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有时候,喝酒比工作还要紧,昨天一场酒,苏晓敏又为东江争取到三千万,向健江打电话说,这场酒喝得值啊,如果天天能争取来三千万,我宁可当醉鬼。
当然,玩笑归玩笑,如果天天让她泡到酒桌上,怕是不被累死,也得难受死。酒喝多了的那份罪,真是不好受啊。苏晓敏还庆幸,今天上边没来人,她下午可以安安静静吃顿饭了,哪知柳彬突然又冒了出来。
柳彬跟苏晓敏曾经在省党校学习过半年,苏晓敏到东江上任的前一天,柳彬专程从东江赶到省城,约了一帮党校同学给苏晓敏祝贺。那天苏晓敏喝了不少酒,柳彬也喝了不少,酒一多话就多,柳彬跟苏晓敏说了不少,苏晓敏记忆深刻的,就是柳彬的地盘论。柳彬说:“好啊,老同学,你现在到东江做老大,这东江,就真是咱老同学的地盘了。”柳彬又说出几位同学的名字,这些人虽然没能赶来为她祝贺,但都把祝福的话托给了柳彬。那天苏晓敏就觉得柳彬是个人物,这人在同学中异常活跃,在官场也异常活跃。他是两年中连升三级,从西坪区行长的位子上升上来的,同学们笑他是直升飞机专家,柳彬也不自谦,说他喜欢坐直升飞机,那种感觉真爽。到东江后,柳彬约过她几次,也专程到办公室请过她,苏晓敏一一谢绝了。她对柳彬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一再提醒自己,还是离他远点。
苏晓敏搜肠刮肚,寻找理由,有时候找一个能说服对方的理由真难,找一个拒绝别人的理由,更难。苏晓敏不善于撒谎,在官场,不具备撒谎的本领,你的能耐就会减一半。这话好像是罗维平说的,又好像来自唐天忆,总之,苏晓敏记住了。撒谎其实也是一门艺术,特别在官场,这是苏晓敏后来的感悟。
“老同学,你就别难为自己了,你嘴还没张,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柳彬是个能把同学这种关系放大几倍的人,也能把这种资源利用到最大程度,这从他张口闭口老同学而不带半点生分或拘谨就可以看出来。苏晓敏佩服他这种才能,换了她,是绝不敢跟人家这样的。他们在党校一块学习的时间,也就两个半月,那个时候苏晓敏还是招商局副局长,记忆中柳彬好像对她并不怎么在意。
“我真是腾不出空,改天吧,改天我请你。”苏晓敏让柳彬逼得有点急,这人像口香糖,甜甜蜜蜜中就把你粘牢了。
“老同学,你就赏个面子吧,如果单是我,你怎么推辞都行,关键是还有位朋友,你怎么也得见一下。”
“朋友?”苏晓敏警惕地问了一声。
柳彬呵呵一笑:“当然是朋友,他是专程从省城来的,一块坐坐,叙叙旧,展望展望未来。”柳彬粘人的功夫真是不错,这功夫绝非一朝一夕练成的。
苏晓敏难住了,省城来的,到底是谁?柳彬结交面很广,他的圈子里,啥样的人也有,这个圈子可不好开罪。
“能透露一下吗,是谁?”苏晓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暂时保密,让我也卖一回关子。”柳彬故作神秘。
苏晓敏不好再坚持,看来,这顿请她必须得吃。柳彬说了地方,问要不要开车来接她,苏晓敏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柳彬请客的地方在翠烟郊区,这个地方十年前还是一片荒凉,自从东江搞了新工业城,这片海滩废地哗就热闹起来,短短十年,这里已从当年的不毛之地变成东江小特区,餐饮、娱乐、高尔夫球场、狩猎场、跑马场,啥时兴这儿便建啥。一年前,这里忽然建起一片高档别墅区,入住的,除东江先富起来的人外,还有省城金江、邻省几个城市及来自广州、香港的富商,苏晓敏虽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迷恋翠烟这片地方,但有一点她很清醒,翠烟乃至东江,已越来越受到巨商富贾的重视,据说单是富商包养起来的小蜜,在这座小区里就不下十位。有时候别墅区就是地方经济的一面窗口,而那些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更是地方经济的显示器。可惜,透过这些显示器,苏晓敏仍然感觉不到东江经济的繁荣。
这是否表明,她本质上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者总是看到事物的最坏处,有时候坏到极端,坏到令人绝望。苏晓敏也想乐观一点,但那双眼睛真是可怕,总是一眼就能看到事物的最本真处。对事如此,对人也是如此。
苏晓敏赶到翠烟郊区时,夕阳已将翠烟染得一派绚烂,远处的山,近处的海,海滩上嬉戏的人,以及小码头上拉纤的纤夫。翠烟在她眼里,忽然就变得生动。有那么一刻,苏晓敏禁不住就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想起跟瞿书杨携手走在海滩上的情景。
酒店叫醉海鲜,一个挺俗气的名字,生意却是绝对的好。泊车时,苏晓敏盯着那一字儿排开的各色车辆发了一会呆,发呆是坏毛病,苏晓敏就是改不掉。等司机把车子泊好,她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一个数字,单凭停在门口的这些车辆估算,醉海鲜一天的收入,少说也在百万之外。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司机自然是不能跟去的,他泊好车子,自个寻地方吃饭去了,苏晓敏独自往酒店去。
柳彬笑容可掬地恭候在大厅,苏晓敏刚一闪身,他便热情迎过来:“市长大人,你总算来了。”说着便伸出手,苏晓敏轻轻握了握,她感觉柳彬的手有些发热。
往楼上去的时候,苏晓敏很想问问那位神秘的客人是谁,也好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一看柳彬神神秘秘的样子,忍住了。不过她有种预感,今天的客人不寻常。
两位漂亮的迎宾小姐热情四溢地将他们带进清风轩,一间宽畅而又极尽奢华的包房。苏晓敏自以为还见过点世面,大大小小的酒店,也出入过无数次,然而,这一刻,她有些目眩。金壁辉煌的清风轩刺得她睁不开眼,扑面而来的奢华还有高档包房那种特有的味儿令她的心打了几个颤。说实话,她是惧怕这种地方的,不是说为官者就进不得这种地方,而是她心里有个结,但凡遇到这种奢华,就本能地生出一种自卑自怯,驱不掉的,童年那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给她心灵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是在穷处能伸开腿富处直不起腰的那种人。这阵儿,她的腿就在打颤,好不容易才挺住。缓过一口气后,她才看见,包房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秃顶,肉乎乎的脖子上栽着一颗肉球似的脑袋,不用说,这就是郭栋,程副省长的前秘书,眼下是省委组织部一处处长,官不大,能耐却惊人。他怎么会来?苏晓敏心里打个冷战,还真没想到是他。
女的二十来岁,三十岁也说不定,这种女人是看不出年龄的,能看到的,就是一身艳,艳光四射,艳光逼人。说珠光宝气是俗她,说雍容华贵是丑化她,怎么说呢,她属于那种男人们做梦都向往见了又不敢轻易生出非分之想的女人。对女人而言,她属于那种见了谁都优越的类型。苏晓敏脑子里忽地就冒出尤物两个字。
是的,她才是尤物。
发怔间,郭栋已起身,容光焕发地走过来,伸出那双胖嘟嘟近似于女人的手:“我的大姐,真怕你不给小弟赏这面子呢。”他的话热情中带着夸张,跟他做人一样,大约一辈子都不会低调。苏晓敏矜持地伸出手,交给郭栋,目光,却一刻不离盯着那女子。能跟郭栋坐一起的,会是什么人?显然不是演艺圈的,郭栋虽说张扬,但脑子绝对够用,不会俗到把演艺圈那些缺份量的洋娃娃带到这种场合。也不是主持人,省城电台电视台那些二流的主持人,郭栋只是私底下玩玩,称称哥们,真要让他满世界带着跑,他怕也没那个耐心。至于一流的,还轮不到他郭栋。那么她是谁?
苏晓敏还在困惑,女子已然起身,迈着小鸟般的脚步,略带几分欢快地走过来,很有礼节地伸出手,性感的嘴巴一启:“市长好,我叫曹辛娜,彬哥的朋友。”
彬哥?苏晓敏有些转不过弯地握住曹辛娜那双玉手,目光仍就带着审问地盯她脸上,曹辛娜被她望慌了,羞涩一笑道:“辛娜不才,还望市长多多关照。”
苏晓敏这才想到,所谓的彬哥不就是柳彬么?这脑子,迟钝到了啥程度。她若有所悟地一笑,这才挤出一句:“曹小姐好。”曹辛娜浅浅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都说苏市长是个大美人,今日得见,果然美得不一般,辛娜三生有幸。”
这番话说得居然不肉麻,也不造次,苏晓敏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曹辛娜,就觉这女子其实是清纯的,外表的华艳掩不住眸子的清澈,还有说话间透出的那份天真。人不论经过多少风雨,在你真正没熬到岁月的那个份上时,天真是褪不去的。她想,曹辛娜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吧。
四个人坐定,苏晓敏这才知道,今天这饭局,是曹辛娜摆的,中间人是柳彬。她和郭栋都是客,郭栋跟曹辛娜,认识时间也不长。
后来苏晓敏才想,曹辛娜请郭栋作陪,是有深刻用意的。郭栋是谁?他是省府二号人物的前任秘书,目前虽说离开秘书岗位,但他跟程副省长的关系,绝非一般。郭栋虽然只是组织部一位处长,但这只是过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顺利升到副部长位子上。这点,不只是柳彬他们信,就连苏晓敏,也确信无疑。她受命担任东江市长前半月,就有消息传出,说郭栋要到邻市担任常委兼政法委书记,最终所以没去,是郭栋自己不想离开组织部,程副省长也不希望他走曲线救国的路子。郭栋的政治前程,远大着呢。有人说他是第二个向健江,有人说他比向健江还聪明。苏晓敏看来,郭栋的政治抱负还有政治野心,远在向健江之上。这样一个人物忽然来东江,不能不引起苏晓敏警觉。
可惜在这一天,苏晓敏没想这么多,也没机会多想。刚一坐定,郭栋便热情寒暄起来,郭栋跟苏晓敏不能算陌生,以前程副省长分管招商,郭栋跟招商局打得火热,好几个大项目,他都是亲自参与的。郭栋跟苏晓敏聊的,也都是以前的事,很有些叙旧的味道。他用这种方式拉近跟苏晓敏的距离,还真让苏晓敏放松了警惕。郭栋跟苏晓敏闲侃的时候,曹辛娜扑闪着一双黑眼睛,很专注地望着他们。她的专注很容易让人把她想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尤其长长的睫毛下那两汪清泉,更显出她的天真和纯稚。有那么一刻,苏晓敏都把她当成乖小孩了,这种感觉很怪,但确实在她脑子里闪了闪,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她的不一般了。
那是她投到柳彬脸上的目光。苏晓敏跟郭栋闲侃时,目光一直是注意着他们的,柳彬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目光并不安分,有窥探的成分在里面。大约他心里有什么事,急于想从苏晓敏脸上捕捉到答案,见郭栋跟苏晓敏聊得起劲,他插了一句:“郭处,话留着以后说,你这趟来,有的是时间,还是给辛娜也给个机会吧,你看辛娜,眼巴巴的,就是不敢插话。”
就在苏晓敏将目光转向曹辛娜的一瞬,曹辛娜恨恨剜了柳彬一眼,这一眼被苏晓敏看个正着。立马,刚才那种感觉全没了,曹辛娜貌似清澈的眼神里,原本还藏着比世故更可怕更凶险的东西。这女子,真会藏啊。
苏晓敏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尽管她还不知道,曹辛娜请她这顿饭的目的,但,她已感觉到这顿饭不好吃。
等侍女将餐具一一捧出来时,苏晓敏心就惊了,惊得差点发出声。原来就听说,醉海鲜有一种秘密武器,它的特别不在于菜有多好,在于它有不同档次的餐具。苏晓敏以为是谣传,这阵被金光闪闪的餐具一耀眼,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她诧诧地望住柳彬,想从柳彬脸上看个明白,谁知柳彬轻轻一笑:“难得市长跟郭处赏脸,今天这顿饭,我们吃点新鲜。”
侍女殷勤地将餐具摆放在他们面前,不用细摸,苏晓敏就断定,面前的羹匙、筷子、小汤碗、小碟,都是纯金的,这顿饭猫腻就在这套餐具上。苏晓敏白了脸,对面坐着的曹辛娜脸上滑过一丝不安。
“柳兄出手真大方啊,你们银行是不是金子多得放不下?”郭栋把玩着金羹匙,故意道。
“哪里,这家酒店是老关系,今天听说二位来,特意送的。”柳彬明知郭栋在帮他,还是煞有介事地说。苏晓敏清楚,他们是在给她演戏。她在心里紧急思忖,这顿饭该不该吃下去?平衡来平衡去,她还是稳稳地坐住了。
曹辛娜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脸色不明朗,装出一副怯懦的样子道:“要不,让她们换一套?”
苏晓敏装作毫不介意地说:“没关系,不就一套餐具,又不会把它吃肚里。难得老同学一片盛情,让我也开开眼。”说着,别有意味地望了柳彬一眼。
柳彬见多识广地道:“上次去广州,有家酒店还让我们吃人体宴呢,相比那个,今天这宴就逊色多了。”
一听人体宴,郭栋马上来了兴趣:“哦,真有吃人体宴的?我还以为只是传说,柳兄你可腐败到家了啊。”柳彬打着呵呵,连说了几个不敢,却又带着卖弄的口吻讲起那次人体盛宴来。这种宴苏晓敏还是头次听说,把菜肴放在青春少女的裸体上,玉体横陈在餐桌上,让食客一道道品尝,这种创意,还真有人想得出来!
菜倒是不怎么丰盛,但道道是极品,单是这鲍鱼,价格就贵得吓人,还有鱼翅、燕窝,苏晓敏一边吃,一边蹙着眉头。饭吃到中间,他们还不提要提的事,更令她纳闷,好像今天请她,就为了吃饭。苏晓敏原来担忧,他们要跟自己拼酒,奇怪的是,柳彬只开了一瓶茅台,简单行过敬酒礼后,道:“今天不劝酒,我得替两位领导着想。”曹辛娜也说:“很想跟两位领导多敬几杯的,柳哥这样说,辛娜只能从命。”
苏晓敏后来才知道,这天所以没拼酒,是郭栋不能饮,她来之前,郭栋已跟柳彬讲好了只开一瓶,意思一下。
不拼酒,气氛就有些欠活跃,尽管柳彬多次提起党校,想把话题往同学两个字上引,无奈苏晓敏表现冷淡,柳彬也不好太虚张声势。曹辛娜倒是讲了一个笑话,是郭栋提议让她讲的,她从容讲了,讲得还蛮有趣。郭栋听完后开怀大笑,柳彬也夸张地鼓起掌来,苏晓敏想笑,但笑不出来。曹辛娜知趣地把再讲一个的欲望收回去了。郭栋又讲了几桩组织部的趣事,后来又提起邻市班子调整后一二把手闹矛盾的事,不知是有所影射还是事实真就如此,他讲得有板有眼,听得曹辛娜两眼发直,末了还夸张地说了句:“真有此事啊,我还以为,领导们之间啥都是含蓄的,你讲得这么吓人。”
“领导也是人,哪儿有人,哪儿就有斗争。”郭栋笑着给曹辛娜做了回答。
“官场太可怕了。”曹辛娜表情丰富地说出这么一句,她的样子原又回到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上。苏晓敏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人如果太过聪明,也会露出马脚,苏晓敏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
郭栋倒是对曹辛娜很有兴趣,他道:“你是没做过官,做了,你就知道官场有多可爱。”郭栋这番话多少有些暧昧。曹辛娜一定是感觉到了,吐了下舌头,脸兀自一红,目光避开了郭栋。
苏晓敏看着他们的表演,听着他们的弦外之音,感觉这顿饭,吃得也算有味道,不过在心里,她还是期待能早点结束。
最后一道甲鱼汤上来时,柳彬终于说:“辛娜刚从香港回来,她的事业目前才刚刚起步,以后如果有机会,请二位领导多多照顾。”曹辛娜赶忙端起酒杯,又要给苏晓敏敬酒。苏晓敏说:“酒就免了,曹小姐如果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妨说出来。”
曹辛娜红脸道:“哪啊苏市长,今天辛娜只是想拜见一下苏市长,哪敢这么快就麻烦您呢。以后辛娜要是真有事了,市长大姐可别认不得辛娜哟。”
“不会的,就算大姐忘了,还有大哥嘛。”郭栋俨然一副老熟人的样子,他跟曹辛娜之间,似乎已没什么距离。
“谢谢栋哥。”曹辛娜含情脉脉望了一眼郭栋,羞怯的样子让人误以为她是初入爱河的少女。
这顿饭就这么结束了!他们真的没跟苏晓敏提任何事,但,苏晓敏已经感觉到,曹辛娜的出现跟国际商厦有关,指不定,他们已做足了准备,今天这饭局,是演给苏晓敏的一个开幕式。
那套餐具自然是要带走的,苏晓敏跟郭栋不咸不淡说着告别话时,服务小姐已经小心翼翼替他们重新包装起来。郭栋毫不犹豫就将自己那套接了过去,轮到苏晓敏时,她的手尴尬在了那儿,接,还是不接?正在难堪,电话响了,一看是向健江打来的,苏晓敏慌忙说了声:“向书记找我,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说完,逃也似地奔出了包房。
3
向健江是在办公室里给苏晓敏打的电话,苏晓敏赶到时,有两个常委已经坐在了那儿。三个人脸色都很沉闷,不用问,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人还没站定,向健江便说:“刚才接到罗秘书长的电话,光华路市场二十几名个体户到省政府上访。”
“上访?!”苏晓敏大惊失色。
“问题还不只是上访这么简单,听罗秘书长的意思,领头的那个宋挺进好像掌握了什么证据,扬言要告市政府。”
“又是宋挺进?”苏晓敏又惊出一声。
“不是他还能有谁,这个宋挺进,以前坐过牢,现在仗着有几个钱,整天惹事生非,前些日子刚打了怀山的儿媳妇,我还没追究他的责任呢,他倒好,又拿着什么合同跑省政府上访。”沙发上坐着的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老佟说。
苏晓敏心里骂了一句该死,昨天她还跟林和平叮嘱,让他尽快对上次事件做结论,林和平说,宋挺进两口子找了他,做了检讨,提出向谢芬芳赔情,她心里还暗暗高兴呢,以为那件事总算可以了掉了,没想,都是假的,宋挺进在给她放烟幕弹!
“他们没闹出什么动静吧?”苏晓敏担心地问。地方为官,别的事情都还好办,再难也有难的办法,对上访,几乎让每一位从政者为难。特别是苏晓敏跟向健江他们,上访不只是表明他们没把工作做好,重要的,是证明东江还有不稳定因素存在。任何时候,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主题!
“具体情况我还不是太明,秘书长也没多说。这样吧,你准备一下,跟我去省城。老佟你们也辛苦一下,连夜去光华路市场,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隐患。对了,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
“去省城?”苏晓敏有点反应不过来,老佟他们都已起身往外走了,她还怔在那里。
“傻着干什么,去领人啊。”向健江已经在打电话叫车了,苏晓敏才恍然大悟。省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遇到这种集体性上访,不论结果怎样,第一步,都是由各地的一把手亲自去领人。
直到坐上车子,苏晓敏还是惊魂未定。朱广泉啊朱广泉,你真有本事,居然玩起这一手来。苏晓敏认定,打人也好,上访也好,都是朱广泉在当导演。这个宋挺进,听说当年就是因为他坐牢的。朱广泉跟人讨债,别人不给,就让宋挺进装扮成黑社会,去恐吓人家。结果对方真的弄来了黑社会,双方三句不是好话,就交了手。宋挺进仗着在武警部队当过四年兵,手上有点功夫,扬言要砍掉对方三条胳膊,一条算十万。打斗中,他失了手,将对方一名打手致成了重伤,被判刑十五年,是朱广泉费了好大力,才把他从监狱弄出来的。据林和平讲,宋挺进明着是经营户,暗,其实是朱广泉的保镖。
“政府当年向广泉地产借过五千万,这事牵扯到光华路市场的租地期限,经营户就是冲这个上访的。”向健江突然说。
“这事我知道,五千万原是广泉地产在国际商城公司的入股资金,后来被政府借用,不过这些钱已经还了,是拿玫瑰花园那块地顶的,他们还闹什么?!”苏晓敏没好气地说。
向健江笑了笑:“你搞错了,除这个五千万外,还有一个五千万,是后来修建地铁站广场时借的,难道高强没跟你汇报?”
“还有一个五千万?”这下轮到苏晓敏哑巴了,上任到现在,还没哪个人跟她提起过这五千万,包括朱广泉本人!
“我也是三天前才知道的,朱广泉耍了咱们,当时他跟建委签过一个合同,如果政府到期还不了款,就要延长光华路市场的用地期限。”
“有这回事?”苏晓敏傻了眼,脸色因突然冒出的又一个五千万变得煞白。怪不得朱广泉能稳坐钓鱼台,原来他手里还握有这么一张重要的合同,可这也太过分了吧,就算他要当国际商城的主人,也可以实事求是跟她谈嘛,反正工程就是要人来建的,她苏晓敏又没挡着谁!
气完,她又气高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向她汇报?她来得晚,前任领导干的事,很多她都还不知道,高强一直在建委,难道他也不知道?!
车子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向健江和苏晓敏都不说话,两个人都绷着脸,在想事,过了一会,向健江轻叹一声,又道:“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通通气,香港万盛集团也在动作,他们很可能也要争建设权,对这家公司,我们必须得慎重。”
“他们有什么资格争,如果当初不是他们插进一条腿,事情哪有这么复杂?”苏晓敏气乎乎地道。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万盛集团目前很活跃,四处争抢项目,香港总部对设在江东的万盛中心又格外支持,考虑到前面那些因素,他们对国际商城,也是有资格说话的。”说到这儿,向健江突然扭过目光,盯住苏晓敏的脸:“对了,我听说,你已经见过江东中心的负责人了?”
“我见过?”苏晓敏愕了一下。
“她叫曹辛娜,很年轻,听说也很能干,尤其社交方面。”向健江又道。
“是她?!”
这下,苏晓敏完全哑巴了,直到车子进了东江,她再也没说一句话。
车子是凌晨两点多赶到省城金江的,向健江本想跟罗维平打个电话,一看时间太晚,估计罗维平已休息了,就将电话打给信访办老钟。老钟说东江来的上访对象已安排在红光宾馆,信访办有三名工作人员在那儿。向健江在电话里谢了老钟,吩咐司机往红光宾馆开。
经历了一天的喧嚣,金江的夜晚早已安静,位于地质新村的红光宾馆,却是另番景象。
1102房间,宋挺进跟几名工商户正在拿扑克牌玩一种拖拉机的游戏,考虑到是在金江,他们没敢放赌资,输者喝酒。跟宋挺进一同来的,除了在光华路市场管委会担任职务的几名经营户外,还有宋挺进的几名死党,其中有个叫华英子的女人,是宋挺进的情人,也在光华路市场开商铺,平日宋挺进老婆把宋挺进看管得严,两人想幽会,找不到时间,这次上访,一听宋挺进老婆不来,华英子二话不说,叫了两个姐妹就跟来了。他们被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带到红光宾馆后,华英子急不可待地跑进宋挺进房间偷欢,两人痛痛快快云雨了一场,本来想睡到天亮,又怕一同来的人说闲话,只好穿戴整齐,装模作样跟他们玩起牌来。
宋挺进这次带人上访,自然是朱广泉的指示,很多事朱广泉是不能直接出面的,必须得有宋挺进这么一个人,宋挺进也喜欢给人当枪炮,他这种人,凭自己的能力打天下,太难了,但是给人当枪炮,他很快乐。当然,朱广泉给他的好处也不少,包括这个华英子,也是朱广泉介绍给他的。怎么说呢,她应该算是朱广泉的处理品吧,朱广泉以前有不少女人,自从担任政协副主席等社会职务后,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特别在女人方面,尤其谨慎。以前那些女人,能断的,都断了,像华英子这种不好断或断不了的,就变着法子送给部下,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了结吧。
朱广泉做梦都想拥有国际商城,不是说他贪,是商人的敏感性告诉他,这是一块肥肉,如果能把它吞下,他在东江地产界老大的位子,就坐定了。最初住宅办副主任李长发找他谈这个项目,他一口就答应了,但当时他的资金实力还不是太大,加之那一年他开发的项目又多,一个人明显拿不下这个项目。李长发说不要紧,住宅办也可以参与进来,当股东,共同开发这个项目。朱广泉明知道住宅办是个空架子,没多少钱,他们能用的资金,就是住房公积金,但住宅办连续开发了两个小区,已把那些钱挪用得差不多了,再入股,怕也是句空话。但住宅办毕竟是政府单位,有优先拿地权,朱广泉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后来运作当中,住宅办果然连谈好的一千万都拿不出,正好前市长杨天亮又介绍了大华企业的老总跟他们认识,大华也想在东江有所作为,于是三家联手,成立了国际商城发展公司。遗憾的是,大华进入不久,其老总出车祸,他老婆接手大华后,开始收缩投资策略,便在杨天亮的通融之下,撤了资。国际商城的建设工作,逼迫停下来。又是两年后,杨天亮又拉来香港万盛集团江东万盛中心,万盛中心胃口大得惊人,不但想把广泉地产和住宅办全踢出去,而且还将原来的项目规模扩大了一倍以上,投资追加了两个亿。杨天亮一看万盛有这么好的胃口,便也想一脚踹开广泉地产,想把整个项目交到万盛手上。当时江东万盛中心的主任姓魏,五十岁,他手下有一名得力女干将,叫曹丽娜。凭借这位女干将,魏主任很快跟杨天亮成了铁哥们,两人关系好得非同一般。杨天亮为了万盛拿到这个项目,跟住宅办和朱广泉做了很多工作,朱广泉迫于某种压力,答应退出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将自己的股份转让给万盛。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万盛总部出了问题,因为在马来西亚和韩国跟竞争对手血拼过猛,造成整个资金链的断裂,答应投到江东省的两个亿无法兑现,国际商城项目再次陷入瘫痪。这时候万盛江东中心在光华路的拆迁工作已过一半,整个光华路被撤得面目皆非,杨天亮为了不让这项目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更为了不让国际商城这把火烧到自己,再次找到朱广泉,让广泉地产先把这个烂摊子接上,掩人耳目地先建一个光华路市场,算是为被万盛中心撤得七零八落的光华路遮遮丑。朱广泉明知这种短期投资搞不得,但为了拿到玫瑰花园那块地,还是答应了杨天亮。怕是朱广泉自己也不会想到,连他自己都不抱指望的光华路市场,效益出奇的好,开业刚一年,便一跃成为东江老百姓最喜爱的市场之一。朱广泉尝到甜头,又对光华路市场进行了二期投资,完善了市场功能,开通了五条便道,并设立了物流速配中心。光华路市场的声誉越来越好,效益好得让朱广泉咂舌。后来政府另一项工程也就是地铁站广场缺钱,不能按时竣工,朱广泉态度非常积极,主动提出给政府借款五千万,签定借款协议时,朱广泉提出,如果不能按时还款,政府应延长光华路市场的租地年限,以租金冲抵借款。当时杨天亮已被某种危机困扰,哪还能顾得上这些事,想也没想便让建委签了合同。随后,“陈杨”案发,东江发生一场大地震,一拨一拨的官员被纪委和反贪局带走,再也没有人去管还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