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不通?”马其鸣面带微笑地说。
李春江没说话,好像有点走神。马其鸣也不管他,只是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们应该给他机会,让他充分地表现,一个人越是想表现自己,也就越能暴露自己。春江,你应该好好研究研究人的心理,这对你以后办案有好处。好了,我还有会,你先忙去吧。”
李春江刚要走,马其鸣又唤住他:“对了,北京那边联系好了,你跟夫人商量商量,趁这段时间,陪她去一趟,彻底做个检查。”
李春江哪有心思听这个!走出市委大院,他心里就不只是委屈和担忧了:马其鸣这样说什么意思?妥协、让步,还是打算彻底放弃?
潘才章兴奋得简直想死!多险啊,差点就给说了。幸亏自己长着脑子,幸亏对吴达功有信心,要不然,嘿嘿,不敢想!
想起过去的这些个日子,潘才章简直就像游了一趟太虚村,世上的事,怪,太怪,怪得连他这个老公安老所长都不敢相信。抓来人不审,好吃好喝侍候着,让你想,让你往透彻里想,这叫哪门子办案?如果这样也能让人开口,还要警察做什么?
又一想,不对,马其鸣这招儿,你还甭说,差点就让自己崩溃了。
潘才章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天,潘才章被秘密带上车,一辆镶着黑色玻璃的车,带他的两个人都不认识,表情冷得就跟恐怖电影里的杀手。潘才章开始以为是黑道上的,忙说:“我没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啊,那个刘冬,我真是不能放。”
对方冷冷地剜他一眼,示意他别说话。潘才章吓得赶忙闭上嘴。车子很快驶出市区,往子兰山那边去。潘才章心想完了,弄不好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拉子兰山上活埋也说不定,这事儿他不是没听过,童小牛他们就干过,那个叫乌鸦的……想到这儿,潘才章猛地一个冷战,恨不得一头撞碎玻璃跳出去。年轻一点的那位一把按住他,喝道:“别动!”潘才章变得老实,其实不老实没办法,那玻璃防弹的,根本撞不碎,潘才章这点经验还有,就算真撞碎了,但敢跳吗?
潘才章怯怯盯住两个天外来客般的陌生人,祈祷千万别是黑道的,也千万别是童百山的人,童百山的跟黑道没啥两样。车子拐过子水河,没往山上去,径直开进一个叫乡巴佬的度假村。潘才章这才松口气,到了这儿,就是自个的地盘,量他们也不敢玩杀人越货的勾当。
等被带到后院二层小楼,潘才章傻眼了,怎么也想不到,坐在这儿等他的竟是小田,就是他想约却不给他机会的那个田秘书田文理!
“哎呀,是田秘书。”潘才章伸出双手,热情地走过去。
“请坐吧。”秘书小田指着对面一张凳子说。
潘才章愣了愣,怎么让他坐凳子,这不是有沙发吗?
“潘才章,知道请你来做什么吗?”秘书小田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平静里分明有股威严。
“不……不知道。”
“那好,我告诉你。”秘书小田站起身,一改平日那份文静,不怒而威的目光瞪在潘才章脸上,“潘才章,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找你来做什么,请你如实把自己做下的事说出来。”
“你……你……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潘才章,我们是很友好地请你来,难道你愿意我们把你送回去,再用警车拉你来?”小田说着,目光示意两位,年轻那位立刻拿出一张拘捕令,上面有公安局的鲜红大印。不过,潘才章看得很清,大印上的名称不是三河市公安局,而是……潘才章一时有些恍惚,不清楚那个地方在哪,仔细一想,头上的冷汗哗就下来了。
这不正是马其鸣以前做过县委书记的南平县吗?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儿,莫非……蓦地,潘才章慌了,怕了,后心贴到了前心上,无力地瘫在凳子上。
两位陌生人正是南平县公安局刑警,年轻那位姓张,另一位年龄大的,秘书小田叫他康队。
见潘才章老实了,秘书小田跟康队说:“你们谈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这一次,马其鸣的确把谁也瞒住了,包括老局长秦默,马其鸣也没跟他讲实话,只说潘才章牵扯进一桩案子,让人家带走了,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讲。不是说他信不过谁,而是看一份材料时,忽然发现,他们把关系搞颠倒了,原来一直以为,控制潘才章这条线的必是吴达功。你猜怎么着,材料上反映的事实却是:潘才章才是一手编织起这个网的人,吴达功只不过是潘才章网住的一条鱼,某些时候竟也受潘才章控制。
这份材料提醒他,切不可按常规思维去判断问题,否则,就会走进死胡同。正好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过去的部下现在的南平县长打来的,说南平有几个打工者失踪好几年,现在怀疑是让某股势力胁迫到三河,替人坐牢,南平警方想做进一步侦查,请求马其鸣能给予支持。
马其鸣一口答应下来,正好借南平警方的力量,进一步摸清潘才章及真正控制潘才章的这股力量。
这些事他当然不能跟秦默和李春江讲,怕引起他们误会,以为不信任他们才借南平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怕秦默追问那份材料从何而来。
一提材料,马其鸣的心忽然就暗下来。
提供材料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任政法书记车光远。
说起来,这事儿还有些曲折。
一开始,马其鸣也是无从下手,觉得四面都是线索,可抓哪一条都觉不对头。有天他查阅桌上的群众来信,忽然就发现一封特殊的信,字迹似曾相识,一读,才知道这信非同寻常。这是一个人失败后的反思,是对杂乱无序的诸多线索的梳理,这封信里提到一个人:李欣然,说后悔没从李欣然身上先打开缺口,结果把问题弄得复杂化,困在里面走不出来。马其鸣正是从这封信得到启示,决计先对李欣然采取措施。
信是秘书小田悄悄放桌上的。
当时,马其鸣只装做不知道,啥话也没跟小田提。
事情过去了好些日子,在李欣然被双规后的一天,马其鸣忽然叫来小田,问他信从哪儿来。
秘书小田犹豫一会儿,说出了季小菲的名字。
马其鸣这才决计亲自约见季小菲。季小菲说,信是车光远写的,可惜还没写完,他便进去了。临被带走的那天,车光远突然打电话,要她立即去他办公室,说有重要东西交给她。等她赶去时,省纪委的同志已到了,季小菲抢在前面拿到了那封信。当时车光远啥也没说,只是用目光鼓励着她。季小菲说到这儿,眼圈忽地湿了。
马其鸣现在看的这份材料,是车光远亲手交给他的。看过那封信后,马其鸣决计去见车光远,靠着老朋友的帮忙,他跟车光远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临别时车光远交给他这份材料,说是在里面写的。马其鸣真是感动,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车光远还有信心写这些东西,可见他的意志有多坚强。他觉得交到手上的,是一颗沉甸甸的心,是一份重托,一份不会轻易放下的责任。
毕竟,他们同是政法书记。
正是得益于车光远的提醒,马其鸣才从纷乱的头序中很快理出一条思路:潘才章!他交给秘书小田一个任务,跟南平老康他们一起,耐心地陪着潘才章,不逼他,不审他,除了限制自由,不对他采取任何措施。
这也许有些不合情理,更不合公安办案的原则。但马其鸣相信,这办法对潘才章管用。对付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办法。潘才章半辈子生活在那种地方,对审讯那一套,比过日子还熟悉,你没有特别的办法,能让他开口、能让他说实话?
潘才章一开始很紧张,很怕,尤其看到南平两个人,身子不由得就抖。这事太可怕了,怎么风一来雨也来了?后面会不会还有雪?他紧急思忖对策,好在潘才章这方面有不少对策,他决计拖,这个时候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相信外面的人不急,不相信外面的人会不管。你南平的警察再厉害,还能翻了三河的天?
慢慢地,他镇静下来,发现事儿并没那么糟,他们好像也没掌握多少,要不,怎么不问?不问就证明他们只是捕风捉影,或者走走形式。他仔细回顾了一下所有做过的事,确信天衣无缝,那几个蹲在里面挣外块的人,比打工强得多,而且他们查死也查不出是南平人,这一点潘才章敢保证,要不凭啥这事能做那么长?要不凭啥天南海北的人只要一出事,就想把人转到三河来?他潘才章能耐大,信誉好,人家是慕名而来呀。
嘿嘿,潘才章笑了,这一笑,算是把他彻底笑了过来,再见了南平人,便摆出一种威风,一种三河市对南平县的威风。南平算什么,落后封闭的小县,能跟三河比?更摆出一种气势,一种历经大风大浪的气势,一种驾驭乾坤的气势。车光远都没能把我搞掉,吴达功都得听我的,甚至袁波,甚至孙吉海,甚至……哈哈,说出来吓死你们,就凭你两个南平人,能咋?
果然,南平人泄气了,失望了,甚至不打算问他了。有一着没一着的,天天只留下一个人,陪他看电视,像是南平没电视似的,另一个,潘才璋认为定是去转街,到三河找女人也说不定,三河的女人当然比南平要强。这就对了,做做样子嘛,工作也做了,玩也玩了,回去一交差,多美。现如今谁还认认真真办案,傻子才认真,不怕死的才认真,没权没势吃不到好处的才假装认真。有了好处你给我认真一下看?
潘才章美滋滋的,心想这日子也不错,吃有人管,睡有人管,就当是在外面办案好了。
秘书小田倒是天天来,来了也不多说,就一句话:“还不想说?”
“说个头!”潘才章愤愤地讲。现在他才发现,秘书小田不是东西,在车光远手上整他,现在到了马其鸣手上,还想整他,不就为个季小菲嘛,这男人真没出息。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潘才章开始纳闷儿,觉得不大对劲,哪儿不对劲,说不出,但就是不对劲。外面一点信儿听不到,也没人来看他,这很不正常,很不符合逻辑,他潘才章的逻辑。再看两个南平人,就觉对方不是泄气,不是失望,而是胸有成竹,太胸有成竹了!
潘才章耐不过性子,试探着跟秘书小田说:“能多少给我透点信儿吗?多少都行,看在同在三河混的份上,就一点儿,好吗?”
“好!”秘书小田痛快地答应了他。接着,秘书小田给他透了一个信儿,大信儿。
不透还好,一透,潘才章猛地跳起来,指住秘书小田鼻子:“你说谎,老子不信!”
信不信由你。秘书小田丢下话,出去了。潘才章颓然抱住头,直觉一口痰压心上,半天吐不出。
秘书小田说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就在南平警方决定秘密收审潘才章那天早上,大约七点半钟,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马其鸣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慌张地说:“马书记,有人要对潘才章下黑手,地点就在看守所下面的十字路口。”马其鸣刚要问对方是什么人,电话已经挂了。时间不允许他多想,马其鸣立即打电话给康队,要他火速赶往看守所,一定要抢在十字路口前拦住潘才章,将他安全带走。接着,他又打电话给老曾,要他假扮成潘才章,看看十字路口到底什么人要下黑手。
那天早晨,康队他们的行动可谓神速,就在康队他们将潘才章带上车的那一刻,十字路口发生惊人的一幕,假扮潘才章上班的老曾刚要穿越十字,一辆摩托车从对面木材加工厂那边飞驰而来,直扑老曾,要不是老曾早有防范,那场劫难是躲不过的,一定会血肉横飞,暴尸街头。就在老曾接连翻了几个滚,躲过疯狂扑来的摩托车再拔枪射击时,一辆木材车晃晃悠悠开出木材厂,堵住了他的视线。
此后,潘才章脑子里,便总是那辆摩托车。
2
百山集团董事长童百山打电话给吴达功,说他约了几个朋友,想给吴局长庆贺一下,请吴局长一定赏脸。
搁下电话很久,吴达功还处在犹豫难决中。去还是不去?内心里,吴达功怕见童百山这个人,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始终坚持一条原则,能少接触则少接触,能不接触最好不接触。但这只能是一厢情愿,事实是有时候他躲都躲不掉。尤其眼下这种时候,吴达功更不想见童百山,大凡三河的领导干部,只要吃了童百山的,你的舌头不变质才怪。
在这点上他埋怨过妻子汤萍,觉得她不理解他。汤萍总把一切事物想得太主观,认为思想可以决定行动,吴达功心里恨道:你来试试,把你放这位子上,要是能一天不吃请,我就服你。
不去?眼下有些事儿又必须跟他通通气。吴达功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赴宴。
宴席定在三河新开张的一家酒店里,童百山之所以没选择自己那儿,大约也是怕吴达功有啥顾虑。吴达功推开门,就见包房里坐着三个人,童百山,孙吉海的秘书小曾,另一位差点没让吴达功摔门而去。
真是怕啥就有啥,最不想见的人,偏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你眼前!
吴达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陪这个沙场,沙发上的袁小安已经起身,微笑着走过来:“你好,吴大局长。”
吴达功理也没理,僵着表情走了进去。
童百山一时有些尴尬,不过很快他就笑着打哈哈:“不好意思,老吴,小安也是刚刚到来,听说你高升,特意来给你祝贺。”“用不着!”吴达功硬梗梗道。一看这三人在一起,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袁小安一点不计较吴达功的态度,他毕竟是场面上混久了的人,热脸蹭冷屁股的事经见得多了。对吴达功的傲慢与无礼,他一笑了之。“不好意思,吴局长,我刚去了趟国外,回来没几天,你荣升的事,也是到童老板那儿才知道。”
吴达功鼻子一哼,心想:我在省城坐立不安的时候,你在哪?这阵我平安了,你也从国外回来了。见袁小安给他敬烟,他掏出自己的烟,点了一支。
小曾一看不对头,赶忙打园场:“老吴,都是朋友,不要那么小气,应该高兴点。”
这顿饭吃得很僵。吴达功就是这样一个人,很情绪化,高兴了,怎么臭他都不在乎,要是不高兴,纵是你有千般本事,也难把他心头的疙瘩化开。吃到中间,童百山看着气味不对头,给小曾使眼色,意思是让小曾开导开导吴达功,哪知小曾也较上了劲。小曾最近跟袁小安打得火热,已在袁小安的公司拥有了股份,心里当然把袁小安看得重一点。至于吴达功,再怎么跳弹,也还在孙吉海手心里,等于也就在他小曾手心里。见吴达功如此不给袁小安面子,小曾忽然说:“老吴,做人要厚道点,可千万别爬上房就蹬梯子,弟兄们也不是吃谁脸色的,你要是真放不下局长的架子,可以走,免得把大家的兴头扫完!”
吴达功哪受得了这个,啪地放下筷子,看也不看小曾一眼,转身就走。童百山想拦,小曾冷冷说:“让他走,他要是今天走出这个门,以后出什么事儿,休想弟兄们再照应他一次。”
吴达功的步子突然就僵住了。
有时候做人是很难的,做一个有骨气的人就更难。吴达功跟小曾,其实根本就称不上朋友,离弟兄这个词更远。做朋友是有很多先决条件的,关键一条要经得住岁月考验,但是在官场里,具备某种气味的人聚一起,就可以称朋友,而且要表现得亲密无间,表现得行侠仗义。这一点,吴达功自己先做不到,内骨子里他反感这种气味,反感这种亲密无间,他喜欢距离,喜欢水是水鱼是鱼,需要时融一起,平日则保持各自的独立,而且是绝对的独立。
可能吗?吴达功自己也说不清,坚守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仍被汤萍骂得一塌糊涂,说他敌我不分,尽交些乌七八糟的人,弄得事态很被动。
这天童百山没说什么,这样的场合哪还开得了口?好不容易熬到饭局结束,便称自己有事,惶惶地结账走人。小曾搂着袁小安脖子,说要去大上海唱歌。唯有吴达功,杲呆地在包房坐了好一阵,感觉就像让人喂了一肚子蛆。
回到家,汤萍一脸冷。这是他事先就想到的。这次虽说是化险为夷,如愿做上了公安局长,但跟妻子汤萍的关系,却滑到一个危险的境地。汤萍固执地认为,吴达功欺骗了她。这些年来,为了吴达功,汤萍可以说是鞠躬尽瘁,在所不惜,这一次甚至……可吴达功呢,他居然对她隐瞒了那么重要的事,居然在那么多人和事上跟她撒谎。汤萍岂能接受!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不原谅他。
吴达功在门口怔了怔,轻轻走过来,这一刻,他多想把妻子揽在怀里,多想跟他诉诉心中的苦。尽管他知道汤萍恨他,鄙视他,可他还是想跟妻子说说心里话,经历了这次打击,他总算明白,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的妻子好。也只有妻子才能一心扑在他身上。
没想到,他刚把手伸过去,汤萍猛地弹开,抓起沙发上的靠垫,阻挡住他的手,“你少碰我,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乱碰。”
吴达功的手僵在空中,遭电击般,找不到方向。
半天,带着绝望落下。
叶子荷拒不去北京,任凭李春江怎么做工作,都无济于事。
“春江,别再折腾了,就让我留在三河,陪你和朵朵,好吗?”
李春江欲哭无泪,该说的话都说了,叶子荷就是听不进去,她似乎拿定主意,哪儿也不去,就这么在厮守中让生命的脚步慢慢停止。
郑源安慰他:“别太难过,你是知道的,子荷是不放心你,现在三河情况复杂,你处境又这么难,她怎么忍心再给你添负担?”
“可是……”
“别急,我们共同想办法,再说了,不见得去北京就好,重要的是给她信心,懂吗?信心!”
晚上,李春江让朵朵跟桃子去睡,给护工玉兰也放了假,这个夏日的夜晚,他想一个人陪着妻子。回到三河后,叶子荷除了按规定化疗,再就是每天打点滴。望着滴滴答答落下的液体,李春江的心也被一次次打湿,不由得伸出手,将叶子荷瘦削的手握住。
“子荷。”他叫了一声。
叶子荷笑笑,省城回来,叶子荷的笑突然明朗起来,再也不像刚刚做完手术时那么涩苦、那么勉强,而是会心的、自然的笑,她感动、她满足,还有什么比享受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更令人感动呢?她的手蠕动着,蠕动在丈夫的手掌里,她宁愿就这么享受每一天,每一分钟,而不再去想什么未来。
“春江,等我好起来,你能陪我去看看海吗?”
“能,子荷,等你一出院,我们就去。我们住在海边,不,坐在沙滩上,也不,我们索性跳进大海,让海浪拍打着我们……”李春江越说越激动,心似乎已随着话语飞到了海边。
说来惭愧,他们都已人到中年,生命的步子如此匆匆,仿佛眨眼间额上便开满皱纹,可是,当初许下的愿,至今未能实现。两个人居然都没见过大海,没听过那涛涛不息的海浪。
“春江,还记得我们许愿的那个晚上吗?”
“记得,咋能不记得呢?”李春江的心一下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是他和叶子荷恋爱不久,有次李春江去敦煌,叶子荷非要一起去,两个人跳上西去的列车,在夏日灼人的热浪中,穿过戈壁,越过千里大漠,两个人的目光被雄浑苍凉的大漠吸引,被落日孤烟的奇景震憾。到了敦煌,没等李春江办完事,叶子荷便闹着去看月牙泉,夜晚的漠风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奔腾不息的沙浪震颤着他们的耳朵,两个人拥抱着坐在羞涩的月牙泉边,爱情像那一弯蓝荧荧的月牙儿,在湛蓝的星空下舞蹈。就是那个夜晚,李春江许下一个愿,说是等他闲下来,一定要陪叶子荷去看大海,就这样坐在海边,听海浪、观海潮……
病房里,这对患难夫妻忽儿笑,忽儿忧,曾经的岁月,未来的日子,似乎都化作夏日灼人的热浪,久久地包围着他们。李春江终于接受现实,不再硬逼叶子荷去北京了。第二天,新上任的看守所所长侯杰报告:“最近刘冬跟童小牛两个怪怪的,不打不闹,好得跟兄弟一样。”
“有这事?”李春江甚感蹊跷,这两个一直打得要死要活,怎么突然间不闹了?“还有啥异常?”“刘冬这家伙,像是很神秘,他把号子里那些跟童小牛好的,全都练到了手上,整天嘀嘀咕咕,不知搞啥阴谋。”
“那个姓彭的找过你没?”
“没。”
这就怪了,姓彭的不是一直想把刘冬弄出去吗?怎么突然间没了动静?李春江觉得这是个信号,难道姓彭的跟吴达功有了联系,或是……
“继续留心,千万别让他们在号子里弄出什么事。”
“是。”侯杰领命而去,李春江却是一肚子不解。要说吴达功上任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不过问童小牛的事?还有童百山,当初把童小牛丢进去,也是李钰硬找的茬,事后才知是马其鸣的主意。但是童百山为啥这么放心,丝毫不插手儿子的事?联想到童百山最近在市里的诸多表现,他觉得这位企业家正在上演一场戏,一场遮人耳目的戏。就在昨天,童百山突然向市里五家特困企业提出援助计划,说要拿出五千万元帮助这些企业进行技术改造,并且公开向社会承诺,赶在今冬明春之前,解决五百名下岗职工的再就业。此举一出,社会反响强烈,今早他还在新闻里听到记者采访童百山的报道哩。
正怔想着,老曾进来了,神神秘秘说:“那小子又来了。”
“在哪?”李春江一听他说小四儿,马上警觉起来。
“刚到三河,不过这一次,很有来头,还跟着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调查了没,什么来头?”
“还没来得及。他到三河便让童百山的人接走了。”
“童百山?”
“除了他,还能有谁!”
“现在在哪儿?”
“住进了军分区接待处。”
李春江紧着的心猛提到嗓子眼上,军分区接待处,这可是个不好插手的地方。
“放心,我的内线已打了进去,随时会有消息。”老曾诡谲地一笑,这才把底交给了李春江。
李春江长出一口气,他真是感激这个死党。虽说老曾嘴上牢骚不断,可到要紧处,脑子却十分清醒。
“你继续监视,我马上跟马书记汇报。”
“不行啊,姓吴的让我去外调,马上走。这么着吧,我把内线的手机号给你,你设法跟他联系。”说着,老曾快快写给李春江一个号,这时,楼道里响起催老曾的声音,是奉命一同外调的人喊他。
没办法,李春江拿上手机号,紧着去见马其鸣。刚到市委门口,就接到吴达功电话,要他火速赶往吴水县,吴水刚刚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劫匪开枪打死两名银行职员,抢走现金八十多万。
“什么?”
案情就是命令,李春江顾不上多想,当下就往吴水赶。等赶到吴水,现场已被封锁,被抢的是吴水汽车站东边一家储蓄所,边上是吴水最大的批发市场。现场四周挤满了群众,防暴警察已隔开一条封锁线。郑源也在现场,他跟李春江汇报,劫匪一共三人,一名留在车上,两名佯装取款,进去后便冲工作人员鸣枪,当时储蓄所有三人上班,办理业务的储户有五个人。劫匪实施抢劫时,会计宁秀兰试图报警,被劫匪当场打死,另一名死者是劫匪逃离现场时开的枪。劫匪得手后,跳上越野三菱,朝省城方向逃了。大约情况就这些,详情正在调查。
“抢劫了多少?”郑源说完,李春江问。
“说是一百二十多万,具体数字现在还搞不清。”
“不是八十多万吗,怎么又成了一百二十万?”李春江问负责现场指挥的吴水公安局长。
“案件刚发时,说是抢了一储户刚刚存进的八十万,调查当中发现,储蓄所库存的四十万也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