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不敢走太快,怕颠簸。邓家英身体还处在极度危险中,虽然她表现得很强硬,很有力,但邓朝露知道,母亲刚从大难中逃过一劫,绝不能掉以轻心。车子进入峡谷不久,邓家英让停车,跟女儿说:“让车子回去,你陪我走进去吧,这段路我想走走。”邓朝露理解母亲,母亲每次到峡谷,都是要步行进入库区的,遂打发了车子,搀着母亲小心谨慎地往里走。夕阳从西天极远处泼洒过来,染的大地一片黄,北边的龙首山,依旧危崖耸峙,乱石林立。被斩断的龙首此刻看上去分外狰狞,且带了阴阴的杀气。邓家英盯着龙首看了好长一会,思想一时有些恍惚,竟指着山顶一派狼藉的地方对女儿说:“看见没,那就是当年放炮的地方。”
“妈,你把我当谁了,那地方我上去过不止一次呢,忘了七岁时你怎么打我的?”邓朝露扮出调皮的样子,怕母亲太过忧伤,一路想着法子让母亲轻松。不过邓朝露说的是实话,这里的山山沟沟,她都爬过,小时库上有不少伙伴,库边两个村子的小朋友也常跑到库管处玩。那时的孩子野,哪也敢去,大人一不留神,就爬到了山顶处,为此老挨母亲训呢。
“看我这脑子,老了,不中用了。”邓家英捋捋头发,白发已经爬上她头顶,让她苍白的脸更显苍白。她的确是老了许多,大病加上大难,怎能不老?
“妈哪能说老,年轻着呢,看上去还像二十几岁。”邓朝露强挤出笑脸说。
邓家英明知道女儿是哄她开心,也不点破,硬撑着笑笑,回击女儿:“胡说,妈二十几岁时还没你呢。”
“那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邓朝露说了句小时说的玩笑话,哪知这话突然触动了她们母女,两人看着对面的龙首山,看着不远处巍然矗立的大坝,心里泛过层层异样。过了半天,邓家英说:“走吧,去晚了,你路伯伯生气呢。”
他们到达坝上时,秦继舟和楚雅刚从小树林那边转回来,四个人在坝头遇上了。
“是你们?”秦继舟目光连着跳了几下,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邓家英,他听老张头说,邓家英被打坏了,人还在医院里。
邓家英冲秦继舟点点头,目光缓缓转向楚雅。这两个女人,冤家了大半辈子,在省城,几乎是很少遇面的,当然,那次楚雅带人抓奸除外。今天在峡里遇上,想必有一场好戏。
楚雅也没想到邓家英会这么快赶来,但她知道邓家英一定会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会挣扎到这里。谁也没想到的,楚雅突然往前走两步,一把抱住了邓家英,未等邓家英有所反应,楚雅的哭声就响了。
“干吗呢,这是干吗啊。”秦继舟被惊住,脸上闪出不安的表情,他怕两人相遇,楚雅会当孩子的面对邓家英不礼貌,或者说出难听的话。没想到她竟给扑了上去,抱头痛哭。
邓家英脸上也闪着晶莹的泪花,不由自主抱住楚雅,在这片她们曾经共同萌生爱情的地方,两个较了一辈子劲的女人,终于不再较劲了。秦继舟大睁着双眼看半天,确信两人不会打起来,才咧开嘴巴,呵呵笑出了声。刚笑两声,马上止住,冲愣在一边的邓朝露说:“怎么能让她来,她不是还病着吗,你这孩子。”
邓朝露记忆里,孩子两个字,是她第一次从导师嘴里听到。她到导师身边工作已经有些年了,可这么温暖的称呼,还从未听过。一股热流涌过邓朝露的身子,邓朝露眼睛也湿润起来,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看,看,看,你们怎么回事嘛,快把眼泪收起来,让人笑话。”
这句话,怕也是楚雅这辈子从丈夫嘴里听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句,她松开邓家英,问:“一路颠坏了吧,快到房间喝口水。”说完,转向邓朝露,目光足足看了三分钟,伸出手来:“过来,让阿姨摸摸你的脸。”等真把邓朝露搂在怀里时,楚雅的泪再也止不住了,那是内心忏悔的泪,是一个长者愧疚的泪。
孩子,阿姨对不住你啊——楚雅心里一遍遍的,哭着说这句。
邓朝露享受到了从没享受过的东西,也跟着泪成一片。
这天的场面,真把秦继舟感动坏了。做学问做傻的秦继舟,压根想不明白,妻子楚雅今天的反常从何而来。
起风了。风从峡口那边卷来,一吼儿一吼儿,裹着尘土,也裹着层层凉意。峡谷的深秋比别处冷,楚雅已经穿了毛衣,邓家英身上却还是夏天的衣服。楚雅不敢马虎,催促娘俩,往堤坝下走去。
邓家英到了这里,免不了要哭上几场。山下那片坟茔,埋着父亲邓源森,埋着小时用胡子扎过她的五斗叔,埋着老书记,埋着好多好多当年为水库死去的人。荒草萋萋,可在邓家英眼里,那里如同另一个家,啥时来,啥时就有温暖。现在又多了一个路波,这座山,这个峡,这片地,这座坝,是她的伤心之地啊。
她咋就逃不过这个地方呢?
哭了,痛了,眼泪擦干,竟跟秦继舟讨论起流域的事来。
“老路是为流域走的,不能让他白走,流域的事,得讨个说法。”
“你是指挨打?”秦继舟小心翼翼问过去。
“看你,哪跟哪啊,我虽是女人,但境界也不至于低到这地步。我是说祁连集团的事,不能由着他们。”
没想到秦继舟却说:“一码归一码,污染的事以后谈,眼下要追究的,是打人。老路不能白挨,你也不能白挨,这事,我找吴天亮去!”
“你这人,还记仇,找他有啥用?我听人家说,这次把他也坑了,上面怪他,下面恨他,他这个官,难做啊。”邓家英说的是真,这些话是在来时路上女儿邓朝露告诉她的,在她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吴天亮来过两次,来了就骂人,骂大夫,骂护士,也骂市里派来照顾邓家英的那些干部,包括秘书周亚彬也让他骂个狗血喷头。最厉害的一次,竟冲流管处副处长毛应生摔了杯子。邓朝露感觉不对劲,吴天亮从没发这么大的火,以前虽说也有脾气坏的时候,但当她的面,还是很收敛的。邓朝露悄悄问周亚彬,书记这是咋了,怎么跟吃了炸药似的?周亚彬说,不是他吃了炸药,是别人硬给书记喂炸药。再细问,才得知,吴天亮遇到了坎,从政以来最大的坎。
“怕是这次,书记顶不过去了。”秘书周亚彬摇头苦笑。
发生在南湖和祁连集团的两起暴力打人事件,本来是件很容易搞清楚的事,真相摆在那里,几乎用不着查。但是,真相是会发生变化的。吴天亮忽略了两个人的背景,南湖村支书牛得旺和祁连集团董事长田亚军。有些能量是很反常的,官场上打拼几十年的吴天亮,应该懂这个理,应该懂正能量之外还有反能量,有时,反能量的作用更大。可惜这次,他忘了。
南湖村支书牛得旺这生引以为豪的,是在特殊岁月里干对过一件事,当年保过老书记柳震山。运动进行到后期,老书记柳震山也被揪了出来,夺权的是革委会主任马永前。就在马永前企图将柳震山带到另一座水库工地批斗时,牛得旺站了出来,说把这个“走资派”兼“保皇派”交给他,让他接受南湖村革命群众的监督与批斗。马永前一心在于夺权,也不想因柳震山殃及自己前途,遂将柳震山交给牛得旺。牛得旺将柳震山带到南湖,表面上严加看管,处处设罚,背后却偷偷照顾他。可以说,如果没有当年的牛得旺,柳震山是活不过那段日子的。运动结束,柳震山复出,担任谷水地委书记,对牛得旺一家给了太多照顾。牛得旺也不像是原来的牛得旺,成了南湖村的土皇上。牛得旺大儿子在省里工作,二儿子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任职,女儿在县妇联,这都是柳震山当年打的基础,是老书记给他的回报。可牛得旺女儿婚姻不顺,两次都没嫁好,离了婚,第三次跟县里一位领导商谈婚嫁之事时,被领导老婆堵在了床上,结果丑事传出去,领导没法在沙湖待,通过关系调到了外地,牛得旺的女儿就成了人们眼中作风败坏者,到现在也没嫁掉,一个人过。
在谷水,没谁敢跟牛得旺说不,上到市里干部,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牛得旺是有根基的人,人家干过大事呢。牛得旺自己,也认为根基强大。他儿子曾给省里某领导当过秘书,领导很赏识,提前把他派到实权部门,如今也是比较显赫的人物。女儿虽说婚姻不幸,但关系面很广,在哪个领导面前,都敢抹眼泪。女人的眼泪就是武器,能攻下许多山头。加上她天生妖冶,长得不但标致,而且很风骚,是沙窝窝里飞出的凤凰。有了这一龙一凤,牛得旺还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
邓家英挨打那天,吴天亮是把牛得旺“请”到了市委,请来顶什么用呢,牛得旺还没坐下,吴天亮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单是接那些电话,就浪费掉吴天亮一个小时。电话接完,吴天亮再看牛得旺时,一肚子话就说不出来了,最后竟耸耸肩,无奈至极地说:“我说牛大书记,这事,这事也太出格了点吧。”
牛得旺回看住吴天亮,嘿嘿笑了几声,不紧不慢道:“不就是医药费吗,我让村里出。”
“医药费?”吴天亮眼泪都要出来了,遇到这种人,还能说什么?
吴天亮不但对牛得旺没有办法,对祁连集团也没有办法。邓朝露在来的路上跟母亲说:“吴叔叔他也难啊,听亚彬讲,上面很可能不让他干了。”
“不让干才好!”邓家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她不是气吴天亮,吴天亮的处境她最清楚,再怎么说她也是头上顶官帽的,谷水这些年发生的怪事乱事荒唐事,她的感受可能比别人更深。一个人,想在位子上做些好事,做些利国利民的事,真不容易,说完,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你刚才说谁来着,是亚彬吧,你俩现在到啥程度了?”
“妈!”邓家英的话惹来女儿一声责怪,不过女儿还是很如实地告诉她,跟周亚彬只能是朋友,别的,真没法发展。
“妈,你甭担心,女儿会处理好自己婚事的,女儿只求妈能健康长寿,到时还要带孙子呢。”
这是邓朝露对母亲说的最大胆的一句,这句大胆而含着无限祝福的话,一下把邓家英心里涌起的阴云给扫尽,她像小孩子一般兴奋地说:“妈带,妈带,妈巴不得现在就抱上小外孙呢。”
邓家英挑重点,把女儿告诉她的这些又告诉秦继舟,当然,女儿后面说的那些,她是不会说的,尤其女儿找对象的事,更不能说。原以为秦继舟听了会出怪声,没想秦继舟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说了,可他也不能就这么忍了,再怎么着,也得替你讨个公道吧,那个牛得旺,太霸道了,我去南湖,他让一帮小青年把我轰了出来。”
“牛得旺轰你?”这事倒新鲜,邓家英还没听说过。
“不是他轰,是一帮小青年,骂我的话,伤心啊。”秦继舟脸色忽地暗下来。
“骂你什么了?”
“还能骂什么,祸国殃民,他们骂我祸国殃民。”
“这么严重?”邓家英想笑,却笑不出来,脸上表情因秦继舟的激动渐渐变暗,变冷。
“意思差不多吧,流域变成这样,他们把责任全推我身上。”
“是你多想了,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也没谁能承担起这责任。”
“家英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啊,这些天我在想,当年修水库,我的话就没一句对的?”秦继舟忽然变得像孩子。总是有顽固主见的他,现在竟也六神无主地慌乱了。
“是没对的!”邓家英看着他说。
秦继舟哦了一声,低下头,脸又变得死灰。邓家英本来是开玩笑,是见他疯疯傻傻的样子才说的,没想到秦继舟现在根本不经说,稍稍用词重点儿就承受不了,忙变通道:“你呀,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纠结什么呢,对能如何,错又能如何,往前看吧,不要老是对过去耿耿于怀。”见秦继舟有了触动,又道:“老秦,咱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要在一些无意义的事上瞎浪费时间,得合起力来,真心为流域做点事。”
“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呢?”秦继舟越发焦急地说,他看上去很矛盾,心里那个结显然还没打开。邓家英跟着犯急,老秦这人,一辈子都在钻牛角尖,钻进去很难拉出来。她拿出一份东西,是去南湖前私下交代副手毛应生整理的,一份全力推行“节水型社会”的建言报告,这报告算是邓家英这些年对流域治理的思考,还有诸多构想。流域治理必须是一个系统工程,必须要让全社会行动起来,这么多年,我们嘴上在讲流域治理,讲得很多也很重要,实际中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成体系,没有长期目标没有远景规划,把一项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工程当成了政治任务,搞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应景,是在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邓家英认为,扭转目前被动局面的唯一途径和办法,就是全社会合成一股劲,真正认识到危机,从小处开始,改变传统的生活方式与生产方式,点滴处做起,这样才能让受伤的流域得到喘息机会,才能让失去的植被、水源慢慢恢复,才能让冰川成为冰川,雪山成为雪山。
节水型社会。邓家英提出的是构建一个新的社会形态,树立一种新的用水意识。先建设一种理念,一种思想,然后让思想改变人们的观念,规范人们的行为。
“好是好,可过于理想,再说时间也来不及啊。”秦继舟看完,叹道。
“老秦,这事急不得,哪有三天两天治理好的,这种话,你信?”邓家英反问。
“不信。”秦继舟这次回答得很坚决。
邓家英报以微笑,道:“这不就对了,所以我们现在有责任让他们停下来,先想清楚,再行动,否则,今天一个令,明天一个文件,流域非但治理不了,反而会添更多乱象。”
“现在就很乱了,我反对从上游水库调水,他们不听,非要调,就那点水,调来调去,会多出来?不就是领导能看到沙漠水库有水嘛,但他们热衷这个。”秦继舟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谈着谈着又激动起来,最后又把矛头指向吴天亮,说话越发刻薄:“如果说我秦继舟是罪人,他吴天亮就更是罪人!”
“没人拿你们当罪人,老秦,别这么偏激好不好!”邓家英突然抬高声音。这个时候,她对秦继舟是失望的,这次来,她是想跟秦继舟认真谈点事的,她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日子,真是没几天了,所以有些想法,有些思考,必须抓紧说给他们,说给还能活着的人。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很多能做好的事都没做好,现在上天不给她机会了,但她不想把遗憾带走,不想。可秦继舟老是往没用的上扯,她被扯急,另一个心里,也涌起失望,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秦继舟看得太高了,这个在精神上统治了她一辈子的男人,最终能不能拯救她一次,让她无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第30章

秦继舟跟邓家英非常纠结地讨论河流时,另一间屋子里,师母楚雅抓着邓朝露的手,一边说话一边抹着泪。
这个场景的确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大多数人看来,师母楚雅跟邓朝露,是不可能像母女一般坐在一起说话的,看一眼都是恨,前世的两个冤家,现世的两个仇人,包括她们,也很难想象会有这一幕。邓朝露这边倒不难,从来没拿师母当仇人,内心还一直期盼着呢,难的是楚雅。
可是这次,楚雅不难了,真不难了。
人生最大的难,是看清自己。楚雅以前从没意识到这问题,以为自己聪明,以为自己能把什么也看清,结果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是世界上最蠢的,最最糊涂的女人。是啊,我真傻,真糊涂,我咋就那么糊涂呢。好些个夜里,楚雅变得跟祥林嫂似的,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她掐自己的大腿,捶自己的胸,甚至撕自己的头发。她用一种疼痛发泄另一种疼痛,用一种不满撕毁另一种不满。原因是她终于看清了自己,一个自私、虚伪,被各种利益膨胀了的、世俗极了的女人。世俗两个字,楚雅以前都是送给别人的,很高傲地送,居高临下地送。凡是她不喜欢的女人,或是看不顺眼的女人,她都喜欢送这两个字。送完,高傲地扭过头颅,理也不理就走了。可这次,楚雅很痛地把这两个字送给了自己。
你才是最笨也最最世俗的女人!
人不怕被别人误,别人只能误你一时,误不了你一世,真正能误你一世的,是你自己!楚雅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其实想清楚这些并不是多难,关键在你敢不敢去想,敢不敢把自己撕开,放到镜子下,层层扒去看。楚雅这方面还是有勇气的,也是生活让她走到了这一步。
一个一生都活在优越感里的女人,最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存在优越,一生都在猜测、嫉妒与恨中活着,看见什么也提防,看见什么也犯醋、犯酸,说穿了就是犯贱。这样的人生,她居然过了大半辈子,还过得有滋有味,认为自己很强势。突然有一天,虚拟的大厦坍塌,楚雅才发现,外表繁花似锦的她,原本裹在一只笼子里,裹在一层虚枉中,一片凌乱的废墟告诉她,生活的本质原来是惨相,是自欺欺人的麻木。
楚雅不要这种麻木,她要清醒过来,要彻底明白过来。
“露啊,别怪阿姨,阿姨糊涂了大半辈子,明白过来才发现,一切都晚了。阿姨悔啊,阿姨不该这么对你,不该这么对你母亲,不该。”楚雅说着,死死地抓住邓朝露的手,又流起泪来。她的泪让邓朝露慌张,更多的却是开心,是喜悦。这么些年,邓朝露在师母面前,从来都是胆怯的、惧怕的,像个寄人篱下的孩子,没有底气也没有自信,自然就没有平等可言。导师对她的好跟师母对她的苛刻还有尖酸,让她对世界形成了两种看法,一种是温暖的,感人的,一种却阴冷、潮湿,不是风便是雪。现在,师母握着她的手,握得那般紧那般用力,一股浓浓的爱在里面涌动。邓朝露虽然不知道师母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但她明显感觉到了师母的变化,她被这种变化激励着、感动着、鼓舞着,内心升出更加强烈的渴望,不由自主就将头依过去,靠在师母怀里。师母伸出手,轻轻抚住她的脸。邓朝露一阵子悸,师母手挨她脸上时,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颤,细微的哆嗦还有指间流露出来的恐惧与不安让她瞬间明白过许多事,原来师母也是渴望着的……
谁说不是呢?
外人都把楚雅当成一只母老虎了,这点楚雅很清楚。从嫁给秦继舟那天起,人们就在背后这么议论,说秦继舟这下有好日子过了,娶个强势女人,哪还有他的活路啊。楚雅当时只是笑,觉得挺好玩,后来发现不好玩,女人要想管住男人,真没那么容易,管住人容易,一句话,一声呵斥秦继舟就服从了。可管住心,难呀。管住心里有其他女人的男人,那就难得不行。楚雅这辈子,全部工夫都用来管了,“母老虎”三个字,让她发挥得淋漓尽致,要多丰满有多丰满,结果到现在才发现,男人不是管住的,男人是暖过来的。这个暖字,她一辈子没做到。
没做到不等于心里没有,天下哪个女人心里没这个暖字啊,有!女人天生就是用来暖人的,暖爱人,暖亲人,暖家人,暖子女,甚至暖这个世界。活到现在,楚雅把身体里的狠和泼用尽了,结果发现,啥也没狠过来,她真是没狠到任何人,只狠到自己,狠得自己的人生全变了形变了味,某个深夜打开自己,发现里面剩的,竟全成了暖。
暖好。
“露啊,你肯原谅阿姨不,阿姨不求别的,只求你别记恨,阿姨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哟。阿姨这心,疼啊,比拿刀子捅还疼。”她搂着邓朝露的手搂得更紧了,手指甲眼看要嵌进邓朝露肉里。
“师母,您别这么说,师母,不存在这些啊,真的不存在。”邓朝露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猛地扑进师母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都说冤家宜结不宜解,那是没遇到想解的人,再说世上哪有那么多仇啊。有些仇是人硬性地种进去的,非要让它在心里生根发芽,非要让它长出一棵恨的树来。人心一旦被恨欺住,就跟田地被杂草欺住,河流被乱石占住,必须想办法把那些恨除掉,将杂草拔掉将石头挪掉,这样人心才能洒进阳光流进清泉。楚雅是下决心要将那些乱石搬掉了,邓朝露心里本来就没乱石,是别人用乱石的影子压住了她的心。现在,两个人合力,要搬掉压在她们心上那块黑暗的石头了。
接下来的日子,龙凤峡呈现出另一番景致。邓朝露天天陪着师母散步,师母谈兴很浓,从小时谈到青年,再从青年谈到现在。邓朝露发现,师母最爱谈的,还是当年龙凤峡修水库那段日子。
“你真不知道哎,那个时候的人有多单纯,纯得跟这库里的水一样。我跟我妈第一次到峡里,就喜欢上那气氛了。”或者:“那个时候的人咋那么有劲啊,饿着肚子就能把一座山炸开,把石头取下来。这坝,这山,放到现在,不敢想。”
是不敢想。每每师母激动时,邓朝露心里也会泛起一道道涟漪。小时候的一幕幕闪现出来,仿佛就在昨天,母亲牵着她的手,走过大坝,走过草坪,走过小树林。她还记得母亲跟她站在坝头,望着远处的公路,等路伯伯来库上看她们的情景,也记得吴叔叔坐着屁股后面冒烟的黑色小车,来大坝检查工作的情景,以及母亲红着脸,跟吴叔叔争论的样子。
关于路波的话题,被渐渐淡去。不是他们狠心绝情,提一次伤心一次,莫不如不提。四个人心照不宣,极力地避开一些事儿。秦继舟再也不那么迂,不那么固执。不知是楚雅告诉了他,还是跟邓家英的交谈中他自己发现了。总之,他变得急迫起来,变得虚心起来,每天都把楚雅和邓朝露支出去,怕她们影响,自己则急着跟邓家英讨论方案商议对策。邓家英脸上露出欣慰,总算在生命最后时刻,能跟这个男人认真地说点什么了。关于流域治理,他们一共提出了十六条,写了大约有二百页纸,主题就是节水型社会。邓家英几乎把一辈子的所学所思都掏了出来,单是后面她让副主任毛应生带来的调查资料,就有几十斤重。为了尽快拿出报告,她固执地将毛应生留下,毛应生担心处里工作,说我跟你都留在这里,处里咋办?邓家英没好气地说:“凉拌!”
毛应生知道,邓家英是不敢拖不能拖了,必须抢在生命终止前,把建设节水性社会的方案还有一系列配套措施呈给省里。好几次,他想阻止邓家英,不能这么拼啊,得回医院去。可一见邓家英那不容劝阻的眼神,就又暗暗将话咽下去。这天他终是忍不住,借跟秦继舟出来散步的空,说:“不能再这么干了,她是在拿命拼,这样做,很残忍啊。”秦继舟的步子忽然停住,好像是受了震动,不过默站了一会儿,突然掉过身子问毛应生:“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毛应生结巴着,这问题太大,一时半会答不出,再说这问题跟邓家英有什么关系啊,他现在担忧的是邓家英的病。来时他是去过医院的,院长和主治大夫都说,邓家英根本就不能再工作,不能!
“那我再问你,你是知识分子吧?”
这问题好答,毛应生略一思索道:“算是吧,在您老面前不敢,在市里,算个小知识分子。”
“啰唆!既然是,那我再问你,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品格。”毛应生毫不犹豫,答完,他挺了挺胸,挺的有几分骄傲。
“错!”秦继舟出乎意料地打断毛应生,一本正经道,“真理,懂不?知识分子一辈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寻求真理!”
“真理?”这下轮到毛应生愕然了。依毛应生的经历还有所处环境是搞不懂秦继舟这句话的,秦继舟也没有让他搞懂的意思,说完,丢下毛应生,自顾自往前去了,走了不多远,突然停下,回过身来跟毛应生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的情况,不懂得珍爱生命?你错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她要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还是成全她吧。我老秦头这辈子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这次我要做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