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碧欣和鲁一周相视一眼,那一眼望得很有点味道,碍着人多,他们把目光里很多东西掐灭了。鲁一周道:“感谢领导支持,感谢两位首长,今天我做东,提前庆贺一下。”说着掏出手机,要给酒店打电话。孟东燃手机这时恰好响了,是市长赵乃锌叫他,要他立刻回市府,他在办公室等他。
孟东燃正愁脱不开身,这个电话来得可谓及时,笑呵呵说:“实在抱歉啊,本来想狠狠吃你们一顿的,你看多不巧,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催着回去了,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是有嘴无福,连顿饭也蹭不了。”
季栋梁脸上露出一丝难看的表情,心里酸酸地噎了一下。什么时候,他在市长面前也有这份滋润呢?
第三章3
赵乃锌把孟东燃叫来,是为了柳桐公路的事。柳桐公路的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一周前发改委会同有关部门制定的工作计划上已经报到市长赵乃锌这里,目前招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进行。
糟糕的是,这两天赵乃锌被电话包围,说情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有些甚至打得莫名其妙。当领导最大的享受就是接这种电话,电话越多,证明你越被尊重,一旦哪天没这种电话了,你的政治使命也就完结。人是一种习惯性动物,某种方式过久了,会上瘾。前任常务副市长因换届时没掌握好分寸,多拉了几张选票,结果被查出贿选,非但跟赵乃锌的竞争不竞而输,结果连政协主席的位子也丢了。回家三天后,电话一直哑着不响,怎么盼那铃声也不振动一下,就把脑溢血给盼了出来,砸电话的同时,差点把自己的命砸了进去。当官当久了,就跟吸毒吸久一样,那瘾是戒不掉的。当领导最大的苦衷也是接这种电话,一个项目几十家来争,你给谁,哪一块肉也不是多余的,割了都会伤自己。赵乃锌一开始采取的策略是秘而不宣,所有电话他都接,也都热情,一触及到实质问题,马上打呵呵:“项目刚刚下来,具体怎么操作,向明那边还没跟我碰头,现在也不能答应你什么,有消息咱们再联系好不?”一般情况,对方听他把话这份上,说几声好也就挂了,不是潘向明还没跟人家打招呼么,这事先得找潘向明。也有不甘心的,心里认定是他赵乃锌说了算,不依不饶拜托下去。赵乃锌就迎着说:“会的会的,你领导打了招呼,我怎么敢不重视,只要我有发言权,一定。”对方像是真吃了定心丸,踏踏实实搁了电话。赵乃锌这边也松口气,算是又用空头支票赚得一份人情,至于将来花落谁手,他早有主意。官场就是这样,虚虚实实,虚实结合,云一层雾也一层,你才能玩得转,没必要把不该认真的认真,但绝不能把该认真的不认真。
赵乃锌刚才接了一个必须认真的电话,打电话的是省里分管交通的罗副省长的秘书于海洋,没明着告诉他什么事,只说东方路桥公司董事长楚健飞下午到桐江,让他务必接待一下。
这不废话么,楚健飞哪次来,他不是舍命陪君子?
赵乃锌紧着让孟东燃过来,就是商量怎么陪楚健飞。楚健飞的东方路桥是在原省路桥公司改制过来的,之前楚健飞是省路桥公司副总经理,有消息说,省路桥公司改制过程中,罗副省长暗中使了不少力,以零资产将一家国有大二型企业出让给了楚健飞。也有消息说,现在的东方路桥,是罗副省长和秘书于海洋控大股,楚健飞不过是拱在前面的那头猪。还有消息说,东方路桥真正的控股人是楚健飞的妹妹楚虹霞,而楚健飞的表妹莫思思则是于海洋的红尘知己。这些消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楚健飞这人胃口太大。赵乃锌原来的设想中,柳桐公路对外宣称由中铁四局六公司总体承包,下面再分出若干标段,不同标段照顾给不同人。反正跟中铁四局合作已久,彼此怎么运作,大家都已心照不宣。就算是在潘向明那边,这样的方案也绝不会招来挑剔,照顾是一码事,避嫌又是另一回事,潘向明不会不懂这个。再者,这么大一项工程,中铁四局一家也吃不下,最终还是要分包出去的。所有的关系都可在分包中平衡和照顾到,力争做到你好我好大家皆好。利益均享,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真理,谁也不可能跳过原则唱独幕剧。问题是楚健飞就爱思维超前,去年桐水三级公路,楚健飞就想凌驾于中铁四局之上,想取而代之,当工程总承包方,后来虽说拿到三分之一将近六个亿的工程,但离目的尚远,楚健飞就在饭桌上给赵乃锌甩脸子,再去省里汇报工作,罗副省长脸色也很难看,于海洋甚至当面挖苦他,说桐江现在修的路多了,赵大市长就不大在乎曾经走过的桥了。赵乃锌哭笑不得,于海洋哪里知道他的难处,为那三分之一六个亿,他赵乃锌动了多少脑子,最后就差把巨龙公司以前修的十公里市政路抬出来压常国安了。
巨龙公司是常国安的心头肉,三年前桐江搞市政工程,二环西路是重点工程,由巨龙公司承包,工程竣工没三个月,就曝出质量问题,又坚持运行两个月,那条路就大翻浆加上多处塌陷,不能运营了,后来被判定为豆腐渣工程。
“他来,怎么打发啊?”赵乃锌忧心忡忡,心里诅咒着楚健飞这个瘟神。
孟东燃也暗了脸,这个楚健飞,真的不好打发。孟东燃所有陪过的省城客人中,惟楚健飞给他记忆深刻,有些东西像刀痕一样深深刻在他心上,有些记忆到现在还玻璃片一样划着他的心。他曾经无可奈何地跟李开望说过这样一席话:“知道世上什么差事最苦么,不是装孙子,也不是陪笑脸,是把你的自尊撕下来给人家擦屁股。”说完还不解恨,又道:“开望啊,我本是不想让你踏上这条道的,这条道上没有光彩,有的只是酸心和屈辱,可你既然心意已定,就咬着牙往下走吧。”李开望并不能理解这些苦衷,他的资历还有见识,远远无法看清孟东燃的内心,他还在初级阶段,桐江官场特别是高层那些云遮雾罩空一枪实一枪的肉搏游戏,他看得新鲜又离奇,但真让他说点什么,舌头又短得不够分寸。只能把这些当作教诲,存放在心里,日后慢慢咀嚼。
赵乃锌犯难,孟东燃就不能犯难,领导一打喷嚏你就感冒,一打哈欠你就瞌睡,症状比领导还严重,那领导叫你来干什么?叫你来就是让你迎难而上,堵枪眼炸碉堡在所不惜,还要显得胸有成竹。孟东燃振作精神,笑道:“来了就陪,楚总也不是三头六臂,市长如果不方便,我约几个人过去热闹热闹,让人家舒服就是了。”
赵乃锌脸上的愁容淡了些,不过还是说:“舒服怕是难,尽力让人家别提意见,这个于秘书,一军就把我将住了。东燃,这事你辛苦一下,地点我已定好,到君悦去吧,环境好一点。约什么人你掌握,这边让刘秘书长给你打个下手,别喝太多,自己的身体也是身体,哪天累趴下了,我可担待不起。”一句话说的,孟东燃就有些感动。想想这些年替赵乃锌喝的酒,支应的场子,虽不能说把胃全献了出去,至少一半,是豁给他的。都说下属除老婆外都是上级的,孟东燃这里还多一条,他要把自己这一百多斤同时献给三个上级,别人挨一刀,他就得乘三,别人醉一次,他得醉三次。个中滋味,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讲得清的。
刚要说句面子上的话,赵乃锌忽然又问:“最近怎么不见你家小棠,是不是学院忙?”
孟东燃一时语塞,赵乃锌这句绝不是仓促问出的,难道他听说了什么,或者,自己跟叶小棠真出了什么问题?
“怎么,闹别扭了是不?”赵乃锌笑眯眯的,看似关心又不仅仅是关心。
孟东燃紧忙摇头,生怕摇得慢一点,就成了事实。啥事实都好弄,独独这事实,弄不得。身为官场中人,孟东燃太知道夫妻关系对仕途的重要性了,多少人毁在这不该毁的烂问题上。你可以偷你可以养,但你绝不能让你家那位不高兴,更不能让这不高兴露在不该露的地方。老婆一闹,对手高叫,领导摇头,组织发笑,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正确的做法是外面要红,里面要硬,对手摸不着头脑,组织说你正派可靠。
“是闹点小矛盾,不让我喝酒,一喝酒她就耍性子。”孟东燃撒了一个体面而又格式化的谎。
“这是为你好啊,知足吧你,摊上这么好一个老婆。行,不说这个了,楚健飞马上就到,抓紧去落实。”
孟东燃如释重负。一出了门,心里马上就成了另种想法,赵乃锌问叶小棠做什么,无风无波他起什么浪?
浪还是有,只是孟东燃不知道。赵乃锌的小姨子市文化旅游局小沈科长去云南考察申遗,在云南一风景点上看到了叶小棠,回来后到姐夫家吃饭,聊着聊着就把这事聊了出来。据她说,当时以为看错了,因为挎在叶小棠膀子上的不是孟东燃,而是一小孟东燃许多的年轻男孩。注意,她用了男孩而不是男人,这话立刻把赵乃锌夫妇吓住了,后来小沈科长极力要证实自己没说慌话,让姐姐沈梅镇住了:“乱讲什么,明明是你看错了嘛,人家叶老师哪是那种人,乌七八糟!”
桐江君悦大酒店是一家四星级酒店,也是赵乃锌招商引资引来的。在招商引资上,市长赵乃锌可谓政绩卓著,别人是雷声大雨点小,他是雷声大雨点更大,若不是由渐商投资的那两个小区出了点麻烦,仅是招商引资这一项,就能让省里把他当成奇才。
楚健飞还是老样子,一来就搂搂抱抱,搂抱不过瘾,还要狠命给上一拳,以示他跟你是多么亲热。世界上的有钱人有两种,一种是钱多得含蓄,多得让人看不出,多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见了人必先客气,必先礼貌,因为赚的钱里面,说不定就有这人的。像世界级富豪比尔盖茨,像影星成龙大哥,孟东燃就认为他们赚钱赚得有素养,很美。另一种是嗓门比钱孔大数十倍,表情比欧元还夸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钱多,非要装出一副土财主的穷傻相。别人叫这类人暴发户,孟东燃一概称之为“死瘪”。楚健飞是“死瘪”里的死瘪。
别的不说,楚健飞今天光带美眉就带了三位,一位叫“杨杨”,说是省电视台的新秀,孟东燃瞥了一眼,就知道是假冒货,指不定是电视台门口卖冰激凌的。一位叫华小鱼,长得很像条鱼,鱼眉鱼眼,一露笑就让人看着像鱼饵,说是省投资公司的,像,皮包公司的大都长这模样。还有一位楚健飞没多介绍,只道:“这位大家尽可调动想像力,怎么想像都不过分,我老楚相中的助手,能差?”
原来是助手,助手助手,帮着捅人的匕首。孟东燃怀疑这位姓水的小姐是模特,当然,夜总会三陪小姐的可能性也有。楚健飞在女人方面,向来夸张,街头五十元钱雇一个,就敢跟你吹是特高科的。
孟东燃这边,除副秘书长刘泽江外,他请了人大秘书长乔良玉,物价局周局长还有桐坝区一位副区长,本来想把谢华敏也吆喝来,助助兴,打电话时手又发软,赵乃锌那张面孔怎么也挥不走。网络事件过去虽然有段日子了,关于市长赵乃锌和谢华敏的传闻,却一直没停过,好事者总是能捕捉到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什么时候赵乃锌当着众人面摸了谢华敏粉嫩的手,谢华敏又怎样给赵乃锌飞媚眼等暖色流言一直不断,奇怪的是赵乃锌并不避嫌,依旧保持着跟谢华敏相对密切的接触,这就让人不好琢磨。不往那边想吧,大家都这么说,往那边想吧,这事又挺打击人的,孟东燃只好作罢。恰好自来水公司苏红艳给他打电话,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有点想他。孟东燃肉疼了一下,苏红艳这个想字,逢人就送,她的热情太过剩。呵呵一笑,灵机一动就把这支野百合叫来了,一看楚健飞带了三朵野花,心想这支野百合真给叫对了,有苏红艳在,再难应付的场子也能给你煽情煽得热火朝天。
方案是之前电话里就商量好的,绝不给楚健飞扯淡的机会,来了就拼酒,拼翻送到床上完事。可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遭遇了三位女跟班的猛烈反抗。原来楚健飞带的不是三只枕头,而是三只酒囊,他像是早就料定赵乃锌要给他唱这一着,用三个软嗲嗲的女人就把孟东燃们凌厉的攻势给挡住了。这三个女人也真是能喝,拿着喝红酒的杯子狂饮白酒,而且面不变色心不跳,坦然镇定得很。孟东燃这才知道上当了,这三个既不是电视台门口卖冰激凌的更不是什么模特,是省城东江那家知名的陪酒公司的陪酒员。楚健飞笑呵呵地望住孟东燃,意思是说栽了吧孟大主任,跟我玩心眼,你还不够档次。
孟东燃知道不能蛮战,如果硬拼下去,自己这帮人一个也回不去,全会让三女侠放倒在酒桌上。正在发急,野百合苏红艳的电话响了,苏红艳说了声对不住,就当着大家面接了起来,说着说着竟然叫了一声柳哥哥。孟东燃心一跳,柳哥哥不是别人,正是省人大主任柳彬林的公子,省城东江说一不二的公子党领袖。孟东燃还在吃惊,包房门呯地推开了,酒店老板引领着柳池墨笑吟吟走进来,柳池墨身后跟着四位戴眼镜的帅哥,道上称四大帅金钢。楚健飞马上起身,柳池墨抱了抱拳:“不打扰吧诸位,听说楚大老板来了,特来会会。”楚健飞脸上的傲气顿飞,忙躬身哈腰让座,顺带还瞪了身边的水小姐一眼,因为姓水的小妹不知道来者何人,居然屁股稳坐着没动,有个金钢就不满了,想过来收拾这小妞,被柳池墨制止住。一阵虚假的客套后,添椅加座,包房里的气氛立刻拐了个弯。
酒局最终以楚健飞大败而告终,三个陪酒女郎当场献丑,两个趴在了桌上,那个姓水的不知轻重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放水,一头倒在楚健飞怀里,不省人事,居然就那么把水放了出来,楚健飞的脸面算是彻底丢了。
送完客人回家的路上,孟东燃一点兴奋感都没,借柳大公子打败楚健飞,绝不是什么喜事,指不定麻烦会随后而来。更大的麻烦还在于,柳大公子这个时候在桐江出现,绝不是什么偶然,尤其他刻意来搅楚健飞的场,已经在向孟东燃警示,柳桐公路这锅粥,怎么分也不能少了他柳大公子的。
第三章4
孟东燃的担心并没有错,第二天上午十点,孟东燃正跟公路局长黄国民关起门来说事儿,这边的一号秘书徐亮敲门进来了,一看黄国民也在,徐亮脸上的表情动了动,低声道:“孟主任,市长请你去一趟。”
市长秘书亲自到办公室来请,这还是头一次,以前徐亮叫他,都是电话,要么直接打给他,要么就打给办公室主任李开望。孟东燃心里咯噔一声,料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跟徐亮往楼上去的时候,徐亮低声说:“闯祸了吧,姓楚的进去一小时了。”
“他来这么早?”孟东燃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楚健飞这阵还在宾馆睡大觉呢。
“人家一大早就来了,是我故意拖延了点时间,想从他嘴里探点秘密。孟主任好酒量啊,听说那三个女人一大早全送医院去了。”
“没死人吧?”孟东燃本能地问。以前他在桐坝区当区长的时候,就出过一次大差错,省开发行副行长带着一帮人到他地盘上,接待太过热情,结果把人家全都放醉了。其中有一个女的,四十多岁,是开发行什么办的主任,回到省城就住了院,两天后突然撒手离去。直接死因就是饮酒过量,幸好副行长脑子聪明,及时封住了医院的口,以心脏病突发做了结论,要不然,那一场酒就会把他们的乌纱帽全葬送掉。
“死人倒不会,不过也得打两天吊针,我怀疑这是姓楚的使的雕虫小技,你心里有个数,甭到时候慌手慌脚。”
经徐秘一提醒,孟东燃心里有了底,姓楚的这一招也太损了,拿三个丫头片子要挟他!他感激地望了徐秘一眼:“谢谢一号秘书,你不提醒,我还真会乱了方寸。”
“应该的,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徐秘说,同时冲迎面走过来的人事局副局长点头,人事局副局长刚走开,徐秘又道:“等会我不进去了,心眼活泛点,老板正在生气呢。”
等进了赵乃锌办公室,就看见两张黑乎乎的脸,赵乃锌坐在板桌后面,脸色铁青,表情几近恐怖。楚健飞斜坐在对面沙发上,像是上门讨债的主。孟东燃冲赵乃锌点点头,转向楚健飞:“怎么样,休息得好吧?”
“没死掉,多谢孟主任。”
“呵呵,昨晚是喝得多了点,我也折腾得一宿没睡。”孟东燃打着哈哈,拿起楚健飞杯子,给他续水,目光不安地又往赵乃锌脸上瞄了瞄。赵乃锌面无表情,盯住墙上一副画发呆。
孟东燃心里一空,握着杯子的那只手略略发抖。
“今天接着喝怎么样,中午我设宴,原把柳大公子请来?”楚健飞一边接杯子,一边挑衅似地说。
“不敢不敢,我这小身体,哪能跟你楚董事长过招。”孟东燃涎笑着,用赔罪的口吻道。
“你不是能喝么,要不要我也摆一桌,给你过过瘾?!”身后坐着的赵乃锌突然道。
孟东燃的身体僵住了,刚才还堆在脸上的笑,收都没办法收回去,石蜡一般固定在那儿,动都不敢动弹。
“行啊孟主任,楚老板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忙,让你替我接风,你倒好,乌七八糟叫来一大帮人,我市政府缺陪酒的么?”
孟东燃再不转身就说不过去了,背对领导那就是不尊重领导,挨批也要恭恭敬敬。极其艰难地扭过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地垂着,垂成一副风景,让沙发上的楚健飞看。又挨了几句训,孟东燃大着胆抬头,想从赵乃锌那儿找寻一丝暗示或者温暖,目光扑了空,赵乃锌的愤怒是真实的,孟东燃心里暗得不能再暗。
替人受罪的滋味他尝过不少,记得赵乃锌当初为了摘掉头上那个代字,拉着他去省城,他在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楼下等了三个小时,那可是寒冬天,冻得他两条腿都没知觉了,一同跟去的孙国锋直骂他,这破官有啥当头,比马仔还马仔。第二天陪省委组织部三处处长喝酒,他被人家一连灌下十二大杯,眼里乱冒金星,一头钻进女洗手间,哇一声就吐了出来,惊得一位五十左右的胖女人提起裤子就骂他臭流氓,若不是孙国锋及时赶来,掏出两千块钱给那胖女人做遮羞费,怕是那次他就得跟着胖女人去见公安。
谁说官场中人没笑话,官场中人闹的笑话,往往都是超级笑话。按孙国锋的说法,他们台上坐着像佛,到了办公室像僧,私下场合像盗,见了利益就成匪了。要是见了漂亮女人,那就成四不像了。
赵乃锌又发了一阵火,道:“楚老板三个同事还在医院里,你马上去医院,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还有,以后离那个什么柳大公子远一点,你是发改委主任,不是江湖老大!”
这后一句话,分明是说给楚健飞听的。孟东燃脸上表情松动了下,诚恳道:“我马上去,医院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赵乃锌这才转向楚健飞:“健飞你就别生气了,东燃最近实在是身体不在状态,要不然他也不会出此下招。先把你那三个下属照顾好,其他事后说,怎么样?”
楚健飞看足了孟东燃的可怜相,这才摆出一副放过孟东燃的架势:“你市长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得,医院就不必去了,哪敢劳孟主任大驾。看来桐江是不欢迎我楚某人,我今天就回去,免得给二位领导添麻烦。”
“别别别,一场酒伤了和气,那还成什么?昨天我是太忙,大老板安排工作,今天说啥我也得请楚老板坐坐,这么着吧,中午让东燃继续陪你,下午我安排。你就安安心心住着,啥时舒服了啥时再回,好不?”赵乃锌走过来,十分热情地抓着楚健飞的手说。同时目光示意孟东燃,别傻站在那。孟东燃做出一副谦卑相,硬着头皮说:“楚总要是就这么回了,我孟东燃一块病就种心里了,给个面子吧,多留几天,好好叙叙旧。”
楚健飞眉毛一拧,不识相地道:“我们还有旧情可叙?”
赵乃锌眼里滑过一道暗,脸上表情也不那么热火了,不过话依旧客气:“楚老板这么说,可是拿我这张脸不当脸呢。”孟东燃此时只能沉默。楚健飞是那种接近无耻的人,一听赵乃锌话头不对,立刻就转了口气:“我这人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惯了,市长千万别在意。既然二位这么盛情,那我就留下,不过你们可不能嫌我啊。”
“哪敢!”赵乃锌带着情绪回敬了一句。
接下来的两天,孟东燃只好屁颠屁颠围着楚健飞转。当官不是每一刻都威风,你在下属面前,怎么摆谱也不为过,你不摆谱下属还难受。一旦到了上司那,下属是啥样你就是啥样,有时候还比他们可怜。这倒罢了,不进这条河,当不了这河的鱼,孟东燃自信水性还行。关键是遇到楚健飞这种二楞子,扛杆火枪楞充大炮,仗着跟副省长有那层特殊关系,虚虚实实就把自己演成副省长了,你不接他那招还不行。孟东燃权当是陪着瘟神,忍气吞声强装欢笑,也算是把自己的心又洗了一遍。每一次曲意奉承都是在洗心革面,直到把你的心彻底洗涮白,洗得再也不觉得什么是刺激,你就算是成熟了。当然委屈不会白受,每一个官场中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要不然,谁那么心甘情愿去装孙子。这中间他后悔一件事,那天不该把苏红艳叫去,失算了,当时脑子一热,忘了苏红艳在赵乃锌这里是个麻烦,他想,赵乃锌这次发火,更多的缘由在这里。
送走楚健飞的这个下午,常国安电话来了,口气非常冲:“忙过头了啊大主任,我的电话都不接。”孟东燃连连叫话,早些时候常国安打过两通电话的,因为赵乃锌在场,没敢接,压了,记着要回短信解释的,一忙又给忘在了脑后。
“老领导别生气,刚刚开完会,正准备给您汇报呢。”孟东燃撒了一个不太漂亮的谎。
“开会?我们的孟大主任日理万机,刚才还在送人,这么快又从会场出来了。”常国安显然对他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话里无不讥讽和挖苦,也是,楚健飞这次来,动静太大,怕是市委潘向明那里,也早就知情了。孟东燃干笑着,不知怎么圆自己的谎,常国安一句话给他解了围:“下午别哪里去,你阿姨专门蒸了河蟹,慰劳你呢。”
“无功不受禄,哪好意思天天蹭吃啊。”孟东燃气总算喘匀,也跟常国安耍了句嘴皮子。
“就这样吧,下午早点过去。”
接完电话,孟东燃想要不要跟叶小棠说一声?常国安叫他,不能不去,一想常家一家对叶小棠的态度,又犹豫了。以前孟东燃老带着叶小棠往常家跑,谢紫真脸上虽说不高兴,但去了还是给面子,对叶小棠也亲热。突然有一天,叶小棠不知从哪听说了他跟常晓丽过去那事儿,醋坛子莫名其妙就打翻了:“好啊,怪不得你跑那么勤,原来人家才是你老丈人啊。”一句话不合适,孟东燃跟叶小棠吵翻了。打那以后,叶小棠再也不去常家,耍个性呢。谢紫真呢,乐得看不见叶小棠那张显摆的脸,每看一次,她就生气一次。女人总觉得有些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不能跟别人分享,就算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不能沾手。叶小棠跟着孟东燃过官太太日子,谢紫真心里特别不得劲,尤其常晓丽婚姻变故之后。
孟东燃号拨一半,停下了,忽然不知道接通后该跟叶小棠说什么。这段日子,感觉跟叶小棠的那份默契越来越少,心里像是硬生生塞进什么,那晚在床上温存,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涌上不该涌的。叶小棠也像是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火辣辣一个人,做起那事来没完没了,恨不得一次把孟东燃榨干,现在感觉冰凉了许多。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孟东燃不知道,但他分明感到是出了问题。
而且不是小问题。
夫妻跟夫妻不同,有些夫妻关系是放养的,看着粗糙实则牢固,打打骂骂一辈子,但怎么也分不开。有些夫妻关系则是装在玻璃瓶子里的,看着精致,一个把一个当宝贝,分开一会都要伤心,但要散起来太容易,轻微地一磕碰,它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