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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英还没应,吴承鉴就说:“那是当然。宜和行没了,阿爹再创一个就好,儿子要是没了,赶着再生也还得再养二十四年呢。对吧阿爹?”
吴国英忍不住骂道:“你给我收声!”
吴承鉴嘻嘻一笑,说:“好好,不过我吴承鉴就认一个理:只要是真正的至亲,心里头一定会认为人比商行重要的。几千两银子算什么,但阿爹的六十大寿,人生还能有几回?这个寿宴,我不但要办,还要办得风风光光。”
吴承构指着吴承鉴要骂,吴国英一摆手:“行了!寿宴都准备了这么久,这时再叫停于事无补,突然让人看空我们,就这样吧。”
蔡巧珠也道:“三叔是对的,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让人觉得我们吴家没钱了。”
从后院出来,蔡巧珠对吴承鉴道:“你在神仙洲请客吃饭,原来是为了家里的事,刚才在右院怎么不与我说?”
吴承鉴笑道:“我知道嫂嫂对我好,就算我真糊涂,嫂嫂也会帮着我的。”
蔡巧珠忍不住笑骂了他一声,手指戳他额头:“你啊!”
吴二少在后头看着他们叔嫂亲热,自己就像个外人,心里憋得不行,只觉得阿爹偏心,大嫂也偏心,一家子全都排挤自己,只知道宠着那个吴承鉴!
杨姨娘过来看到他的脸色,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因为这二十年来,类似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几回,就劝他:“狗儿,狗儿,你…往后我们就别争了吧。谁让你投错了胎,是个庶出…”
吴二少大怒:“庶出又怎么样?难道我不是阿爹的儿子?老大也就算了,他比我大又能干,但老三…我就一定得蜷在他脚底下?我就不信了!娘亲啊,我不服啊!”
吴家是商贾人家,规矩没官宦士林那么大,杨姨娘是他生母,吴国英原本也没说庶出的孩子得管生母做姨娘,但吴二少懂事点之后,却硬是要在人前叫姨娘,对人说我们是大家族,不能乱了规矩。但他在人后,又叫娘亲。
杨姨娘被他叫了一声,心又软了:“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吴二少说:“娘你看紧着爹,现在大哥快不行了,宜和行指着老三迟早不得完?我跟着大佬做了好几年生意了,现在我们就等着老三再犯错,错到爹也没办法偏袒他,到时候家里的这盘生意,还得是我来。”
他回到自己房中——吴家发家的时间短,且吴国英为人极其节省,所以刚发家的前十年家用一切就简,这栋宅子是在吴承钧手里逐渐扩建的,先是买下后面一块地扩建了后院,让老爷子搬过去住,他自己搬进了空出来的主房,也就是右院,又买下了隔壁的三进院落,改成了现在的左院,都给了吴承鉴住,因此左院占了现在整个吴家大宅的四分之一强,吴承钧对弟弟的宠爱可想而知。
而吴承钧空出来的两间屋子,就给了吴二少住,虽然也不算小,但只有一个天井,哪里像左院那样自己带着院落?
吴承构看看这房子,看看服侍自己的丫头,再想想老三不知道在哪里怎么风流快活,心里那团火更是冒得难以遏制,再忍不住,便换了一身衣服,出门直往宜和行来。
戴二掌柜正在行中理事,见到吴承构也不奇怪,这些年吴承构一直协理着吴承钧,宜和行是经常来的,不像吴承鉴,很少踏足此间。
若是往常,戴二掌柜与吴承构打个招呼也就继续干活了,但能做到大掌柜的人无不七窍玲珑,只一个眼神就觉得二少是有话要说,便放下账本,将下面报事的人快快打发,问道:“二少,是否有事?”
吴承构道:“原本想跟戴二叔问点明天寿宴的事,去了你家里,却找不到戴二叔。”
戴二掌柜便知这里头话里有话,一来寿宴的事情既不归他管,也不归吴承构管,二来这个时间自己通常都在宜和行,二少不会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里去找?便道:“好,今天切好无紧急之事,我交代一下,就与二少出来。”
吴承构便先出了宜和行,戴二掌柜后脚跟上,两人找了个茶楼包了个厢房,吴承构便道:“老三越来越胡闹了,可阿爹却还偏袒着他。这宜和行放在他手里,迟早要完。”
戴二掌柜便问出了何事。
吴承构便将昨夜吴承鉴两夜未归、今天吴国英如何偏袒之事说了。
戴二掌柜听完,先是沉吟,后又叹了口气,说:“三少自接掌宜和行以来,就没踏进商行半步!若不是有大掌柜盯着,这个宜和行怕早就散了。人情都爱幼子,老东家宠着三少我很明白,但大少在此危急之际,还将宜和行也交给他,我就看不懂了。按理说,大少病重,最好当然是老东家接掌,若老东家也病了,退而求其次,也该是二少你啊。毕竟你跟了好几年的生意了,宜和行的事情你都算熟。”
吴承构哼哼不休,道:“还不是因为我跟大佬不是一个娘!”
戴二掌柜叹道:“我们商贾人家,嫡庶也没他们官宦人家那么严厉,不过不是一母,终究不同。”
吴承构发泄了一通怒火,渐渐平静下来,为戴二掌柜斟了一杯茶,才道:“戴二叔,今日请你出来,实在是希望你能帮我教我。”
“二少,”戴二掌柜道:“您这是?”
“我实在受不了了。”吴承构道:“而且再这么下去,我在吴家,在宜和行,只怕就要站都没地方站。老大病了,指了老三。老三胡闹乱来,可老爷子又惯着他,他们是要眼看着老三把这个家都给败完才甘心?”
“这几年,宜和行的确获利甚丰。”戴二掌柜道:“但每年获利,其中的大头,都被大少抽走了。而从三少的开销看来,只怕…唉,他一人的开销,要占宜和行一年纯利我之大半。就说今年他用来捧花魁的那艘大船,我跟人打听过,那艘船是英吉利人打造了开过来的,上十万两的白银啊,一甲一板,一钉一木,可都是宜和行伙计的血汗。”
“我就是不明白,大佬怎么会这么纵容老三这么败家!”吴承构道:“我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戴二叔,你要帮我。你也是宜和行的老人了,可不能这么看着商号就这么败落。”
“二少是想…”戴二掌柜道:“三少毕竟是大少指定的人。”
“我看,大哥根本就是病糊涂了!”吴承构咬着牙,切着齿:“就是阿爹,也是老糊涂了。”
戴二掌柜沉吟半晌,说道:“大少大概是没办法再起身给三少撑腰了,但听二少刚才的转述,老东家却还宠着三少,真想要夺三少的权柄,又要压着老东家承认二少,本来是很难的,不过,寿辰那天或许是个机会。”
“寿辰?”
戴二掌柜道:“老东家要做大寿,到时候,不但西关众商号有人要来,吴家的亲族,不也都要来么?宜和行是吴家的宜和行,吴家虽然来自福建,但整个福建吴氏在广州、在西关,开枝散叶已经三四代人,又多与宜和行有生意来往,彼此早已纠葛难分,如果宜和行出了事,众多亲族也要受损。”
吴承构眼睛一亮:“戴二叔是说…”
“就借着这寿宴,借着众多亲族之势,向老东家施压!”戴二掌柜道:“若有一二个长者肯为二少出头,那就更好了。到时候,只要让老东家明白三少是怎么个臭名远播,而二少是众望所归的话,那么事情就好办了。老东家如今半病着,人老了就念亲,看到有众多亲族撑二少的话,老东家也许就会幡然醒悟,就算他老人家仍然执迷,那也得卖众人一个面子。”
吴承构大喜道:“好,好,这个注意好!六叔公向来最疼我不过,我这就找六叔公去。”
第二十五章首富们的初登场
吴国英等他们叔嫂兄弟都出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
吴承钧吴承鉴两兄弟这些年的分工谋划,对别人瞒着,对吴国英却是不瞒的。然而方才之事,总觉得哪里怪异,再一细想,忽然拍大腿:“哎哟,这臭小子,又在做戏,我也被他瞒过了!”
杨姨娘刚好进来,问:“谁做戏?谁瞒过了你?”
吴国英瞥了她一眼,说:“没什么,方才老三对我说了谎,我现在才想起来。”
杨姨娘趁机道:“那可要再把他叫来,老爷再好好教训他?”
“不了,”吴国英道:“寿宴之后再说吧。”
他心里头却想:“刚才屋里头只我们三人,老三还不说实话,这是在怀疑家嫂,还是在怀疑老二?”
这两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嫁入家门十二年的儿媳,都是至亲,想到要怀疑他们,心里一阵烦躁,于是说:“还是把他叫来,不好好骂他一顿,今晚不舒坦。”
杨姨娘大喜,就派人去叫唤,没想到回报却说:“三少被叫去总商行了。”
吴国英有些奇怪:“又不是年结,又不是选举,去总商行做什么?莫非有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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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出了后院,本想先回左院,不料就有人急急来请,定下时刻,要吴承鉴急往总商行议事。
吴承鉴拿着帖子,心道:“总算来了。”
他仍然回了左院,换了一件特织加薄的玫瑰紫马褂,拎上一顶金陵丝织瓜皮帽子,踩上一双青缎粉底靴,又让夏晴把自己的辫子仔细地整一整。吴承鉴自幼保养得好,二十四岁的人了,皮肤光滑紧致,和同时代的人相比,望上去还如同二十不到一般,再穿上这一身衣服,整个人都耀眼了起来。
夏晴一双巧手极好的手艺,三两下就把他的辫子给溜顺了,又顺手替他将眉毛顺了一顺,脸面整了一整,再走开两步看看,笑道:“三少,这是要去相媳妇吗?捯饬得这么妖。”
吴承鉴笑道:“那还不是你打扮的?”
他又让秋月取折扇,秋月问:“哪一柄?”吴承鉴道:“压箱那柄。”
那是柄模雕乌木金陵扇子,扇骨面上雕着一整部《心经》,扇面一边题着六祖的四句佛偈,是祝允明的亲笔章草,另一边是沈周所作的一幅《东林图》,又挂着个水灵通透的翡翠坠子,由陆子冈雕作一个佛手。这柄扇子,可不是请名家随手题写,而是通体有所构思,而后让书、画、刻之国手亲制,非前朝之大权贵不能办。扇子以禅宗经、景为主题,到最后却变得满是富贵气象,吴承鉴平时也是不用的。
春蕊微微吃了一惊:“这真是要去相媳妇了?”
吴承鉴笑道:“去打仗啊。所以得准备好战马武器。”
夏晴嗤的笑道:“你这样子,去打仗?去赴皇帝的宴会都行还差不多!”
“真去见皇帝我就不这么折腾了。”吴承鉴啧啧道:“可惜这里是广东,天气又还热着,许多行头用不上。”转着帽子,摇摇扇子就出门了。
出了门,一早吩咐过吴七引一顶轿子在外头等着了——他出门其实不喜坐轿子的,这时却坐上了,轿子里还放了冰,外头太阳正毒,一进去却满轿子冒冷气,吴承鉴施施然坐进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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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总行位于十三行街中段,轿子停下,吴承鉴走了出来,抬轿的轿夫、跑步的吴七都是满头大汗,从冰汽中走出来的吴承鉴却是一身的清爽,一点汗花都没有。
他抬了抬头,就看见这个不大的门面,顶上牌匾很低调地写着五个字:保商议事处。连“总商行”三字都没有。
字非名家手笔,匾也只是一块木板,搁在十三行街简直寒酸,和大名鼎鼎的十三行也很不匹配,换了个外人来,谁能想到这门后面就是当今天下最有钱的一群人的议事之地?
这地方吴承鉴小时候来玩过,反而是长大后就没来过了,这时用扇子遮额以避阳光刺目,抬头重新打量,只见匾额这么多年也没换过,门庭虽然打扫得干净,比当年却又旧了不少。
吴七上前:“三少?”
吴承鉴点了点头,抬脚进了门,穿过一道走廊,看看就到了议事厅,厅门口侍立的人望见了他,便高唱:“宜和行代理商主昊官到。”
这个屋子坐南朝北,进了门,当中一张神案位于正南方向,神案后面就是一面什么都没有的白壁,神案的两侧,左六右五十一张太师椅面对面列着,十一张椅子上,已经坐了九个人。
“十三行”只是民间俗称,很多时候保商的数量并不刚好就是十三家,比如眼前拿到保商执照的就是十一家。
清朝尚左,所以从其前后左右的排序,就可推知十一张椅子所代表的商号在十三行中的排位。神案左侧第一椅即十三行中第一人,也就是总商,右第一即十三行第二人,以下类推。
吴承鉴站在门口,一眼看过去:
最近门口的,是神案左侧第六张椅子,坐着顺达行马商主,他的对面空着;
神案右侧第五张,坐着茂盛行杨商主,他的对面,左侧第五张坐着三江行梁商主;
神案右侧第四张,坐着康泰行易商主,他的对面,左侧第四张坐着中通行潘商主;
神案右侧第三张,坐着兴成行商主叶大林——也就是吴承鉴的未来岳父;他的对面,左侧第三张椅子空着,吴承鉴就知这张椅子是留给宜和行的;
自此再往内,就是十三行中的四大家族了——
神案右侧第二张,坐着广发行商主卢关桓,他的对面,左侧第二张交椅上,坐着宏泰行商主谢原礼;
神案右侧第一张又空了,吴承鉴便知这是留给同和行潘有节的椅子,它的对面,坐着万宝行商主蔡士文,他也是当今整个十三行的总商了。
这潘、蔡、谢、卢四大家族的财富,比之余子又胜出不止一筹,排在后面的保商,一定程度上都要依附这四大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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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常以“腰缠十万贯”来形容豪富,然而要进这间屋子,家资没个百万都没资格在这十一把椅子上沾一沾。这间简陋老旧的屋子里头,人若是坐齐了,十一人的身家加起来,大清的国库说不定都要被压一头。
已经坐着的这九个人,吴承鉴个个拜会过,所以人人认得,这些人个个都富可敌国,此刻身上的穿着打扮却都简朴无比,金玉饰品一件没有,连丝绸也都不穿,都只穿着土棉布衣裳,一眼望过去全是一片土灰色,虽然说不上寒酸,但能多低调就有多低调,偏偏吴承钧反其道而行,他这副行头走在神仙洲还不怎么显,进了这里,就像一头孔雀进了鸡窝。
九大保商虽然坐着,可有的人哈着腰,有的人驼着背,有的人苦着脸,个个都是穷苦臣奴之相,再没半点富豪的模样。
他们看着吴承鉴一身光鲜、昂首挺胸、摇头晃扇地走进来,好些人都是心中一叹:“吴国英生的好儿子,显摆惯了,在这里也不懂收敛,这是嫌自家钱太多么?宜和行看着要完。”
吴承鉴嘻嘻笑笑,抱着扇子一个个弯腰拜过去,一路不是叫叔叔就是叫伯伯,嘴甜话也热情,前面马杨梁易潘五个保商也都陪笑,到了叶大林这里,他眼睛一瞪:“穿的这么花里胡哨,你当这是哪!”
吴承鉴笑道:“这不大林叔你在这里吗?我是女婿见泰山,不穿漂亮些怎么行?”
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叶大林眉头皱得更厉害。
左上首蔡士文咳嗽一声,道:“好了,今日要议事,吴代理也坐下吧。”
两家也算亲戚,他不叫侄儿,却叫代理,那是明示要谈公事了。
谢原礼拍拍他下手的椅子:“来吧,世侄。这屋子你来过几次吧,这椅子今天却是第一次坐,可得做稳了。”
他虽是话里有话,吴承鉴却仿佛听不出来,就走过去坐了,一边笑道:“椅子也不是第一次坐,五岁那年,我就进来玩过,潘伯伯也抱着我坐过他的椅子,嘻嘻,就是蔡叔叔现在坐的那张,我当时还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他说的潘伯伯,就是已故总商潘震臣,至于蔡叔叔自然就是现任总商蔡士文了。
除了蔡士文黑着脸,众保商又都忍不住失声而笑,神案的边角,一条板凳上坐着一个剃着标准金钱鼠尾头的满洲家奴,他身上穿着绸布衫,手指戴着金戒指,穿戴是土豪式的,脸上却是一副猥琐相,这时肆无忌惮地笑着说:“就不知道这把椅子,现在有没有骚味呢,回头找条狗来闻闻。哈哈,哈哈——”
他说着就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他的话又无潜词、又不好笑,还有些落蔡士文的面子,可蔡士文也不敢对他发作,也陪着笑了两声。
吴承鉴就知道这个人必是粤海关监督的家奴嘎溜,坐在那里是代粤海关监督坚实会议的。
第二十六章惠州陆路
除了嘎溜外,议事厅中还有两人,一个是坐在角落里书案后面的书记员,另外一个是个中年书生,相貌清癯,蔡士文道:“潘商主染恙,无法到会,所以委托了柳大掌柜来,代理同和行的参议。”
那位柳大掌柜吴承鉴也认得,知道他为人虽然低调,但在同和行地位甚高,就是整个西关各大家族也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柳大掌柜微微屈了屈身,他并未在椅子上坐下,只站在椅子后面,以示与各大商主身份有别。
这屋子里头的人走出去个个富甲一方,这时笑过之后,却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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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吴家大宅。
吴二两赶来回报:“老顾回来了。”
吴国英一听忙说:“快让进来,快让进来!”
吴二两和老顾,乃是吴国英创业时的左膀右臂,吴二两内外兼顾,而老顾偏向外务。他两人比吴国英年轻了约莫十岁,到吴承钧接管宜和行后,吴二两仍然鞍前马后地为吴家奔波,而老顾在干了几年将吴承钧扶上马后,终于也在两年前逐渐隐退了。
不过他人虽然退了,毕竟只有两年,功夫和老关系还没全冷下去,这次惠州出了事情,吴国英便又将他请了出来——惠州那条线,当初老顾也是经手人之一。而老顾听说此事后也更无二话,接了差使就走,直到今天才回。
一个五十岁出头的老者跨进门来,放下了手中斗笠,露出一张皱纹斑驳的脸,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大不少,似乎是个操劳过度的糟老头,但他手长脚长、肌肉壮健,则比壮年也丝毫不逊色。
吴国英扶着椅子站起来迎他,老顾道:“大哥,跟我客气什么,快坐下快坐下。”
杨姨娘按老规矩,给老顾上了两大碗茶水就退下了。老顾一口气先喝了一碗,啧道:“还是广州的水好啊,没有那股咸味。”
吴国英道:“惠州的水就有咸味了?”
老顾道:“碣石卫离海那么近,就算原本不咸,被带盐的海风吹久了,也得变味了。”
这句话话里有话,吴国英眼皮向下垂了垂,两人是老哥弟,也就不用再兜圈子了,直接问:“段龙江真的出了问题?”
段龙江就是碣石总兵。过去几年宜和行能安稳发达,他是关键之一;这一次惠州茶叶出事,他也是关键之一。
吴家在福建的茶叶,从福建下海,用沙船走近海海运,按照吴国英父子与福建宗亲的协议,茶叶若在福建境内出事,福建那边要承担所有损失,但过了东山岛进入广东海域,那就是宜和行的责任了。
茶叶进入粤海以后,主要得经过两府两卫的海域——潮州府的南澳和惠州府的碣石。在惠州登岸后,转陆路运往广州。这管辖两府海域的总兵,吴家都下了大本钱,而其中潮州府南澳总兵又是段龙江牵的线,两府沿海海盗势力也是宜和行出钱、段龙江出面摆平,登陆后在惠州府境内的陆路,也有一半是由段龙江直接负责。
这一条运茶路线,避免了从福建全程走陆路的颠簸,也避开了闽南粤东遍地的毛贼,路线形成以来,几年间从没出过差错,不料偏偏今年就出了事:茶船从惠州登岸,段龙江那边保了一程后,交给了吴承钧派去接应的人马,队伍走出没多远,就在博罗县遇到了山贼,偌大一批茶叶,全给劫了。
“劫匪动手的地方,刚好就在湖镇、罗水两哨之间,那是官兵力量最薄弱的地方。”老顾说道:“当时护送茶叶的,老大是杜铁寿,老二是胡普林。杜铁寿是老手了,经过那里时都是小心又小心,每一次都会临时变换启程时间。但这一回,还是落入了劫匪的全套。”
吴国英就明白了,如果是狭路相逢,还有抵抗的余地,但落入圈套,那便是任人宰割——怪不得这次的茶叶丢得彻底。这条运茶的路线,不但吴承钧亲自走过全程,吴国英也走过广东境内的陆路,一听就知道劫匪埋伏的地方在哪里。
“他们是在圈洼中了埋伏?”
“是,对方有两倍人手,又占了地形,甚至还有十几条火枪,所以老杜他们就不敢动。”
吴国英更惊讶了,火枪是大清严禁之物,杜铁寿做的是正当买卖,自然是不敢私藏的,而对手竟然有火枪,要么就是不惮造反的大贼,要么就是有官兵暗中撑腰——甚至就是官兵冒充。
“老杜见了这个形势,就知道抗拒了定没有好下场,当场就决定投降,他想着,小贼可能胡闹,大贼都有规矩,大家都是为利而来,回头也就是找到山头拜,破上一大笔钱罢了,如果当场闹翻,不但没有胜算,而且茶叶万一落了水,反而人财两失。”
吴国英点头:“老杜的做法没问题,换了是我,也是这么办。不过圈洼那个地方,虽然正当两哨交界,但离博罗还是很近啊,我记得当年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有湖镇哨的水兵兵船巡到,难道这规矩改了?”
“规矩没改,我问得清楚,如今仍然是两个时辰一巡,夜间可能偷懒,白天却仍如此。”
“如今是太平盛世,广东的毛贼可不敢跟官兵正面对着干。敢跟官兵对着干的那是反贼,惠州府近在省城咫尺,若出现这样的反贼早就闹通天了,不可能无声无息。”吴国英道:“圈洼这个地方,有兵船定期巡检,那么多的贼人不可能长期蹲点,可对方居然还能在那里设下埋伏,除非…除非对方不但知道我们的路线,还算好了老杜到达的时间。”
老顾点头了,低声说:“老哥,这一劫如果过得去,宜和行可得清理清理了,甚至这西关大宅也是。这里头一定有内应。”
“先说惠州那边吧。”吴国英长长叹了一口气,能够知晓这条运茶路线细节的,不是宜和行的高层,就是西关大宅里的亲信,他却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怀疑这个家族的股肱与亲人:“段龙江是怎么说?”
“他推了个一干二净!”老顾一脸的恼火:“运茶的路线,多半是广州这边泄露,但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知道杜铁寿接了茶叶之后什么时候走,若差个一日半日功夫,这个圈套就不成了,而要算计好动手的时间,老杜的手下可能有问题,但段龙江他也脱不了干系!”
“三十年的交情了啊!”吴国英朝天吁叹,其实段龙江的态度就已经可以看出问题,若真的还是老朋友,真的还站在同一条战线,这事就不会推卸,他只会比吴国英更着急,因为找不回茶叶,就意味着彼此合作要崩坏,段龙江将失去一笔很大的年度财源:“他能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这上面花了我们宜和行多少钱…他自己算不清楚么!”
“人往高处走啊。他多半是找到另外的大财主了。”老顾道:“我在惠州还打听到,他可能要高升了,至少再上一个台阶。”
“唉,也是我不好!”吴国英道:“早在两年前,昊官就跟我提过,让我设法打通香港仔、新安这条线,把茶叶直接运到白鹅潭来。承钧其实也有这个意思,都是我拉不下和段龙江的交情,觉得旧路既然走顺了就没必要改变,这事才耽搁下了。唉,都是我的错啊!”
宜和行之所以让茶船抵达惠州之后转陆路,而不是直走珠江口,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广东海域的海盗以大星澳(在今天大亚湾湾口)为界,以东是潮州海盗的天下,以西则是香江海盗的地盘,在没有炮舰护航的情况下,宜和行的沙船要绕过香港仔、从珠江口直入广州,这条路线想要走得平安无事,必须摆平的不只是一两个总兵,而是包括香江海盗群在内的整个珠江口海域错综复杂的势力与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