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记者交代完工作,两人说着话来到四道梁子,无风的沙漠显出别样的宁静,灼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腾起股股热浪,没走多远,林雅雯便热得透不过气。朱世帮指指不远处的明长城废墟,两人便向蛇一般绵延不绝的古长城走去。“还在恨我?”林雅雯主动打破沉默,她很想看到一个真实的朱世帮。
“恨谈不上,意见倒是有。”朱世帮也不看她,目光眺望着极远处,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变化着。
“什么意见,能当面提不?”
“当然要提,要不我带你到这沙漠深处做什么。”朱世帮笑笑,目光回到林雅雯脸上,见她满头是汗,一层沙尘染在脸上,露在裙子外面的长筒袜让沙棘挂了几个洞,腿上好像开了道血口子,便不自禁地笑起来。林雅雯让他笑得更是不好意思,以前在一起,都是朱世帮汇报,她听,两个人面孔都板得紧紧的,很像回事。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不带任何目的地交谈,还是第一次。林雅雯忽然想,那种正儿八经的汇报到底能听到多少真话,包括她自己跟上级汇报时,又有几句是发自内心的?明明知道都是在作秀,却做得一个比一个逼真。官帽这东西,真是可怕。有一天自己的官帽也像朱世帮一样让人抹了,能不能像他这样大度?
是的,林雅雯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朱世帮是大度的,他的大度不只是到现在还闭口不谈林雅雯几次给他停职这件事,而是表现在他陪林雅雯走的每一步,他望林雅雯的每一个眼神上。林雅雯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女人自然会读懂男人的每一个眼神,况且是林雅雯这样在官场摸打滚爬了多年的女人,更是能品出不同眼神所蕴含的不同含意。
朱世帮的眼神丝毫不带有责备或发难,有的是一种豁达,一种超脱,他仿佛早已走出被停职被削权这件事,或者压根就没当它是个事。这一刻,他的眼神被大漠点燃,里面是一个男人面对雄悍对象时的那种不服气,那种征服欲,还有一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痴爱。林雅雯心头一震,很少见到有男人面对人生逆境时的这种豁达,这种自信。如果说罢官是一种逆境的话。
“知道么,你有时固执起来比男人还野蛮。”朱世帮终于说。口气似乎是玩笑,却又显得认真。林雅雯又是一震,这是她头次听到别人评价她,还是一个自己的下属。
“还记得你撤下柳乡乡长的事么?”
林雅雯被动地“哦”了一声,不知道他提这事的意思。那是她到沙湖县的头一年,一次检查工作,发现下柳乡乡长工作期间带着几个村支书打麻将,脸上贴满纸条,头上反扣着帽子,狼狈又滑稽。作为一乡之长居然如此形象,林雅雯当场开会,罢了他的官。这事一时传得沸沸扬扬,林雅雯的铁腕作风自此形成,许多乡长书记一听她要来,早早便候在那里,阵势比迎接书记祁茂林还隆重。有一次祁茂林在会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说:“自从你到县上,我们连乡都不敢下了,搞得跟阅兵似的,别扭。”林雅雯自己也觉别扭,但嘴上却不承认,几乎强词夺理地说:“干工作就得有个干工作的样,我最见不得下面的同志嘻嘻哈哈,干部没干部的样,领导没领导的形象。”可是不久,林雅雯发现了一个事实,表面上的正规和积极掩盖不了内骨子里的松散,相反,群众跟干部的距离大了,远了,变得越发陌生了。一件事安排下去,半天没有动静,检查越勤,效率却越低。林雅雯急在心里,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还是祁茂林提醒了她,群众工作有群众工作的特点,你别看下面的办法土,可土有土的特色,不想法子跟群众打成一片,群众就不买你的帐。林雅雯这才觉自己省厅机关形成的那种工作作风很难适应乡里的特色,面对不同素质的对象,工作方法就得不同,这才是一个基层工作者应该具备的素质。
“其实你把一个好官给撤了。”朱世帮轻笑一下,接着说,“牛乡长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办法,再难缠的群众,他都有法子治。他干乡长三年,下柳乡没一户超生,也没一户拖欠农业税,知道为啥么?”朱世帮盯住林雅雯,林雅雯低住头,装作不知道,其实她在后来的工作中已发现这点。“谁要敢超生,他敢脱人家媳妇的裤子,敢半夜踹门,骂着让人家炒菜,买酒,直到把肚里的孩子做了。要是敢欠农业税,他天天带着人去你家打牌,让你好酒好烟侍候,农民都爱算小帐,与其让他吃了喝了还落个骂名,不如知趣地交了。”
林雅雯苦涩地一笑,后来她掌握的牛乡长正是这么一个人,可惜了,大柳乡新换了乡长,工作作风是好了,但成绩,到现在都一塌糊涂。
“是不是把你也停错了?”林雅雯笑问。这时候他们已站到古长城下,历史上曾经抵御西域入侵的古长城早已风化成稀稀落落的土疙瘩,但一望见这些土疙瘩,人的内心深处还是会蓦地生出一种激动,一种自豪,挺壮烈的,这也许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大情结吧。
朱世帮笑着避开关于自己的话题,看得出,他不想让林雅雯尴尬,更不想在两人之间制造什么不愉快。他今天的心情是愉快的,透明的,可以称得上坦荡,他只想跟眼前这位父母官说说心里话。坦率讲,他对林雅雯并没什么成见,辞职是他自己提出的,如果他执意不提出来,相信林雅雯也不会轻易拿掉他,他毕竟不是下柳的牛乡长,他在胡杨干了十年乡长,五年书记,这在全县,也是独一无二的。
“知道祁书记为啥要把我调走么?”他突然说,连他自己也觉惊讶,不是不想谈这个问题么?
林雅雯摇摇头。
“他是怕我在胡杨乡搞出什么更大的名堂,树大根深,我在胡杨乡也算一棵大树。”
“哦?”林雅雯暗自一惊,看来自己的判断并没错。
“其实他比你更喜好安定团结,你们这些人,老怕下属成气候,老怕下属给你们惹事,其实说到底,还是怕你们的乌纱。”
林雅雯觉得心被扎了一下,有点尖锐,有点刺痛,她忍着,佯装镇定地道:“说下去。”
“你别不爱听,你也不是什么圣人,还是很在意你头上的乌纱的,俗话说,官做到县级,才算入了门,可一入门,那官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别人的影子,你见过几个真实的官?”
“没见过吧。”朱世帮又笑,林雅雯感觉中了他的套,没想到这个脱了西装跟种树的农民没两样的黑脸男人说起官场哲学来还一针见血。林雅雯来了劲,急切地想听到下文。
“其实真正的官场是不能有自己的,你只能做一个影子,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你摆布别人也被别人摆布,要是标新立异,那就是不和谐,流水线会自动把你挤出来。”
“你在替自己发牢骚。”林雅雯说,说完又觉这话别扭,为什么就不能说出真实的感受呢,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难道还需要裹得密不透风?
“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想按自己意愿活着的人,想干点实事的人,所以我当不了官,这点我很清楚,要不然,坐在县长位子上的很有可能是我。”他忽然爽朗地笑了笑,笑声惊得一群沙娃哗一下四散逃开,鼠头鼠脑的样子煞是可爱。
“你有目标了?”林雅雯感觉快要达到目标了,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俗,一定有大想法,但她就是走不进他那条河里。
“有,不瞒你说,还很大,当然,还需要你的支持。”朱世帮这才转向正题,原来他说这么多,就是想争取林雅雯的支持。
朱世帮果真想把流管处的林地买下来,当然,不是他自己买,是让沙湾村的村民买。“只有把林地买下,那片林子才能受到最可靠的保护。用三年时间,将八道沙跟南北湖的林地连成片,这样,一个有效的防护体系便形成了。如果再往沙漠推进几公里,整个胡杨乡的防护林就可以建成,到那时,风沙就很难穿过防护林,真正的人进沙退便能形成。”
林雅雯的血让他说热了,她听得到自己体内呼呼作响的声音。
“钱呢,钱从哪来?”她很快又问。这是林雅雯一个很不好的毛病,凡事可不可行,首先想到钱。也许是沙湖两年多让钱逼的。
“是啊,钱!”朱世帮叹口气,“这就是我请你要帮的忙,我的想法是,县上支持一些,找银行争取一些贷款,必要时可以让沙湾村或是胡杨乡的农民集资,沙湾村不能再养羊,一只羊每年吃掉的草,相当于沙漠损失掉一亩地的灌溉用水,没人算过这笔帐。把羊全卖了,再贷款,必要时我们可以争取社会各界的支持。”朱世帮说得很自信,看来他是把帐算细了。
“光种树效益哪来?”林雅雯又回到现实问题上。
“这得往长远里看,目前沙湾村的种植结构很不合理,整个胡杨乡也是如此,作物耗水量大,越种越穷,先保护植被,然后发展生态作物,用十到二十年,沙湾村的景观就会成另一番样子。”
林雅雯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他,这方案县上多次提出过,但都认为见效慢,不符合当前的发展形势,加上农民注重的是眼前利益,有谁会跟着你天窗里看馅饼?林雅雯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搬迁计划说了出来,这方案是她请林业厅两位处长找专家做的,也是她到沙湖两年最富创意最大胆的一个设想,目前她还没向任何人透露。
“你这是老瓶装旧酒。”朱世帮很轻易地就否定了她,“你知道么,胡杨乡百分之五十的人口是从山区搬来的,当年那个疯劲,就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三县一区的人全移来,可结果怎样?你把他们移到新疆,将来新疆没水了咋办,再移过来?移来移去,农民最终还是找不到立足地,为什么就不教会他们一个生存的办法呢?”
朱世帮一气说了许多,说到后来,他激动了,甚至对移民政策大发攻击,说是对农民的极不负责,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味地追求短期安抚,事实上却是在逃避,在推卸。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林雅雯忽然怀疑起自己来,自己也是在推卸在逃避么?
她动摇起来,在固执而自信的朱世帮面前,她的信念正在一点点瓦解,她从没有这么不坚定过。
起风了。风从空旷的北部沙漠吹过来,打在两个人身上,林雅雯感到身上的汗正在一层层凝结,突然浑身不舒服起来。两个人在风中静静地站着,谁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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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开祯作品


第五章 都是青春惹的祸
1
星期一早晨,林雅雯正要准备去市里向孙涛书记汇报工作,家里突然来了电话,周启明慌慌张张说:“萌萌不见了,我找了两天,哪儿也找不到。”
“两天?”林雅雯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到底去了哪,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林雅雯紧忙问。
“我也不知道,我是昨天下午才看到信的。”
“信?”林雅雯越发糊涂。
“萌萌留了封信,不要我们找她。”周启明又说。
“她说不找就不找啊,周启明,你把我女儿怎么了?”莫名的,林雅雯就将责任怪到了周启明身上,她想,一定又是周启明刺激了女儿。这个死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便满嘴是刺。
“我哪知道,不就训了她几句,她竟然离家出走。”周启明的声音弱下去,听得出,他那边已经在害怕了。林雅雯太过着急,居然没听出周启明声音的变化。
“训她?你跟我说清楚,萌萌到底是出走还是失踪,你几天没见她了?”
周启明的声音越发慌张:“我哪搞得清,她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林雅雯完全慌了神,这个小祖宗,怕她出事,她还真就出事了。几分钟后,她将电话打给自己的父亲,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在萌萌的学校,正跟班主任分析情况呢。萌萌一周没去上课,学校也很急。
“报警了没?”林雅雯迫不及待地问。
父亲在电话里安慰她:“雅雯你先别急,报警的事,我正跟学校商量,看有没必要。”
“爸,快报警,不能再耽搁了。”林雅雯几乎要哭了。
父亲“嗯”了一声,再三叮嘱她不要慌。林雅雯哪能不慌,跟父亲通完电话,她又打电话给祁茂林,说自己不能去市里了,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去。孙涛书记那边,另换个人去汇报吧。祁茂林一听她口气这么急,知道绝不是小事,心里疑惑着,又不好问出来,顿了片刻道:“行,我让石垒去。”
林雅雯正在收拾东西,祁茂林又把电话打过来,问她啥时动身?林雅雯说马上,事情很急,她不能耽搁。祁茂林说:“路上走慢点,到了家里,给我来个电话。”
合上电话,林雅雯的心就开始拼命跳。周启明啊周启明,你也真行,女儿一周不上学,居然不知道!几分钟后,车子上了路。司机孙愔紧着脸,搞不清林雅雯家里到底出了啥事,只看她很急,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他小心翼翼握着方向盘,一双眼睛不时地透过折射镜,往林雅雯脸上望。
到了省城,父亲已从学校回来,等在她家,周启明却不知去了哪。
“爸,情况怎么样,学校有没有提供线索?”林雅雯劈头就问。父亲见她急成这样,好心劝道:“遇事不要慌,再紧的事,也得静下心来想办法。”
“爸,你快说吧,我都急疯了。”
父亲这才摇摇头,他的话里有一层隐隐的责备:“雅雯,你们两个到底咋回事,萌萌这都一周没上学,你们竟然……”
“爸,学校到底怎么说?”
“学校能怎么说,萌萌不是从学校失踪的,学校说他们没责任!”
“谁跟他们追究责任了,我是问学校知不知道萌萌去了哪?”
“不知道。”父亲的神色忽然暗下去。
林雅雯心里一阵黑,迟疑片刻,走过去,抓起电话就要报警。父亲起身,抢过电话:“雅雯,萌萌不会有啥大事,你还是先别急着报警,闹得满城风雨,对萌萌不好。”
林雅雯从父亲话里听出什么,越发不安地瞪住父亲:“爸,萌萌到底怎么了?!”
“雅雯你先别急,来,坐下,不要慌,出了事,千万不能慌,要沉住气。”
“爸,我能沉得了么?”林雅雯的声音变了形,脸更是变形得没法看。
父亲硬拉她坐在了沙发上。父亲像是犹豫着,有什么话不肯讲出来,半天,他带着批评的口气说:“雅雯,你这个母亲当的,可不够称职啊。萌萌十八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是最最难管的,可你们……”
“爸,萌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直接告诉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她可能……可能跟一个叫马悦的男生出走了。”林父说完,身子往后一斜,仰在了沙发上,双眼紧闭,脸色一片凄然。
“什么?!”林雅雯双腿一软,差点就跌坐在地上。马悦,男生,出走……这些词锥子一样,扎着她的心。太可怕了,她的女儿,竟然跟一个男生出走了!
萌萌,萌萌!半天,她心里发出呼唤,这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母亲的责任。
一片黑云腾起,沉沉地罩住了屋子,林雅雯感觉自己要死了。
一个小时后,林雅雯强打精神,跟萌萌的班主任通电话,她急着想知道马悦是谁家的孩子,多大,家住哪儿。班主任老师像是逮着了机会,电话刚一接通,就长篇大论训起她来。林雅雯起先还耐着性子,不停地做检讨,后来实在耐不住了,情绪坏坏地说:“你能不能换个时间批评,我现在急得快要跳楼了。”
班主任老师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说:“现在才知道急,我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能不能少几顿应酬,腾出些时间,陪陪孩子?不能等孩子出了事才发急啊——”
林雅雯啪地挂了电话,如果再听他继续絮叨下去,没准她真的会跳楼。
她捂住心,就这么一会儿,就觉心已被揉碎了好几回。正难受间,门轻轻一响,周启明回来了。
“你去哪了,有消息么?”林雅雯立刻将希望投到周启明身上,情急地等他回话。
没想,周启明一个字也没吐,瞅了瞅她,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端坐的老丈人,一声不吭往书房去。
“你先等等。”林雅雯奔过来,用身体拦挡住他。周启明望住她,眼神似恨似怨。如果说,林雅雯之前还把萌萌出走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为此深深不安的话,这一刻,她就不这么想了,周启明的眼神刺激了她,周启明的态度更是让她无法接受。一激动,她就问出一句不该问的话:“我女儿呢,你把她怎么了?!”
周启明的脸色变化着,身体在止不住地发抖,差点就控制不住,用更过激的话给林雅雯还回去。
他刚才就是去找马悦的家长,哪知马悦家的情况比他想像得要糟一百倍。马悦是到省城借读的,父母不在省城,在河西,他住在爷爷奶奶这儿。周启明找到马悦家后,马悦爷爷还不知道孙子出了事,三天前马悦想去河西看他母亲,他就让去了。马悦爷爷问周启明:“你是谁啊,找我家悦子做什么?”马悦爷爷是位退休老工人,眼有点花麻,耳朵也不大好使。马悦奶奶不在家,说是帮别人家看孩子去了。
周启明一看这个家的样,什么也没再说,黯然地回来了。路上他一次次想,萌萌怎么会跟马悦这种孩子搅一起?
林雅雯又追问了一句:“我女儿呢,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面对妻子居高临下的姿态,本来想发怒的周启明忽然无言,长长叹了一声,推开林雅雯,往书房去。林雅雯刚想伸手拽他,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突然开了口。
“雅雯!”闷在沙发上的林父突然起身,怒道:“瞅瞅你们两个,成什么体统。萌萌出事,我看责任全在你们!”说完,一跺脚,愤然走了出去。林雅雯紧忙追出去,在楼下,父亲忧心忡忡地说:“雅雯,你现在这样子,真让我担心。”
“爸……”林雅雯想说什么,话憋嗓子里,道不出来,忍了几忍,终还是没忍住,泪哗地就流了出来。
当天晚上,强光景从沙漠里赶来了,身后跟着一陌生男子。男子看上去年龄比他大,五短身材,理个寸头,穿得倒是体面。进了门,男子怯怯地望了眼林雅雯,缩在一角,林雅雯让他坐,他嘴里应着,人却不敢乱动。
强光景得知消息时,林雅雯的车子已上了路,他没敢耽搁。萌萌的脾性他知道,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现在的孩子,八成都这样,相比之下,萌萌的性格更烈一点。去年就有一次,萌萌跟家里闹别扭,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他出面调和。这也算是他一个长处吧,尽管年龄上,他比萌萌大许多,他的话,萌萌还能听进去几句。
林雅雯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现在啥心境也没有,脑子里乱成一片,心里更是又乱又急。一下午她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能打听的地方全打听了,满世界没人知道萌萌去了哪。周启明看她焦急如焚,害怕蹲在家里又要吵架,借故去了学校,到现在还没回来。
“林县长,这事急不得,萌萌是个乖孩子,她不会走远。”强光景斟酌着词句,其实他也被这件事吓坏了。
“算了光景,你啥也别说。你能来,我心里很感激,但这事你帮不上忙,明天你还是回去吧。”林雅雯说着,要给他们沏茶,强光景赶忙阻拦。
中年男子的目光一直搁在林雅雯脸上,听林雅雯跟强光景这样说,他比进门时更加不安了。强光景像是才记起他,跟林雅雯介绍道:“林县长,这位是马悦的父亲,没征求你的意见,我就把他带来了,我想两家大人坐一起,办法可能会多点。”
强光景还没说完,林雅雯的目光已狠狠地瞪在中年男子脸上,怕是这一刻,林雅雯心里最气恼的,就是马悦的父母。下午打电话的过程中,林雅雯已对马悦的父母有了大致了解。后来周启明憋不住,也跟她将大致情况说了。
马悦的父亲马鸣曾是河西市财政局的干部,五年前下海经商,目前是河西市最大的电脑经销商,另外还有一家宾馆两家酒店,生意火得很。马悦母亲李爱梅最早是河西宾馆的服务员,后来提升为宾馆客房部经理,去年竞争上岗,升到副经理位子上。这个家本来好好的,可谓欣欣向荣。谁知就在李爱梅当上副经理半月后,两人突然爆发战争,有一阵子为离婚还闹到了法院,眼下虽是婚没离,两人却各过各的,家已经名存实亡。马悦也是因了这个原因,才到省城借读。
“你就是马鸣?”林雅雯瞪了马鸣半天,努力平和着自己的语气。
马鸣赶忙往客厅中间挪了几步,堆出一脸歉意道:“林县长,我就是马悦的父亲,我……我……”
“你养了个好儿子!”林雅雯差点就把这话说出口,见马鸣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她把心里的不快收起来,指着沙发说:“坐吧。”
马鸣哪敢坐,本来他心里就怵,混帐儿子,带谁家的女儿跑不好,非要带县长的女儿跑!路上又让强光景连训带批教育了几个小时,对这场祸乱,更就没了主意。这阵一看林雅雯脸色,慌得神都没了。
“林县长,你批评吧,我没把孩子教育好,他不该……不该带上你家萌萌……嘿,这个孽障,这回我饶不了他!”
“行了,你少在我面前装样子,还是想办法,把他们找回来吧。”林雅雯打断马鸣,这个人带给她的第一印象极为不好,具体哪儿不好,她说不出,就是看着不舒服。也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马鸣,她就更为女儿担起心来。萌萌,你这是在拿刀剜我的心啊,你知道么,你要是出个事,我这当妈的,还怎么活?她长长叹了口气,心情沮丧地坐在了沙发上。
强光景跟马鸣很快走了,说是去广州那边找,马鸣断定儿子是去了广州,那边不但有他的客户,还有一位马悦的初中同学,两人以前很要好。林雅雯不敢抱幻想,但心里,还是巴望着他们能尽早把萌萌安安全全带回来。
这一天过得真快,却又好漫长,林雅雯几乎就撑不过去。强光景他们走后,她反复地看萌萌留下的那封信,信很简单,但又字字打在她心上。她终于知道,对女儿的疏忽还有粗心终于遭到了报复,女儿长大了,长大的女孩子是很容易出事的。以前尽管也担心,但总存了幻想和侥幸,总觉得厄运不会降到自己头上,现在她才明白,做母亲是得付出的,不付出点点滴滴,就得付出更惨重的!
女儿尽管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一想她是跟一个男生在一起,林雅雯的心就会莫名地提起来,很多不该有的后怕一并儿涌来。联想到社会上的种种传闻,还有发生在孩子们中间的那些荒唐事,她这个当娘的,就不只是想哭了。对周启明,就由不得的生出抱怨。后怕越大,抱怨就越强烈。
女儿是在跟周启明吵架后出走的!据周启明讲,一月前萌萌就已缺课,后来发展到逃学,周启明去过她们学校,也跟班主任老师了解过情况。可那个班主任老师太可恨!这是周启明的原话。林雅雯想像得出,班主任老师见了周启明,会是怎样的态度。果然,周启明带着很强的情绪,将谈话的大致经过做了描述。那天周启明找到学校,班主任老师对他态度很不好,当着教研室其他老师的面,讽刺他:“甭看你是博士,又是教授,教育孩子,你还真外行。”周启明本来就对学校有意见,认为萌萌从一个乖孩子变成现在这样学校有很大责任,一听班主任老师不阴不阳甚至幸灾乐祸的口气,当下就火了:“我怎么外行了,我也是吃教师这碗饭的,你说话有点礼貌好不?”
“我已经够礼貌了,周教授,不要以为你自己有成就,女儿就会跟着有成就。你不会也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这句话吧?”班主任老师态度越加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