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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掌柜被穿隆赐爷迎到中堂之内坐好,沿途扫了几眼,见来拜寿的这些人个个目光闪烁,不停地扫向堂内,似乎在等着谁出来,便知道这些人名为,实际上心怀鬼胎。
便是欧家富也看出来了,心道:“这些人不是来祝寿的,是来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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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来,吴国英老爷子一直睡不沉,但不知为何,昨晚却睡得很好,入夜后不久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天光,竟是精神大好。
杨姨娘拿了衣服来帮穿,却皱着眉苦着脸,只差没哭出来。
吴国英想想今天是自己的好日子,便忍住不说她。
他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风光了二十几年,发家之后一直忙碌从未做过一次像样的寿礼,不想今天吴家面临灭门之灾,这时候自己的寿宴却办得如此风光。
或许这将是吴家的谢场宴,或许经过此劫后吴家将涅槃重生,不管是哪一个结局,吴国英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或许正是因此,他昨晚才睡的那么沉。
梳洗罢,开了房门,蔡巧珠已经侍立在外,请安道:“新妇来伺候老爷用早膳。”
这几年来,吴国英的日常起居都是杨姨娘伺候打理,但今日蔡巧珠来了,却也没人觉得不妥,许多下人心里都想:“这是儿媳妇来给公公尽最后一点孝心了。”
蔡巧珠为吴国英添了一碗粥,吴国英问:“承钧怎么样?”
蔡巧珠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昨晚一直咳嗽着,新妇照看了一夜,幸而今晨起来没再咳了。”
吴国英看看她眼眶乌黑,便知她多半一夜未睡,道:“辛苦你了。”
“应该的。”蔡巧珠道了一句,又未公公添些咸菜。
福佬们吃的粥和广府人吃的粥不一样,福建人的粥总是煮得米粒完整,广州人的粥是煮得米粒扁烂,若依古语,福建人的粥其实应该叫“糜”才对——这是更古老的一种做法,晋惠帝那个“何不食肉糜”里的“肉糜”,指的就是福建式的粥。
吴家来穗安家已经几十年了,吴承鉴已经习惯了喝广式粥,而吴国英的早餐,依然改不去食白糜配咸菜。
一大碗好糜喝下去,吴国英大感爽快,因问起外头的形势,蔡巧珠道:“这几日无论日夜,门外从来不缺人‘守门’的,今天中门一打开,就有人进门拜寿了。现在宴席已经坐了三四成了。三叔说了,且等宴席坐了有七八成,我们再出去不迟。”
吴国英呵呵一笑:“早,真是早!”这老早地就上门,他自然猜到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就在后院等着,蔡巧珠先到前面去清点寿礼,上门不空手是中国人的习惯,更何况是拜寿,主人家受了礼,回头要设法还人情的,所以要清点立单,结果一堆堆的都是临时采买的便宜货色,用心准备的礼品十中无一。欧家富等伙计办的寿礼倒是用心,价值虽不甚高,蔡巧珠却记在了心里。
所有寿礼之中,以潘有节送来的一株珊瑚最为夺目,那珊瑚高达五尺,更难得的是侧看形状恍如吴国英的生肖——恍若老虎形状——这就可遇不可求了,多半是潘有节偶得此物而留了心,今日特意送来。
蔡巧珠心道:“十一保商之中,自第二轮保商投筹之后便都急着与我家划清关系,也只有潘家还能维持这份体面与心意。同和行能成为天下第一果然不是侥幸。”
除了潘有节之外,卢家送来的寿礼也颇为厚重,虽不如潘家之用心,却也配得上卢家的身份。
吴家中门已开的消息传遍西关,不到中午,吴宅内外就坐得人满为患。
蔡总商那边听到消息,怕出意外,便加急求请了粤海关,吉山临时又调了五十旗兵、二百绿营来,虽然没有阻人进门拜寿,却也要防人趁机作乱。有这些旗兵、绿营兵盯着,那些债主商户就算有什么怨念也不敢肆意妄为了。
可是人一多也就没办法保持安静,开了一个口发现兵老爷们没管就渐渐喧闹了起来,终于这声音传到了后院。
吴国英耐不住了,道:“走吧,走吧。”这场寿宴,他已经预备好了将是多事之会,便由吴承构和吴二两扶着,来到中堂。这里清空了桌椅,摆下了四台宴席——能进到这里的,都是最重要的客人了——其中一台请亲族,一台请好友,一台请官长,一台请伙计。
结果好友、官长两台几乎都空了,亲族、伙计两台倒是坐满了。
吴国英先见亲族,拱手道:“六叔、十五叔。”六叔公与十五叔公带着众亲族还礼,六叔公的年纪比吴国英大,十五叔公的年纪比吴国英小,但两人的身体却都康健得很。
接着来见伙计,看到刘大掌柜、戴二掌柜、欧家富等人,刘大掌柜道:“老当家,今天我们这些老伙计一起来了,给老当家贺寿,讨喝一杯寿酒。”
欧家富也上前,说道:“老当家,我们这些人凑了钱,为老东家打了个金寿桃,因为太过仓促,还有几片叶子没打好,所以金寿桃暂时都放在了我家了,回头方便的时候,老东家就派人来我家拿。”
这话说的古怪,杨姨娘忍不住嘟哝,心想哪有上门拜寿寿礼还放家里的?分明就只是空口白牙,但吴国英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素知欧家富为人忠厚,做事稳重又有计较,今天如果真送了珍贵寿礼来,万一明日吴家抄了家金寿桃也是保不住的,这是暗着告诉吴国英:伙计们为吴家凑了一笔钱,万一有个好歹,这笔钱或许能做缓急之用,吴国英可以在方便的时候派人去取。
他拍了拍欧家富的肩膀说:“有心了,有心了!得有你们这样的好伙计,我吴国英这辈子就没白活,宜和行就没白开!”
欧家富道:“老当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家一定大步揽过、遇难成祥。”
门外头二十几个伙计一起:“老东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家大步揽过,遇难成祥!”
后两句虽然不是拜寿的话,但这是伙计们的真实心意,吴国英便欣然受了。他举了杯道:“今日我吴家虽遭挫折,但这个中堂之内,有亲人,有好友,不顾外头的风雨,能来陪吴国英喝这杯寿酒,那便是上天没有亏待我吴国英了。吴家虽然不知道明日将会如何,但今天这一杯寿酒,却足以慰我老怀。吴国英在此便借这一杯薄酒,多谢各位前来。”
他是不能喝酒的,才沾了下嘴唇,旁边吴承构便抢过喝了。
中堂内外,所有人都举杯为寿——这是不可废的礼节。
吴国英点了点头说:“酒薄菜淡,还请见谅,请用,请用。”
自己便坐下,按照风俗,这就算开席了,可今日到这里来贺寿的,有几人有心情吃饭?特别是外头的那些人,更是个个心不在焉,许多讨债的人被拦在大门外好几日了。今天借着拜寿的机会总算望见了吴国英,但看看周围的人都满脸心事还装着喝酒吃菜,中堂里又都是吴家的自家人,自己如果进去了说了煞风景的话,怕是要被轰出来,一时也都不好进去。但如果就这样吃一顿饭就走,却又如何甘心?只是都等着看谁上去打头阵,他们才好跟着施压。
找茬的人一时找不到好时机进来,倒是那些真心拜寿的人,一个个地上前来祝酒,吴国英一个个地回礼,然后由吴承构把盏陪上一杯。
刘大掌柜动了几筷子后环视周围,心道:“这个阵势安排得好。亲近的人围拢在老当家身边,外头那些人就算不怀好意,等闲也不敢进来。”
一念未已,就看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手边还扶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童。
吴国英一见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说道:“四友叔,你怎么来了?”
第七十章逼债
这个老头子叫薄四友,身子骨如吴国英一般虚弱,年纪却比吴国英大了将近二十岁,吴国英的辈分已经不低了,所以连潘有节都要称他一声叔,而这个薄四友的辈分更高,连潘震臣、吴国英都要矮他一辈,虽然薄家如今有些没落了,但吴国英素来念旧,见他亲来自然不敢怠慢。
薄四友立好了道:“国英你做寿,薄叔我趁着能动,便赶来为你贺一贺。”
吴承构早看到吴国英的眼神,拉了张椅子扶了薄四友坐下,薄四友指着那个孩童说:“这是我的虱(曾孙)。崽子,给吴爷爷磕头。”
那孩子就趴在地上,口里僵硬地说吴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国英弯腰比较吃力,蔡巧珠早上前把孩子扶起来,顺便塞了一个红包。
吴国英道:“好孩子,好孩子。四友叔四代同堂,羡煞旁人。”
薄四友说道:“四代同堂,唉——在别人眼里那是福气,可谁又知道老头子的苦处?我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活了四个,六个女儿不去说她们,只是这四个儿子又生了十七个孙子,十七个孙子下面又有十二个曾孙曾孙女,三四十年前嫁女儿,家底掏了一半,近十年嫁孙女,剩下的家底又去了一半。我的这些儿孙又都是没用的,会营生的少,吃干饭的多,四代同堂,全靠老头子我支撑着全家六七十口的生计。就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撑到几时…”
吴国英也叹道:“四友叔说的是,别人看我们家大业大都只知道羡慕,又有谁能清楚这其中的苦处呢。”
薄四友伸手过来握住了吴国英的手道:“国英啊,还是你知道我。”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是不知道你吴家如今的难处,可是薄叔我比你更难啊。投在你们宜和行的那笔钱如果收不回来,明天我们薄家六十七口人,就都得喝风。国英啊,无论如何,你得替我想想办法啊…”说完,一双老眼便渗出了泪花。
蔡巧珠心里一突,便知这不是来拜寿,仍然是讨债来了。
吴国英见薄四友这个模样,心里也是难受之极。
蔡巧珠便知公公抹不下老交情,看了吴承构一眼,吴承构却不动,蔡巧珠无奈,这个丑人只好自己来做了,她上前福了一福,说道:“薄太公,薄家再难,也不过少了下锅的米,吴家之难,却是连吃饭的人也都要保不住了。今天是我们老爷的好日子,薄太公是高寿的人,自然知道做寿的忌讳与规矩,太公与我老爷既是几十年的交情,又是长辈,不如今日只论情谊,莫谈利害如何?”
薄四友眼睛扫了蔡巧珠一眼,脸色一沉,说道:“这位是?”他有十几年没来吴家了,竟不认得蔡巧珠。
吴国英道:“是承钧的媳妇。”
薄四友道:“国英啊,你我说话,还要晚辈娘们来插嘴,你们吴家的规矩是这样的?”
吴国英虽然念旧,却非昏庸,蔡巧珠这个儿媳妇是他极满意极倚重的,薄四友却是一个十几年没上门、今天一上门就要讨债的长辈,谁轻谁重他还拎得清,当下道:“她是我吴家当家的女主。现在我儿子病倒了,二儿子没出息,小儿子爱胡闹,我也是又老又病,只能靠着这个儿媳妇来撑场面、应付外头讨债的人了。”
薄四友被他一堵,脸上便讪讪的,说:“好新妇,好新妇,果然贤惠的很。你说的话虽然有理,今日是国英的好日子,论理我不应当来,可是你们吴家门禁太严,我的几个儿子,何曾进得了门,过了今日,我怕是再也进不来了,所以不当说的话,也只好一并说了。”
蔡巧珠得了公公的话,底气已壮,分说道:“薄太公,我吴家门禁从来不严,这几日是被朝廷的兵给看住,吴家也没办法。在此之前,逢年过节的,薄太公是长辈不敢屈尊,但薄家的儿子孙儿辈,却也不见常来吴家做客,累得孙媳我也没能认得薄家叔伯婶母,却是孙媳我的不是了。”
这句话是暗指薄四友一家平日不上门,今天想要钱了就打交情牌,薄四友被说的老脸又是一黑。又听蔡巧珠继续说:“太公既知今天是我家老爷的好日子,若还顾念着数十年香火之情,那么那些论理不当说的话,还是别说了吧。”
这一阵抢白,薄四友一句嘴也还不上,这时候便祭出倚老卖老的绝招来,只对吴国英说:“国英啊,别人的钱,我不管!但我的钱…老头子我快死了,你可不能赖啊!”
蔡巧珠眉头大皱,分说道:“太公,今时今日的形势,不是我吴家要赖大伙儿的帐,但是当此形势,吴家还能做什么?不只是薄太公的钱,今日在座这么多人的钱,吴家非不愿还,乃是不能。薄太公,难道你就没看到我们吴宅内外,到处都是官差营兵么?吴家大船有将沉之虞,太公还在这时候上门交逼,不嫌太过了么?”
薄四友被逼不过,遮羞布也不要了,口吐真言:“老朽当然知道你们吴家的形势,可是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既然这艘船是沉定了,这三斤钉给谁不是给呢,不如就趁着沉船之前,给我们薄家了吧。”
蔡巧珠听了这话,再看这个老头儿,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她虽然也经历了不少险恶世事,本性毕竟还是良善的,万想不到还能在一个八旬尊长口里,听到如此厚颜无耻之话!
她忍不住心道:“他薄家用心如此卑劣可鄙,怪不得家势每况愈下。”
就见薄四友踢了曾孙一脚,那小男孩大概是被教过的,一下子哇哇哭了起来,扑到吴国英脚边,眼泪鼻涕一起流,都蹭到了吴国英的裤腿,又有几个薄家的孙子从外头冲进来,一起哭道:“国英叔,国英叔!你可不能这么对我们薄家啊。”
吴承构和吴二两赶紧上前拦住,不让他们近吴国英的身,冷不防又走进来两个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年纪,叫道:“国英老弟!薄家的钱若要还,可也别少了我们的!”
刘大掌柜认出那两人一个叫林汝大,一个叫任汉骁,都是与吴国英同辈的商场老货色,他们的背后也有一些子弟,在外头挤着就要进来。
这下子场面就有些失控的征兆了。
刘大掌柜赶紧与戴二掌柜迎了上去,欧家富带了吴家的亲戚,挡在了中堂门口,这里头一闹,外面没心吃酒的客人们也都跃跃欲试起来,有叫喊的,有哭嚎的,有要冲进来的,原本还勉强维系着礼貌与温情的一个拜寿宴会,登时破灭。
蔡巧珠眼看场面变得难看,低声道:“老爷,你别伤心,这些人…”
不料吴国英却轻轻笑了笑:“伤什么心!我若连这都看不破,那可是白混了几十年的商海。”
不过被人如此逼迫,这也是他生平罕有的遭遇,便要撑起身来发作,吴二两一看惊得甩开旁人,既过来道:“老爷,你可别激动,昊官吩咐过,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不能让你激动。”
便在这时,外头嘿嘿、赫赫几声冷笑,从远而近,而原本就要闹起来的人群,竟也慢慢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在走过来,气势压住了中堂外面的讨债者。
蔡巧珠心中一阵警惕:“这又要来什么厉害人物?”
便见外头人群两分,中间走进三个人来,那三人进了门后,左边那人脸上一道刀疤差点将其半边脸划作两半,显得面目十分狰狞,他一个环顾,林汝大任汉骁都吓得退在一边,连薄四友都将曾孙拉了回来。
进门三人中间的那个伸了伸手,便有两条精壮汉子快步小跑过来,进来后同时躬身,其中一个奉上酒杯,另外一个就帮着斟酒,酒一斟满,马上躬身后退,一举一动都显得训练有素。
那三个人便上前几步,举着杯子道:“我等来给老商主敬酒!”
这三个人吴国英都觉得面生,看了吴承构一眼,吴承构嘴角都有些抽搐,他认得左边那个人叫马大宏,广州有名的帮派老大,控制着沙面上千号苦力,右边那个叫段先同,北江广州段屈指可数的大佬,垄断着那几十里的内河黄金航道,据说只要他一个禁令下来,进出广州的航道立马就会瘫痪,中间那个更是手眼通天,人称刘三爷,真实姓名无人知晓,据传说是洪门某一支的头面人物,号令所及,上至肇庆、下到澳门,整个珠三角都有他的耳目和打手。
如果说昨晚偷上花差号的那些是黑道上的杂鱼烂虾,那这三个就是广东黑道上响当当的角色。吴国英不认得他们,吴承构却清楚宜和行有一部分货是和他们有关系的——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虽然所占份额不大,但对这些帮派来说却是一笔丰厚而稳定的投资。因为有这个关系在,平常时节这些帮派都会对宜和行、对吴家暗中关照,但现在吴家要倒,这些人便要上门抽回本钱。
第七十一章洪门上门
吴承构低声在吴国英耳边说了两句,吴国英瞬间明白——这三人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是近几年的事情,他只是不认得人——赶紧扶着儿子站起来说:“三位一路远来,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马大宏的刀疤脸狰狞可怕,段先同的两撇老鼠胡子则是一副阴险样,刘三爷笑眯眯的倒是满脸和气,但能坐到他这个位置的人,谁敢以为他是真和气?
三人见吴国英起身敬客,都回了一礼,刘三爷笑眯眯道:“今日我等三人联袂,凑个热闹,一来是给老东家拜寿,二来嘛,我们江湖上的人说话就不转弯了——老爷子,咱们三家投到宜和行的钱和别人不同,那是几千号兄弟一点一滴凑起来的血汗钱。吴家的难处我们也明白,但我们三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不能不为手底下的兄弟考虑,只能请吴老想想办法,别让这几千号兄弟今年过不了年。”
吴国英大感为难,刘三爷的话说的客气,但语气之中却是不容拒绝。
其实薄四友也罢,刘三爷也罢,他们都清楚吴家要完,然而他们的打算又惊人地一致:别人的钱我不管,但我的钱你得还。薄四友是卖惨动之以情,刘三爷等就靠威压暗藏胁迫了。
旁边任汉骁嘟哝道:“你们的钱是钱,难道我们的钱就不是…”
马大宏冷冷道:“我们的钱,就是和你们的钱不同!怎么,你还有意见了?”
任汉骁吓得后退了两步,连声道:“不敢,不敢!”
旁边段先同道:“吴老爷子,我们就把话摊开来说吧。你们吴家算是皇商,如今形势不妙,官府那边是要先做一通清算的,或者吴家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这一遭了。可万一有漏网之鱼熬过去了,官府那边清算完,江湖道这边还要再过一遍。如果吴家能把我们这条数善了了,那么以后吴家劫后余生的子孙、家眷、家人,在江湖上便能不受欺辱,但如果这条数不能善了,嘿嘿,这广府内外,固然有几千号兄弟要过问一声,便是南洋海外,也有洪门的堂口!”
这话说的漂亮,却又暗里藏刀!这是告诉吴家:别以为只是官府清算就算完,若是不能将我们这边的账目结清楚了,将来官家那边算完,黑道上的兄弟还要再补上一刀。
听了这话,从蔡巧珠、吴承构到吴二两,全都脸色一变,就是吴国英也是双眉一堕。公媳俩都知吴承鉴做好了打算要把光儿送到南洋安身,到了吕宋朝廷便鞭长莫及,但洪门的势力却能伸到那里。今天若不能善了此事,光儿到了海外也会有危险。
刘三爷笑笑,对吴国英说:“老爷子,怎么说?”
吴承构叫道:“我们家现在没钱了!”
马大宏大怒道:“你们真想赖账?”就要上前动粗,却被段先同拦了一拦。
段先同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宜和行这么大的家业,不可能没有留一点后手的。”
他看了吴承构两眼,阴恻恻地说:“这位是吴二少吧?别说你们家的公账了,就说你的私房,你在芳草街那处宅子,还有里头静鸡鸡(广州话,鬼鬼祟祟的意思)收着的娇娃,便都不在宜和行的公账上吧?”
吴承构一听,脸皮就像抽了筋。
他毕竟也是宜和二少,虽然不能像吴承鉴一样,弄了一艘花差花差号光明正大地梳笼花魁,却也悄悄在外头弄了个院子,包养了个外室,这段时间,他已经提前将一些家资挪了过去,正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这点底都被捅破。
吴国英一阵咳嗽,几乎就想打吴承构一个耳光,手提起来却没力气,蔡巧珠赶紧上前为公公顺气,吴二两连声道:“老爷,你别气,别气坏了身子。一切不还有昊官吗?你要保重啊。”
吴承构听到这话,一个灵醒,叫道:“对,对!你们别逼我爹了,我爹现在不当家,你们逼也没用!”
刘三爷哦了一声,他倒也知道吴家的家业早已交接了两回,弥勒佛般的脸笑道:“若是这样,那就请当家的出来一谈吧。这会子老子做大寿,亲生儿子怎么的也得登场不是?”
蔡巧珠亦知今日吴承鉴怎么也避不过去的了,转头就要让连翘去请三少,便听后面吴承鉴的声音响了起来:“哈哈,今天好热闹啊!”
就见吴七穿的一身光鲜,打头出来,后面跟着吴承鉴,更是穿的一身锦绣,他摇着扇子直晃到了吴国英面前,笑道:“阿爹,孩儿来给您老人家拜寿了。赐爷搞起来的这宴席你可还满意?”
说着也当满堂的人都不存在般,直向吴国英拜了下去
吴国英慢慢坐回太师椅,挥手:“去,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吴承鉴这才朝外,朗声道:“各位亲朋,各位好友,赶紧好吃好喝起来吧!我们吴家可是有今天没明天啦,过了这一顿,下一顿想来我们吴家白吃白喝也没机会啦。”
刘大掌柜和戴二掌柜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马大宏脸上怒色就要发作,不想刘三爷却按了按他,反而退开了两步,要看吴承鉴如何言语。
吴承鉴一眼瞥见薄四友坐在那里,皱眉对吴七道:“这老头是谁?中堂的酒席,我记得没安排闲杂人等的位置吧?”
薄四友听到“闲杂人等”四字,差点气结。
吴二两连忙上前道:“这是薄四友,你该叫叔公。”又解释了两句薄四友的身份和来意。
吴承鉴笑道:“哦,就是那个为老不尊,七十八岁还在外头包小妾,结果那小妾当晚就卷了细软跟马夫跑路了,这事听过,听过——神仙洲都笑了好几年了。”
薄四友气得胡子翘起,戟指道:“你…你…你…你个不肖后生!你不敬老!”
吴承鉴笑道:“人不是活久了就值得尊敬的。像你这样做了五六十年生意连个行号都没立起来,生了一窝的崽子却没一个成材,家无余财还要凑钱包娼,力不从心只能看着小妾跟马夫跑路,整个人活成了广州城的笑柄,我要是你,早就一条绳子吊死自己算了,还会跑来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薄四友大叫:“你…你…你…”手指连点,双腿伸直,眼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
吴承鉴转头对他的几个孙子说:“薄家放给宜和行的钱,可都是这老头画的押。他要是死了,回头官府清算宜和行,你们这种债主不在子孙代领的,可得排在后面了。”
薄四友的孙子大惊,赶紧跑过来扶住老头子,让他千万别死。
吴承鉴道:“还不快抬回家去,用人参吊命!”
那些薄家儿孙慌乱得全无主张,赶紧将人抬出去了。
吴承鉴又看了站在门内侧边上的林汝大、任汉骁一眼,笑道:“哎哟,这不是林伯、任伯吗?这是来给我阿爹祝寿吧?多谢,多谢。”
林汝大也有把柄,怕遭了吴承鉴的毒舌,不敢接腔,任汉骁为人浑一些,就叫道:“我们一来拜寿,二来讨钱!”
吴承鉴道:“讨钱?往年还不到结账的时候吧?”他转头问刘大掌柜:“是我记错了吗?”
刘大掌柜道:“三少没记错。根本就还不到时候!”
吴承鉴道:“既然不到时候,你们讨什么钱?到了时候,我们吴家自然有钱还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