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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荷带着丫鬟将茶端上,喝了一巡,众人都静了下来,疍三娘才道:“这半夜里的,大伙儿放下恩客来给我贺喜,三娘承情了,三日之后自然会在这花差号上再设宴告别,到时候还请各位姐妹赏光。”
沈小樱道:“姐姐放心,到时候妹妹我第一个来给姐姐捧场,那天神仙洲哪个敢不来,看我沈小樱不撕烂她的嘴。”说着眼角就瞄了银杏一眼,银杏不出声地呵呵以报。
“倒也不必如此。”疍三娘笑了笑:“三日后请的是场面上的客人,今晚能够来的,却都是自家姐妹了,看看人这么齐,刚好有两件事情,我也与大家一起说吧。”
众金钗忙道:“姐姐请讲。”几个妈妈也都说:“姑娘请说。”
疍三娘道:“我们这一行,混到咱们这个位置的,也算见识过了金山银海,手里滑过的金银,没有十几万,也有几十千,但赚的不少,花出去的也多。别看每年大比恩客们几万几万白银地砸,其中我们能留下来的有几成,在场诸位心里有数。”
好几个金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两个最年轻的就在那里叹气,她们刚入行那会眼看着神仙洲上众恩客泼水般地使银子,心里无比艳羡,等到自己也被摆上了台面,才知道那烧手的钱不好拿。
“有一些银子,也就是在咱们眼皮底下过一圈,转眼又回达官贵人手里头去了。”疍三娘继续道:“说到底,咱们都只是他们的玩物,在这神仙洲的台面上,做着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下贱买卖。上了神仙洲,我等别说上台要卖艺、下台要卖身,就是明里暗里,只要得了一句吩咐,还得帮老爷们做闷着良心的事,敢说一个不字,明天白鹅潭上就得多一具浮尸。”
有一两个花魁,脸上就有些僵硬起来,疍三娘说的事情,她们心里有数,然而涉及到自己时是怎么都不敢吐露的。
“今天我疍三娘能无灾无难急流勇退,上是妈祖娘娘的眷顾,中是宜和三少的袒护,下也是得众位姐妹的帮衬支持。对妈祖娘娘,三娘自是念念在心。三少那边,他是拉我出火坑、又将我捞上岸的贵人,我只能拿下半辈子对他全心全意的好来还了这段恩情。至于诸位姐妹,三娘无以为报,只在今夜,请诸位姐妹受我一拜。”
她说着就跪下,众人赶紧推让,疍三娘却执意让众人受了她一拜,这一拜,就是要拜下一直以来的恩怨交情,有恩的答恩,有怨的释怨,虽然恩怨其实也非这一拜就真的能够消泯,但于“礼”上面却是一根钉子,往后她退出百花行,今天在场的人若还有拿旧事来说的,便不占礼,这是“金盆洗手”之意。
这一拜,也是真的告别花界,两三个眼皮浅的看她如此,已在抹泪,沈小樱也在狠揉眼强哭,几个妈妈演技胜人一筹,眼皮吧啦几下,泪水自己就掉下来了。
第五章惊变
疍三娘拜完,起身之后,左手牵着沈小樱,右手牵着银杏,说道:“众位妹妹,我封帘之后,这神仙洲白鹅潭,花界就以你们为首,若眼皮底下见到姐妹中有难过的关、可怜的事,妹妹们能照看的,就照看着些,这是积德,也是积福。”
沈小樱眼睛一扫,在舱内所有人脸上扫过,眼神里好像夹带刀剑似的,说道:“姐姐放心,这本是妹妹应该做的。以前神仙洲是姐姐庇护着,姐姐既然封帘,往后自然是我沈小樱替姐姐照看她们。”
舱内十几人里,就有人将头低下,有人将头偏开,银杏嘴角一斜,要冷笑不冷笑的,因疍三娘有言在先她不敢造次,就忍住了没开口。对疍三娘,众人都无话说,对沈小樱,却是有人不服。
疍三娘又举了举手,贴身侍女碧荷就带了丫鬟小厮进来,捧了八口箱笼进来,疍三娘亲手将箱笼打开,里头不是金银元宝,就是珍珠首饰,烛光之下晃得人眼睛疼,幸亏众人不是粤海花魁,就是手里抓着花行摇钱树的妈妈,眼界都不浅,也就没人因此就眼红了。
沈小樱道:“姐姐,您这是做什么?”
疍三娘道:“咱们花行之中,不怕年幼命贱,就怕年老色衰,年幼命贱的,一朝登榜走红,还有改命享福的一天,年老色衰的,没了恩客,若手中没什么积蓄,那晚景可就凄凉了。可叹许多姐妹总是今日钱今日花,都不知个节制,就算年轻时有个几年风光,却因不知积蓄,到老就过不了世。乃至冻死饿死的,我都曾见过。”
舱内八个当红的金钗,年纪都不大,对花行娘子无以为生乃至饿死只是听说,但几个妈妈却是亲眼见过的,当下脸上就露出惨然之色——就是因为见过那些惨事,所以她们才会更加贪财惜命。
“我听三少说,那北京郊外,有一些太监们出钱建的庄子,专门收留那些年老出宫无所依靠的老太监,而那些壮年太监在当权得势之时,也会对这些庄子多加照拂,因为谁也不晓得自己明日会如何,或许今日一点善心,就为明日的自己留下一条退路。我们与那些宦官一般,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我前年第一次当上神仙洲花魁后,就曾在妈祖娘娘驾前许下誓愿,愿竭己力,为这广州城内外的姐妹谋条后路。”
疍三娘拍了拍那些箱笼:“这一些,便是我历年所积,我想用这笔钱,在河南(注:广州人说的河南指珠江南岸一带,约今天的海珠区,当年这里还是一个岛,如果说西关是广州城的西郊,河南就是广州城的南郊)建个庄子,让将来老无所依的姐妹们,有个吃饭养老、收尸埋棺的去处。”
众人听到这里,或是惊讶,或是感激,或是佩服,别人都忙着敛财,疍三娘竟要散财!
一个妈妈道:“妹妹,这怎么可以?你既封帘,这便是你养老的钱了,都拿了出来,你往后怎么办?”
“这也不是全部,我还是留有一点梯己的。再说我有三少呢,只要三少在一日,我疍三娘就饿不死。他若不在或不要我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疍三娘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带着几分看不清的味道,不过她没让这情绪发酵下去,就继续说话。
“只是这庄子的筹建,却得姐妹们帮忙,一是帮着找寻些可靠的人手,将这庄子做起来;二是把消息传出去,将那些年老无依的花娘接到庄子里去;三是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大家都对这个庄子照看一二。我是盼着姐妹们将来都有好去处,不用指望这个庄子,但有这个庄子在,便能以防万一。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明里我们尽一点善心,暗中也积一分阴德。各位姐妹,这件事情还请尽力。”
众人纷纷点头,银杏道:“姐姐说的对,这件事情大有阴德,妹妹我手头也不宽,今天先认了一千两银子。回头便让人送上船来。”
沈小樱睨而她一眼,道:“我出三千两!”
当下也有人认了几百两的,也有当场脱下几件名贵首饰的,疍三娘都不推却,亲自拿出账本一一记下了。
不觉已到四更天,东方将白,有个金钗道:“妹妹是趁着恩客睡着赶来的,看看天亮,我还是赶回去服侍吧,免得见不到人聒噪。”
于是众人趁势纷纷告辞,疍三娘亲自她们上了小艇,这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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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已经重新卷起,吴承鉴凑了上来,贴着耳朵低声道:“说什么胡话呢!什么我不要你你就不活了。你只要开句声,我明天就娶了你。”
疍三娘浑身一颤,却还是推开了他:“别说这些胡话了!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爹和大少再怎么宠你,也没有抬一个花娘子进门的道理,何况我还是疍家的…我也从来就没这妄想。”
“吴家不就做生意的嘛,商贾贱业,算什么身份。”吴承鉴叹道:“再说,你比谁都干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疍三娘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就对周贻瑾说:“贻瑾,刚才让你见笑了。”
周贻瑾仿佛就没听见他二人刚才谈什么似的,淡淡说:“三娘真是菩萨心肠,有了这番善举,这般心胸,往后神仙洲就是再出一百个花魁,却绝没一个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疍三娘道:“贻瑾何必取笑我,我们这种下九流,争出来的什么名头都如同过眼云烟,我做这件事情,一来是三少提点过,二来也是尽自己一点本心。”
吴承鉴笑道:“其实她就是拿了我的钱去赚阴德,回头你到妈祖娘娘面前还愿时,记得帮我多说几句好话。远的不说,就请妈祖娘娘给大嫂托个梦,让她赶紧把我这个月的月例放下来吧。”
疍三娘赶紧拍了他两下说:“妈祖娘娘的玩笑你也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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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正说着话,通通通连响,有个中年家仆撞了进来,门口快嘴吴七叫道:“爹,你怎么来了?”
吴七他爹吴二两撞进门来,满脸大汗,见面就喊:“三少爷,快…快回家去吧!大少他…他…”
吴承鉴看他这副模样先吃了一惊:“我大哥怎么了?”
“大少快不行了!”
吴承鉴倏地站起:“长话短说,说清楚些!”
吴二两喘着气:“大少爷他…他得了急症,大夫说…很是危急,老爷,老爷让你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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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和行由吴承鉴之父吴国英一手开创,吴国英论年纪也不算很老,但年轻时熬坏了身子,以至于未老先衰,前几年就退下了一线,将家业正式交给了长子吴承钧。
吴承鉴和大哥吴承钧感情深厚,吴承钧有多宠这个弟弟,吴承鉴就有多爱这个哥哥。这时听说大哥发了急症,一时心乱,什么也顾不上了,束一束衣服就要冲出去,却被周贻瑾一手拉住,叫道:“别急!事情越急,心越要定!”
疍三娘也道:“船艇慢慢开,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小心外面风大。”
吴承鉴定了定神,这才举步出了船舱,早有快艇备在那里。
周贻瑾留在花差号,其他三帮闲则都跳了上去,铁头军疤亲自掌舵。
上了快艇,吴承鉴才来得及问吴二两:“大哥不是去东莞了吗?临行前还好好的,怎么犯了急症?是中暑了?”
如今虽然已经入了秋,但广东的天气,不过中秋就说不上清凉,便是过了中秋热气也可能回扑,最近几日就是回热的天,民间俗称“秋老虎”。
吴二两看看四下,吴承鉴道:“这艇上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直说!”
吴二两才道:“三少,我们福建那条线来的茶叶,在惠州地面丢了。”
吴承鉴惊道:“哪一批茶叶?”
吴二两道:“福建本家茶山的茶叶。”
吴承鉴又问:“丢了多少?”
“丢了多少…”吴二两口里带着哭音:“全丢了!”
吴承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响,心道:“这下要糟!大糟特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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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以来,广州便日渐繁华,尤其到了明清两季,更是富庶到了极点。清朝初年屈大均有诗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到了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下令关闭福建、浙江、江苏三处海关,九万里神州只剩下广州一处口岸得以保留对外贸易,万国财货要进入中国、中国丝茶要出口海外,全部都得经过广州,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一口通商”时代。至此广州取代了扬州、苏州,登上了这个时代财富的顶端。
而广州所有的对外贸易,又全部承包在十几家商行手中——也就是民间俗称“十三行”者——以十几家商行来承揽全中国的进出口货物,自然是每一家都赚得金银满库。
十三行的保商承揽了全中国的海上进出口贸易,每一家的货物都包罗万有,但其中销量最大、利润最高的货物,莫过于丝、茶、瓷三项。
各大行商对外商的要求,只要不犯法禁都会尽量满足,所以各商行的货物都做得极大极杂,但一些有远见的家族则集中精力,在某项大宗货物上下功夫。
比如潘家,其最拿手的货物就是丝,而吴家则主攻茶。
宜和行在十三行中排名并不靠前,甚至就是在茶的出口量上也还不算最大,但吴家茶叶的品质却已经是公认的粤海第一。
和一些行商为求短期利益而掺假乱真、以次充好不同,吴家从第一代掌门人开始就对茶叶的质量有着相当苛刻的要求,茶农茶行推销过来的茶叶,吴国英都会一袋袋地亲自过目,但凡杂有烂、死、折、霉者,不管价格多低都一概不要,由于多年来主打品质,才为宜和行的茶叶建立了良好的商誉基础。
到了吴承钧继承家业之后,为了确保货源的优质、稳定,更是从源头上进行控制。吴承钧不但和福建的许多茶山包主签订了长期协议,甚至亲到福建实地勘察,命专人进驻茶山茶厂,从茶叶的采摘、复筛,到切、选、拣、炒,所有工序都有人全程监控。
在这道工序之下,最终形成了一批赫赫有名的吴氏独家茶叶,也就是吴二两所说的“本家茶山的茶”。
第六章重病
经过吴国英、吴承钧两代人的努力,不但使得宜和行的茶叶品质节节高升,甚至建立了名牌效应,以至于坊间都哄传说:只要盖上宜和戳记,茶价便能翻上几倍。便是在万里之外的欧洲市场,标有宜和行戳记的茶叶也是一上市就会被抢购一空。
正是由于成功建立了茶叶品牌,才让宜和行的生意在整个十三行中有了后来居上之势,到了近几年,吴承钧又利用这种商誉进行大幅度的扩张,他与东印度公司签订了数额惊人的订单协议,要求英国商人先支付高额的预付款,隔年宜和行再以等值茶叶抵付款项。
如此一来,吴家能够收购的货物极限就不再是自家的流动资金,而是所能收到预付款加上吴家自家现金流再加上部分高利贷,由于有二十余年积攒下来的长久信誉,从四年前开始,吴家从洋商那里预支到的金银数量,就一直大大超过宜和行的储备金。
这个过程之中其实存在着不小的风险,但吴承钧精明强干、算计无遗,连续几次都能让钱、货及时轮转,从而得到了更多洋商与茶农的信任。正是在这种危险却暴利的模式,让宜和行的经营规模在近三年来几乎每年都扩张了一倍以上,而今年的茶叶预付金,更是达到了宜和行历史上的顶点,不少老行尊都暗中算过:只要宜和行今年能再做成生意,吴家声势势必更上层楼,届时或挤掉卢、或挤掉谢,跻身十三行“上四家”的机会极大。
吴承钧自己也是打算等熬过了今年,就要改变方略,变冒险扩张为稳健经营。
可偏偏就在这时却出了事——最重要的那批茶叶在惠州地面失了踪迹。这批茶叶在数量上虽然只占总数不到三分之一,却是整个宜和行品质最优的那一批,同时也是利润最大的那一批。这批茶叶若不能及时交货,东印度公司那边会有什么反应都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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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虽然好玩乐,家里头的事情却是门清,既明白这批茶叶的失踪对吴家意味着什么,就能想见大哥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子——此事小则伤筋动骨、大则足以破家!
“这件事情,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
吴二两言语中带着哭腔:“不是故意不告诉三少,大少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就带着我出门了,因为走得匆忙,临行前只吩咐了一句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所以不但三少爷,连老爷、大少奶奶也是我们回来才知道这件事。”
“这事自然是要保密的,”快嘴吴七说:“这广州城内外,可到处都是饿狼。这事要是传出去,明天盯着我们吴家就成了那群虎狼眼里的肥肉了。”
吴承鉴眼神一闪,看向穿隆赐爷,吓得穿隆赐爷赶紧说:“三少放心,我嘴巴再松,这事也不敢漏半句口风的。我的嘴巴没穿隆。”
吴承鉴道:“看来大哥不是中暑,是急病了,他会病倒,那这批茶叶就是没找到了。”
吴二两没说话,但一脸的苦相却让谁也知道吴承鉴所料不差。
铁头军疤一直静静的未曾说话,这时忽然插口:“三少,我这就带人去惠州,就算把沿路地皮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这批茶。”
吴承鉴却摇了摇头:“你迟了这么久去还能找到的话,以大哥的能耐,这次就不是病倒回来了。”
吴家因为要确保运茶路线,所以对沿线黑白两道都有打点:他吴家是福建迁过来的,根在闽省,福建那边的事自有老吴家的亲族在做;入粤以后,从潮州府的南澳总兵、惠州府的碣石总兵到广州府、南海县这边的三班差役,每年也都有孝敬打点。
东边这条茶路是吴承钧亲抓的,所以当初他得到了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赶过去处理。吴承钧办事素来谋定而后动,他在去惠州之前没有急着声张,也是觉得自己亲去必能解决此事,然而事情总有意想不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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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五人水陆兼程,却也直到天亮才赶到西关。
西关是行商聚居之地,在后世虽然是广州极有名的一个片区,但实际上在清朝却并不在广州城内,而是位于广州西门外,所以叫做西关,治安由南海县管辖。
这时吴家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吴承鉴跟疍三娘赌气时说吴家是“商贾贱业”,这话半对半不对——对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来说,吴家自然是商贾贱业,但粤人重商,市民爱钱,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十三行的这些顶级富豪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所以家大业大,门户森严。
大丫鬟春蕊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换用的衣服守在侧门,吴承鉴出门总是珠光宝气的,让主张简朴持家的吴国英十分不满,所以每次回来都要换上一身朴素点的长衫。
吴承鉴一边疾步快走,一边问:“大少怎么样了?”
春蕊一边递衣服让他换,一边低声道:“现在是福安堂刘良科主诊,已派人去了南海西池堂请二何先生。老爷说如果天亮还没醒,就派人去沙面找找洋人大夫,总之什么办法都得用上!”
吴承鉴一时立定:“这么严重?!”
福安堂刘良科乃西关名医,在这富商云集的西关地面他能够稳稳立足就可见其医术高超,有他主诊,吴国英还要派人去南海、洋行找人,吴承钧病势之重可想而知。
他随即看了短腿查理一眼,短腿查理道:“ok,我这就去!一定找到一个最好的医生来。”
吴承鉴这才继续奔向内宅,除了吴七春蕊,帮闲小厮都留在了外面,吴承钧的房外,吴国英双眉紧皱地坐在门口,双目无神,吴承鉴冲过去叫:“阿爹!你怎么坐在这里!”
吴国英仿佛被这声叫唤唤醒了魂魄,一把抓住了小儿子的手,叫道:“昊官!你快进去看看你大佬!我在门口守着,不会让不干净的东西进门!”
所谓“不干净”的东西,那就是阴间鬼差之类,守门这是要防鬼差来勾魂,一向精明、开吴氏一门家业的吴国英竟然说起这等怪力乱神的话来,足见其心神早已大乱。
吴承鉴看到老父亲这颤巍巍的样子,眼泪差点就要渗出来,却还是马上忍住了。
“放心啦,阿爹,大佬不会有事的。”
他安抚地拍拍父亲满是皱纹的手,推门进去,厅中站着二哥吴承构,见到吴承鉴,吴二少开口就责骂:“老三,你怎么现在才来!又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则扑了过来,哭着叫道:“三叔,阿爹他,阿爹他…”
吴承鉴这会没功夫和二哥顶嘴,拍拍侄子的头道:“没事,三叔在呢。”就掀开了隔开内屋的雪绒纱布。
屋内一股病气扑面而来,一个老医生坐在床头,按着床上病人的手,一个泪痕弄花了淡妆、却仍不能掩其秀色的少妇站在床尾,盯着床上病人,眼睛片刻也离不开,直到发现吴承鉴进来,这才掩着嘴,低泣道:“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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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少妇就是宜和行的当家大少奶奶、吴承钧的妻子蔡巧珠了。
她自十五岁嫁入吴家,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刚入门时吴承鉴还是个半大小子,叔嫂之间就没什么忌讳,吴承鉴也常常穿门入户,与哥嫂口头上都是没大没小。吴承钧宠着弟弟,蔡巧珠也就跟着丈夫宠着小叔子,十二年间在一个屋檐下,从半大处到彼此成年,叔嫂间的感情也与别个不同。
此刻她侍病了半夜,精神恍惚,单薄的身子摇摇不稳,恍若风中发颤的梨花,美人挂泪,更惹得吴承鉴心中怜忍。
昨天下午,叔嫂两人还在为月例的事情拌嘴呢,此刻蔡巧珠却将他视若倚靠,吴承鉴把侄子推出去,将声音放温和了,说:“大嫂放心,我在呢。”
眼下有外人在,吴大少奶克制着,掩着脸,一手扶着床沿,哽咽道:“快睇睇你大佬。”
吴承鉴这才近前,看了床上病人一眼,只见大哥一张脸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干燥的唇上还带着没清理干净的血丝,就猜吴承钧可能吐过血,又喝不进水米,他不懂医术,只与刘良科对视了一眼,刘良科就跟着他出来了,两人走到屋外梨花树下,吴承鉴才道:“请刘大夫长话短说。”
刘良科道:“大少本是积劳成疾之体,又加上奔波疲乏,已足以引动病根,偏偏又是急怒攻心,如今已是伤到根本了。”
这些个言语,一句赶一句,内里都不是好话,吴承鉴混惯了风月场的人,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让自己因痛而冷静,才又问道:“敢问一声,怎么治?”
刘良科叹道:“老夫刚才连针都不敢施,眼下只能先开一副方子试试,稳不稳得住还要看造化,要想此病根治…难,难,难啊!”
屋内陡然传来一声要压却压不住的悲泣,却是蔡巧珠站在窗后偷听,吴国英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拐杖指着刘良科叫道:“打出去,打出去!昊官,快把这个庸医给打出去!二何先生呢?二何先生呢?怎么二何先生还不来!”
吴承鉴一拉,就要将无比尴尬的刘良科拉到外间致歉,吴国英忽然一个抽搐,竟然就要软倒,吴承鉴吓得赶紧去扶起老父,一边朝着刘良科叫道:“刘大夫,家父刚才是悲急交加才口不择言,还请刘大夫体量,现在先救救家父吧。”
刘良科能在富豪堆里立足,不但是医术不错,脾气也是好的出奇,就上前诊脉,一边道:“理解,理解。”
吴老太爷这病倒不难诊断,也就是年老体衰、悲伤心脉罢了,虽不至于酿成吴承钧那般重症,但他年级大了,同样经不起折腾。众人赶紧将老太爷搬回房中,由刘良科施了针、开了方,赶紧抓药煮药。
吴家老爷子这一病,吴家更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第七章四大掌柜
这一番忙乱,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吴承鉴连自己房间都没空回去一下,在杨姨娘带人煮药的空档,吴承鉴才在耳房中独自坐着,此时此刻,身边再无第二个人。
他从小早慧,据说出生的时候有雷电劈翻了屋顶,产婆都吓得跌倒,因为这个异象,满月时吴国英就去光孝寺,请了高僧来为他诵经祈福,没想到这个小婴儿看到老和尚,竟然翻白眼以待。
那个老和尚见了,竟然也没生气,反而说这个孩子有什么“宿智慧根”,要讨他去做和尚,吴老爷当然不肯啦!不过也因为这样,吴国英更觉得这个小儿子来历不凡,对他寄予厚望,为他起名吴承鉴,以自家商行的商名“昊官”来做他的小名。
到得年纪渐大,吴承钧既不喜欢读书考科举,也不想经商做买卖,七岁时就唱通街到处说:“反正国家太平无事,阿爹能赚钱,阿哥能守业,我这辈子就享福好了。”把吴国英当场气得七窍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