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瓷人说不用谢,你能掌握情况就行。
看完表格,邓家英心里就不只是震惊,而是难受到家了。按王瓷人提供的数字,再推算全县,井不但没关掉一眼,反而比去年底又新增出一百多眼。也就是说,下游沙湖县仍在大面积开采地下水,所谓治理,不过一纸空文!合上表格半天,邓家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东西被王瓷人掏走了。对关井数造假她能理解。问题是,流域治理的呼声越来越高,省里更是重视,连中央最高层都惊动了,他们怎么还敢乱开采,乱打井。要知道,早在去年八月,市里就通过了一项决议,下游沙湖县机井是要审批的,必须报到市流域治理综合办公室,经相关会议批准方能新打机井,而且要在水利部门监管之下。可她看到的情况和王瓷人说的一样,简直就是失控嘛。
王瓷人一番话让她彻底明白过来。
“现在打井根本不需要报批,上面说了,报也不批。于是村里就不报,直接打。”
“难道县里不管?”
“县里装看不见,其实是默许,你打你的,我装看不见,出了问题,责任由村里担,上面概不负责。还有一点,以前打井是批的,一口井县里补贴三到五千,现在好,这笔钱也省了。”
“那……你们北湖为什么不打?”
“我们不是不打,而是根本打不了。一来,南湖在上游,他们又是老住户,水路在哪,他们清楚得很,他们在有水的地方全打了井,把水截断,就算我们打了,也是枉然。二来,牛得旺是土皇上,他不让打,移民没人敢打。”
“不打井,你们喝什么,拿什么浇地?”
“买!”
“从哪买?”
“从南湖买,从牛得旺手里买。”
“你是说,他们卖水?”邓家英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
“不只牛得旺卖,在沙湖,卖水的村子多了,这是老营生了,当过村干部的都知道。”
“……”
懂了,这下彻底懂了。老营生,怪不得人们都说,村书记是皇上,他想让谁喝水,谁就有水喝,还有水卖,他不想让谁喝,谁就得渴死。看来,沙湖不只是一个过度开采的问题。
王瓷人走后,邓家英失眠了。医生再三强调,要她好好休息,不可激动更不能劳累。可是,她不能不激动。王瓷人反映的情况真是怕人啊,地下卖水链,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政府推卸责任,将矛盾转嫁到下面……想到最后,邓家英出了冷汗。
“不行,我不能住院,我要去现场,要阻止!”
邓家英出事了。
第二天天刚亮,还不到七点,邓家英一人离开医院,跟谁也没打招呼,对沈力娇也没说,租了车,直奔南湖。她怕自己的行踪被孔祥云他们知道,那样她就什么也做不成了。车子在乡村公路上奔驰半小时,拐进沙漠,清晨的漠风钻进车窗,打在邓家英脸上,邓家英感觉到一丝凉快。但她的心真是凉快不下来,流域治理谈了多少年,各种方案不知拿了多少,口号喊了几箩筐,实质性问题一个没解决。不但没解决,现在出现更复杂的情况,有人搅浑水,想把问题本末倒置。有人急于转移视线,把问题扯到别的方面去。邓家英知道,流域治理不是一挥而就的事,更不是一纸红头文件就能解决了的。但必须有这个意识,能认识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如果一直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啥药也治不了。她今天去就是想给那些还糊涂着的人当头一棒,让他们猛醒。自己不能断自己的后路,更不能为了自己的小利,毁掉整个流域的未来。
邓家英的目光透过半开着的车窗,盯住远处依稀可见的那条河。邓家英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到沙漠地区参观时,那河是有水的。包括今天要去的南湖,那时还长着芦苇,游着野鸭子,邓家英还在湖里捡过野鸭蛋呢,可好吃了。时过多年,河早已不是河,如果不凭当年的记忆,你连河的形状都看不到,曾经是河的地方,如今要么是农田,被看似蓬勃的景象覆盖,田头还有高科技农业示范区的牌子,要么满眼黄沙,一片干涸。
河早已断流,被吞噬,被消亡。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喷薄而来,大漠瞬间变得有了生气。邓家英突然让司机停车,想下去走一走。
脚步踩在柔软的沙土上,邓家英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路波。八十年代,上级有意让她到沙湖县工作,担任水利局长,那时路波处境并不好,在龙山另一座水库当库管处副主任,整日酗酒,醉了就睡,就骂人。有一天还跑到老书记柳震山家,质问为什么要给他平反,不让他死在那个年代。气得柳震山把邓家英叫去,让她给路波做工作。有些工作能做,有些真是做不得啊。邓家英知道路波心病在哪,但又取不掉。谁能帮死去的人复活呢?那个时间,邓家英整天惦着的就一件事,帮路波找到女儿。对了,路波是有过一个女儿的,是跟当年县剧团的头牌演员程雪衣生的,这事当年邓家英并不知情,运动结束后很多年,邓家英才听说。那场运动,路波不但失去了父母,还失去了跟他相伴不久的妻子,他们唯一的女儿,在程雪衣神秘失踪后也不见了,县里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孩子也死了,但路波不信,坚称女儿还活着。还有一种说法,雪衣失踪前将孩子送给一个沙乡妇女,苦苦哀求着把她带大。每每想起这些,邓家英就有一种长泪难流的痛。对路波女儿的下落,邓家英相信后一种,没理由,就是相信,她不相信雪衣和路波的女儿会夭折,上帝不会那么绝情——
邓家英愣是要把那次机会让给路波,几次找老书记柳震山,让她看在路波当年为兴修水库做出巨大贡献的份上,不要对他太苛求。
“给他一条路,让他活下去吧。”邓家英沙哑着嗓子说。
“我不给他路?”柳震山愤愤不平。
“让他去当这个水利局长,他能胜任,他的水平还有能力您是知道的。”
“不行!”柳震山态度很坚决,“他一天不振作起来,我就一天不能把权力交给他,这人,得拿狠法子治!”
那次机会,邓家英没要,最终路波也没得到,到沙湖县担任水利局长的,是苗雨兰。邓家英现在想,假如那时她去了沙湖,情况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老了,真是老了,常常想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邓家英甩甩头,伸手捋一下被晨风吹乱的头发,原又回到车上,跟司机说走吧。
牛得旺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干这活就得起早,赶工呢。昨儿个村支书牛得旺看见了邓家英们的车,为防变化,牛得旺连夜开了会,要求村民们争分夺秒。“如今打一眼井容易吗,不容易啊,东拼西凑找钱不说,还要摆平各种关系。关系你们懂吗?”牛得旺突然瞪圆眼睛,问村民。村民们啥也不懂,不能懂,只管听支书的就是。
“好吧,骆驼你看紧点,三个工日后必须完工,下周省里还来人呢,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
叫骆驼的马上点头道:“支书你就放心吧,今天干一天,明天完工。”
邓家英赶到现场时,骆驼正吆喝着五六个农民,加紧干活。现场还有请来的技术员,自然是县水利局打井队的。邓家英打发走出租车,疾步朝打井处走去。还未到跟前,就听骆驼喊:“哎,那是谁,井上不能来女人,走开,走开你听到没?”
邓家英没理,继续往井上去,骆驼急了,当时他并不知道来人是邓家英,以为是到沙乡串亲戚的妇女。骆驼姓刘,原名叫刘洛,一条腿有点问题,走路老是左腿拖右腿,合起来就是洛拖,沙漠里最值钱的就是骆驼,这样一来,他便有了一个贴切的外号“骆驼”。骆驼是村支书牛得旺的跟班,在村里管钱的事。村支书不在时,他就代行支书的职责。
“喂,听到没,喊你呢,停下!”见邓家英不听劝,骆驼大了嗓子。
邓家英抖擞精神,继续往前去。骆驼急了,扑上来阻止。邓家英说让开,骆驼说凭什么,沙漠是你的?邓家英反问:“是你的?”骆驼呵呵一笑:“你还说对了,这沙漠还真就是我的。”邓家英看出他是无赖,不理,冲前面打井的喊:“停下,我有话要说!”
争论由此而起,邓家英喊停,前面打井的人不停,邓家英冲过去,强行命令他们停下,并告诉自己是流管处的,这样私自打井不但违犯政策而且违法。那些农民只顾低头干活,根本无视她的存在。骆驼知道来人是流管处长后,并不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邓家英:“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停,你要是能让他们停下,我叫你姑奶奶。”说完,蹲一边抽烟去了。邓家英见阻止不住,就跟他们讲政策,讲来讲去,反把自己讲糊涂了,自己跑来是做什么,就为了给他们宣讲政策?
“停下!”邓家英扑上去,一把夺过打井者手里的工具,同时冲技术员讲:“你是不是不想要工作了?”
这话吓住了技术员。这天的变故也是由技术员引起的,如果他不理睬邓家英,骆驼可能不火。可他理了,紧跟着又犹豫,对打井的人说:“要不,先停下?”这话一出,骆驼马上翻脸。骆驼骂了一句技术员,冲过去就对邓家英下手。这个动作吓坏了技术员,也吓坏了那些打井的人。但是骆驼才不怕呢,支书早就跟他说过,谁敢拦,就打,南湖这一亩三分地,支书说了算。
邓家英被打成了重伤,可怕的是,骆驼不但一个人打,还恶狠狠地冲几个农民说:“工钱想要不想要,这女人敢坏我们的事,打,打了工钱加倍。”一听工钱加倍,那几个人也耐不住了,骆驼管他们工钱呢,不听骆驼的,一分钱要不到,支书那里更要挨骂。技术员急了,扑上来护邓家英,结果推搡中,邓家英失足掉进了井里。
井已打了五丈多深!
这个早上,村支书牛得旺就站在离井不远处,斜披着他的衣服,叼着烟,笑眯眯看完了这一切。邓家英失足掉进井里后,支书牛得旺咳嗽一声,朝远处吐了口痰,背着双手回家吃早饭去了。
炊烟已经升起,早上的炊烟跟黄昏时迥然不同,让人猛然想起“大漠孤烟直”这样的句子。田跟沙漠间,几只羊在吃着绿,两只母鸡在废旧的城墙上扑扇翅膀,冲空荡的沙漠发出“咯咯”的叫,一只黄狗懒洋洋地趴在村里光棍五奎家的院门前,等待太阳照到它身上。远处,十几峰驼踩着驼铃,悲悲壮壮地往西去了。
井口处,几个打井人突然木呆。
天地在那一刻奇奇怪怪地有点静。
邓家英是被王瓷人救上来的。骆驼这货,真是个二货,见邓家英掉了下去,竟然当没事人似的,双手一背,回家去了,就当井里掉进了一把管钳,就当井里掉进了一块石头。其他人见骆驼走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继续打井还是该先救人。好在这时候北湖的王瓷人跑来了。
王瓷人料定邓家英会来,否则就不到医院去见邓家英了。这个多少有点文化的中年人,看问题还是有点深度的。而且他断定邓家英会一个人来,于是这天早上,王瓷人吃过早饭,啥也顾不得做,就往井上跑,可惜晚来一步。等他连喊带骂跟打井的几个将邓家英从井里拉上来时,邓家英的气息已经很弱。
她流了不少血,呼吸艰难,怎么叫也叫不醒。
“还愣着做什么,快叫车,往医院送!”
第25章
蹊跷的是,这一天,路波也出事了。
路波本来是退下来了,退下来的路波打算生活在谷水城,好好陪陪年老的白霓。“哪儿也不去,就陪着您。”这是路波跟白霓说的。“陪我有什么用,你得去找她。一天找不到,我这心,不安啊。”白霓说着又要哭。路波急了,他知道这个她是谁,就是自己的女儿。白霓能活到今天,某种程度是心里有份牵挂,要是这份牵挂没了,不知道八十多岁的白霓还能挺过去多少日子!
“我找,找,一定给您找回来。”路波唏嘘成一片。
“不是给我找回来,是给你自己,难道你不想她?”
一句话问住了路波,他不想吗?他想的心都要烂了,可想又能怎样啊……
路波离开了谷水城,离开了城西那片棚户区,那座小院子。路波没地方可去,站在海藏寺门前那棵古树下,路波抬头四望,曾经自以为熟悉的谷水城,突然间变得那么陌生,那么无情。苍苍茫茫啊,他看不到下一步要走的方向,看不到哪里还能收留他。路波在城里是有房子的,可那房子他很少去住。太空荡了,没有妻子没有女儿,家能叫家?不能叫!不能叫家的地方,跑去做甚?
路波恓惶半天,猛一抬脚,竟又往山上去了。看来这辈子,只有山上才能接纳他,也只有山上才是他真正的家。但是路波这次错了,脚步还没到山上,就被人半道截住,还不止一拨。
第一拨截住路波的,是于干头和五羊,后面还跟着一伙子人,不是那些冒充“笨波”的人。路波看见,南营村老支书张兴儒也在里面。
“什么事老张?”路波问。
“出大事了老路。”于干头诈唬道。路波没理于干头,生怕他又小题大做,目光对着沉闷着的张兴儒。这也是当年修过水库的,不过那时他还是毛头小伙,跟路波他们不在一个年龄段上。路波是后来到了杂木河才跟张兴儒认识的,提起当年的事,张兴儒也能讲一点。
“路处,你过来一下。”张兴儒冲路波使眼色。等到了一个安静处,张兴儒说:“找到他们排水的地方了,太黑心了,就算你老水利,也想不出那么损人的招。”
“找到了?”路波显出些许的惊讶。
路波跟于干头包括老支书张兴儒之间,是有秘密的。几个月前,市里一纸批文答复了路波等人对祁连冶炼集团的质疑,路波他们的质疑包括三大方面六个问题,核心有两个,一是冶炼集团的污水排放,二是冶炼集团开炉后的空气污染。市里曾给出几个结论,都是请专家论证检测过的,路波他们不相信,继续上访,向省里面甚至中央反映。结果市环保局还有发改委联合召集评估,最后给出一个权威结论,说祁连集团改制后,企业加大治理方面的投资,严格按国家标准降低能耗,减少污染,对检查中发现的若干问题一一采取了切实有效的措施,目前已彻底整改完毕,经专家组验收,符合生产标准。
也就是说,改制后的祁连冶炼集团又生产了。路波是个不安分的人,不用于干头他们蛊惑,自己先就耐不住,越过山头,翻过山梁,过了两座桥,藏在山下,看。
看什么呢?看冶炼厂的污水排哪了,伸上天的几个大烟柱里是否冒黑烟。路波惊讶地发现,重新生产后的冶炼厂真还就没了污水。以前流往山间小溪或沟谷中的几股又臭又脏的污水不见了,排水口处的几支白塑料管子里,流出的全是清水!烟虽然还冒,但也确实没以前那么黑那么刺鼻。
路波最先以为,上面说得对,冶炼集团的确下了狠功夫,投了大资,把困扰多年的污染问题解决了。不久后的一天,老支书张兴儒鬼鬼祟祟来了,所以鬼鬼祟祟,是不想让人们看见他又跟路波搅和在一起,对路波不好了。张兴儒进门就说:“闹鬼了,排出来的明明是清水,怎么我那个村的羊全死了,牛也死不少,眼下猪都开始死了。”
路波吓坏了,这可比于干头他们说得严重。
“会不会是瘟死的?”
“不像。”张兴儒沉闷地摇摇头,这方面他有经验,当了一辈子庄稼人,养了一辈子牲口,别的不敢吹,起码牲口怎么死的,他心里还是有数。
“水有问题。”他说。
“真有问题?”路波问。
“有!”他回答得很肯定。
“那……”路波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山里!知道吗,山里!”张兴儒像是嚼着硬硬的草根说。
“什么山里?”路波莫名其妙。
“唉!”张兴儒叹息一声,他认为路波很笨,有些事是明摆的,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于是他细说起来,说一半,路波叫了起来:“不可能,他们要干这样的事,天理不容!”
老支书张兴儒苦苦一笑,他从没觉得路波愚,那一刻,他觉得这个满肚子学问一脑子正义的人有点愚了,他怎么就不信呢?还天理不容,这些人,啥事做不出来啊——
路波最终还是将信将疑,他跟张兴儒达成协议,暗查。张兴儒对这座山熟悉,沟沟坎坎全熟,天空中飞过一只鸟都能辨认出是不是这座山里的。查出来再找冶炼厂,查不出来,暗暗咽肚里。
没想,还真让张兴儒查出来了。冶炼厂的确干了天理不容的事,他们做的污水排放系统是假的,故意让老百姓看的。真正的污水,真如张兴儒所说,暗中排进山洞,再由山洞分流,变成地下水,神秘地不知去向了。
“怪不得牛羊会死,原来他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伙狗娘养的,良心让狼吃了。”路波愤愤不平。
于干头凑上来说:“还有更狠的,他们在山洞里打井,用高压水枪,把水压到地下几十米深处。可怜下游的人,吃了这样的水,咋活啊。”一向被人骂作无人性的于干头,说话间竟哽咽起来。
“看看去!”路波再也听不下去,决计上山看个究竟。
怎么会让他们看呢?路波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张兴儒几个人偷偷摸摸找“水”的时候,就引起人家警觉,等路波他们上了山,人家早就埋伏好了。路波还算有点脑子,指示张兴儒他们,白天别,这么多人直接找过去,人家不提防才怪,等天黑,一个一个摸过去,反正山里情况他们熟,就算闭上眼,也能摸进那几个洞。于是在张兴儒家吃饭,闲扯,等天黑得差不多,提上手电筒,鬼一样,往厂子方向摸去。
他们想顺着源头,把整个暗中排污的管线全找出来。结果刚到厂子边就挨打了。
祁连冶炼集团位置在南营乡西北方向,距离镇子有五公里,当初是想建在镇子里的,但镇子里的人不同意,怕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建那儿,没几年,镇子就活不成人了。建成后,跟流域群众发生过不少冲突,几次停产,几次整顿又重新投产。后来市里搞国企改制,将它卖给了省里的龙腾矿业公司,其实矿业公司早也改制了,老板姓田,人称田大公子,意思是公子哥出身。整个流域的人都知道,田公子有个好父亲,曾是省里的二号人物,这些年退了下来,但退下来就一定能闲着吗,不可能的,发挥余热。也有说市里本是不想卖的,但卖不卖由不得市里,也由不得吴天亮。卖时,吴天亮还不是书记,市长。卖了不久,原书记到省里工作,职务更高,吴天亮也因“卖”而升,挪到了书记位子上。
厂子通往山洞的小路上,早就埋伏了二十几号人,料定今晚有人来“捣乱”,刚见着黑影,领头的保卫科长就喊:“打,给我往死里打,打死我负责。”
于是噼噼啪啪,路波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也根本没有时间跟人家辩白,一顿乱棍之下,五个人全躺下了。路波伤得最重,中间他喊出了自己名字,说他是杂木河水管处处长路波。哪知人家说,打的就是路波。结果,他头上开了三个洞,两根肋骨断了,右腿三处骨折,更严重的,他的胃部出血,估计是被打成了胃穿孔。
连续事发,吴天亮再也坐不住了,电话一个连着一个,催命似的。家里的乱事一大团还没理顺,老婆还在那儿大喊大叫呢,谷水又出了这样窝火的事,打的都还是跟他有关的人,吴天亮哪能忍住?抓起电话就打给市公安局长,命令公安马上去南湖:“我要凶手,胆子也忒大了!”
电话打完,吴天亮收拾一下,本想安慰安慰妻子,说几句体贴话,女人嘛,几句好话也就暖过来了。又一想,算了,这人最近是疯了,因为女儿,今天跟这闹,明天跟那吵,整得鸡犬不宁。昨天还跟亲家母楚雅吵翻,两个很少红脸的女人竟然粗言相对,就差大打出手了,哪还有什么斯文相。
让她先凉一凉,找找自己身上的不足!
从省城到谷水,大约四小时车程,吴天亮告诉司机,直接去南湖,说完,眯上眼睛,邓家英被打,路波又出事,不是好兆头啊。吴天亮最近心绪很是不宁,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会是什么大事呢,自己又说不出来。可他还是觉得很不安,联想到两天前省里一位朋友跟他说过的话,心里越发乱起来。朋友在省政府办公厅,算是省领导身边的人,两天前找他,说一起坐坐,喝喝茶说说话。吴天亮当然不能拒绝,你在下面算一方诸侯,到了省里,就是“下面来的”,况且朋友跟他关系一向不错,欣然去了。结果一场茶喝下来,喝得吴天亮心事重重。
坦率讲,吴天亮不是一个把官位看得太重的人,更不是官迷。到了这把年纪,再贪图官位就实在没啥意思。这一生风风雨雨的,也领略了不少,早已心累,想早一点退下来,享享清闲,跟老朋友们聊聊过去,拉拉家常。但朋友说的不是这,上面可能有让他下来的意思,但不是体面得下来,也不是正常下来。朋友说两件事他没处理好,一是流域治理,尤其冶炼厂的事,处理的不积极不智慧,该抓的没抓起来,该压的没压下去,弄得不但市里被动,省里更加被动。另一件事,他女儿这次惹出的动静太大。“他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弄得满城风雨!”这是朋友转告给他的,省里主要领导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发出的批评。
为女儿的事让他下来,他认,不管怎么说,孩子到今天这步,是他的问题。最近他也在检讨,在反省。但因为流域治理,尤其冶炼厂,让他下来,他憋屈啊。
为这个冶炼厂,他费了多大周折,由当初坚决反对到后来妥协,再到后来苦口婆心做工作,他几乎把一半精力都熬在这家企业上了。可结果呢?吴天亮不敢想下去,有些事,你是左右不了的。
至于流域治理,吴天亮就只能长叹了。他承认,他这个头没当好,没当好啊。在他任职这几年,流域缺水现象一年比一年严重,不只下游,上游闹水荒也不是什么新闻。但流域治理是个复杂的工程,庞大极了。植被不是一年两年破坏掉的,传统的经济耕作模式迟迟不能改变,新的农业模式尤其是节水型农业无法有效推广,好些种植技术农民不接受,又不能硬性推广。吴天亮吃过硬性推广的亏,是在当副市长时,给沙湖一个村推广了地膜种植,结果塑料铺上去,农民就再也不管了,说是县里市里的事,跟他们没关系,害得他天天打电话催促农业部门,要他们下去看,下去催,就算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农民的积极性给催起来。目前虽说这点技术已不算技术,地膜种植已成了家常菜,但想想当年的艰难,吴天亮仍然倒吸冷气。农民的交道真不好打啊,可农民的困境又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几十万人要吃饭,要发展,仅靠原来那些地的产出,根本养活不了。人口不断增加,农业负担一年比一年重。下游沙湖县七十年代不到二十万人,现在增加到四十多万将近五十万。上游龙山更是让人头痛,那些山区早就不能养人,啥年代了,吃水还要拿驴驮,驮一趟水两三个小时,有时甚至半天工夫。天不下雨,一村人脸都不敢洗,可天越来越不下雨……
所有这些,他这个当书记的,都要思考,都要解决。但怎么解决?不错,邓家英路波他们说得都对,秦继舟说得也对,节水,保护植被,恢复生态。下游不能再打井,不能再开发农田,甚至不能再种植熬水量大的农作物。种啥呢,什么作物不熬水?经济作物发展了这些年,收入是比传统作物高,可熬水并不能降下来,而且土地板结情况更为严重。去年一度时期,有专家建议沙湖引进棉花种植,吴天亮一开始也心动,但打听来打听去,最后还是放弃。
都是因为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