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客人不少,个个衣冠楚楚。向敏夫妇穿得很正规,在法国出席正式宴会,不正规是不行的,尤其晚宴,格外讲究。之前向敏婉转地提醒吴若涵,要她注意这晚的装扮。
“不像国内,你可不能穿条牛仔裤就来。”吴若涵听着不舒服,向敏的很多话,她都听着不舒服。要论法国的礼仪,她吴若涵不比向敏懂得少,再怎么着,她在法国也生活过一段时间,还嫁过一个正宗的法国人呢。她心里哼了一声,暗暗骂了句土包子,黄脸婆,脸上却堆满了笑,嘴里连着称是,还说,等会我穿了,向姐你一定要把关啊。等她真的穿了,向敏果真除了惊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吴若涵一袭飘逸的长裙不但让见惯了她的向敏发出惊讶,也让华树庚张大了嘴巴。“是……是若涵吗,太惊艳了,若涵,今晚你才是公主!”气得向敏狠狠踩了自己男人一脚。飘逸的白色长裙和细致的高跟鞋让一向野惯了的吴若涵立马多了女儿家的柔情和浪漫,将她女性的柔美气质一下衬托了出来,再配上淡而不俗的妆,东方美人的神韵立马就有了。尼克也不示弱,长袖衬衫配着法国男人那种精气神很足的正装,让他的绅士派头足到了极点。
两人目光相碰,彼此流露出赞赏。尼克殷勤而优雅地为吴若涵服务,让吴若涵再次享受到法国男人的体贴与周到,虚荣心在这样一个奢侈而多情的夜晚得到充分满足。
乐声响起,幽幽烛光中,彬彬有礼的侍者缓缓地向玲珑的水晶杯中倾注琥珀或者酽红的琼浆,艳丽的法国金发美女正用优美的法语缓缓地唱起情歌,此时此景,吴若涵心里很多东西在活跃,在奔涌。尼克变戏法地拿着一束红玫瑰,献诗一样献给吴若涵。这样的夜晚,如此浪漫的地方,吴若涵怎能抗拒开那一抹深情,羞答答地接住了那束深情的红玫瑰。香醇的葡萄美酒缓缓滑过喉间,若有若无的悸动之间,楼下台上的法国舞者开始了奔放的“康康舞”表演,热烈的舞姿、煽情的呼喊,浪漫的情绪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感觉,和着韵律的节拍一起鼓掌,在法国美酒的微醺和艳舞撩拨下四个人全都放下白日紧张的情绪,久违的浪漫情愫充盈周身。向敏早已偎在丈夫华树庚怀里,双眼迷离,脸颊绯红,少女怀春般。吴若涵瞥了一眼,心怦怦直跳,再看尼克,正用一双勾魂的眼看她呢。吴若涵把持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就将身体往尼克那边移了移。尼克倒是大方,坦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吴若涵……
吴若涵的心很快醉了,身子也在连着发颤。一种美妙的感觉升起,燃烧着她沸腾着她,仿佛她已不再是漂泊一族,不再是为能留在这个国度而苦心焦虑的异乡人。她有了一种真实的错觉,此时此刻,她就是法国贵族。
这晚,尼克终于拿出一撂表来,冲吴若涵和向敏说:“把它填了吧,填了,你们留在里昂就不再是梦,而是现实。”
“咣当”碰过杯后,向敏急不可耐地抢过表,生怕慢半拍,头筹就让吴若涵拔了,看也没看表,刷刷就签上了向敏两个字,附带着又签了自己新起了法国名。吴若涵哪敢怠慢,向敏刚把笔放下,便急急地拿起,也学向敏那样,在几份表格上一一签了自己的中国名和法国名。
她的法国名叫切利亚“Celia”。
吴若涵没想到,就是这份表格害了她,也正是这个尼克,扮演了骗子的角色。
尼克根本不是什么庄园主,他家也没有那么多关系。尼克是华树庚所在的金融机构的内勤,一开始负责维修电梯,后来在电梯内对女职员性骚扰,差点蹲了大牢。华树庚认识他的时候,尼克拿着每个月最低的薪水,在这家金融机构接受“培训”。这便是法国人的特点,你在单位犯了事,没到蹲大牢的那一步,工作可以保住,但你必须接受培训。培训合格,方有重新上岗的机会。那时候华树庚也正经受人生一场磨难,华树庚出过事,向敏并不知情。他在这家金融机构业务干得很不错,升了主管后,进步很大。本来前程似锦,一片美好,但不幸的是,他跟一位名叫克拉拉的法国女子有了情,克拉拉是中产阶级,丈夫从事对华外贸,是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驻华代表。可能丈夫长期不在国内的原因,克拉拉一度时间对华树庚很热情,华树庚呢,长期在国外,向敏又不在身边,自然抵挡不住克拉拉的示爱。两人很快打得火热,一个周末的夜晚,华树庚喝了酒,克拉拉也喝了酒,两人兴奋不已,最后在里昂一家有名的酒店里共度良宵。华树庚本想在体验到一段激情后火速撤退,不想跟克拉拉长久地保持关系。克拉拉也不想,她从骨子里不喜欢东方人,觉得东方人太假,激情总是被太多虚伪的东西遮蔽,缺乏幽默更不具浪漫情调。木乃伊,这是克拉拉对东方人的评价。所以要跟华树庚上床,一是念他寂寞,身在异国,没有女人陪伴。二来是被华树庚的东方智慧吸引,还有他专注于工作时的样子让克拉拉动情。太勤奋了,东方人如此勤奋,超出她想象。克拉拉也不想长久地沾着华树庚,她又不是慰安妇,毫无必要。但世事难料,风云说变就变。本来生活优渥无忧无虑的克拉拉突然陷入一场债务危机,老公在对华贸易中三次失手,损失巨大,其中一笔生意是她和老公暗中操作的,是借用朋友的钱。这一下,克拉拉乱了套,迫于无奈,不得不求助华树庚,让他帮忙度过这场危机。华树庚以为是敲诈,不敢违规贷给克拉拉资金,惹恼了克拉拉,将他俩的事曝了出来。金融机构有严明的纪律,机构工作人员不得跟客户发生那种关系。这事一曝,华树庚在这家机构就待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尼克帮他化解危机,说服克拉拉,怕是华树庚现在已经背着行李回国了。
打那以后,华树庚跟尼克就成了死党。有天尼克对华树庚说,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想到法国去,何不在此事上面动动脑子?
“你们中国人别处花钱都舍不得,独独为了出国,多少也舍得。”尼克说。华树庚也认为是这样,想想当初他出国,就差变卖祖上房产了。两人一拍即合,开始筹划此事。这次所以动吴若涵的脑子,一是吴若涵出国心切,不用骗也能上钩。二是他们看中了吴若涵父母在国内的影响力。想想看,把吴若涵父母的名片打出去,那是多大的号召力啊。而且像他们这种身份,即或揭穿了也不敢声张。
这话是向敏说的。
吴若涵先后被骗去五十多万,这些钱都是华树庚帮着从银行贷出的,贷款人是吴若涵,所有手续上都有吴若涵签字。不只如此,吴天亮和苗玉兰的身份还有地位,也被他们广泛利用,苗玉兰还把家里所有存款悉数汇到了女儿在国外的假账号上。
第22章
骗局还是法国人保罗识破的。
保罗目前还在流域,他跟邓朝露们联合搞的那个课题即将完成,保罗还要在中国多留一段时间,除石羊河流域水资源分析外,保罗和他的团队还想对另一大流域——黑河流域的水文水资源进行研究。就在他启程前往黑河流域的前一天,保罗突然接到来自法国的消息,说他的前妻在法国被骗了。
“前妻?”保罗当时有点懵,他都不记得自己曾经还有段不痛快的婚姻。对方说了吴若涵的名字,保罗才反应过来。
“哦,是她啊。”
本来保罗是不想理睬的,吴若涵现在跟他没关系,他们的故事属于过去,保罗是一个不愿意为过去熬掉太多精力的人,他的志向是未来,目光也总是瞄着未来。这点跟邓朝露有太大不同,保罗为此还取笑邓朝露,说她两腿陷在泥泞里,被旧事困住,不愿放下包袱,干净利落地朝前方铺满希望的路上去奔。可对方说的话又让他不得不关注此事。对方是保罗的好友兼同事,他说,有不少中国留学生被骗,其中一位还是他在中国留学时的小师弟。这些留学生先后收到一家叫“迅捷”的出国咨询服务机构的函,承诺全权办理出国手续,包括择校或选择工作单位,所有手续都由“迅捷”统一办理,出国者只需交纳保证金便可。这家机构成立时间虽短,但骗术高明,上当者已达五十多人。日前刚刚被法国警方查获,受骗者中就有吴若涵。
“她不但被骗钱,还被骗色。保罗,你没想到吧?”朋友又说。
“什么?”保罗惊了。
对方一五一十跟保罗讲清楚,华树庚跟尼克前后真是骗了五十多人,非法牟利四百多万元。两名受骗者摆脱他们的控制,向警方报案,这才让他们继续行骗的计划落空。目前华树庚、向敏还有尼克已被控制,吴若涵因为被骗,一个人到酒吧喝酒,醉后大耍酒疯,砸坏了酒吧设施,被警告,要求限期交够罚款后驱逐出境。
“她的样子好狼狈,跟以前完全不像了,简直就是疯子。”朋友又说。
“怎么会这样?”保罗目瞪口呆,他并不知道吴若涵去了法国,更想象不出被骗后吴若涵是什么样子。思来想去,保罗将消息告诉了邓朝露,本来是想听听邓朝露的意见,他该怎么办,是不是先回法国,帮前妻吴若涵处理妥此事?没想邓朝露听了比他还急,当下就说:“还愣着做什么,快告诉吴叔叔。”
“告诉她父亲?”保罗不解,按他的思维,吴若涵是成年人,出了这样的事,应该自己解决,不应该连累父母。可邓朝露不听,见保罗犹豫,自个先给吴天亮打电话,将情况简单说了。吴天亮当时头就炸了,这事要传开,还了得?一面求邓朝露暂且先别到处说,替他保密,一面打电话质问苗雨兰,是否给女儿寄过钱。苗玉兰已经知道女儿受骗的事实,当初给女儿寄钱,她也犹豫过,可她就吴若涵一个女儿,女儿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好不容易有人帮她,如果不及时将款打过去,这事又得费周折,一狠心就把家底全给了女儿,谁知那个姓向的竟是骗子。
“她是我女儿,我不能看她受苦。”苗雨兰怕丈夫发火,先发制人。
“你糊涂!”吴天亮顾不得多说,将市里工作简单安排后,连夜回了省城。
邓家英半月后才见到吴天亮,是在省城吴天亮家里,这个时候,吴若涵已被吴天亮通过关系接了回来。
“真的发生了那种事?”见吴天亮情绪很坏,邓家英怯怯地问。
“什么事,你想让她发生什么事?”吴天亮也不管邓家英在病中,劈头盖脸就训。他理解错了邓家英的意思,以为邓家英这话,是问吴若涵跟法国痞子尼克那档子事。这事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吴天亮简直不敢想象。她是自己的女儿啊,怎么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邓家英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改口道:“她们娘俩呢,家里怎么就你一人?”
“让我赶走了,她们还有脸在这个家待下去?”吴天亮气急败坏道。
“你呀。”邓家英叹了一声,不敢多言,进厨房给吴天亮弄吃的去了。这个家她很少来,平日有事都是到办公室去找吴天亮。此时站在厨房里,邓家英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再想想眼下发生的事,感慨就更浓。邓家英想起苗雨兰,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代,那时她们都还不到二十岁,谁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多少年过去了,生活给她们的,原来是这么多的痛,这么多的伤。后来她又想到吴若涵,天呀,她暗叫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害怕什么,但就是害怕。
面条下熟后,吴天亮不吃,说哪有胃口,让两个败家子气都气饱了。邓家英这时已平静下来,好言相劝:“事归事,饭还要吃的,这个家就靠你,你要是饿出病来,怎么办?”
“那不正合了她们意!”气归气,吴天亮还是端起了碗。他的确几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自从回省城,就跟苗雨兰吵个没完。苗雨兰不但不检讨自己,反口口声声说他不关心她们娘俩,只知道当那个市委书记。
“当官有什么用,家成了这样子,女儿被人害成这样,你不但不替女儿说话,反而责怪我们,难道她出国不对吗?”气急中,吴天亮动手打了苗雨兰,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动手。当时他是气坏了,本来他想让苗雨兰去法国,或者去北京找找关系,想法把女儿弄回来。哪知平日里嚣张跋扈,无所不能的苗雨兰,真到了这个时候,却跟死猪一样赖在家里,赶都赶不出去。最后还是他打电话托关系,跟人家诉苦,才把女儿弄回了国。但这事对他影响颇大,省里已经知道此事,估计用不了多时,相关处理就下来了。苗雨兰却不管这些,母女俩刚一见面,立马就哭着冲他大喊大叫,让他替女儿报仇,把姓向的还有她男人全给法办掉。这是一个领导干部说的话吗,他吴天亮权力通天?此招不灵,马上又掉转话头,让吴天亮叫秦雨。
“他为什么不来,出事的是他妻子,他为什么不闻不问?我怀疑是他搞的鬼,姓向的不是跟他在一个研究室吗,如果不是他,我们家涵涵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
“够了!”吴天亮厉声打断她。他差点说,姓向的不也是你苗雨兰的下属吗,难道姓向的跟女儿认识,不是冲着讨好你苗雨兰?又一想算了,这些账是算不得的,现在他只想息事宁人,尽快让风波过去。
“秦雨呢,还在下面?”吴天亮问邓家英。本来他是不想提秦雨的,对这个女婿,吴天亮是亲不起来也远不起来,出了这档子事,他也不知道秦雨该怎么面对,不过装聋作哑也不是男人该采取的办法。此时他想通过邓家英,给秦雨做做工作。他知道,不管他们这些人有多少恩怨多少隔阂,秦雨对邓家英还是很尊重的。
“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这孩子最近老在躲我。”
一句话说的,吴天亮又没了词。秦雨避邓家英,不是因为婚姻,关键是中间横着个小露,这点吴天亮清楚得很。错啊,当初真不该同意这门婚事,不该!这下好,全乱套了。
邓家英没敢跟吴天亮提工作上的事,这种时候谈工作谈治理方案,的确有些残忍。又跟吴天亮聊了会,借故去医院复查,离开吴天亮家。但她心里,对方案是着急的。回到处里第二天,邓家英做出一个决定,她要亲自下去,到沙湖县,到矛盾最尖锐的南湖和北湖,对关井压田的数字,她要一一核实。对市里有关部门所说的流域治理效果,她要亲自测评。
路波退了下来。
年前他就想退,但上面不批,说年龄还不到,要他无论如何站好最后一班岗。可路波一天也不想站了,这岗站得累,也很无趣。三番五次找上面,找他的老朋友老上级,人家不批,他就装病,他也确实有病。最后他赢了,上面见他心思确实不在工作上,而且总有人告状,说他现在常跟于干头那伙人混在一起,老干些没名堂的事。正好几天前,于干头和五斗带着一伙藏人,将南营水库两名库管人员打伤,理由是他们给下游放水。上面便借此机会,免去了路波杂木河水管处处长职务。
退休第二天,路波背着帆布包到流管处找邓家英。邓家英不在,去了沙湖,毛应生留着路波吃饭,说饭后陪他一道去沙湖。路波笑着拍拍帆布包,说里面有干粮,然后离开流管处,往谷水河方向去了。
路波到流管处,是跟邓家英告辞来了,这段时间他不能陪邓家英,也不能照顾她了,尽管他知道,此时的邓家英更需要别人的照顾,但路波真的有事,这事还非常急。
谷水河曾经是穿城而过的,将谷水城分为东城和西城,这是史书的记载,那时候的谷水城一定很美。不知多少年前,这条河干了,谷水城便东西合为一体。城西一角落,海藏寺西北侧,有一片棚户区,是这些年城内拆迁用于安置拆迁户的。棚户区一隅,有一个小院落。天快要黑的时候,路波的步子停在了院门前。
路波停在院门前,并不急着伸手敲门,而是东张西望片刻,就跟做贼一样。这是习惯,每次来到这院,路波都要东望望西看看,确信没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发现,才急急地拉一下门闩,告诉里面他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颤巍巍探出一张脸来。这是一张极其苍凉的脸,乍一看,苍老、历经磨难,额头上爬满了岁月的皱纹,沟沟岔岔,纵横交织,眼睛里布满了混沌、岁月叠加起来的磨难。这张脸看上去有八十多岁,给人的感觉她却像活了几个世纪。她看了看路波,也学路波的样子,伸出头,往左右瞅了瞅。街巷很静,没有人影,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像是刻意为他们停顿下来,好让他们的见面从容、淡定。
“进来吧。”她用苍老的声音说。
院子不大,一共三间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盖的,土坯房,但屋顶铺了瓦。院落收拾得很干净,尽管院子看上去十分破旧,但里面分明有整洁的味道。等进了屋,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三间房中间是客厅,两边互相套着,一间当卧房,另一间兼着厨房和储藏间的作用。客厅两堵墙,挂满了字画。这些字画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现在的谷水人怕识不得,换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些字画,在谷水城可就有名了。那时间,谷水人谁不知道程南堰程画家啊。瘦高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脸,留一头长发,操一口南方口音,见了人彬彬有礼,对谁都很客气。而绝不像谷水人那样,看人先看身份,对有权有势者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对无权无势者颐指气使,霸横得很。程南堰不,他太谦虚太质朴了。
屋子里的一切对路波来说,再是熟悉不过,不只是熟悉,更多的是亲切。可以这么说,路波只有到了这座小院,只有到了这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面前,家的感觉才会升腾起来。
是啊,家。每个人都有家,可对路波来说,家是一条艰难的路,是一条苦难的河,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与沟壑,是泪,是伤。
“没吃吧,我给你下面条去。”老妇人的目光在路波脸上停了一会儿,大约是被路波疲惫的样子提醒,想起做饭来了。路波赶忙说:“路上吃过了,不饿。”
“还不饿呢,你哪次饿过,可也没见你身上长肉。”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厨房。从她说话走路的样子看,她的身体还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背更不驼,精神气足着呢。路波也不阻拦,他的肚子真是饿了,流管处到市区,一百多里路呢,路波是走回来的。他喜欢走路,喜欢一边走一边看,要是遇上那些在山上奔走的人,不管是“把窝”还是“笨波”,路波都要停下步子,跟人家热情地寒暄几句。谈谈天谈谈地,话题最后会回到这山、这河上。一旦回到河流,路波的话就多了,没一个小时,拉不完。这天他就先后跟三拨人交谈过,一拨是毛藏高原上遇到的藏民,藏民们消息比他还灵通,得悉他退休,一个劲问,是不是要回城里啊,这以后草原上就看不见你路工了。路波说哪会啊,生是草原的,死也是草原的。藏民们就感动得不成,抓着他的手,愣是不让他走。第二拨是青年洛巴。前几次遇见洛巴,都是跟那个叫宋佳宜的女子在一起,路波已经知道,宋佳宜是小露的同学,也是小露最要好的朋友。这天没见到宋佳宜,路波问洛巴,她人呢?洛巴告诉路波,宋佳宜到南方筹款去了,她要建一个流域保护组织,需要钱。洛巴还拉路波也一同参加,跟他讲了公益组织许多事。路波有点惊愕,这样的公益组织怎么会由一个南方女子先行发起呢,他有种失职的悲哀,于是痛快地答应了洛巴,说等忙过这阵子,一定去找洛巴报到。
路波用了报到这个词,让洛巴很是不安,急着说:“您太客气了,我们想请您做头啊,没有您,组织的号召力就会下降一半。”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嘛。”路波一边客气,一边心里却乐滋滋的,这阵想起这事,还蠢蠢欲动呢。等会儿,他想跟老妇人谈谈,退是退了,但不能闲着。人不能闲啊,得做点什么。可除了流域,还能做什么呢?
第三拨是于干头和五羊领的一伙“笨波”。路波现在有点烦这些人,但又离不开他们。路波现在才发现,你越是烦的人,越是离不开。年轻时他烦吴天亮,烦秦继舟,但这辈子,还是被他们牢牢捆在了一起,想脱开半步都不行。现在他烦那些整天空喊却不做事的人,离了这些人,自己又六神无主。到底是自己错了呢,还是他们错了。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是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选择同伴的,人要在跟同僚和对手的打磨中改变好恶。
于干头他们最近惹了不少事,一是把南营水库的管理人员打了,差点让公安抓进号子里,如果不是吴天亮出面说好话,说他们也是为了流域,怕现在就进去了。二是到处煽风点火,制造谣言,说政府要把毛藏高原上的牧民全移到山下去,还要给草原划若干红线,不让藏民们的牛羊越过。路波批评了他们,让他们少干点龌龊事。于干头却说,路波太相信政府,政府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想想你这一辈子,不是他们害的是谁害的?”于干头又要拿路波的一生来刺激他,路波哼一声,算是对于干头的警告。可是这阵,路波却在想,他这一辈子,难道真的是命该如此?
面条下好了,每次一闻见那香喷喷的味儿,路波就要流口水,慌忙站起,往餐桌那边去。老妇人说:“你累了,就坐那儿吃吧。”说着,递过碗来。路波狼吞虎咽,也不怕烫着。看着他饿极的样子,老妇人叹:“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要注意身体,饥一顿饱一顿,怎么叫人放心?”
路波抬头,看了老妇人一眼,放下筷子道:“妈,我退了,以后就不去山上了。”
路波管老妇人叫妈!
老妇人愕了几愕,眼睛里忽然闪出泪花一样的东西来。“真的退了啊,太快了,怎么一眨眼,你就退了呢。”
“你刚才还说,我也不年轻了,这不,一晃六十岁了,该退了。”
“六十,真快啊,快得吓人。”老妇人像是忆起什么。路波怕她重提旧事,忙道:“面条真香,以后,天天到妈这儿蹭饭。”
老妇人却不上路波的当,闭着眼怔想一会,说:“要是雪儿还活着,也该五十七了,她比你小三岁,我的雪儿啊。”老妇人控制不住,紧跟着哽咽起来。
雪儿这名字一出,路波的心就翻了。哇的一声,竟当着老妇人的面痛哭起来。老妇人也跟着哭,一时,这座平静的小院,被哭声淹没。哭声里流淌的,是一个悲壮的故事,一个家庭的惨剧。
第23章
过去是有故事的。
过去的那个故事并不被太多人知道,尽管人们都在传说,都在猜测,可传说与猜测离真相太远。
路波用一生的岁月,瞒住了真相,裹住了事实。岁月只漏下一些碎片,那些尖利的碎片,戳痛了无数人的心。
现在,让真相出来吧。
路波唤做妈的这个老妇人,并不是路波的母亲,她叫白霓。八十多年前,白霓出生在河南一个小镇,祖上算得上是富裕人家,。后来白霓考进上海一家女子师范学校,再后来,她跟另一家学院的老师程南堰相识相爱,两颗心在那个久远的年代浪漫地结合在了一起。每每想起那段时光,白霓眼里就会泛出少女的春潮,她不止一次跟路波讲,那个年代多祥和呀,日子充满了殷实的味道,他作画,我念书。白霓上师范时念的是法语,后来又学了英语,再后来,因为革命需要,白霓自学了俄语。对那个时代的女子,一气能拿下三门外语,是多么的了不得。所以在邻居还有家人眼里,白霓算是大才女。可白霓从来不觉得,她说,要论才,我连南堰一半都不及啊,这辈子我只能当他的影子,不过我开心。“开心”两个字从白霓嘴里说出来,特别的有味道,说时她的脸一定泛着红,两只美丽的眼里涌着淡蓝色的潮水,那是幸福的另一种颜色。俊俏的脸上燃烧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对美好日子的期盼。是的,那时候的白霓是幸福的,浓烈而炽热的爱情,关心她疼爱她的丈夫,自己心爱的事业。后来他们有了女儿,日子一下饱满得不能再饱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