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二位市长不会只当站客吧。”觉得站立的时间差不多了,普天成才说,脸上是染了笑的。王静育看看马效林,等马效林坐下,他才在马效林左侧的位置上挂了屁股。这个细小的动作让普天成捕捉到了,普天成心里默默赞许一下。

“怎么样,各项工作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其他方面还可以,就是高速公路我们没有配合好,让省长失望了。”马效林带着检讨的语气说。

“行啊,效林有进步,知道错在哪儿就好,高速公路建设受益的还是广怀,绝不能只盯着那些补偿,目光要长远,要往深远处着想。”普天成顺着这话题,又循循善诱一番,完了又对“321”工程作了一番要求,上次督察,普天成没来广怀,这次正好把这一课也补上。普天成谈的时候,王静育下意识地拿出了笔记本,刚要记,一看马效林坐在那儿只听,没有准备笔记本,忙把笔记本收了回去。普天成就用批评的口吻冲王静育说:“不要老是做表面文章,要拿出实干精神来。”马效林正难堪呢,也暗暗怪王静育出了他洋相,听普天成这么一说,马上恢复了自信,道:“请省长放心,我们会按省长要求,竭尽全力把工作做好。”

这时候秘书闻捷进来了,秘书闻捷饭后一直在陪几位厅长,国土厅长以前也在广怀工作过,对广怀有感情,加上闻捷老家又在广怀,闻捷妻子之前还在广怀一中任过教,后来调进省城的,于是拉住闻捷不让走,说要好好聊聊。其实国土厅长是用这种方式讨好普天成,这两年国土厅的工作干得不是太好,特别是省城海州黄金段几宗大额土地的处置引来不少非议,前段时间网上还爆出土地交易中一些黑幕,让国土厅不大不小震动了一下,国土厅长就有些危机,几次想找普天成当面汇报工作,都被普天成婉拒,这次下来当然是个机会,他会竭尽全力地抓住。

闻捷进门后忙着给两位市领导沏茶,两位市领导对闻捷也很客气,马效林甚至在接杯子时站起了身。省长身边的每个人,对下面同志来说都是大领导,都得小心翼翼对待,生怕哪个细节处不注意,让人家存了想法,日后在省长面前给你多添上那么一两句,付出的代价怕就大了。

普天成没让闻捷走,让他也参与进来,四个人畅所欲言聊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差不多了,马效林跟王静育起身告辞,普天成让闻捷送送二位,到了楼道里,王静育借故上洗手间,给马效林腾出了点时间,马效林果然有准备,快速将一信封塞闻捷怀里,说一点小意思,多了也不敢,在首长身边累,拿去买点补品吧。闻捷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借势装进了口袋。谁知这一幕恰好让楼道深处的副秘书长曹小安看见了,曹小安听见这边门响,正探出身子朝普天成房间张望呢,没想竟给看见了这么一幕。

往吉东去时,普天成让曹小安通知吉东方面,让吉东相关领导在邓家山五号隧道施工现场会合。

每次踏上吉东,普天成内心的感受都是不同的,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记忆,在他内心深处,“吉东”两个字已打上深深的烙印。他的人生从这里起步,仕途也从这里开始,他在这里栽过跟头,差点跌倒爬不起来。他在这里犯过错误,有些还是致命的,他在这里也干出过不错的政绩。收获过婚姻之外的爱情,也被这份爱情弄得焦头烂额过。如今虽然一切都过去了,可每每想起来,他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悲怆与喜悦,爱与恨,痛与乐,悲观与希望,激情与梦想交织着,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加斑驳陆离,难以将感情清晰地勾勒出来。尽管离上次督察完还不到半月时间,普天成却觉得,离开这片土地又有很长一段日子了。车子在路上颠簸着,普天成内心也波澜起伏,无法平静。望着车外的山色、田野,还有一掠而过的厂区、形状各异的楼房,仿佛感觉又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他意气风发的那个时候。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呢,难道现在斗志不足了,或是真的老了?普天成摇摇头,再次警告自己,决不能松懈,更不能产生老的消极思想。很多人就是让“老”这个字打垮的,越接近退的年龄,心里就越恐慌,进而心也乱了步子也乱了,他不能,决不能!励精图治,谨慎前行,他送给自己八个字。

又是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在邓家山下停下,曹小安从前面的车上跑过来,告诉普天成,通山的公路前晚被一场暴雨冲断,还没抢修好。正说着话,杨馥嘉和廖昌平匆匆忙忙走过来,杨馥嘉神色不安地说:“对不住啊省长,公路前晚就断了,抢修了一天一夜,还没好,要不——”杨馥嘉没敢把“要不”后面的话说出来,那意思显然是要普天成取消此行。

“有没有便道?”普天成问。

“通往山上的公路就这一条,本来计划今年要重修的,可是……”杨馥嘉仍然说了半句,怕后面的说出来要当面挨批。事实上邓家山公路他们还没列入计划,因为经济效益不大,有限的资金都安排到别处去了。

普天成抬头朝山上看,邓家山茫茫苍苍,巍峨高耸连绵不绝,像一个庞然大物横在眼前。吉东工作的时候,普天成每年都要上山一次。山上曾经开过矿,后来为保护植被,停了。再后来又开发旅游,辟出几片景点来,供游人观望。看着看着,普天成忽然看到几个人影,从山上晃晃悠悠走下来。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普天成问。

杨馥嘉循着目光望了望,不解,廖昌平及时作答:“是上山采药的药农。”

“就顺着那路上去,翻过那个小山包就到了。”普天成忽然露出一脸兴奋,他的话把杨馥嘉吓了一跳:“怎么,省长是想步行上去?”

“步行有什么不可,馥嘉你不会现在连路都不能走吧?”

杨馥嘉赶忙道:“我当然没问题,我是怕省长您。”说着话,马上张罗前面的人开道,一行人便声势壮观地朝山道上走去。这时候正是太阳最艳的时候,没走几步,普天成头上就有了汗。杨馥嘉赶忙张罗着找伞,还真就有细心的,车上带了伞,杨馥嘉情急地接过,替普天成撑起了伞。又有司机从车里拿来伞,分头给厅长还有曹小安打上,杨馥嘉后面,秘书肖丽虹踮着脚吃力地给她撑起一把伞。肖丽虹本来就比杨馥嘉矮,加上又是山路,杨馥嘉跟普天成走在前面,所以她打伞的样子就像伸出手摘太阳,既吃力又滑稽。这时你再看,这一路人马就有点搞笑,彼此拥挤着,争先恐后排除万难献着殷勤。普天成走着走着,忽然就感觉不大对味,他记起不久前网络上曝光的下级为上级打伞的负面新闻,身子打出一冷战,马上正色道:“有这么热吗,把伞拿掉!”就这一句话,所有的伞瞬间就不见了,普天成怕伤到大家,笑道,“太阳多好,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多晒晒太阳。”然后冲肖丽虹说,“肖秘书你到前面来,我们聊几句。”

肖丽虹乖巧地往前蹿出几步,没忘朝杨馥嘉脸上看一眼,见杨馥嘉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步子兴奋地跨了上去。这时前面正好有一座寺庙隐隐显出来,普天成忽然来了雅兴,想考考肖丽虹,就道:“丽虹啊,我出句诗,看你能不能背出完整的,还要讲出出处,有这兴趣没?”

肖丽虹本就是中文系毕业,是大才女呢,当下兴奋道:“省长只要能说出,我肯定答得上来。”她的话让周围人一阵恐慌,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这么跟普天成说话。杨馥嘉并不知道肖丽虹跟普天成有什么关系,她是因为爱才,在吉东三位才女中选中了肖丽虹。怕秘书失语,进而殃及她,暗暗拽了下肖丽虹衣角。肖丽虹觉察到了,但话已说出,不可能再收回,暗怪自己太过兴奋,忘了是什么场合。

普天成已经开口了,他说:“听好了啊,前两句是‘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这题目不难吧?”

肖丽虹锁住了眉,步子也不动了,佯装着想半天,用失望的声音说:“省长出的题目太难了,我回答不上。”一直紧着心的杨馥嘉这才松下眉头,真怕肖丽虹不知天高地厚在普天成面前卖弄。

“真考住你了?”普天成也停下步子,端详着这位美丽端庄的女孩子,一张脸又模模糊糊闪出来,差点把他带到大学时光。肖丽虹咬住嘴唇嗯了一声,这个动作更让普天成想起林雪,他没想到,一个已经在他记忆中消失了的人物会因她女儿的出现再次在他脑子里活跃。普天成有时候还傻傻地想,要是当初父亲不那么专断,他跟林雪会不会走到一起,那么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个版本?蓦然意识到林雪已经不在,普天成脸色陡然一暗,抬头眺望住了远处,远处山色朦胧,天阔地远。

等了半天不见周围有声音,普天成笑了。他说出这句古诗,无非就是调节一下气氛,让大家走得轻松点。没想自己给自己设了局,是啊,谁敢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他苦笑一声,转身冲大家说:“都别演戏了,我知道你们都能答上来,但这机会不给你们,今天就是当场考考肖秘书。”

有了这个台阶,肖丽虹再扭捏,就不是她性格了,也会让普天成尴尬。于是她冲普天成甜甜地笑笑,装作忽然想起似的说:“我记起来了,是不是宋之问的《灵隐寺》?”接着又道,“当年宋之问因事屡次遭贬,后在贬谪途中经过江南,到著名的灵隐寺游览。一天夜里,皓月当空,他在长廊上漫步吟诗,冥思苦想地想出了第一联。‘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反复吟诵,又总觉不满意,没法写下去。寺里有个老和尚,点着长明灯,坐在大禅床上,问他夜深了还不睡觉,有什么事啊?宋之问回答说,我刚才想对此寺题诗一首,却思路不顺,出不了佳句。老僧要宋之问把他的诗诵一遍,听完后他自己又反复吟诵了几遍,最后说道,为何不用‘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两句呢?宋之问一听大为震惊,对这两句诗的遒劲和壮丽感到十分惊讶。那老僧又接下去把诗一直续完。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幽静的山坡上,响起肖丽虹吟诗的声音,这声音一下把大家拉到幽远处。中间确也有人不知此诗和此典故的,心里就对年轻的肖丽虹生出一层敬意。杨馥嘉倒是知道这诗,但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典故。一听是诗人遭贬时写的,心头又莫名地紧起来。普天成在这个时候诵出这么一首诗,是何用意呢?

其实没有人知道,普天成是骆宾王诗词顽固的崇拜者,几乎骆宾王所有的诗词,他都能吟诵出来。刚才肖丽虹讲的这个典故,那位藏在寺中的老僧正是骆宾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对仗工整、景色壮观,读之令人心胸开阔、豪情满怀,多少年来一直被人们争相传诵。跟此二句相似的句子,普天成还能诵出一些,比如“薄宦三河道,自负十余年”,“魂归沧海上,望断白云前”,“钓名劳拾紫,隐迹自谈玄”,“长揖谢时事,独往访林泉”,等等。

有时候诗人跟政治家是相通的,诗人有的情怀,政治家也可能有。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更多的时候,政治家心里是没有诗意的,不能有,政治家必须将诗意变成政治豪情,才能有大作为。这也是普天成的认识!

这天普天成没能在工地看到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普天成所以把督察路线先放到广怀,内心里是有某种期待的。事关大河的问题上他必须讲求策略,不能一味采取高压,不管大河的后台是谁,都有可能是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所以他想给对方留点余地,希望赵高岩听到消息,能火速赶回工地,这样彼此脸上都好看些。

谁知他带着大队人马气喘吁吁来到二号隧道施工现场时,工地上除一个项目经理和负责工程技术的工程师外,相关领导一个也不在现场。姓马的项目经理一听是副省长来了,立刻慌了手脚,跑前跑后吆喝着工人们列队欢迎,跌跌撞撞中居然连摔三跤。看着他滑稽样,普天成都不知说什么好。交通厅长郭茂中更是乱了神,陪普天成出发时他就派厅里两位处长先行一步,再三叮嘱要做好现场整治工作,要制造出气氛,可现在倒好,满山找不到一幅欢迎标语,别的工地是红旗招展,彩旗飞扬,欢迎省长的标语四处都是,看着都让人亲切。这里倒好,红旗有,但都是开工时挂的,现在已经被吹得像丝带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现场会这样,曹小安不安地一次次把目光投过来,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普天成站在石坡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脑子里飞过一大串疑问。尽管姓马的项目经理后来说了句实话,道出了其中内幕,可普天成觉得,事情并不像姓马的说的这样。他感觉这里面有阴谋。

姓马的张皇失措地说:“没想到省长来这么快,两位处长说明天才能来呢,我们原计划下午布置现场的……”说完脸上露出六神无主的傻笑,一个劲地冲领导们赔不是。

普天成破例没在现场作指示,只是在姓马的引领下,下到工地看了一圈,一言不发离开了。

新闻记者们好不失望,扛着摄像机爬了两小时的山路,却连一个镜头也没拍,是郭茂中不让拍,曹小安后来索性不让记者跟后面,语气暴怒地骂了一声交通台摄影记者:“拍什么拍,把相机收起来!”然后快步走在前面,替普天成开道去了。

原定两小时的现场活动,只逗留了四十分钟,就在一片沉默中踏上了返回的路。这个时候再看众人的脸,就都跟山上暴露的石头一个颜色了。

下到半山又出了事,当时杨馥嘉硬着头皮跟普天成说一些别的事,想把普天成的火消一消,郭茂中跟曹小安走在后面,两个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叫响,留在山下的工作人员报告,来自龟山的老百姓把普省长的车子包围了,他们要上访!

第二章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1

那天在邓家山,普天成并没跟来自龟山的上访者接触。曹小安神神秘秘告诉他山下有上访者时,他装作不经意地往山下瞥了一眼,是的,他看到了上访者,密密麻麻一群人围在车前,形成一个景观。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山包那面是烈士陵园吧,我们去看看。”

山那面的确是烈士陵园,当年还是他主张建成的。在想起烈士陵园前,普天成脑子里一直在想路波,这个海东省的二号人物,那天占据了他所有思想,他已经肯定,大河集团的后台就是路波,这点再也不用怀疑。换作别人,不敢对他普天成来这一套。可是路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普天成想不明白。后来在烈士陵园,普天成再次想起骆宾王那首诗,就是上山时肖丽虹熟练背出的那首。骆宾王一生仕途艰难,宦海浮沉,历经波折,自小就怀治国安邦之志,可惜长期沉沦下僚,壮志难酬。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对这样一个终生不得志的文人着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有些东西是跟骆宾王相通的,那就是不屈。

人可以顺从某些力量,但绝不可以屈服于某些力量。普天成决定暂且先把锋芒藏起来,事关大河和高速公路的问题上,他想先收起拳头,静观其变。

瀚林书记不知从哪里听说普天成在邓家山五号隧道碰钉子的事,这天把他叫去,微笑着说:“怎么,也有人敢把你这个常务副省长不当回事?”普天成没敢重墨描述,轻描淡写道:“一段小插曲吧,他们把时间弄错了,准备不足。”瀚林书记呵呵笑着:“都说你能包容,看来还真成佛了,是不是那尊陶真的很神奇,让你修炼成精了?”一听瀚林书记提那尊陶,普天成有点慌张,最近一段时间,瀚林书记老是在他面前提及那尊陶,有次还开玩笑说,能不能借他摆几天,沾点仙气?不仅瀚林书记,就连北京一些部委领导,也在暗中传着那尊陶。上次跟秋燕妮去感谢岳南部长,岳南部长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听部里有人说,普副省长身边有件宝物,价值连城,啥时有机会,让我开开眼哟。”

岳南部长就是曾经到海州有意要见普天成却没见到的那一位,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时一度受阻,几条路都被堵死,秋燕妮急了,冒着胆就去找岳南部长,求他为普天成说句话。岳南部长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知道有人为什么反对他吗,是他太有城府了,道行太深让人畏惧,大家便容不了他。”见秋燕妮愕然,岳南部长又说,“不过我从侧面了解,天成同志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人才,作风扎实,工作严谨,特别是……”岳南部长说一半,忽然收起了话,转而笑对住秋燕妮,“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话我可以帮他说,但请你告诉普天成,我是看中他的才干,还有他的忠诚。假如有一天他真的能实现愿望,希望他能保持住本色,不要让官位改变了自己。”

这些话普天成牢牢记下了,虽然他不十分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重量级的部长称赞,但有一点他要求自己必须做到,那就是受了不管来自何方的委屈或挤压,都不在瀚林书记面前告状。

告状不但会使人变得猥琐,而且容易使事物改变方向。改变了别人的方向不要紧,要是干扰了瀚林书记的判断,让他获得一种错误的信息进而影响到方向性决策或取舍,那整个海东这盘棋就有可能下成臭棋、死棋。

这样的后果是没人能承担得起的。

见他低头不语,瀚林书记笑着又把话题从那尊陶回到了高速公路上。瀚林书记问:“你突然下去,是不是觉得要出问题了?”普天成悚然一惊,瀚林书记这话,听似随意,实则含着丰富的信息量。“没,没。”他赶忙摇头,生怕稍一犹豫,就会让瀚林书记把心底徘徊着的话掏去。

瀚林书记没掏。这是他们两人多年养成的默契,从不打对方嘴里掏话,话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对方会主动说出。不到这种火候的话,掏出来也是夹生的。夹生话会误事,误的往往都是大事。

“不出事就好。”瀚林书记道。说着递给他一封材料,普天成接过,坐沙发上认真看起来。

是封检举信,信中检举的是前交通厅长骆谷城。骆谷城在交通厅长位子上坐了长达六年,算是海东正厅级干部中一个位子上坐的时间比较长的。当时普天成执意要换骆谷城,并不是发现他有什么问题,而是不习惯骆谷城的工作方式。骆厅长的架子实在是太大,除了能把宋瀚林和路波放眼里,省里其他领导,想尊重时尊重一下,不想尊重时,别人还得看他眼色。这是其一。其二,普天成也觉得交通厅长这位子一个人坐久了不太好,容易出事,有人说交通厅长是“高危人群”,这话一点不假,不是先后已经曝出不少交通厅长出事的消息吗,有个省甚至三任交通厅长接连出事,网上酷评说是“前腐后继”。瀚林书记当时支持了他,坚决同意把骆谷城动一动,谁知常委会上,路波突然发表不同意见,拒不同意调整骆谷城。这在宋瀚林主政海东后,还是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当时弄得常委们很尴尬,宋瀚林更尴尬。宋瀚林没有硬来,只说既然路波同志有不同意见,就先放放吧。接着便讨论其他部门人选。可是过了一周,路波主动找宋瀚林检讨,说那天太过冲动,没管好自己的嘴,不该在常委会上出难题。宋瀚林说这哪是出难题,这是正常的民主,我还希望省长以后能多帮我纠正一下,免得我犯专制错误,把海东搞成一言堂。

宋瀚林刚说出“专制”两个字,路波脸色就变了,马上用检讨的语气说:“我虚心接受书记的批评,以后一定要当好助手,要时时刻刻检点自己,再也不制造其他声音。”对路波这番听似莫名其妙的检讨,宋瀚林听着并不过瘾,但也绝不至于听不懂。他笑笑,用非常友好的语气说:“路省长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可别搞得我紧张啊,来,请坐,我这里正好有人送了一罐乌龙茶,想请省长品品。”

宋瀚林真就给路波沏了一壶乌龙茶,袅袅的香气中,路波让“乌龙”两个字折磨得又痛又痒,心里是道不出的苦。他一边品着茶,一边品着宋瀚林,心道,宋瀚林啊宋瀚林,你这招太狠了吧,乌龙,亏你能想出这个词!

普天成后来才知道,那天常委会后,宋瀚林叫来新上任的纪委书记黄小霓,从柜子里拿出两封锁了很久的信说,这个你们研究一下,拿出一个方案来,提交会议研究。

当天晚上,就有人赶到路波那里,说宋瀚林指示纪委,要对交通厅长骆谷城采取措施。路波听了,脸色大变,直后悔常委会上不该跟宋瀚林叫板,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骆谷城最终还是离开了交通厅,宋瀚林本来铁了心要将骆谷城安排到人大去,无奈情急中路波向北京方面求救,有人出面向宋瀚林说情,宋瀚林才改变主意,在接下来召开的常委会上,路波主动发言,提出对交通厅人事进行改革,他还给骆谷城找了一个位子,科技厅厅长兼党组书记。

也是在那段时间,只要召开常委会,宋瀚林就让办公厅给常委们上乌龙茶。普天成很纳闷,悄悄问接替自己担任省委秘书长的谭晓林到底怎么回事,谭晓林笑而不答。普天成再追问下去,谭晓林给了普天成一句话:“普省长应该懂足球吧?”

一杯乌龙茶,喝得海东常委们个个出汗,常委会上再也听不到不同声音。

普天成虽然不知道路波为什么要力保骆谷城,但路波另一个用意他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路波是在借骆谷城试探宋瀚林!

去年一段时间,宋瀚林曾借“嫖幼门”事件和整顿党风党纪,在班子里着力开展了一场统一思想的运动,统一思想当然是一种说法,真正目的,是消除杂音,宋瀚林执意要在海东树立绝对权威。普天成配合宋瀚林,借助整顿党风党纪和“321”工程,接连打出一套组合拳,果然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消除了。特别是省委副书记马超然,明显比以前“规矩”了许多,按民间的说法,就是再也不敢“造次”,不敢跟宋瀚林叫板了。瀚林书记甚至当面警告过马超然,好好配合就继续搭班子,把海东的事办好,如果心里太有想法,就请马超然走人。瀚林书记说这话的时候,普天成的任命文件已经下达,海东大局已定,马超然再也没了还击的力量,他那些烂胳膊烂腿,都让宋瀚林借助“嫖幼门”砍了,只能俯首称臣。

一个班子不能总是一种声音,一种声音容易让人沉闷,也容易让人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或冲动。路波省长显然是耐不住了,以前有马超然,时不时地要在宋瀚林碗里撒点胡椒面,虽然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至少会让宋瀚林呛一下,他自己乐得在一旁敲敲太平鼓,看看热闹。可现在不一样,马超然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对着宋瀚林点头哈腰,甚至对普天成,都有点毕恭毕敬了。局面成了一边倒。特别是年前宋瀚林抓住有利局面,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向中央建言,将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推荐提拔到了外省,将海州市长扶到了书记位子上,一直被宋瀚林和普天成看好的常委副市长顺势挪到了代市长的位子,宋瀚林差点还将乔若瑄任命为海州市委副书记。这一变故等于是彻底夺走了他对海州的控制权,将他苦心经营了长达十余年的海州一把掠走。海州是路波的大本营啊,海州一失,路波就等于空攥着两只拳头,想发力也发不出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孤立,自己的力量一天天分崩离析,投诚的投诚,叛离的叛离,路波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想如果再继续沉默下去,自己这个省长,真就成光杆司令了。宋瀚林哪天不高兴,将他逼出海东也不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