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去,组织上还没定的事,不要跟着瞎起哄。”林雅雯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好很原则地说了这么一句。
强光景越发不安了,嘴唇动着,却不知怎么把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在林雅雯面前,他从来是说得少干得多,有时甚至只干不说,受了委屈也从不到林雅雯面前解释。要不是这事太突然,他都没有勇气找上门来,他是一个认真做事的人,特别是当了办公室主任后,更是坚持一个原则,尽职尽责替领导把心操好,把责任尽好,不该添的麻烦,绝不乱添。但现在这麻烦,不添又不行。吭了半天,他终是一句话也没再说,低着头出来了。
几乎同时,祁茂林跟付石垒也在展开一场谈话。中午饭祁茂林也没吃,哪有胃口。付石垒这一杆子搅得,把他的胃口全搅没了,本来他还想,等常委会开完,再把手头的工作安排一下,陪上老宋,到北湖去吃羊肉。北湖的羊肉味道就是美,走遍天下,你都吃不到那么鲜嫩的羊肉。这下看来是去不成了,羊肉吃不成是小事,北湖的事得抓紧解决,再不解决,北湖要是跟着闹起来,这沙湖县,可就有好戏看。
这戏看不得呀!祁茂林深深叹了一口气。
气刚叹完,付石垒敲门进来了。祁茂林恨了他一眼,没说话。他心里想不通,今天这个局,付石垒搅得又是哪着?
“我不同意这样调整。”付石垒一屁股坐沙发上,蛮霸道地说。
祁茂林没吭气,想吭,但忍着没吭。
“不能由着她林雅雯,哪儿都把她的人安排满了,还要我们做什么?”付石垒又说。
祁茂林还是没吭气。
“祁书记,你不能太迁就她,过分地迁就,是会酿大错的。”付石垒跟祁茂林,算是县委和政府班子里在沙湖时间最长的两个人,这些年配合的也还不错,正是因了这点,付石垒在祁茂林面前,说话一向随便。祁茂林呢,私下场合,他是从不计较的,越随便越好,随便才能听到真话,随便才不至于让班子把他空架起来。
但今天,付石垒的随便让他不舒服,很不舒服。
“我说付县长,你能不能少说或是不说谁是谁的人这种话?”他终于忍不住了,不过他的口气还是很婉转。
“祁书记,这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事情明摆着,强光景跟林雅雯的关系,一般干部都看得清,何况……”
“何况什么?你是说我祁茂林看不清,我祁茂林昏头了?”祁茂林的声音忽然就重了。
付石垒一震,但他还是没太当回事:“祁书记,我是替你操心,两边都让林雅雯把人塞满了,往后你咋开展工作?”
“付石垒同志,今天你说得够多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这种无原则无纪律的话,说一句就够了!”
“祁书记,你……”
“我们讨论的是沙湖县的宣传部长,不是我祁茂林的宣传部长,也不是林雅雯的宣传部长。强光景同志是有缺点,但哪个人没缺点,你付石垒付县长就没有?”
“祁书记,我……”付石垒早已从沙发上站起来,进门后点着的香烟也不知啥时扔到了花盆里,他的面部表情剧烈变幻着,目光带了多重疑问,在祁茂林脸上搜来搜去。“祁书记,我说的是肺腑之言啊——”
“那好,等会你把这些话讲到会上!”祁茂林说完,抓起电话就打给秘书:“通知开会。”
会议在一点四十二分又接着召开,祁茂林接着上午的话说:“继续讨论强光景的任命,谁有不同意见,接着讲。”
常委们将目光哗地转到付石垒脸上,出乎意料,付石垒突然没了上午的凛然之气,他低垂着头,神情极为沮丧。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说话,祁茂林又说:“大家有意见现在就讲,现在不讲,下去之后决不许乱议论!”
一看祁茂林动了怒容,常委们全都低垂下头,会场上突然出现的变化让常委们意识到,刚刚过去的一个多小时,祁茂林跟付石垒之间,一定有过不愉快的事。
“好,既然都不说,就举手表决。同意强光景担任宣传部长的,请举手。”说完,祁茂林第一个举起了手。常委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依次儿的,举起了手。
付石垒一直没抬头,也没看任何人,他像是跟自己作斗争,顽固地坚持了几分钟,终还是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最后一个举手的,是林雅雯。
两天后,强光景到宣传部上任。走前,他想跟林雅雯深谈一次,也算是把两年来的工作做个汇报。林雅雯说不必了,不就换个单位么,又不是离开沙湖县,以后还在一起工作,别搞形式上这一套。强光景没再坚持,神色黯然地,拿着自己的书和资料,去了县委那边。
林雅雯本来还想送送他的,后来一想,县上做出过规定,机关干部的调动与交流跟乡上有所区别,一是不能搞迎来送去那一套,二是组织部不派人护送,只按规定的时间自行报到。心里虽是不忍,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第二天她听说,强光景刚去宣传部,就让秦风上了一课。
宣传部在县委三楼,原来的部长调走后,秦风从自己的小办公室搬进了部长室,将门口的牌子换了一下。按说,县委宣布后,秦风就该主动把办公室让出来,迎接强光景。秦风没有这样,也没跟部里的同志做任何安排。强光景来到宣传部,部里冷冷清清,一点看不出有欢迎的意思。他还琢磨着,是不是平日大家太熟,没把他的上任当回事,就见陈水英走过来,话中带刺地说:“你找秦部长啊,他忙,要不先到我办公室坐坐?”陈水英是牛丽丽的堂嫂,前些日子给他上政治课,陈水英就在场,她属于那种格外会惹事的女人。强光景忽然明白,宣传部的冷清是秦风跟陈水英有意制造的,若不是报道组两位干事,强光景怕是真要给晾在那里。
工作不等人,强光景上任没几天,宋汉文便拉上他,急着往沙漠里去了,他们要到沙湾村,挖掘陈家声等八老汉的先进事迹。
4
采访工作并不顺利,宋汉文他们到了沙湾村,村民们态度很冷,一听是采访八老汉种树,纷纷摇头,不予配合。宋汉文原想在村上召开几次恳谈会,掌握一下群众的思想状况,哪知村民们将院门紧闭,话都不跟他们说。陈家声的态度更冷,宋汉文和强光景连着找了他几次,老汉绷着个脸,好赖不搭睬。
强光景心想,这事八成跟村支书胡二魁有关。在对陈家声的宣传上,村支书胡二魁前后有过截然不同的态度,这态度可能伤着了陈家声。
县上刚提出宣传陈家声,胡二魁不但不支持,反而觉得好笑。他说:“陈家声植树不假,可没你们说的那么玄乎。”接着,胡二魁讲出了自己的理由。
八道沙是沙湾村的风岭子,人经几辈子,沙湾人都知道在八道沙植树,没有谁比沙漠里的人更清楚树的好处。这树要是一少点,风就格外地大,雨水一广,八道沙的毛刺往高一窜,沙湾人就能端着碗在院子里吃饭了。为此沙湾人从没停止过种树,就连“文化大革命”时,八道沙的树和毛刺也是一年一年的多。那时陈家声还年轻,这人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队上的重活干不了,打发上放羊又老把羊弄丢,人太老实,脑子偏偏又笨,超过五十只羊便数不过。没办法,队长便叫他到八道沙看树。这下算是给他找准活了,干别的不行,看树种树他却是一把好手。这人勤快,腿脚一天到晚不闲,这儿平平,那儿整整,几年下来,八道沙便成另番样子。包产到户后,八道沙没人管了,陈家声不,放着自家的田不种,一天到晚往八道沙跑,仿佛着了魔。后来人们发现,陈家声真着了魔,一天不到八道沙,一天不栽树,就心急手痒,丢了魂似的。要是谁家的羊把八道沙的沙枣啃了,他能跟你跳上蹦子骂半月。村人看着好玩,就送他个外号:树痴。后来他提出要承包八道沙,胡二魁想也没想就应了。反正村里除了几个老汉,没人对那片林动心思,再说他两个儿子考了大学,分在大城市,有人养老,就让他安心种树去。
后来一听宣传陈家声有好处,胡二魁的想法又变了。陈家声被县上命名为治沙英雄,奖了两万块,钱当然不能归他一人,归沙湾村,胡二魁拿它把村里的学校修葺了一番。再后来被市上命名为治沙英雄,奖了三万,外加一车树苗,胡二魁拿它把村道修了个笔直,两旁栽上奖的树苗,沙湾村便很像个样了。
这次还是一样,胡二魁一开始也拿着个腔,不搭睬宋汉文他们,直到宋汉文说要把陈家声树为全省、全国的英雄,胡二魁才涎着脸问:“省上的英雄奖多少,全国呢?”宋汉文一看他这种素质,摇了摇头,没吭声。
胡二魁一看没戏,扔下他们进沙漠赶骆驼去了。
又坚持了两天,局面还是打不开,强光景这才给林雅雯打电话,将情况做了汇报。林雅雯说:“你们先到别的村了解了解,沙湾村这边,等我下来再说。”
两天后林雅雯赶到沙湾村,一同来的还有市委宣传部组织的采风团,其中就有水晓丽。
林雅雯没急着找胡二魁,带着采风团在流域内转了一圈,又到南湖和青土湖看了看,然后去八道沙。
来到八道沙,记者们的眼睛忽地被眼前的绿捉住了,只见绵延起伏的沙丘像一道厚实的绿色屏障,将浩瀚的大漠阻挡在了视线之外。八道沙每一道沙梁都像一个生态园,中间是沙枣、白杨,纵横交织,外围是红柳、毛条、梭梭、花棒等。八道沙北头,陈家声领着几个老汉正在压沙,每年这个时间,他们都要用大量的麦草压沙,只有将沙压住,才能在次年种树。
林雅雯兴致勃勃地朝陈家声走去,到了跟前,亲切地唤了一声“陈爷”。陈家声头也没抬,没听见似的。林雅雯又唤一声,心想老汉不会冲她耍脾气吧,就见陈家声扛起铁锨走了。
王树林刚要喊,被林雅雯止住了。林雅雯把目光对准胡二魁,她也怀疑是胡二魁从中作梗。胡二魁被林雅雯看得不好意思,扯起嗓子喊:“县长跟你说话哩,听见没?”
胡二魁不喊倒好,一喊,几个老汉全都扛起铁锨,走了。
当着这么多记者的面,林雅雯有点下不来台,尴尬了好一阵子,才跟王树林说:“我们先回乡上吧。”
往乡上去时,林雅雯心里感慨,陈家声变了。跟沙尘暴前相比,他老了许多,头发白了,脸上的愁云密了。
老汉心里有事啊!
前阵子,林雅雯找过他两次,一次是在救灾期间,林雅雯问他需要什么,老人犹豫半天,说:“我一个死老汉,要啥,啥也不要。”说完提起铁锨走了。铁锨是老汉一年四季不离手的工具,在沙湾村,据说八老汉这些年栽树用废的铁锨能拉一三马子。八道沙一共有八道沙梁组成,总共面积有二千多亩,是沙湖县最大的一道防护林。这些年省里市里的领导一到沙湖县,都要上这儿看看,有不少诗人作家还专门为它吟诗作词,它几乎成了沙湖县的代名词。林雅雯望着有点孤独有点伤心的老汉,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实在的,她对老汉的敬佩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她甚至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出些钱,让老汉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好的世界。二次去看他,是在打听到他儿子陈喜娃的消息后。据市公安局的同志讲,陈喜娃是个硬骨头,到现在还一口咬定啥都是他做的,人是他打的,推土机也是他烧的,问他为什么,他就一句话:想打,想烧。公安局的同志反复给他做工作,要他实事求是,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千万别往身上揽。陈喜娃居然恶狠狠说:“你们抓来不就是想定罪么,定好了,要杀要剐随便,我陈喜娃要说半个不字,就不是沙湾的人。”
不知为什么,林雅雯私下里很想把陈喜娃保出来,老人一共三个儿子,两个上了大学,都在外地工作,想请他到城市享清福,他就是不去,硬是守在这个沙窝窝里,一年四季护着他的八道沙。那次她跟陈家声提过这事,没想刚开口,就让老人挡回去了:“他犯了法,该咋咋,我救不了他。”老人的脾气倔得跟牛一样,林雅雯怎么说,老人就是不愿意跟她去公安局。说到后来,老人脸上挂了泪,那张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的脸上一旦布了泪,便让人不忍目睹了。林雅雯背过身子,悄悄抹了把脸,她知道老人是在赌气,按说陈喜娃是不会做啥出格事的,一定是看着那一片林子,伤心,才跟着起哄,没想却把祸闯大了。市公安局调查了多次,沙湾村的人全都一个口径,大伙打的人,大伙烧的推土机。公安局也很被动,案情到现在都没进展。
那次林雅雯离开时,老人突地掉过身子,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红柳丛,问:“林县长,听说你要把沙湾村的人搬走?”
林雅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盯着老人,半天后问:“你愿意搬么?”
老人艰难地摇摇头,又低头平地去了。沙尘暴将厚厚一层黄沙卷进了林地,老人得想办法把沙弄出来,不然,树会干死的。
采访组在胡杨乡临时召开会议,研究下一步工作怎么开展。会上林雅雯针对村民表现出来的抵触情绪,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胡二魁,胡二魁显得很委屈,说这次陈家声不接受采访,绝不是他的原因,昨天夜里他还给老汉做工作哩。王树林也说,老汉这些日子脾气怪得很,见了谁也不说话。林雅雯就想,问题的症结会不会还在朱世帮那里?
这段时间,有不少流言蜚语传进林雅雯耳朵里,有的说朱世帮做了她跟祁茂林斗争的牺牲品,她是拿朱世帮跟祁茂林叫板,有的说她收了王树林不少钱,硬把朱世帮给撤了。甚至还有人说,林雅雯想借南北二湖的事,逼祁茂林下台。
林雅雯心情沉重,群众说啥她都不在乎,问题是群众把她摆在了对立面,这工作就没法开展。
会后,她跟宋汉文交换意见,宋汉文颇有感触地说:“雅雯,朱世帮离开胡杨乡,是个大损失啊。”林雅雯说:“没让他离开,只是暂时停职。”
“停职比离开更难受,换了你,你能接受?”
林雅雯不吭声了,他懂宋汉文的意思,可……
这个朱世帮,还真把她难住了。眼下朱世帮不在乡上,王树林说一周前朱世帮请假回了家,具体啥原因,没说,林雅雯也没细问。看来,她还得找朱世帮认真谈一次,上次本想谈的,没顾上,这段时间朱世帮也没主动找过他。不能让他心里有想法啊,疙瘩这东西,堵在心里,谁都难受。
站在沙梁子上,林雅雯忽然就想起曾经跟朱世帮的一次谈话。是在“121”事件突发后,那一次他们谈得很激烈,两人差点吵起来。
林雅雯当时情绪很坏,她被“121”事件震惊了:“你为什么要带上群众闹事?”
“我是他们的书记,我不带谁带?”朱世帮的口气很不友好,事发后,市县两级已有五位领导这样质问过他。林雅雯被他呛住了,全县干部中,敢用这样口气跟她说话的,就朱世帮一个。见她不说话,朱世帮又说:“作为书记,我得为胡杨乡的百姓负责。”
“可你是党的书记,更应对组织负责。”林雅雯不能不怒,事情到这份上,朱世帮竟还这么顽固。
“组织,组织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们毁的是沙漠的树,沙漠人的命。”
“可你带头闹事就是不讲原则!”林雅雯打断他,难道她不知道毁林的重要性?毁林后各级组织都在紧急处理问题,朱世帮居然仍在煽动群众,围攻领导,不停地制造事端,最严重的是竟然将水利厅厅长也就是副省长候选人围困在沙漠里长达三个小时,水都不让喝一口。事后厅长尽管啥话都没说,但林雅雯明显感觉到,厅长对沙湖县、对她的看法变了。果然厅长回去后不久,沙湖县的一个水利项目就被涮了下来,那可是九百万的扶持资金呀,林雅雯能不火?
后来林雅雯火小了,主动跟朱世帮道歉,说她态度不好。朱世帮丝毫不为所动,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一个书记若不能真真切切跟老百姓站同一立场上,为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喊冤,他宁可不当。林雅雯听不惯这种高调,一摆手:“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们再谈。”
看来朱世帮是不用想了,该想的,倒是她林雅雯。胡杨乡的形势变成这样,她有直接责任。
会后,林雅雯决定去见朱世帮。上次几位村支书联手辞职,若不是朱世帮出面,怕不会那么轻松地解决,这一次要解开陈家声心里的疙瘩,看来还得靠朱世帮。当然,林雅雯也是想借此机会跟他交交心,朱世帮这个人,表面粗糙、莽撞,内心,细着哩。指不定他对胡杨乡,还有啥高招。乡书记王树林也是这意思。林雅雯现在才感觉到,王树林真是软了点,胡杨乡的工作还真有问题。
朱世帮这些日子不在乡上,在家里。具体缘由林雅雯不清楚,也没问。第二天上午,林雅雯将记者们分为两组,一组跟着宋汉文,采访八老汉。一组由强光景带着,到群众家走访。安排完工作,她跟王树林就往朱世帮家赶,车子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赶在中午时分,到了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正午的太阳晒得沙漠滚烫滚烫,下车没走几步,一股热浪便钻进裤腿,蒸得人冒汗。也就在这时,朱世帮从地里回来了,他戴个草帽,光着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几乎认不出他。半月不见,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蜕了一层皮,嘴上挂着几个血泡。他的一条裤腿挽着,另一条却拿根草绳扎了起来。林雅雯看见他这样子,忍不住想笑。
进了院,就轮到林雅雯吃惊了。她从没想过一个五万人口大乡的党委书记家会比一般群众还穷。朱世帮的家不在胡杨乡,是一个叫下柳的乡,跟胡杨乡紧挨着。林雅雯留心观察一番,五间房子都是八十年代盖的,破落,低矮,跟村里新起的砖房形成明显的落差。屋里的摆设也很陈旧,电视机还是不带遥控的,一件大立柜样子很古板,是沙漠人七十年代的作品。一张沙发像是从乡政府淘汰下来的,尽管罩了护单,可一坐人便陷了进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会是故意装穷吧,这种干部现在不少。正纳闷着,朱世帮的老婆进来了,也是刚从田里回来,看到林雅雯,惊了片刻,听完男人的介绍,忙搓着手说:“也不言喘一声,说来就来了,叫人没个准备。”林雅雯浅浅一笑,学沙漠人的习惯,唤了声“嫂子”,朱世帮老婆慌得面红耳赤,不停地搓着手说:“快别这么叫,你是县长,你看看这屋,咋叫县长坐。快快,你跑镇子上割肉去,我和面。”说完,红着脸钻厨房了。陪同的王树林笑着说:“她就这么个人,见生,我们偶尔来一趟,她都不自在呢。”
林雅雯拦住朱世帮,说:“肉就不必割了,弄点沙葱,听说你老婆沙米粉做得不错,我想吃,不知方便不?”
朱世帮笑着说:“家常饭,想吃就做。”便冲着厨房喊了一声。
坐下后,林雅雯言归正传,跟他认真谈起陈家声的事。一旁的王树林也插话,将眼下沙湾村村民的情绪说了。朱世帮带点责备地说王树林:“一定是胡二魁搞的鬼,你连这个都看不出,他这号人,你不能由着他。”王树林忙说:“村民们对你的免职有意见,我也不好硬来。”
“扯淡,那话你也信,职是我辞的,跟领导没关系,二魁这浑球,肯定又玩啥脑子。”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林雅雯说。
朱世帮“嘿嘿”一笑:“你把我看成谁了,怪不得大热天找上门来,原来是兴师问罪。”
三个人一阵说笑,想象中的难堪局面打开了。林雅雯这才说:“免职是我提出的,有意见可以提,但不能带到工作上,你现在这叫啥,脱岗,还是闹情绪?”
朱世帮忙解释,沙尘暴后,老婆忙不过来,好几块地到现在还没把沙清理掉,总不能不管家吧?林雅雯这才知道,朱世帮的两个孩子都考了大学,女儿还考上了清华,是沙湖县第一个上清华的学生。家里除了老婆,没别的劳力。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暗暗羞愧,靠一个人的工资供两个大学生的确不容易。
吃完午饭,三人上了车,气氛更显自由。林雅雯抓住时机,想进一步摸摸朱世帮的底:“辞职有何打算,总不会解甲归田吧?”朱世帮笑说:“正在想呢,想好了打报告给你。”王树林插话道:“朱书记是想把流管处那些林地买过来,这事我们合计过,难度虽是不小,但解决沙湾村的矛盾还真是一个好办法。”
“拿啥买,钱呢?”林雅雯笑着问,并没当真。她现在才觉得,朱世帮这人并不莽,也不霸道,县上对他的看法,还真是有偏见。
一进沙湾村,朱世帮就冲胡二魁发火:“二魁你有完没完,三天两头的,老给人使啥绊子?”
胡二魁没想到林雅雯会拉来朱世帮,当下变了脸色道:“朱书记,你别冤枉我,这次可真是跟我没关系。”
“滚一边去,哄谁哩,你长几个脑子我还不清楚。说,这回又动的啥主意?”
胡二魁打了几声哇哇,才嘟嘟嚷嚷说:“县农业局救灾时说好给三车化肥的,到今儿也不兑现,跑去问,你猜人家说啥,就你沙湾村日能,啥便宜都沾。”
“我说嘛,就这点小事,犯得着动那么大脑子?林县长,原因给你找到了,咋解决,可就看你了。”朱世帮笑着把矛盾交给林雅雯。林雅雯也有点生气,当初救灾,当着市上领导的面,各部门表态一个比一个积极,真要落实,却一个个哭穷。她掏出电话,当场拨通农业局长的手机,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马上把三车化肥送来,我在沙湾村等着。”
胡二魁见状,忙又说:“还有水利局,说好的五千块钱,到今儿个才给了两千。”朱世帮打断他:“有完没完,不是你了,走,带我们去八道沙。”
路上,林雅雯听胡二魁悄悄问朱世帮:“你跟她和好了?”朱世帮踢了他一脚。林雅雯忍不住就笑了。原来有些矛盾可以用很轻松的方式化解。
到了第二天,朱世帮跟林雅雯几乎无话不谈了,林雅雯总算是了解到朱世帮内心深处不少东西。的确,跟自己相比,朱世帮对这片沙漠的感情,更深、更浓,这种感情,怕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是任何一个生长在沙漠之外的人都无法感受的。朱世帮说,一看到别人毁树,他就忘了自个是党委书记,忘了自个身上还有更重要的职责,恨不得扑上去剁了砍树者的手。这话一点不假,林雅雯联想到两年来在沙漠中的切身感受,算是懂了他这份心情。两个人一路畅谈着,往沙漠深处去。
快到三道梁子时,林雅雯的裙子不慎让沙刺挂住了,怎么也取不开,只好唤走在前面的朱世帮。朱世帮回过身,费半天劲,帮她把裙子取开,望着一脸窘态的林雅雯,朱世帮忽然一笑:“你穿这身衣服来沙漠,不是检查,倒像是观光旅游。”
林雅雯一阵难堪,瞅了一眼近乎裸着身子的朱世帮,就觉自己真是有点作秀。这天的林雅雯穿一身套裙,淡紫色,这身打扮她还是精心考虑过的,穿上去既不扎眼,也不出格,而且衬托得她脸更白皙,跟陈家声和朱世帮他们的黑脸膛一比,简直就是两个洲的人。这阵她才知道,穿套裙来沙漠,算是个大疏忽。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她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这些日子她过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老想着不能让人看出她精神不振情绪不佳,却把问题的另一面给忽视了。还好,朱世帮也是用玩笑的口吻,他紧跟着冲一个记者喊,来,给我和县长合个影,也让我沾沾美人的光。
走在前面的水晓丽抢先跑过来,高兴地为他们拍照。朱世帮穿了件背心,像个骆驼客似的用手指着远处的灌木丛,同时示意林雅雯靠近点,林雅雯忽然感到一股亲切,不由得把身子往朱世帮怀里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