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喧几句,于洋拿出两封信,跟朱天运说:“两颗炸弹,送给你鉴定一下。”朱天运接过信说:“要真是炸弹,你敢往出拿,顶多也就是两桶汽油。”目光已在信上急促地扫起来,不大工夫,看完了,表情有些震撼。两封信一封是跟铭森书记汇报过的,一封没。于洋判断得没错,跟铭森书记汇报完第三天,他自己又接到一封神秘来信。这封信同样是骆建新亲笔写的,但寄信地址却在海州市区。骆建新在这封信里称,如果纪委胆敢在他走后采取任何行动,给他施加压力,他将毫不客气地把相关内幕曝出来,让纪委还有海东省委无法收拾残局。骆建新还说,他将链上的所有人以及所有事制作成秘密文件,留在一位女同志手里,希望于洋慎重对待他的同时,也对这位女同志予以关照,大家都别把事做太绝。

于洋带着两个目的来,一是信中这个链字刺激了他,这条链到底有多长,链进去的人究竟有多少,他心里尚不十分有底,需要从朱天运这里找点底。还有骆建新说的女同志到底是谁,于洋猜不到,但他相信朱天运知道这女人。二来,从最近专案组调查情况看,骆建新一案,牵扯到不少海州的人和事,这个他得提前跟朱天运透透气,免得到时朱天运骂娘。不添砖净撤瓦,搞得人家内部分崩离析,人人自危,让海州变成一盘散沙。

“女同志?”朱天运已经看完信,困惑地拧起了眉头。

“是啊,他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解不开,所以请教你来了。”于洋很诚恳地说。

“还真算是一枚炸弹,炸伤力够可以的啊。”朱天运起身,在包房里来回踱步。踱着踱着,突然停下:“你说这女人是谁?”

于洋道:“我要是知道,干嘛还要让你看,这是绝密,你懂不,铭森书记还不知道第二封信呢。”于洋说的是实话,收到第二封信后,他思考了一晚上,决定先不汇报到赵铭森那里,怕赵铭森被这封信打乱步子。

现在步子不能乱啊,一乱就不可收拾!

“操蛋,他干嘛要交给一个女人呢,这小子到底玩哪套?”朱天运显然被骆建新两封信惑住了,惑住好,于洋要的就这效果。

“会是谢觉萍?”朱天运再次停下烦燥的脚步,目光跳了几跳。于洋摇头:“不可能是她,前些天我们找过谢觉萍,她对骆建新出逃一无所知。”

“不大可能!”朱天运丢下这句,继续踱步,走几步又道:“没听说骆建新还有其他女人啊,他在女人问题上相对还算收敛。”

“谢觉萍也不能算他骆建新的女人吧?”于洋反驳道。

“是不能算,但谢觉萍这女人很复杂,你能说她是谁的女人吧?”

“这话有理,这话有理啊。”于洋爽朗地笑出了声,关于谢觉萍,于洋听到过不少传闻,这女人后面站着不少男人,都是些重量级人物,可具体想把她归给谁,又难。

“书记找谢觉萍什么事,她不是还在里面吗?”朱天运忽然问。

于洋犹豫一下,还是说:“两千亩土地,她把问题都揽了起来,当时稀里糊涂就让她进去了,现在想想,有点不负责任。”

于洋说了实话,海州市海宁区两千亩土地特大腐败案发生后,震惊全国,舆论更是将海东方方面面逼进死胡同,中央责令海东严查,当时于洋刚到海东,各方面情况吃得都不透。查案当中,此案当事人、海东大洋集团董事长、大地产商阎三平第一时间供出了时任住建厅重点项目办公室主任谢觉萍,经查,谢觉萍仅在这一项目上,就从大洋旗下的地产公司手中收受贿赂两千四百六十二万,外加一辆豪华车、两套别墅。谢觉萍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案件本来还可以继续查下去,但当时有人发话,要求尽快结案,于是纪委这边就将责任全部归结到谢觉萍一个人身上。这事成了于洋心中一个负担,总觉得此案办得荒唐,办得没有人性。谢觉萍有那么大能耐,一个重点项目办主任就能把两千亩土地低价出让掉?于洋一直想找机会补救,正好这次查骆建新案,谢觉萍那边又办了保外救医,目前住在北山医院,所以就…

“你于书记手下也有冤案啊,现在后悔了?”朱天运进一步问。

“后悔倒未必,不管怎么,她是贪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进去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什么?”朱天运逼得很紧,因为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谢觉萍身上。朱天运跟谢觉萍是有过一些接触的,两千亩土地案对他震动更大,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谢觉萍会搅进去,至于后来谢觉萍一个人把问题扛起来,对他来说就不只是震惊,而是十分难受。

官场中总是有一些悲剧性人物,他们有活跃的时候,但他们的活跃是为了别人更活跃,他们到官场中来的目的,就是充当伴舞,充当配角,自己永远成不了主角,一旦需要他们做出某种牺牲,他们就别无选择地去堵枪眼,或成为炮灰。朱天运暗自感慨一会,又道:“她说什么了,不会良心发现了吧?”

于洋摇头。那天他跟谢觉萍谈过,谢觉萍还是最初受审查时的样子,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对他这个纪委书记多了一份仇恨。听完他一席话,谢觉萍态度生硬地呛他道:“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想送我进去吗,我进去了,书记您难道还不满意?”

这女人,太有个性了。个性即命运,尤其官场中人,不该太有个性啊。于洋也替谢觉萍发感慨,进而又想自己,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天找谢觉萍,并不是询问骆建新是否把东西交给了她,当时还没收到骆建信这封信呢。谢觉萍将一份重要文件藏了起来,那份文件很重要,关系到两千亩土地案能否最终查实。这案子本来已经过去了,草草审查,草草结案,可最近中纪委又有新指示,要求重新查,怕是这一次…

于洋一时有些思想抛锚。

“这就奇怪,除了她,姓骆的还能把东西给谁?”朱天运还在那里苦想,似乎他的兴趣比于洋还大。

“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女人,很隐秘的那种。”于洋收回心思,刚才抛锚抛得有些厉害。

“这个你得去问骆厅长,可惜人家现在到了国外。对了,他有下落了没?”

于洋摇头。时至今日,他们还没准确地掌握到骆建新在国外的具体位置。外交方面是努力了,但没有结果。为此事他已挨了上面的批,办事不力啊,他现在压力很大。

两人又扯一会,最终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朱天运说:“算了,这问题太头痛,说点轻松的吧。”

于洋苦笑着脸道:“这问题交给你,抓紧想,有答案马上告诉我,我现在是里外交困啊。”

于洋一句话,忽然触动了朱天运心思。于洋哪里算是里外交困,真正里外所困的是他朱天运!

有些事一直埋在朱天运心里,折磨着他也难为着他。朱天运在海州的地位很是尴尬,表面看,他是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高高在上的人,按别人的说法,海州是他的地盘他的天下,他在海州可以无所不能。实际中却远不是,现实复杂得很呐。他跟柳长锋的关系跟所有的书记跟市长的关系一样,是在斗争中求平衡,妥协中谋发展,表面友好暗中藏刀,磕磕绊绊往前走的关系。柳长锋看似对他毕恭毕敬,尊重加热爱,客气带恭维,内心里则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海州,滚一边去。人家瞅这位子瞅很久了啊,这年头,有谁心甘情愿被你压着?可朱天运不想走,也走不了。省里没他位置,到别的省去更不可能。官当到他这位置,瓶颈就有了,而且是大瓶颈,再想上半个台阶,都难得不敢想象。都说如今当官,一要上面有人,关键时候要说你行。二要腰里有铜,必要时候拿出真金白银。三要下面有支撑,胶着时组织能找到用你的理由。但这都是官场初级阶段,真到了他这层面,这些小儿科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到海州后,朱天运一度时间颇为自信,也大刀阔斧干了那么一阵子,可是很快发现,权力在给你带来巨大空间的同时,也带给你一大堆麻烦。有些麻烦因人而起,有些因事而起。而且越到权力高层,这种麻烦解决起来就越难人,远不是人们想像的那样,好像手中握权,就可以所向披靡。你披靡不了。舞台有多宽,风险就有多大,世间万事大都逃不过这个理,为官也是如此。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激进,朱天运马上调整策略,变得低调温和起来。有人说他到海州,只砍了一斧子就不动作了,也有人说他试了一下水,马上缩回了脚。这些都是事实,朱天运并不觉得别人在讽刺他取笑他,倒觉得别人帮着他修正了脚步,没让自己再危险下去。他这一收,锋芒是没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一方面海州受了损失,各项工作的步子都慢了下来,这对他是极大的威胁。不管怎么,为官还是要看政绩的,而且层面越高,政绩两个字就越显得重要。他急。另一方面,有人误读了他的策略,以为他缩手是怕,是畏惧。在官场,你可以让别人这样想那样想,但千万不能让别人认为你怕。这种错误的信息会激发别人的斗志。

朱天运现在就陷在这样一口怪井里。

一方面柳长锋虎视眈眈盯着他位子,表面对他又尊重又热情,内心里却巴不得他翻船,早一点滚蛋。这是官场常态,到朱天运这程度,想问题就再也不理想不偏激了,把很多病态的东西看成常态,把非正常看成正常,要说也是他们一个本事,是功夫,不然就会闹出笑话,难道你真会相信柳长锋会服服帖帖跟在你屁股后面走,那不扯淡嘛。而且现在还不只一个柳长锋,省里市里盯着他这位子的,多。这是人际关系上的陷阱,或者叫黑洞,总也光明不了。另一方面,海州是海东省会,地位特殊,往海州插手的人实在太多。省里每一位领导,特别是省长郭仲旭和副省长罗玉笑,对海州的事格外上心,常常出奇不意地打过来招呼,指示他这事该这么做,那事该那么做。实在不好指示的,会绕着弯儿把意思传达到。这些指示不听,会影响他跟省府的关系,听了,他在海州就成了摆设,很多事根本不能按他的意愿办!

那两千亩土地就是例证,当时他根本做不了主,一切都让别人操纵,他还不能吭声,只能装糊涂!

出了问题却让他来担,要让他收拾残局,而且不能把任何人牵扯进去,必须处理得干干净净!

朱天运实在受不了这些,他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给任何人收拾残局的人。所以,骆建新案浮出水面后,朱天运心里是有一些妄想的,叫阴谋也行。想借此案打破些什么,改变些什么,或者破坏掉某种格局,给他重新建立新格局的机会!

这天于洋还跟朱天运说了另一件事,两人聊到差不多时,于洋说:“另外还有一事想请书记帮忙,可不能嫌我麻烦啊。”

“怎么会呢,说,什么事?”

“借人。”

“借什么人?”朱天运一下就警惕了。

“还能借什么,办案缺人,支援我一下。”

“这个啊,骇我一跳,行,看上谁只管抽,全力支持。”朱天运暴出爽朗的笑。刚才他以为,于洋又要对海州哪个干部采取措施,纪委书记说这种话时往往会用一些别的词,借人有时就是把这人带走。

“这是名单,把他们全借给我。”于洋掏出一张表,递给朱天运。朱天运一看,眉头立马皱起:“借这么多啊,莫不是…”

他差点将大规模行动说出来。

于洋避开朱天运目光,有点伤感地道:“这次我不想留遗憾,不想再找替罪羊。”

一句话说得朱天运暗暗兴奋。随后就又暗淡了,不管怎么,作为市委书记,他还是不想在自己地盘上闹出太大动静。

有些动静闹不起啊。

第三章 顺水推舟

1

骆建新一案果然紧锣密鼓查起来,不过于洋这次将局势控制得非常好,纪委这边是急流涌动,一波追着一波,外界却近乎听不到什么。

这天秘书孙晓伟从省委那边办完事回来,压低声音跟朱天运说:“风声紧促啊朱书记,这次怕是要动真格了。”

“什么要动真格?”朱天运抬起目光,多少带点不满地看住自己秘书。朱天运不喜欢秘书多嘴,更不喜欢秘书搬弄是非,可现在的秘书偏偏喜欢这些,一个个全是小灵通。有时候领导间还没传开的事,秘书那边已成了旧闻。好在孙晓伟这方面毛病还不是太多,朱天运感觉今天的孙晓伟有些反常,不过这也激起了他的好奇。

“说啊,吞吞吐吐做什么?”他又说一句。孙晓伟就越发不自然,真就吞吞吐吐起来。

“也不,就是听到一些怪谈,想跟书记报告。”

“什么怪谈?”

“他们说,柳老板这次怕…”

“乱扯什么淡,这种话也是你听的!”朱天运忽然就怒了,样子吓坏了孙晓伟。孙晓伟赶忙收住话头,硬站一会,不见朱天运再说话,出去了。

朱天运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承认,刚才孙晓伟那句话,触到了他某根神经,特别是那句柳老板后面没来及说出的话,更是让他想了好多。想着想着,忽然提醒自己,不能太被这件事所控啊,现在是不是有点…

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掉你是谁,你该做什么,这是朱天运常给自己敲的警钟。不可否认,最近一段时间,不管是省里还是市里,都有点被骆建新所控的倾向。这很危险啊,必须在别人等待或观望时抢先一步,要让自己回到工作中去!

第二天,朱天运主持召开书记办公会议,着重强调了三点。第一,最近纪律有点涣散,大家注意力不够集中,对工作已经造成负面影响。必须集中精力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不能左顾右盼,更不能离心离德。第二,经济工作不能放松,仍然是全市工作的重中之重。年初制定的目标必须不打折扣完成。市委近期对全市经济工作展开督查,常委们分头带队下去,以查为主,以促为主,帮下面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第三,要把作风整治跟中心工作结合起来,将各项目标任务跟作风建设挂钩。会上常委们分了片,朱天运决定去海宁区,他以前就包这个点,海宁不少项目还是他招商引资引来的。

会后,副书记何复彩到他办公室,笑问:“书记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怎么想到要开这样一个会?”

“这会不该开?”朱天运端着脸问。

“这倒不是。”何复彩别扭地笑了一下,又道:“就是感觉有点突兀,而且今天书记您也太严厉了点。”

“是吗?”朱天运没对何复彩脸上讨好的表情做回应,不冷不热问过去一句,低头看起材料来。对何复彩,朱天运还是有点警觉的,不敢表现得太亲近,更不想跟她讨论太私秘性的话题,但也不能冷着她。跟何复彩的关系是一门学问,考验着朱天运,人家上面有人啊,朱天运不止一次在铭森书记那里看到过何复彩,那份亲热,让他心里酸酸的,这酸不是男女之间的酸,而是官场里特有的一种酸。后来他告诫自己,能不能处好跟何复彩的关系,对你来说就是一门政治课,这课要是不及格,你就甭想在海东混了。现在看来,他掌握的尺度还行,至少没让铭森书记批评他。不过何复彩最近有点得寸进尺,这是女人的通病。智商再高的女人,到了官场中,还是能表现出幼稚,这怕是男人跟女人最大的区别。

何复彩感觉到朱天运的不耐烦了,幽然一笑,露出妩媚来:“那我就不打扰书记了,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说完并没马上离开,装模作样看了会花,道:“对了,有个朋友托我请书记吃个饭,一直没敢答应,今天人家又催,不知书记乐不乐意赏个脸?”

“吃个饭有啥不可以的,我还怕没人请呢,说,是谁?”

“一位美女。”何复彩咯咯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朱天运不会拒她于千里,做做样子呗,当我不明白?

“那就更该去,我这人就喜欢美女。”朱天运也呵呵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忽然没了。何复彩越加自如地道:“估计她是有事相求书记,怕给您添乱,所以…”

“吃顿饭能添什么乱,我还没脆弱到那程度,行吧,时间你定,定了通知我。”

朱天运回答得很轻松,其实心里已经在想着如何应对了。能让何复彩出面的人,岂是等闲之辈?但他决不能不给何复彩这面子,事实上何复彩也断定他不会拒绝,她是谁啊,说这话前早就把结果想好了。

果然,何复彩两眼放光,身体都跟着兴奋起来:“谢谢书记,就怕书记拒绝呢,我这就告诉美女去。”说完,一阵风似地飘走了。朱天运盯着那曼妙的身影,出了会神。忽然就叹,人精啊。

何复彩很快就把饭局落实好了,第二天下午六点,朱天运跟何复彩同乘一辆车,去了江边秦淮人家。美女茹娟早就恭候在那里,看见他们,茹娟柳枝摇曳般迎了过来。何复彩笑着给朱天运介绍:“茹娟,我妹妹,海天实业总裁助理。书记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茹娟忙说:“大书记哪还用得着姐姐介绍,光辉形象早就刻在我脑子里了。快请,还怕两位首长不来呢,我可是望穿秋水了呢。”

朱天运先是有些纳闷,没听说何复彩有妹妹啊,继而自己就笑了,这脑子反应就是慢,人家是情同手足啊。一看茹娟果然是花枝摇曳,美艳大方,隧道:“果然是美女啊,还是重量级的,复彩你没说谎,今天我算是饱了眼福了。”

“书记羞我呢,我算哪门子美女,人家姐姐才是,我哪有资格。”

“就都别恭维了,听着怎么这么肉麻,快进吧,让书记站外面多不合适。”何复彩一边打圆场一边礼让朱天运,三人说笑着进了包厢。

再没别人,足有一百平米的超豪华包厢今天只迎接了他们三位。朱天运扫了一眼,感觉今天这顿饭不好消化。却还是装作很轻松地说:“这么大包厢,三个人吃饭是不是有点冷清了?”

何复彩接话道:“要是今天冷清了,那就是茹娟的失职。茹娟,听见没有,书记不许你冷清。”

“哪敢。”茹娟一边帮朱天运挂衣服一边优雅地说,双眸流盼,水汪汪的,尽是风情。坐定,茹娟请示朱天运喝什么,朱天运说随便。何复彩说:“书记说了随便,你就随便点吧。”

“那好,我可真就随便点了。”茹娟扮个怪相,倒也可爱。此人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在朱天运面前居然一点怯都不露,举手投足流畅极了,这点还真跟何复彩像。

这顿饭吃得极舒服,朱天运原还想,茹娟会在饭桌上说出什么。没,这顿长达两个小时的晚宴,朱天运像一朵花被两个女人追捧着,又像太阳那般被她们热烈地拥戴。两位女人都是极会说话的人,见风使舵,顺水推舟,暗渡陈仓,能用的武艺都用上了。还让人感觉不到肉麻,感觉不到是在刻意追捧你。朱天运果然没感到冷清。走时茹娟送给朱天运一个袋子,说是一点小礼物,请书记笑纳。朱天运坚决不要,何复彩帮腔说:“妹妹不敢乱来的,我检查过,绝对不是炸弹,书记就算赏个脸,别让我妹太难堪。”朱天运只好道:“白吃一顿还有礼物拿,这样的饭局以后复彩你帮我多安排几次。”虽是玩笑话,却说得十分妥帖,让谁也开心。说话艺术上朱天运一点不输给她们。

回到家,打开袋子一看,真还是件衬衫,牌子响亮,但绝算不得是行贿。再仔细看,里面就有了文章。朱天运怔怔地在沙发上坐半天,手里拿着那张从衬衫里“掉落”出来的卡,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这东西有些烫手,但退回去会不会?

第二天,朱天运就下基层了。

海宁区位于海州市西边,枫山脚下,秀水河畔,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原来是海州郊区,半农半渔,落后,近几年经济热潮一浪接着一浪,能开发的地方都迫不急待开发了,就连那些根本不具备开发前景的,也成了投资商眼中的香饽饽。海宁更不用说。目前它已是海州经济发展的重心,新经济增长的战略要地。

跟朱天运同行的有市发改委、财政、银行等部门领导,秘书长唐国枢自然不能少。车队到海宁,区委书记高波和区长明泽秀早早候在工业新区,他们身后,是区委区政府机关的头头脑脑们。如今只要是领导下来,下面都是倾巢出动,恨不得学过去一样排出十里长队来恭迎你。有段时间,朱天运突然很烦这些,怨恨官场上这些完全没必要的繁文缛节,劳心劳神的同时,还会惹出不少麻烦,就想适当改变一下。先是在会上强调,想在海州开新风,禁掉这些形式主义虚假主义,还想率先垂范地带好这个头。有次省长郭仲旭下来,他没按规格迎接,只是带了三五辆车,十来号人,警车只有两辆,沿途也没搞戒严和安全保卫。车队刚停,他便跑过去为郭仲旭打车门。郭仲旭一看这份冷清,脸愕得不成样子。在车里说:“我没停错地方吧?”要是朱天运当时就检讨,兴许郭省长还不会太生气,勉勉强强也能给他一个面子。可他偏偏又说:“省长怎么会停错地方呢,海州这片土地,您应该是再也熟悉不过了。”

“是吗?”郭仲旭目光并没往他脸上搁,而是掠过他,在身后找要找的人。一看柳长锋不在队列中,诧异地问:“长锋同志怎么没来,是不是你们觉得我此行有点多余?”朱天运依旧辨不过似地说:“省长先下车吧,早上市里有点事,我让长锋同志先处理一下。”

郭仲旭的脸就很难看了,继续坐在车里,声音慢悠悠地说:“海州果然是大市啊,大得我都不敢下去看了。这样吧,你们先忙自己的事,我去别的市看看。”说完,真就让秘书长指挥车队,改变路线,往西边秀水市去了。

那次党风廉政建设还有基层组织建设等检查考评,海州破天荒在全省垫了底。朱天运挨了不下十场批。最严厉的批评不是来自省长郭仲旭,是书记赵铭森。

“标新立异,你朱天运就知道标新立异。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清廉,很阳光,很有创意?”铭森书记教训道。

“不是。”朱天运老老实实做答,“当时只是想少惊动些人,大家都有工作,没必要在迎来送往上熬费太多精力。”

“说的轻松,这是简单的迎来送往么,是对人家仲旭同志的极不尊重,也是对督查考核工作的极不重视!”

那个时候的朱天运已经意识到错误,感觉自己有点荒唐,怎么会愚蠢地犯这种傻呢,按说他的政治经验还有政治敏感度,是不会让他生出这种古怪的念头的,怎么就?后来再想,就觉还是求新心切,求“功”心切,提着刀想砍出一些“创新”或“政绩”来,结果砍错了地方。

官场中有很多约定俗成的东西,越是被大家维护着的事,你就越不能改变,稍稍动一下都不行。你只能提着笔,在被人描过无数次的纸上去描。人家啥色你就涂啥色,胆敢稍稍玩点另类,你马上就被打入另册。原以为自己是市委书记,可以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将看不惯的东西做些改变,哪知你动的是一根大神经,让太多的人不舒服。那次以后,朱天运再也不敢“标新立异”了。还是铭森书记说得对:“你怎么能证明形式主义没用,有些事就重在形式,没了形式你试试,让你无所适从!”人就是怪,朱天运现在再也不反对形式了,看到这么多人迎接他,心里居然也很享受。官场上有一个不便明说的事实便是,相比那些到手的实际利益,为官者更想享受到这份体面!

这份体面是我们这个国度里独有的,也是至高无上的,会让所有的官员上瘾。官场中人所以前赴后继,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真实的奥妙怕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