白旗副都统,重用他才更有意思!不过马尔赛想要的是户部尚书缺,这户部尚书……”鳌拜又把下一句话咽下去了。要满足马尔赛的愿望,他还得花些力气,不大顺畅。
阿思哈小声对班布尔善说:“你还不知道吧,马尔赛早就过来了。他跟苏纳海不对劲。去年苏纳海犯案定罪,好些内情都是他手下的人探来的……”
班布尔善这才恍然大悟,既佩服鳌拜广罗人才的魄力,又称赞马尔赛识时务的眼光。不过,马尔赛与鳌拜更深一层的关系他就不知道了。而阿思哈知道,因为阿思哈是他们的搭桥人。
原来,马尔赛有个美貌的堂妹,生性豪爽,三年前死了丈夫,寄居在马尔赛家中。马尔赛要她再嫁,她一口咬定要嫁就嫁给当世英雄。马尔赛问这当世英雄是谁?她红着脸半天不言声,最后竟脱口而出地说出了鳌拜的大名!马尔赛又惊又喜。喜的是堂妹将给他搭上一座通向荣华富贵的红粉桥;惊的是鳌拜年过半百,家中又有个尽人所知的母老虎四夫人。他有言在先地告诉堂妹:那位四夫人极美极悍,因妒嫉笞死婢妾乳母无数,以至从她以后鳌拜不曾正式纳妾,堂妹难道不怕自寻死路?堂妹竟说她都不在意,只愿终身守在鳌拜身旁。
阿思哈得知此情,极力怂恿,并自告奋勇地去向鳌拜提亲。鳌拜尽管听的时候毫无表情,还说了几句年貌不相匹配的谦逊话,可是久与鳌拜相处的阿思哈看得出他心里其实很高兴、很得意,对这个女人的出人意外的心愿,很觉得好奇和感兴趣。所以阿思哈当下就请鳌拜应下亲事,心里不禁暗暗说:自古英雄皆好色,鳌公也难逃此例!
但是,阿思哈知道的内情也并不透彻。比如,今天的宴席上,马尔赛借着打莽式的热闹当口,又凑到鳌拜身边,低声说:
“恩公,定个日子吧,我好把舍妹送进府来。”
鳌拜想了想,说:“如今这两件大喜事都已办过去,你明后天送来好了。不要过于张扬,免得别人议论。……令妹叫什么名字?也好称呼。”
“她叫玛尔赛。”
“怎么跟你同名?”
马尔赛“嘿嘿”一笑,满脸笑纹皱成一堆,小声嗫嚅着说:“我……我想,这,这不就能使小的贱名……常达于恩公听闻么?”
鳌拜心头一动,不禁对这忠心无限的马尔赛既感激又怜悯。
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日后,你我就是亲戚了,不要这般讲话……近日京察①,出缺不少,你有没有意思补一个好缺?”
“承恩公厚爱,马尔赛不过旗下一副都统,怎敢痴心妄想部院大臣的高位?”
“不要紧,尽管讲。”
“若恩公不嫌马尔赛弩劣,马尔赛愿往户部补苏纳海之缺,为恩公效力。”
鳌拜当时捻着胡须点点头说:“你去吧,等候吏部委任。”
鳌拜答应了马尔赛,自然要说到做到。可是户部尚书一缺,在苏纳海处绞之后,小皇上提点马希纳补上了。马希纳既是皇上亲点,上任才三个月,鳌拜自然不好就动他。但马希纳自视甚高,不大听鳌拜的招呼,却对汉尚书王宏祚言听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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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对京官每三年按一定标准进行一次考该,分别加以奖惩的制度,称为京察。
倒是鳌拜的心病。户部急需要有可靠的人在那里钉着!但是这马尔赛……
鳌拜终于对班布尔善和阿思哈说:“马尔赛先补工部尚书缺,其它的侍郎缺,你们商量着办,拟好了回我。”
班布尔善说:“已经商量妥了。”他又流利地把议定补缺的人选说了一遍,每个都简要介绍一番,自然都是忠心可靠的人。他的记性、词令和才干真令人羡慕,说得鳌拜、阿思哈和穆里玛都连连点头。班布尔善最后道:“还有一事,京察、补缺这几项,索大臣会不会…… ?”
鳌拜目光一闪,想了想,说:“不足为虑。我来办吧。”

两天以后,鳌拜府里又办了个不大不小的喜事:一家之主的鳌拜,收纳五夫人。
既不像正式娶亲那么大张旗鼓排场豪华,又不像收房那样简便。办了几十桌喜筵,请了些相知的亲朋好友,吃酒看戏,也着实热闹了一天,可是,连鳌拜自己也没想到,他这位久历沧桑、功高爵显的名将,朝廷里大权在握的辅政大臣,在喜宴将散未散、太阳将落未落之际,心中竟也躁动不安,像三十多年前初婚时一样,急于见到他的新娘子了!
这实在是因为这位五夫人太与众不同了。
她要嫁当世英雄,她指认鳌拜是她的意中人,不顾一切地要嫁给他!为什么?权势?荣华富贵?谁也说不清。但鳌拜坚硬的心却被这古怪的女子打动了。他急于看到这个置一切于不顾而倾慕他的人!鳌拜一生受过多少人的赞美、崇拜和倾慕,他早己无动于衷。可是来自一个年轻美貌女人的痴情,任何男人都不会怒目相向。因为,说到底,即使是一颗如冰如石的心,它的最深处,也还是渴望着温暖、渴望着真实的情爱。……所以,鳌拜随着两名手提红灯的侍女,一步步走近他的新房——花园一侧连着游廊的小楼时,心口竟“突突”地跳起来。想当年,即便是力量悬殊的恶战之前,他可从来都是冷静如铁、手指都不抖的。
上了楼,丫环撩开新房的珠帘,喜娘战战兢兢地上前向鳌拜跪安道喜,不敢多说一句话,就跟丫环们一起下楼去了。
红纱灯,红喜烛,一片红光笼罩着床帐她坐在床边,头上的红盖头和新房内喜气洋洋的红光互相衬映,越发火热火红了。身上肥大的红缎衫子也掩不住她青春苗条的体态:细细的腰、柔美的小削肩、丰满的胸……
鳌拜忽觉疑惑了: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她怎么会有那些想头?也许是她堂兄在说假活以邀宠。那么他将遇到以往常常遇上的惊慌而恐惧的眼睛、紧缩的发抖身体、无究无尽的令人讨厌的眼泪,甚至还有刺得人耳鼓生痛的尖叫!……想到这里,鳌拜顿时少了兴头,上楼时的神秘感刹那间失去了光彩,心里那决意的颤栗也消失了。他觉得索然无味,随随便便走上前,顺手揭开了她的红盖头。
玛尔赛慢慢抬起头,慢慢立起身。鳌拜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吃惊地瞪大眼睛:这娇艳异常、风姿绰约的女子,实在美得叫人惊奇、叫人迷惑。她不是那种姑娘家纯洁的花朵般的美,也不像一般新娘子那样被包围在一团羞怯和恐惧中,这是一个青春焕发的少妇,二十多岁,肌肤如玉,柔美的颈子轻昂着,高高的胸脯起伏着,红润丰满的嘴唇翕动着、燃烧着热望,满含泪光的俊俏眼睛里既有似水的柔情,又有倾慕的狂喜,大胆地注视着他,竭力捕捉他的目光。鳌拜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竟像被雷击一般,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了。
玛尔赛慢慢走到他面前,猛然屈膝跪倒,挺着腰搂住了他的双腿,仰头望定他,无限宽慰、无限欢喜地说:“巴图鲁,巴图鲁!真是苍天有眼,到底听到了我的祷告,到底把我带到了你的身边,我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心甘情愿了!……”说着,她把桃花般娇润的面颊紧紧贴在鳌拜的袍子上,笑着,眼泪却滚落下来。
鳌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连忙把她扶起来,让她重新坐回床边,自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定,迷惑不解地问:“玛尔赛,你说的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呀!”
玛尔赛流转的目光在鳌拜脸上盘旋爱抚,除了幼时感受过母亲的类似注视,他再没有经过同样的温暖,一阵颤震从胸间涌过,他极力抑住它。
“巴图鲁,你真不认识我了?”见鳌拜凝神注视、竭力回忆后仍是摇头,她颇有些伤心地笑笑:“是了,你这样的人,胸中大山大海,不会记得芥籽儿一般的玛尔赛……”
“玛尔赛……”
玛尔赛眼睛里出现梦幻般的神色:“还在我头上梳冲天小辫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你能征惯战、威武无敌,是我们的巴图鲁,我们满洲的英雄!从五六岁到懂事,爹妈拿我当儿子养,你也就是我心上最崇敬的人!后来我对天发誓,一定要嫁给你,哪怕只跟你过一天呢,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可惜我生得太晚,到我出嫁的年份,你的儿子侄子都当官领兵了。我们毕竟是世家,父母哪肯让我做偏房,我只好嫁给了别人。我哭、我喊、我向老天求告,全都没有用…… 偏偏在我出嫁三月回娘家的途中,又遇上了你!”
“哦?什么时候?”
“四年前,正月十八,立春以后下大雪。”
“四年?什么地方?”
“鼓楼东街。我的马车被孔公主的马车撞着,一起陷进泥潭,不得动弹。正遇你上朝,竟亲自下马,运神力,把我们拔救出来!”
“原来是你!…… 那会子,你还是个塔拉温珠子啊!”
“塔拉温珠子也要长大的呀……孔公主不讲理,反倒动手打我,又是你上前替我说话,解了围……”
鳌拜全记起来了:明史案的揭发人吴之荣,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的,朝廷得以借题发挥,把南蛮子的气焰狠狠打了下去。玛尔赛的在场,莫非也是天意?
“那日回到娘家,整整哭了一夜,恨老天爷不长眼,晚生我二十年,又让我嫁给我不愿嫁的人!从此心里再也撇你不开……”
“你那丈夫,是……”
“婚后不到半年,他就在湖广战死,我爹娘也在我守寡的三年里先后去世。我一个孀妇,要嫁人就用不着管什么偏房不偏房了!真是绝路逢生啊,老天爷的好合,让我如愿以偿,让我今天见到你、嫁给你,啊!我真好运哪!……”她小巧的鼻翼翕动着,一阵阵的红潮,使她的面目格外明艳动人。
沉醉使鳌拜觉得心的一角在悄悄地、甜甜地融化。大约是习惯在作祟,他伸出大手,托住了玛尔赛的下颊。往常只需稍稍一用力,新娘就会惊慌失措。而此时,他只轻轻地抚摩着那柔嫩下巴上的小酒窝,说出了一句从来不曾对任何女人说的话:
“你正在妙龄,我可已经年过半百,老了!……”
玛尔赛瞪着泪光闪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如火的目光中,充满了祟敬的狂热、爱恋的渴求和一种无法表述的怜悯。鳌拜一生不曾受过这样的注视,他几乎经受不住了。玛尔赛却闪电般扑过来,鳌拜还没有清醒,她已经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热情地喊出来:
“不!不!不许你这样说!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巴图鲁!你就是我的天神!我疼你!我爱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决不离开你!”
鳌拜完全惊呆了、迷醉了。如雨似的喁喁情话,随着一阵阵喷向面颊的热气,在他耳边缠绵地诉说:“哦,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爱你这巴图鲁的天神般的身材,爱你的雄鹰一般明亮的眼睛,爱你宽广的前额,爱你的浓眉、你的卷曲的黑胡须!……你为什么不抱着我?抱紧些呀!紧紧的!我的巴图鲁啊!……”玛尔赛哭着、笑着,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鳌拜眼里,女人从来是战利品,连结发妻子在内。因为她也是被征服的一个部落长的女儿。他经历过的女人,也从来都是奴隶,在他面前或是低头哭泣,或是仰面献媚,她们是他的财产,他可以为所欲为。可是这个玛尔赛,在他心里激起一缕前所未有的柔情,以至于他不能奴视她,不忍粗暴地对她,更舍不得摔她打她咬她。是因为他的铁石心肠被感动了,还是在崇拜自己的人面前必须表现得更崇高呢?
他做了一件对女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小心翼翼地搂住玛尔赛,仿佛她是一朵容易碰坏的娇弱的花,用右手轻托住她美丽的头,对她那像两汪清潭一般的眼睛凝视片刻。俯下去,在她火热的红唇上印了一个庄重的、长长的吻……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鳌拜照旧上朝办事,临走吩咐玛尔赛,不要下楼,也不要去拜见其他夫人,待三天后,他将安排她去叩拜祠堂祖宗,与全家人会见。——这可不合纳妾的礼数了,只有正娶才有三朝拜祖宗的规矩。一向以“法祖”为立身之本的鳌拜,竟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么?
新婚第三天,鳌拜上朝以后玛尔赛又睡了一个时辰才起身。用了些茶点,便当窗理云鬓,由婢女们服侍她梳妆。玛尔赛心神宁贴、容态娇慵,弯弯的红唇透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微微眯着的眼睛满含着沉醉,她得到了曾是遥远如梦的幸福。她不顾一切、不怕一切而终于获得的,比她想象中的更甜美。对着镜子里如花似玉的容貌,她的思绪又飞向更远的地方:她要为她心爱的巴图鲁生许多儿子,一个个都是俊美无比、强健无敌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