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 作者:许开祯
内容简介:
穷则变,变得通。在大变革时代,有固步自封的守,但这种守却处处被新思想冲撞着、颠覆着;有热血沸腾的变,无奈这变有时也会被变的阵痛击得头破血流。《无水之城》紧紧围绕河阳市河化集团的改革展开,全景式地展现了国有企业深化改革的艰难历程,深层次、多方位地揭示了国有企业改革与发展中的诸多矛盾。并以饱醮激情的笔墨,热情讴歌了为民族工业的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一代国企人。小说紧扣时代脉搏,刻画了陈天彪、车光辉、李木楠等搏击在时代浪潮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同时也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充满人文色彩和浓郁乡土气息的西部风情图。
序
河阳城像个女人。她仰面平躺,乳峰高耸,好像永远瞪着天望。
从天空往下看,女人左乳上颤颤地竖一根柱子,圆的,细望,却是一座古塔,摇摇摆摆几百年,还没倒。塔高约八丈,底座直径约十六米。塔底用条砖叠砌,塔身为木,朱漆斑驳,岁月雕饰。塔周又有高低不等小塔九十九座,分建于不同年代。塔边一寺,原为西藏高僧之居所,高僧一生讲佛治病,著述颇丰,七十岁时坐化于寺内,其手迹装订成册,皆藏于塔内。
右乳却是方的,不高,但大,是一座文庙。据碑刻记载,文庙始建于明正统二至四年,后经成化和清顺治、康熙、乾隆、道光及民国年间重修扩建,逐渐完整,前后历经五百余年。文庙由东西连在一起的三组建筑物构成,规模宏伟,风格独具。中间一组以大成殿为中心,前有泮池,后有尊经阁,中为棂星门、戟门,左右有名宦、乡贤祠和东西庑。这一组建筑总称孔庙,是纪念圣人孔子的地方。东面一组以桂籍殿为中心,前有山门,后有崇圣祠,中有东西二门、戏楼,左右有刘公祠、牛公祠和东西二庑,统称文昌宫,供奉文昌帝君。西边的儒学已毁,仅存儒学前面的忠孝、节义两祠。庙内古柏参天,肃穆幽雅,巍峨壮观。
河阳城因了这一塔一庙,便有了灵气,也通了文脉,自然就成了文化古城。
女人的肚脐眼处流出了一股哺育了世代百姓的清泉,名曰古海子。它的水脉可循着祁连山,再过马牙雪山,一直问源到西藏的布达拉宫。古时泉水淙淙,清澈见底,上面轻烟袅袅,四季缭绕。有酿酒之人在此筑榻修池,慢慢此处便升腾起酒糟味,微风一吹,糟味缓缓散开,和在空气中,整个河阳城便被浸淫到一股酒气中,终年弥漫,沁人心脾。酒厂日新月异,由小作坊壮大成集团,酒驰名全国,着实醉倒了一大片人。不过终于有一天,海子泉干涸了,再也捧不出一滴水来,集团便很快衰败下去,到了这年,大半工人已闲居在家,过上了没有活干的日子。
女人两条修长的大腿,缓缓地朝西延伸,伸出两片肥沃的玉米地,玉米结穗之后,那腿看上去格外饱满,一地的庄稼,让谁都想扑上去咬几口。后来,庄稼就不见了,左腿开发成乡镇企业示范区,起初着实火了一把,后来一个接一个关了门。再看这条腿,就像被太多的嘴咬烂,千疮百孔,极煞风景。右腿开发成第三产业区,灯红酒绿,色彩斑斓,尤其是夜晚,流光溢彩的霓虹,让这条腿充满肉欲的光芒,一股股极腐朽却又极诱人的味道整年从这里升腾,弥漫在河阳城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两腿中间,是一条越变越宽的古河道。古时,上游善发大水,大水汹涌而来,眼看要掠城而去,却突然从东面嘴的地方钻下去,又奇奇怪怪从腿中间冒出来,然后一路朝西狂泻而去,独独保了河阳城的安全。久而久之,城西便有了这古河道。民国十六年地震之后,上游突然就没了水,这河道自此便受冷落,风吹日晒,就成了乱石河滩。
还有一个地方没说,很关键,很神秘。
酒厂到古河道之间,原是一片茂盛的水草地,奇花异草冷不丁问津此处,开得如怒如放,花香四溢,水汽袅袅,成了一大地脉,迟迟不敢有人开掘。世间总有敢吃螃蟹的人,不知何时,这儿忽然建起一座花园式现代厂房,高楼耸立,树木成荫,各种名贵花草从南国移来,生成一片一片的草坪和花园。每逢春季,百花盛开,群芳斗艳,河阳城大大小小的蜜蜂全都飞来,围在花园里,嗡嗡叫成一片。
这座花园式厂房便是著名的河化集团,一个拥有上万名员工,资产过亿的现代化企业,一个二十世纪最末十年让河阳城风光无限的绝命诱惑。
河阳是座古城。说书的文老先生讲,河阳城最早为一驿站,因有古海子清凌凌的泉水,过往的驼客、马队便在这儿歇脚,商业因此而萌芽。河阳北临腾格里大沙漠,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战国初期,一陈姓商人见此地水青草肥,女人茁壮,便在此安家,娶妻生子,繁衍子孙。商人死后,子孙分为两脉,一脉在河阳城做绸缎生意,一脉离河阳百余里垦荒种地。秦二世,驼帮灭河阳陈氏男人,掠妻女。献帝五年,马帮、驼帮火拼,各死伤无数,河阳一时为女人之地…
乃至西晋南北朝时期,驼帮、马帮各踞码头,火拼数年,终形成南北二势。南为马帮,走山道;北为驼帮,穿漠海。南北中间,就有落难者搭棚而居,久而久之,自成一族。
后匈奴起兵,奸女杀子,掠走布匹无数,河阳大乱。
永嘉六年,张轨分河阳置郡,安置中州流民,人烟日渐繁荣。
太宁元年,西安城豪门杨光携妻小过河阳,进西域,遭马帮袭击,杨光被乱马踏死,妻杨林氏落难,后随了马帮头子。杨女生性豪爽,侠肠义胆,家仇父恨,令她一怒之下抢了烟花巷的地盘,仗着母亲的庇护,做起了河阳城烟花巷的老板娘。此后,河阳烟花业如雨后春笋,蓬勃向上,不出几年,便独成一业。
咸安元年,河阳大水,百姓流离失所,河阳遭灭顶之灾。
隋开皇二年,兰州巨商贾庆在河阳开钱庄,百业待兴,交易日盛,百姓安居乐业,驼马二帮相安无事。开皇五年,马帮二帮主长女重操烟花,河阳夜夜笙歌,好不热闹。
唐贞观十二年,河阳大风,风起风落,百草无一生活。后大旱,饥民逃难四野。
天福七年,河阳大雪,平地五尺,民多冻死!
北宋咸平六年,河阳大疫,死亡枕藉!景德三年,大水,禾稼尽,人相食!
南宋淳熙三年秋七月,逢大旱,蝗大起,食稼殆尽。
宝庆二年三月,大旱,民无所食。七月,成吉思汗领兵攻河阳,河阳为蒙古汗国占领。
元泰定二年七月,河阳地震,死人无数,余震持续数年。
民国十八年,河阳大饥荒,疫病蔓延城乡,饿殍遍野。
说书的文老先生每每讲起这些,无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文老先生有一挚友,名黄益,祖上为儒学大师,深受乾隆皇帝青睐,赐一宅院。黄益一生饱学诗书,与文老先生志同道合,合建河阳书院,书院落成后不幸染疾而亡。文老先生无不悲痛,遂将黄益长孙收于门下,潜心培育,谁知孽子不肖,与文老先生的独子一道贪食大烟,又遇民国连年战乱,黄门家业衰败,至黄益唯一后人黄风娶妻生子时,家境破败到只剩一古宅子。后“文革”遭焚,黄家沦为贫民。念及两家世交,文老先生将黄风小女丫儿过继门下,终日端茶倒水,侍候爷俩。
河阳为内陆沙漠气候,多风。史书记载,河阳风灾频繁,风祸不断。东晋穆帝永和七年,河阳大风拔木,黄雾下尘。清康熙四十七年春三月二十五日,河阳昼晦如夜,禽鸟死者无算。民国二十七年,河阳暴风为灾。一九六三年,河阳大风日数达三十九天。一九七一年六月下旬,河阳出现十二级大风三次…
气象学上风灾分为大风和干热风。民间分为黄风、红风、黑风。
一曰黄风,多发于三、四月间,起时就地打旋,螺旋式升腾,及半空中化为风流。来势较猛,但风力较弱,一般只染尘天气,对农作物伤害不大,偶尔携有疫菌。百姓经它一吹,轻者患流行疫病,重者染重疾,久病不起。黄风起时,天晴地朗,没有先兆,频数又多,常令百姓防不胜防。因旋风携土带尘,看上去如黄雾,故俗称黄风。黄风来势若飞机,快且猛,来不及躲,轰隆隆一阵响,眼前顿觉一片浑黄,鼻孔中卷入很重的腥味,过后满脸蒙尘,耳孔里灌满沙子,牙齿三天都刷不干净,吃饭时一嘴的沙尘味。如有女子立于风中,黄风一如男人的厉手,从裙裾处猛一下将其掀起,眨眼工夫,女子裙摆便倒卷蒙头。风力稍猛,那裙便从头上飞起,如一朵蘑菇云,开在半天中。黄风虽让女子蒙羞,但却不伤及女子肌肤,还算善风。
二曰红风,多发于七、八月间。起时在远天极目处,其状若一团红云,翻卷而来,速度如火车,轰轰隆隆冲过来,一路掠草折枝,吞没飞鸟,挟沙裹土,天地即刻混沌。白昼如蒙上一幕暗红帘子,霎时昏浊一片。风过草死,庄稼连根拔起,树枝断裂。禽鸟卷入风中不过一个时辰,纷纷气绝力尽。如有女子立于风中,裙衣必将从四处撕裂,碎成布片,露出白嫩细滑之玉体。瞬间风沙洗劫,便成了一具染满红尘的沙鼠。起红风时,空中必携豆大的水珠,那是大风卷起一路河水所致。水珠碰在女子玉体上,转瞬凝为红泥,牢牢粘在肌肤上,过后三天泡在浴缸里,也未必能还原肌肤原本之亮色。
红风来势看似慢,但实有排山倒海之势。红风起落数日,等天地在昏暗中醒过,才发现绿绿的麦田不见,碧波的河水成为红泥流,八月的树枝剩下一具泥树干,屋顶瓦揭,玻璃破碎,飞鸟绝迹。不出半月,大地变色,枯黄早至,人畜染疫,疟疾肆行。
三曰黑风,也称绝命风。状如黑兽,起于天地相连处,行走如巨型坦克,可使山崩地裂。小树连根拔起,大树拦腰折断,农舍一一摧毁,飞鸟在离风几十里外早已气绝。小河一风掠尽,大河碎石填干。风中挟裹的不再是沙尘,而是石子、瓦块,噼噼啪啪打在城市脸上,城市瞬间暗无天日,一如遭遇地震。如有女子立于风中,必将血肉模糊,白骨乱飞!
第1章
1
大风来时,河阳城一派肃穆。
还不到下午五点,大街上早已人去巷空。学生们下午就没敢上学,全都躲在家里。机关单位这天放假,但日历上这天并不是法定节假日。就连一向生意兴隆,车间日夜不停转的河化集团,这一天也出奇的静了下来。
乱石河滩西边,十丈长的明长城废墟上,两只老鹰惊魂不定地乱叫。它们叫了整整一天,嗓子都破了,嘶哑的叫声凄厉地划破河滩上面那一片死亡的气息,破碎在河阳城上空。循声望去,两只老鹰像两个忠实的守望者,一会儿望望西边的远天,一会儿瞅瞅东边的河阳城。很急,很烦躁。
市消防支队的二十辆消防车,清早排在门口,等到了现在。
隔壁公安局大院,一百多辆警车全部换了新灯。干警们这阵在睡觉,几个从警察学院临时借来的学生,坐在一棵榆树下偷着抽烟。中间那位女学生,大约正爱着里面的某一位,看见男朋友吐烟圈,眼睛里闪过一股浓浓的爱意。远处,一位年轻的值勤干警一直盯住女学生的粉红裙子望,望了半天,忽然看见什么似的走了过来。
这时间,城中心一座孤零零的老院子,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院内第二间厢房里,一个长发男人表情凝重地铺着床,他手中扬起的床单也是粉红色的,跟女学生的裙子一样,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空气中,一股酸中带涩、涩中带腥的味道从西北角洗头一条街上空飘过来,挨着窗户钻进去,味道是粉红色的,很快就让屋里的男人们吸进了。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三十分,河阳城越发肃穆。
一只在市委招待所上空盘旋的鸽子,它飞得很累,好像盘旋了一个世纪,它的目光是绝望的,绝望得快要吐血了。这时它看见一个粉红色的倩影慌里慌张地穿过一片小园子,钻进一间平房里去了。它恨恨地抖抖翅膀,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鸽子的视线里,一个忧伤的男人在抽烟,两个孤独的老人在竹椅上躺着,还有一个性感的女人在打开另外一扇门…
2
这一天,河阳城发生了两件奇奇怪怪的事。
一是城东头那座古院子里,病床上昏睡了三年的文老先生突然醒了,醒得还很明白,像是压根就没糊涂过三年。他打发了黄丫儿,一袭青衫,干干净净地走到院里,摆好乾隆年间置办的竹椅子,躺上去,然后眼睛一动不动盯住河阳城望。
中午时分,文老先生的单孙文厚也从屋里爬出来。文厚秉承了他父亲所有不良嗜好,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偷窥大烟,后来被文老先生发现,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门。但父亲舍不得他,又将他抱回来,牛护犊子一样护着他,生怕一不小心,落在可恶的文老先生手里。父子俩就那样相依为命,终于,父亲吸食大烟而死后,文厚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父亲的烟枪,到现在,已是河阳城有名的大烟鬼了。
文厚爬得很艰难,大烟已耗尽他的气力,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爬啊爬,终于爬到文老先生身边,艰难地掉转身子,把背靠在文老先生边上的一棵歪脖子古树上。古树已经很老了,老得太阳光就能把它晒断。文厚枯瘦如柴,一只鸟就能把他叼起来,双眼像两口黑咕隆咚的暗井,睁不开也合不上,可他还是学着老爷子的样,朝西边空空地望。
鸽子看见他们时,爷俩已躺了一整天。
另一件事是文老先生家的小保姆黄丫儿回家的路上突然让鸟粪打了脸。
咋就那么邪乎哩,偏偏让鸟粪打了脸?当时黄丫儿正在路上走,心想文老先生咋就怪怪地醒过来了呢?黄丫儿侍候文老先生有些年月了,文老先生过继她时,她初中还没毕业。文老先生是有心继续供她念书的,说念到大学也行,只要争气,可丫儿偏偏不是块念书的料,一过继到文老先生名下,她便彻底获得了自由,再也不用听父亲黄风的唠叨了,她把心思用到侍候文家爷俩上,偶尔的也跟着文老先生学说书,但她显然不是说书的料,文老先生对此决不报指望。等她以全校最差的成绩初中毕业后,她就彻底成了一名保姆。好在文家爷俩好侍候,黄丫儿过得也算开心。这些年文老先生一直昏睡着,文厚又抽烟瘦得不成样子,黄丫儿便感失落,常常闷坐在古树下发呆。今早突然见老爷子醒来,黄丫儿着实激动,跑过去就跟老爷子说河阳城的事,哪知老爷子轻轻一挥手,说丫儿你回吧,我这儿用不着你了。
丫儿有种说不出的扫兴,咋就用不着了呢,不会是我做错啥事了吧?正想着脸上一冰凉,一摸竟是鸟粪。丫儿呸了一口。让鸟粪打中脸是很不吉利的,丫儿顿觉晦气,抬头望天天是空的,屁个鸟也没,黄丫儿心里很奇怪,就想今儿个这是咋了,怎么大街上连个人毛也没?
丫儿擦了鸟粪,继续往前走,大街空落落的,让丫儿走得很不自在。平日里丫儿很少上街,脚步从来就是在自家跟文老先生的古院子之间穿梭。父亲黄风有个怪癖,隔几天便唤她回家住一宿。丫儿有点烦父亲,觉得他老了,怪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哪儿睡还不是个睡,咋就非要让她回家呢?可丫儿不敢违抗,父亲可比不得文老先生,发起火来脾气大着呢。
没走几步,一道红光忽地把丫儿吸住,丫儿止住步,定睛朝红光发出的地方望。
大街北侧,一家内衣店还未来得及关门,一件红红的内衣正冲太阳下的丫儿微笑。店主人望见黄丫儿,沮丧的脸马上闪出兴奋,见黄丫儿犹豫,使了劲招手唤她。
丫儿循着红光走进去,女主人忙忙地为她取下内衣。
黄丫儿本来是不缺内衣的,可几天前晾在自家破院的一件内衣又让人给偷了。黄丫儿始终没能搞清楚,偷她内衣的到底是谁。偷了五次了,每次都是她洗好晾出去不久,内衣便不见了。黄丫儿曾想动上脑子抓这个贼,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偷吧,她说,看你能偷到啥时候。丫儿心想父亲是不会放过这个贼的,只要他偷得勤,迟早会落父亲手里,到那时就会有好看的了。丫儿喜欢买内衣,更喜欢洗晒内衣,文老先生给她的钱有一半花在了内衣上,这不怪丫儿,丫儿长得实在是太快了,才买的胸衣不几天便裹不住她勃勃发育的胸。
内衣是胸罩裤头连体的那种,极新潮,极艳。当着老板娘的面,黄丫儿红着脸试了一次,大小刚合适,她很满意。可到下午五点又拿出来试时,这内衣就大了,碗穿上去空空的,好像乳房缩了水,黄丫儿不服气,就把内衣丢水里泡了一阵子,一缩水就紧,这是黄丫儿的常识,然后她把内衣晾在了小院里的绳子上,就睡觉了。
3
大风起时,黄丫儿和文老先生几乎同时看见了两只鹰。
是两只老鹰,拼命地扑扇着翅膀,鹰嘴里好像还叫着什么,黄丫儿没听懂,文老先生却听懂了,他的耳朵动了一下,随后就彻底聋了。
两只老鹰夺命似的挣扎着,朝河阳城上空飞来,鹰的后面,是一大团红色的絮状物,天那么大,就像沾满羊粪的羊毛,又脏又乱,理不清头绪,又像是一头巨大的红毛怪兽,从鹰后面轰隆隆响过来。黄丫儿没心思望它,只盯着鹰看,鹰挣弹到她头顶时,就见一只软软地从空中掉下来,落到一半,又挣扎着扑腾了几下翅膀,黄丫儿刚要给它鼓劲,就听“嗵”的一声,鹰掉在地上,死在她面前。
这时正好六点五十。跟气象局预报的是一个时间。
立时,河阳城响起一片警笛,警车“吼吼”尖叫着,朝四面八方散开。人们再想往外看,就已打不开窗户了。天刷一下暗下来,暗得叫人心惊,叫人肉跳,是那种红乎乎的黑。城市好像一下子淹没在洪水里,透不过气。强烈的沙尘味从窗户缝里扑进来,屋子里很快灌满沙尘,呛得人不敢松开鼻子。孩子们躲进了被窝,把头捂得严严的,女人们开始拿起浇花用的喷水器,往屋子里使劲喷水。
男人们开始抽烟。这个时候,除了抽烟,还能做什么呢?
警笛响过后,就有无数种声音跟着响起来,噼噼啪啪,乒乒乓乓,哐!哐!啪!啪!
起风了。而且是红风!
红风的吼叫先是像野狼一样,后来就成了猛虎的声音。“吼——吼——”一声紧过一声,撕扯住人的心,往烂里撕。一片接一片的瓦从屋顶上甩下来,打在对面的玻璃上,嘭!哗!玻璃碎了。一根又一根的树枝“咔嚓咔嚓”地断。
河阳城刮风了!——红风!
这个在地上躺了一辈子的女人,衣服转眼之间就被撕破,一丝儿不剩了。然后,无数双男人的手粗暴地朝她打过来,脸上、腿上、肚皮上、乳房上,几乎每一片肌肤,都有手“乒乒乓乓”“噼噼啪啪”在打。有些手是展开的,用手掌拍打,有些手是攥着的,用拳头捶她,又有几十双手叉开着,撕扯着她的头发,想和头皮一块拔走。女人身上已经出血,皮开肉绽,整张皮都快要撕扯掉了…
半夜时分,电停了。
先是西北角那一片,接着是肚皮这一块,再后来,全城的电就断了。
黑夜中,只有狂风撕扯的声音,如猛兽在叫啸,在颤动。
女人们累了,喷了半天的水才发现无济于事,只好拿毛巾浸上水,一人一块捂住鼻子。
男人们也累了,抽了这么长时间的烟,就想干点什么!
城中心孤零零的那座有双扇朱红色大门的老院子里,厢房的窗户紧闭着。屋里,一张古铜色的旧床上,长发男人正骑在妖冶女人身上,风起时他就骑了上去,这阵子还没下来。女人正是先前探了头的那女人,因为兴奋,她的模样显得很夸张,整个身子都膨胀着一股欲望,她的叫声从窗子里迸出来,飞溅在院子里,让大风撕裂,支离破碎地落进各家各户的窗户。
警笛终于不叫了。不是不想叫,是新换的警灯压根不管用,超强灯光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就找不见了,警车只好分散停在商场、银行门前,像条哑巴狗,守护着这些重要的地方。
整个河阳城让风沙蒙住了眼睛。
水停了。
河阳本来缺水。连续五年的干旱使上下游都闹水荒,一连几年,供水一直是分片区分时间轮流供的。这次为预防大风,自来水公司攒足了劲,本想在市民面前露一回脸,没承想才一天就干了。
平时人们并不觉得水有多要紧,即或是停水了,也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方便,黄大丫甚至暗暗高兴,停水了,就有理由不做饭,去街上吃一顿。可是,这是在风中,是在一场暗无天日的风中,突然没了水,人们开始害怕,冥冥中觉得停水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听过文老先生说书的人就想,民国十六年,一场大风,河阳城三年没水,地上连草根都绝了迹,别说绿色了。一九六六年一场大风后,河阳城断断续续缺了十年的水,不少人逃到乡下活命去了。那些年河阳城接二连三地起火,一烧一大片,救火时人们找不到水,只能眼巴巴望着烧下去。老城里人黄风祖传的院子就是那年烧没的。现在又是大风中断水…
风断水,愁煞人。文老先生不知说过多少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是养人的根,水是地脉的精灵。难道河阳城的脉气尽了?养不住人了?往后呀…
风继续干吼着,一没了水,连风声都嘶哑了,像无数孤魂野鬼,一拨一拨地冲河阳城喊冤。
女人们怕了。这样的风中,女人们是不可能不怕的,她们瑟缩着身子,偎在男人怀里,眼里抖抖地冒着蓝光。平日在女人眼里再窝囊的男人,这时也成了一堵墙,一堵坚硬的墙。
屋子里充斥着焦煳味,大地的灵魂被干热风烤着了,不像是火焰,是尸体被烤焦的黑烟…
第三天,电话线断了。
为防止大风期间通讯中断,电信部门一接到通知就做准备,十天投资一百万,整个通讯设施做了一级抢修维护。可最终还是断了,电话讯号瞬间消失了。
第四天傍晚,大约八点钟,风势减弱,肆虐声渐渐弱下去,大风给人们发出一个讯号,我要撤了。男人们闷不住了,想透透气,女人们开始吆喝,快去找水,渴死人了。
于是,在大风刚刚减弱,空气里还满是沙尘,两米之外依旧什么也分辨不清的傍晚,河阳城突然亮起了鬼火。鬼火先是从居民区一家一家的门洞里亮起,星星点灯似的,忽一下灭了,忽一下亮了。很快,鬼火集中到了街上,像是排出个迷魂阵,忽一下往东移,忽一下又往西移,阴森森,很骇人。
街上,人跟人冷不丁撞了身,就问:“找见了吗?”
“没有!”
于是又捏着手电筒,提着水桶跟亮光走,移过来又移过去,折腾了半晚上,撞见鬼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找见水。
这时候,那座孤零零的老院子里,长发男人跟妖冶女人终于累了,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大风并没影响他们的情趣,相反,看上去他们比往常更有劲头。
女人偎在男人怀里,女人的丰满跟男人的瘦弱形成强烈对比,让人觉得怎么都是女人把男人吸干了。
再看河阳城,这个躺了一辈子的女人,这阵子遍体是伤,每一寸肌肤,都烂开了口子,血,殷红的血,早已渗透大地,映红整个天空。她气息奄奄,昏死过去。
4
大风彻底止了的这天早上,黄丫儿猛记起自己晾在院里的内衣,一骨碌翻起身,跑到院中。
天呀,刮完了,刮完了——啥都没了!
很久,很久,黄丫儿绝望地抬起头,循着天空渐渐重显的亮色,目光伸向远处。
沙尘慢慢褪去,城市渐渐显出轮廓,那座高高大大的楼房就凸了出来。天呀,那上边飘着的粉红绸子是啥,莫不是…
黄丫儿的张望里,河阳城渐渐脱去尘衣,露出她灰蒙蒙的身影。昏天暗日下,这座古城看上去一片颓废。那些随处可见的残楼破舍,废弃的厂房,院落里破旧的设备和倒在废水沟里的各种霉烂变质产品,似乎在向人们诉说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循着这脉络,你甚至可以清晰地触摸到在不太遥远的过去,这块土地上那轰轰烈烈,震彻人心的气息,还有那激情一次次燃烧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做出的种种挣扎或努力。然而,失败一次次熄灭了人们心里那梦幻般的火焰。古城在数次暴风雨般的洗礼中,终究无奈地安静下来,满是疲惫的身子落下残疾般的道道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