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调查
邓朝露他们在湖区里活动了四天,说是调查,其实就是听,就是看,听村民们诉苦,发牢骚,甚至骂爹骂娘骂干部,看村民们在哪打井,打了多少井。按说打井这么简单的事,不用费事就能弄清楚。每年每个村打几眼,哪个位置打,投入多少,水量有多大,村里镇上都应该有明白账。可是没有。邓朝露们在湖区察看四天,仍是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井。先是说没打,一口也没,后来又说是打了,都是干井、死井,不见水,白扔钱。甭看南、北二湖两边的村民为争水打架,为一碗水骂娘,真到了要对付外人的时候,心马上合到一起。那个叫王瓷人的居然直言不讳说,这事得牛支书说了算,别人说都不算。一次次去问牛得旺,要么咧着嘴呵呵笑,要么皱起眉头诉苦。“哪有嘛,哪打嘛,你看看这沙窝,哪能打得出井嘛?打井不是白往里扔钱嘛,所以说县上的政策是对头的,不能往里白扔钱。”
井确实是打了,这是藏不住的事实,邓朝露们看到过几眼今年新打的,但这是井吗?邓朝露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大约六岁时吧,她的家乡龙凤峡也打过机井,谷水地区的技术员带着下游沙湖还有谷川县的农民来打。那井打不到五米,水就往外冒了。不是冒,是喷。一年里龙凤峡一字儿排开上百眼机井,清冽冽的井水让峡里充斥着凉气,夏天都不敢露胳膊。龙水河因了这些井,终年叫唤不停。现在倒好,往下打到百米,甚至二百米,仍然不见水。最深的一眼已经到三百米了,但抽出来的水也只有手腕粗。南湖这边稍微好些,支书牛得旺知道哪是水路,哪不是水路。沙漠里活了大半辈子,沙漠的脾气他最知道。他在上游把有水的地方都打了井,用水泥箍起来,一滴都不让下流,而把根本不可能打出水的地方留给了北湖移民。
邓朝露好不茫然,数字搞清搞不清都没有实质性关系,反正很多数字从来都没真实过。不只是村民们不让他们往清楚里搞,县乡两级干部包括县长孔祥云,也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县长孔祥云一见他们较真,马上端起酒杯说:“我罚酒,我喝一杯所长你给我减一眼,直到喝不成为止,这总行吧?”他还真喝,连着往肚子里灌了十好几杯,灌得章岩坐不住了。章岩边上的市水利局总工程师也如法炮制,拿酒恐吓他们,直到章岩答应,数字就按市、县定的办,酒桌上的气氛这才松弛。这样弄去的数字,究竟有何用?但副所长章岩看上去很开心,不止一次说,搞科研就得跟下面打成一片,没有下面的支持,啥事都做不成。
晚上孔县长请省、市、县三级科研人员去唱歌,邓朝露借故不舒服,没去,独自坐在宾馆后面的沙枣林里,沙枣的花香已到了尾声,但还是浓得化不开,她就在馥郁的花香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邓朝露是那种眼睛贼尖嘴却很迟钝的人,什么事到她眼里,真假虚实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但不说,喜欢在心里纠结,疙瘩一样堵着。她对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工作越来越充满困惑,真的有前景吗?当人对科研虔诚的时候,科研会回报给人类什么?人对科研无所顾忌的时候,科研又会带给人类什么?这是个大命题,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就开始思考,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如果科研没有了求真精神,从事它还有什么意义?邓朝露想起了所里两位所长,秦继舟固然敬业,精神令人钦佩,堪称楷模。可为人太过固执,有时较真较到迂腐,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显出教条来。副所长章岩又太过活泛,八面玲珑,感觉不像做科研,倒像是在生意场上穿梭。尤其这次下来,章岩更是把科学精神抛到一边,完全像个政客。几天的调研让邓朝露明白一件事,县里的意思很清楚,策略也很讲究,就是逼着让上游谷川区(以前的谷川县)还有更上游的毛藏县开闸放水,他们故意制造出水荒,甚至跟龙山那边合演双簧戏也说不定。要不然,王瓷人他们的户口怎么还不落实,市里是有明确规定的,人一下山,户口就到沙湖这边。这样做分明就是让村民们荒,让村民们闹,一闹一荒,上边就得想招。打去年开始,学术界还有民间就有一种说法,说是上游修了不少水库,截断了水流,才导致下游水位不断下降,甚至干涸。而地下水位的抬高确实也跟这些水库有关,这点在秦继舟的几篇论文里反复强调过,作为科研人员,邓朝露也承认这是事实。但上游水量也在减少,这是其一。其二,上游更是认为,是下游沙湖县恣意打井过度开采将整个流域的水榨干了。上下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层层升级,弄得市里没办法协调。上下游的矛盾,一时成了这条河目前最为突出的矛盾。研究所的科研报告,便成了供领导决策的依据,所以孔县长看得分外重。
邓朝露却认为,这有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腿痛了骂胳膊的乱号脉之嫌。随着流域内各种矛盾的升级,地方政府也越来越拿科研机构当挡箭牌,实在踢不开的皮球,就一脚踢到科研机构这里。反正是科研机构说了,问题不在我这儿。如此一推,便将责任推个干净。
邓朝露正悲哀着,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邓家英打来的,邓朝露的心一跳,马上接起。邓家英问她在哪,邓朝露说在沙湖,邓家英就怪罪开了,说下来也不跟妈吭一声,她想女儿想得心疼呢。又问现在是不是心里没了妈?邓朝露娇嗔一声说:“哪啊,才不会呢,人家不是忙嘛。”邓家英说:“忙,忙,忙,我闺女现在是大忙人,妈理解。”又道,“还在生妈气啊?”这话问的,邓朝露一下没了声。母亲说的生气,还是跟她的婚姻大事有关。快三十岁的闺女还待字闺中,邓朝露自己不急,母亲急得眼里要出血。这些年不停地给她介绍对象。上次回家,母亲又带来一位,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说是市委书记吴天亮的新秘书。一听吴天亮三个字,邓朝露就翻了脸。她跟母亲明着说,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跑到吴天亮那儿去淘男人。邓家英急了,骂她:“怎么说话呢,你吴叔叔哪点不好了,他操心你的事比操心他家孩子还多。”不说这句还好,一说,邓朝露的胡话乱话全出来了。
“是啊,他比我爸还操心我,不过我谢谢他了,我的事还真用不着他这个大书记操心。”邓朝露对吴天亮是有意见的,她承认,吴天亮对她很关心,对母亲也很关心。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吴天亮的影子或是听到吴天亮这个名字,她就本能地生出一种冲动,像要保护母亲一样。这也怪不得她,自小跟母亲相依为命,邓朝露像男孩子一样过早地担负起许多东西,尤其那些跟母亲走得近的男人,更成了她心中防范的对象。在母亲来往密切的几个男人中,邓朝露独独对路波没有防范,路波到她家,她除了高兴还是高兴,恨不得让路伯伯长久住在她家不走。她跟路波有一种奇怪的亲近感,自小就有,仿佛与生俱来似的。随着年龄增长,这份亲近感也一天天加重。这种没来由的感觉常常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那样甜蜜那样兴奋。小时候她就常常往路波那儿跑,母亲工作忙顾不了她,把她往路波那一扔,她一点都不觉委屈。但是吴天亮就不同,小时候邓朝露也到过吴天亮家,去了就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有苗雨兰和吴若涵还好一点,这对母女要是在,那她可就下地狱了。等长大,她就再也不到吴天亮家去,也不欢迎吴天亮到她家来。母亲有时提到这个人,邓朝露勉强应付几句,有时候索性装听不见。但那天她发了脾气,吴天亮干吗老把秘书什么的介绍给她,难道她真嫁不出去?
“小露!”邓家英叫了一声,忽然又噤声。母女俩那次再没说话,直到邓朝露回省城。
这阵母亲一问,邓朝露心里又不是滋味了。想想这些年,单是在婚姻问题上,就让母亲费了不少心,头发都白了不少。可母亲哪懂她的心呢?
那个影子又冒出来,很清晰地立在她面前,忍不住伸手要去摸,邓朝露正要痴迷,耳畔忽地响起一个声音:“他是我的,你休想!”
这话是吴若涵说的!
邓朝露几乎要绝望了,天下那么多女人,怎么偏偏是她们两个相遇,相争?她们的母亲就争了一辈子,难道上苍还要她们再争下去?
电话那头母亲一直在说话,听不见她的声音,母亲急了,连着叫了她几声。邓朝露这才从痴傻中醒过神,跟母亲说没事,她很好,早就把上次的事忘了。为了让母亲放心,还故意说,所里有个男的对她不错,人挺有上进心,所里当重点培养呢。母亲一听果然来了兴趣,忙问叫什么,哪个大学毕业的,什么学位,她见没见过?邓朝露差点又倒了胃口,但她还是耐着心说:“妈,干吗问这么详细,实在想见,改天女儿给你带过来。”
邓家英乐得不知说什么了,连着叫了几声好。
邓朝露哪里知道,邓家英从省城回来后,啥也不做了,天天琢磨着给邓朝露相对象。吴天亮那个新秘书邓朝露不感兴趣,她就在市直机关里找,机关没合适的,又放宽条件,到学校、工矿还有事业单位去找。可现在的社会不知怎么了,好点的小伙子都让抢走了,早成了人家的准女婿。过于一般的,邓家英自己又过不了眼,怎么着也不能跟女儿凑合。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打听出一个合适的,忽听得女儿有了意中人,那个高兴哎,甭提了。
等压了电话,邓家英的心就又阴着了。女儿有了意中人,固然开心,可接下来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那个地方还在痛,疼痛感明显在增强。她不能倒下啊,女儿一应事儿还要靠她呢,怎么能?她狠狠心,站起,望住窗外。望着望着,忽然想起路波。
路波是邓家英的老同事,按邓家英的说法,他们是老战友,患难之交。三十年前,龙凤峡修过一座水库,那时节正赶上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邓家英当时是回乡知青,又是邓家山大队铁姑娘队队长。在大干快干精神的指引下,在人定胜天这一伟大的精神法宝鼓舞下,龙凤峡人山人海,搞起了社会主义大会战。邓家英跟路波就是在那次大会战中认识的,包括秦继舟,包括吴天亮、苗雨兰,也是那次大会战的主角。
兴许,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所有的幸与不幸,也都是那个时候种下的。
可那个时候真的有故事吗,邓家英一下又恍惚了。
吃早饭时,所里来了电话,邓朝露离开餐桌,到外面去接。杨小慧让她马上回省城,说秦老昨晚犯病了,半夜送进了医院,这阵人还昏迷着。邓朝露惊吓中问出一声:“怎么会这样?”杨小慧吞吞吐吐说:“导师跟师母吵架,吵得很厉害,结果……”
又是师母!
邓朝露强掩住惊慌,赶忙去找章岩说明情况,章岩也很惊讶,不过又不急着表态,犹豫一会道:“那你只能先回去了,秦老一生病,还真离不了你。”一旁焦急地望着她的林海洋说:“那我陪你回去,你一个人走我们不大放心。”章岩笑眯眯地望住林海洋:“可以,小林你准备一下,让车把你们送回去。”孔县长站起来献殷勤,说县里派车,邓朝露说不用了,我自个儿搭班车走。
邓朝露并没搭班车,孔县长说一不二,很快就把车叫了过来。不过她也没让林海洋陪同。她现在越来越害怕林海洋的殷勤,接受不起,也不想让人家在自己身上瞎费工夫。车子很快离开县城,朝田野奔去,这时候绿色显现出来,一脉一脉往南延伸。这片腾格里沙漠的绿洲,曾经那样的激动人心,眼下虽说沙漠推进速度加快,沙线不断南移,但沙乡人还是顽强地守着这片绿。邓朝露的心也因这绿色渐渐好转。
车子快到沙漠水库时,县里的王秘书说,要不要去沙漠水库看看,快干了。邓朝露心里急着导师,但一听王秘书的话,又忍不住想去水库看一眼。沙漠水库是世界一大奇观,亚洲第一座耸立在沙漠腹地的大型水库,建于1958年。邓朝露读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们来过这里。那时候库里水还满满的,漠风一吹,碧波荡漾,阳光、沙滩、清澈的库水、湛蓝的天空。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沙海,一边是波光四射的水面。那景致、那震撼,到现在都忘不掉。当时他们还争着作诗,系里有名的长发诗人当场就吟唱起来:望浩瀚沙丘,怀古今之变,览皓皓明月,沐畅快清风。转眼间,又见碧波荡漾,洪波涌起,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此情此景,此沙此水,仅隔一墙,天上人间,各自轩辕。
可惜后来再来时,库区的水一次少过一次,四周的苇子也越来越少,以至于野鸭们都藏不住了。
邓朝露点了下头,说那就拐过去吧,耽误不了多长时间。车子往右一转,驶上了去水库的路。两行钻天杨遮挡住了阳光,一片密密的绿朝视线里涌来,空气也比刚才干净许多。快要进入库区时,邓朝露突然喊了声停车,司机一个急刹,车子停下了。邓朝露怔怔地盯住前面一行人,脸色变得可怕。秘书小王不明就里,正要问什么,邓朝露已经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但是她的步子很快停住,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那里。小王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扫过去,就见前面不远处,来自省里市里的专家们正谈笑风生,在市委书记吴天亮的陪同下往大坝走去。
最近下来的人多,都是为沙湖县问诊把脉的。
是他,真的是他!车下的邓朝露目光紧紧追随住人群中一个年轻的背影。那背影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却又分外陌生。她的内心已经泛滥起一些东西了,眼里的泪忍不住就扑扑往下掉。甚至抑制不住地想唤一声那人的名字。可是,邓朝露看见,打扮入时且略显几分夸张的吴若涵从她父亲吴天亮身边走过来,很亲密地搂住了那人的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吴若涵还朝她站着的方向投过来一瞥,慌得邓朝露赶快将身体藏在树荫中。秦雨伸出胳膊,体贴地揽住吴若涵的肩,两人耳语着什么,很亲密地往前去了。
邓朝露心中顿时腾起一股阴霾,感觉眼前的树在摇,天在晃,她要被风沙卷走了,吹到前面的水库里去,不得不双手死死抓住那棵钻天杨。良久,那群人已经彻底不见影了,她才脸色苍白地回到车子内,有气无力地跟司机说:“掉头,水库不去了。”
秦继舟的病似乎没杨小慧说得那么可怕。邓朝露赶到医院时,导师秦继舟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时间是下午五点,窗帘拉着,病房光线暗淡。邓朝露走过去拉开窗帘,惨白的阳光从窗户里泄进来,照住了她和秦继舟的脸。两张脸都很苍白。一张是被病魔侵袭着,另一张却显然沉浸在某种悲苦之中。水库边那一幕摧残了这张脸上的幸福,让它由生动变得茫然,变得无助。仿佛有一片过早凋零的树叶蒙在了对爱情渴望着的脸上,是的,爱情。邓朝露在心里又一次恨恨说了爱情两个字,然后木呆呆地盯住窗外,一言不发。
秦继舟抬起了头,目光有些痴呆。这个迟钝的老人,到现在还是没发现弟子有什么不对劲,只当是工作上遇到了问题。他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邓朝露似有怨怒地说:“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大家合着劲作假。”秦继舟一下来了精神,放下书说:“我就说嘛,一个明白不误的事实为什么要反复去争论,反复去证明,这不是科学。”邓朝露没有响应,科学不科学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现在根本顾及不上这些,心里就想一件事,要不要把爱夺回来?
为什么总要跟她抢呢,不是说她在国外已经有男朋友了吗,一度都传说要在国外结婚了,就嫁给她的师兄,一个叫保罗的法国男人,怎么又?
邓朝露沮丧极了,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一次次要败给她。当年为出国,她们两个就闹过不愉快,虽然是自己主动放弃,但也证明那次竞争中她失败了。后来几次学术争鸣,包括关于这条河流的争论,她都没占到上风。吴若涵这一派的声音太强大了,而她和导师的“搬迁说”却遭到了猛烈批判,以至于有人说他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切实际。还有人说他们是妥协,是退缩,是最不具备科学精神的人。但这些是专业,是学术,可以争论,可以让步,爱情呢?
见邓朝露不说话,秦继舟又拿起了书,他手上扎着液体。护士进来看了一次,又走了,走时叮嘱邓朝露,病人需要静养,最好把书拿走。
邓朝露说了句您别看了,秦继舟像是没听见。邓朝露被导师的麻木刺激了,带着哭腔道:“求求您,别看了。”
秦继舟这才把目光重新抬起来,十分不解地说:“不看书你让我做什么,就这样躺着?”
邓朝露气恼地一把夺开书:“躺着有什么不好,干吗要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秦继舟也惊讶了,“露露你今天怎么了?”
“我抽风,我犯病,我……”邓朝露眼泪哗就下来了,控制不住。一股无名之火燃烧着她,恨不能找个地方狠狠发泄一场。
秦继舟傻傻地望住自己的弟子。在他眼里,女人远比学问更难让人搞懂,瞎浪费精力不说,弄不好还会招祸于你。秦继舟这次生病,就完全是因为老婆楚雅。老婆楚雅现在对那些虚名看得越来越重,近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这让秦继舟受不了。本来他对这个应该搞学问最终却在学术上一事无成白做了一辈子教师的妻子就心怀怒气,几天前楚雅居然串通学校行政部门的人,又动用一些社会资源,将他的档案改了。把“文革”期间那段所谓“不光彩”的历史给涂改了,把他放水里“漂白”了一次。还兴致勃勃跑来跟他说,这下没问题了,只要规规矩矩填上几张表,今年的“杰出专家”就非他莫属。
“什么专家?”秦继舟已经两个月没跟妻子说话了,但这次不能不说。
楚雅倒没他那么小气,一点不记恨地说:“评杰出专家你不知道啊,人家早就四处活动了。”见秦继舟纳闷,楚雅又道:“我看你现在除了那条河,脑子里什么也没了。”一边唠叨,一边替秦继舟收拾书桌,手刚碰到资料,秦继舟就叫:“放下,那个你不能动。”
“为什么我不能动?!”楚雅也高叫一声,她主动跑来跟秦继舟和解,还替他办这办那,居然遭到这态度。
“我说不能动就不能动,这是我的工作室!”
“秦继舟,你别不识好歹,我这还不是为了你?”楚雅没面子极了,若不是为了这个杰出专家,她哪里会主动跟秦继舟低下头?她这辈子好强已经好上了瘾,想让她服软,门都没。可眼下情况特殊,跟秦继舟同年龄的教授都有这样那样的荣誉,甚至他的学生、弟子,现在都头戴光环,独独她家老秦,什么也不争不要。秦继舟年龄马上到了,再不抓紧弄,怕是这辈子都别想戴上什么光环。况且这次杰出专家是终身称号,国家权威部门授的。
“什么为了我?”秦继舟略显困顿地看住妻子,有时候他是转不过弯来,妻子脑子里想什么,他很少考虑,他对妻子的成见根深蒂固。他们的婚姻有多长,这种成见就有多长。以至于现在一看到楚雅,他就来气。有时候这些气其实不是冲楚雅发,是冲他自己发。他对自己也很不满意。
“杰出专家啊,你为一条烂河奔波了一辈子,不能最终没个说法。”
“你说什么,烂河?”
“不是烂河是什么,你以为你多崇高啊,一辈子研究一条河,现在河干了,不用你研究了吧。再不抓紧弄点荣誉,怕是你这个专家也到头了。”
“滚!”秦继舟突然嚣叫一声,抓起书本就朝楚雅砸了过去。楚雅溜得快,她挨过秦继舟揍的。这疯子,看着年老体弱,揍起老婆来却凶残得很,抓起什么摔什么,上次楚雅就让他打破了头。“疯子!”楚雅一边逃一边骂,她恨得牙齿都咯咯响了。秦继舟居然不甘心,追出来要问个究竟,凭啥敢说是烂河?楚雅忍受不住,一怒之下将包里档案材料还有表格什么的全扔给秦继舟。
“烂河,秦继舟你一辈子就毁在了一条烂河上,你以为真是专家啊,呸!”楚雅太知道怎么报复秦继舟了,她大骂一通,有意捅秦继舟痛处,然后幸灾乐祸地走了。秦继舟发了一阵疯,捡起地上那些纸片,才发现楚雅在替他“洗白”,气得一头栽了过去。
秦继舟是听不得别人提他过去的,过去对他来说,不只是耻辱,更是……
邓朝露独自伤心一会,又觉得在导师这里掉眼泪没有道理,遂擦了泪,想心情轻松地陪导师说会儿话。正要张口跟导师说这次下去的所闻所见,病房门忽然推开了,楚雅居然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同来的还有吴若涵的母亲苗雨兰。
邓朝露怔住了,床上的秦继舟也怔住了。
楚雅倒是反应很快,一点看不出她跟导师怄过气,倒让人觉得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一直在精心照顾丈夫。见邓朝露在,楚雅乐呵呵说:“小露也在啊,不是去县里了吗?”不等邓朝露说什么,马上来到病床前,看了眼液体,体贴地问秦继舟:“现在好点了吧,我说让你休息一段时间,不要那么卖命,你就是不听。你累倒不要紧,惊动这么多人来看你,我还担待不起呢。苗主任在省里开会,听到消息非要来看你……”说着,目光看向苗玉兰那边。
秦继舟扭过头,对妻子的伪装能力他早就烦透。以前见楚雅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他还提醒几句,教她如何做人。“你是知识分子,不是马屁精!”这是他的常话。后来见楚雅根本听不进去,阴阳功夫好得了不得,比马屁精还马屁精,尤其见了那些手握权力能利用能给她带来好处的人,楚雅那张脸,简直比戏谱还丰富呢。秦继舟的心死了,他是一个容易对人和事物死心的人,犹如他在专业方面的倔劲。对一些事物过于执着的人,对另一些事物就过于疏淡。
秦继舟叹一声,身子一转,掉给楚雅一个背。爱咋表演咋表演,他只当看不见。
楚雅才不在意,一张脸笑着,手脚不停地忙活,说出的话既体贴又暖心,听得一旁的邓朝露直起鸡皮疙瘩。
苗雨兰装糊涂。这夫妻俩怎么回事,她比谁都清楚,笑吟吟走过来,跟秦继舟问好,然后询问病情。秦继舟本不想说话,但又不能冷落了苗雨兰,大家都是老熟人,又有日常的工作联系,只好勉强着回答几句,强调说不要紧,输两天液就好。然后跟邓朝露说:“柜子里有水果,拿给客人。”苗雨兰才像是发现邓朝露,略带夸张地说:“是小露啊,漂亮得我都认不出了,怎么,是咱们小露在当陪护?”
邓朝露恐慌地摇摇头,压根没想到会在这碰到苗雨兰,更没想到苗雨兰会说出这话,一边尴尬着问苗阿姨好,一边给自己擦汗。
苗雨兰居高临下地看着邓朝露,邓朝露拘谨的样子令她开心,失落的表情更让她获得某种满足。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一时表情丰富,大约是欣赏够了,腰肢扭着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邓朝露的肩:“看看,一天一个样,当年我就说,小露是美人坯子,瞧现在漂亮的,我都快要嫉妒了。”楚雅也声音夸张地说:“谁说不是呢,将来谁娶了我们小露,那才叫福气。”声音既亲切又和蔼,宛若母亲在夸赞女儿。邓朝露脸蓦然一红,这样的话她已听了不知多少遍,每听一次心里就要痛一次。楚雅一点不在乎邓朝露怎么想,跟着又问:“对了,海洋呢,他怎么没一道来?”
“海洋是谁?”苗雨兰好奇地问。
楚雅幽幽一笑道:“忘了跟你说,小露新交的男朋友,人家也是博士,河海大学毕业的。对了,章副所长对他可器重了,是不小露?”
苗雨兰呀了一声,像是听到一个很振奋的消息:“那我可要跟她妈妈道喜了。”
“你们在说什么?”床上躺着的秦继舟这才像是听懂两个女人的话,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声。楚雅大大方方说:“章所长跟小露介绍了海洋,我看他们两个也挺般配。”又道,“你这当导师的,什么时候也腾出点心思来操心操心孩子的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