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完,夏鸿远的脸色就复杂起来,先是苦,染着重重的愁,接着变绿、变灰、变青、变黑,最后成了锅底色,两眼逼视着副市长刘振先,在酝酿一种从未酝酿过的情绪。
刘振先也是一肚子不痛快,脸上冻了一层霜,脖颈里汗失了控地往下淌。他想表态,想跟夏鸿远来上一段豪言壮语,可是,可是工人们太狠了。“不成啊市长,我跟他们把嘴都磨破了,没一个听,他们说要让市长您亲自过去。”
夏鸿远觉得让人抽了一个嘴巴,脸上火辣辣的烧。
没时间再想别的办法,更不敢拖,他只好亲自过去。往铁路上爬时,一脚没踩稳,身子重重倒地,膝盖磕在一块尖利的碎石上,破了,一股血渗出来,疼痛难忍。秘书几步扑过来,往起扶他,夏鸿远一把甩开秘书。
“走开!”他冲秘书吼一声,目光怒瞪在刘振先脸上。刘振先赶忙往前两步,前面带路了。
工人堆里,邸玉兰舞着红绸子,跳得好欢快。听见动静,往这边一瞅,看见了夏鸿远,扭着屁股就喊:“欢迎欢迎,欢迎卧轨。”
夏鸿远肺都要气炸了,管不了工人,她还添乱。
“给我轰下去!”
公安处长一挥手,两个干警立马扑上去,扭住邸玉兰胳膊。邸玉兰挣扎着,又喊:“下岗下岗,统统失业。”
“成何体统,你们工作怎么干的?!”夏鸿远不知是骂谁,他的骂声很响亮。
几分钟后,市长夏鸿远跟苏连泉和王春寿的谈判开始了。
夏鸿远换了脸色,其他人也换了脸色,这个时候,脸色有可能决定事态的发展。
“除了刚刚提过的,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市长夏鸿远一改刚才训斥人的语气,非常和蔼地冲工人代表说。
工会主席苏连泉是个有心人,他很怀疑夏鸿远的动机,犹豫了几下,没张口。铁轨上蹲的王春寿有点耐不住,心想把市长都整来了,还磨蹭个球。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见苏连泉板个脸不出声,王春寿没好气地冲夏鸿远说:“说出来,你可得答应。”
夏鸿远笑笑,斜睨一眼王春寿,恨不得踹他两脚,嘴上却说:“只要你能让工人们回去,我啥都答应你。”
“真的?”王春寿猛地直起身子,一眼的绿光喷在夏鸿远脸上。
苏连泉忙伸手拽他,生怕他上当。
王春寿结结巴巴又止住。
时间一秒秒过去,副省长限定的时间马上就到。夏鸿远强抑住心头怒火,开始用央求的口气说:“你们今天提的所有要求我都答应,作为一市之长,我夏鸿远从不说假话。”然后慢条斯理望住王春寿,“说吧,都说出来。”
王春寿终是厚下脸皮说:“你得把我的儿子安排掉。”
“行,没问题。”夏鸿远想也没想就答应。
苏连泉结巴着,这下他矛盾了,很矛盾,巨大的心理驱使下,还是张了口:“你得把我儿子放出来。”
“你儿子?好,好,我保证。”其实夏鸿远压根没思想他们说的话,他一边焦躁地看表,一边痛快地应着。
“现在马上让工人挪开!”夏鸿远命令道。
苏连泉没有动,他仍然不放心,想了一会说:“你得给我写个条子!”
夏鸿远气得眼里要出血,十分钟早就过去了,这两个人还没完没了。他焦急地扫了一眼黑压压的铁路,恨恨说:“拿笔来!”
“说,写啥?”
“我儿子叫苏朋,酒厂的,你得让酒厂放人。”
王春寿凑夏鸿远跟前,嚷嚷着也要条子,被秘书一把拉了过去。
谈判结束了。苏连泉和王春寿满意地吆喝着工人们离开。工人们一听五年的工资有了着落,慢悠悠站起来,朝铁路下边的人群走去。
半个小时后,那列火车吼叫着开过去。
天空突然吹过一丝凉风,夏鸿远拭拭额上的汗,钻车里给副省长汇报去了。
这一天,兰新线中断四小时零五十二分。
所有的人都没注意,老城里人黄风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铁路北边一片小树林里,他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工人们起身离开铁路的一刹,黄风觉得自己让人喂了一只苍蝇。
黄风恨恨“呔”了一声,孤零零朝河阳城走去。

第6章

17
国庆节一完,车光辉的队伍就开进乱石河滩。
酒厂科技生态园项目催得紧,要赶在冬季停工前干完主体工程,这事不能耽搁。他把三个项目处的人集中过来,又从乡里叫了一批民工,声势浩大地打响了战役。
贷款的事终于有了眉目,想不到说话腼腆的贾科长办起事来却很干脆,没怎么难为就把报告批了。行长的路子也已跑通,只待酒厂的担保手续办妥后,先期的五百万贷款就可以到账。
这天车光辉正在工地上忙活,保姆黄丫儿突然打来电话,说刘素珍又犯病了,在屋里砸东西呢,她拦挡不住。车光辉说:“甭管她,想砸什么只管让她砸。”
老婆刘素珍砸东西是常事,这年头,家里女人不砸东西,证明男人没用。这是车光辉的逻辑。车光辉有很多混账逻辑,这些混账逻辑已经成为他对付世界的好办法。这天他却不走运,电话合上没多久,黄丫儿又打来了,拉着哭腔说:“叔你快回来呀,再不来,家要被烧光了。”
一听烧字,车光辉怕了。老婆刘素珍这些年精神不大正常,真要烧起家来,黄丫儿是挡不住的。他跟工地上的人交代几句,驱车就往回赶。
车光辉回到家,妻子刘素珍正等着他呢。
刘素珍没烧,但家里砸得早不像样子。车光辉以前还敢把值钱的收藏品,陶啊罐的放显眼处,让刘素珍砸掉几批后,不敢了。客厅以及卧室里,只摆些好看却不值钱的,就这,三天两头仍然免不了噩运。
“怎么回事?”车光辉瞪住老婆,老婆不像是发病,像是发疯。
“哪里的臭婊子,说!”刘素珍往前横跨一步,一张脸上燃烧着炸药。
车光辉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边放包边说:“又发神经了?”
“死去吧你,搞多少才够!”刘素珍忽然扑向车光辉,这是她最近想出来的恶招,与其吵不如打,与其打不如先撕他。撕烂他,看他还怎么出门。
车光辉连忙招架,边招架边喊丫儿:“你姨又发病了,快来捆住她。”
这一招真灵,气势汹汹的刘素珍一听“捆”字,果然不敢了,再闹车光辉真敢捆她。以前刘素珍发病,车光辉一点办法也没,后来是医生出的主意,让他用绳子。结果发现,这招很灵,绳子便成了车光辉对付老婆发病的利器。
刘素珍跌坐在沙发上,鼻子一把泪一把。车光辉理好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脸没被撕破,他怒恨恨一眼扫过去,见刘素珍还在哭。
“哭什么丧,病犯得重了是不?!”
刘素珍噤声,刚才的蛮横瞬间没了影,可怜兮兮望住车光辉。
刘素珍就这样,反复无常,难以自控。她不是装病,是真有病。这病好几年了,车光辉带她四处求过医,吃了不少药。后来刘素珍拒绝求医问药,怕车光辉拿毒药害死她。但这些年刘素珍也学会了装,装得还很像回事。更多的时候,你分不清她是真犯病还是假犯病,可能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上楼睡觉去!”车光辉冲老婆叫嚣一声。
换在往常,刘素珍会听话地上楼,哪怕睡不着,也要在床上躺着。她对车光辉的恨往往就那么一两声,吼过去就没事了。今儿个她没,泪眼兮兮地盯住车光辉,盯半天,忽然又扑过去,一抱子抱住了他。
“求求你了,不要再碰婊子行不,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再碰,我们母子都会疯的。”
车光辉没想到老婆会这样,身子在刘素珍怀里连着打出一片悸。
“你碰的够多了,把剩下的半辈子留给我们母子吧,求求你了。”刘素珍越说越恓惶,泪把她的脸颊打湿了。
车光辉伸出手,摩挲着妻子头发。这一刻,他有所触动,内心某根最软的弦,被弹了一下。
“好了,快去楼上吧,不要乱想,你身体不好。”
刘素珍猛地抬起头:“我乱想,你说我在乱想,姓车的,你敢说你没碰?!”
“素珍!”车光辉叫了一声,又放缓声音道,“跟你说多少遍了,你身体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你个没良心的,少拿身体吓唬我!”
话未落地,刘素珍痉挛起来,一双手先是抖着,紧跟着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羊癫风似的倒在地上。
黄丫儿从角落里跳出来,拿根绳子就要捆刘素珍,车光辉一把拽住她:“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啥也没说呀。”黄丫儿抬头道。
“别捆,今天别捆,把药拿来。”
家里是有常备药的,刘素珍这样已不是一天两天,说真心话,车光辉不是不管她,管,但没用,前脚医好,后脚病又犯。
强行服了药,刘素珍安定下来,这药其实就是让人安定的。车光辉抱起刘素珍,往楼上去。黄丫儿怪模怪样看住他们,心里道,今天这人可有点反常。
半小时后,刘素珍睡着了。车光辉并没马上离开,坐在床边,爱怜地望住眼前的女人。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结发妻子呀,跟他吃过苦患过难,尝受过人生的艰辛。只是…
老婆刘素珍原本不这样,她曾是个性格开朗,风风火火的女人。当姑娘时,还是队上出了名的铁姑娘。可是,自从车光辉有了钱,成了大老板,她便慢慢变成另一个人。多疑、猜忌,老是怕车光辉外头有女人。这样的事其实是阻挡不住的,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但她没法控制自己,终日阴云满面,心情抑郁,这给她的身体带来了更大伤害。早在五年前她就患了糖尿病,医生不止一次劝诫,要注意调节情绪,不能太激动,尽量不生气,要平和、乐观。
糖尿病人有两大忌:一是饮食。要多食豆面、荞麦面等杂粮,忌食含糖量高的食物。水果更是不能沾嘴。二是情绪。要放松自己的心情,切忌大悲大伤。饮食上刘素珍控制得不错,每日按医生嘱咐,杂粮蔬菜配以少量的白面、鸡蛋,一日五餐,保姆会按时做好。情绪却由不得她自己。尤其儿子车前子学坏以后,她更是动不动暴跳如雷,歇斯底里。
不能提儿子,一提儿子,刘素珍就会崩溃。
车光辉对她打击已经够深重,现在再加上儿子,不变疯才怪!这小杂种才多大点人啊,就敢把父母不往眼里放,三天两头领乌七八糟的人上家里鬼混,抽烟、酗酒、上迪厅打架闹事,有两次还差点弄出人命。这不成心不让她活吗?她真想拿根铁绳将他拴了,不让他出门。
钱,都是钱惹的祸。每每想到这里,刘素珍就想一把火把啥也烧了,烧了它总干净了吧?
车光辉木然地坐了好久,脑子开小差了,一个人影儿跳出来,先虚着、淡着,脑子里一下一下地晃,接着就真,就强烈。到后来,车光辉有点控制不住。
这天他没吃饭,没胃口。天快要黑时,他拿着包往外走。一直坐在餐桌边等他吃饭的黄丫儿追出来:“你要去医院啊?”
“去医院做什么?”车光辉被黄丫儿问得莫名其妙。
黄丫儿低头嗫嚅一阵,猛地抬头道:“还能干什么,看我姐啊,你当我不知?”
车光辉吓了一跳。黄丫儿随后说出的话,就让他腿都抖起来。
“你去医院找我姐的事,姨知道,她就是因我姐发病的。”
车光辉的步子最终还是迈到了医院,本不想来的,黄丫儿那么一说,心就突突跳,血也热,鬼使神差就往医院方向走了。
大丫在楼道里看见了他。
“来了?”大丫问。
“来了。”车光辉说。
“今天又来看哪个?”大丫问。车光辉每次来,都说是看病人,最近病人是多,多得医院都装不下。
“看位领导,他也出血了。”
“领导也出血啊?”大丫惊讶了一声,原又背过身去。幽暗的灯光下,车光辉看到一张背影。背影有点朦胧,有点飘,有几分虚幻。可这样的背影,他在河阳城是遇不到的。车光辉脑子里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见这背影时的情景,他承认,他不是一个多崇高的人,打那刻起,他的心里就有了东西。
“怎么样,作家病情好点了吧?”车光辉往前跨了小半步,问。
“老样。你闲着啊,我得去侍候病人了。”说完,幽灵一般消失。
一道幽暗滑过心底,带着失落。车光辉苦笑一声,发了会怔,掉转身走了。出医院时他想,有些事真是急不得,得慢慢来。她不给机会,上天会给机会的,他又想。
第二天车光辉没在外面应酬,惦着老婆孩子,刘素珍发病是个信号,要是再不留心,麻烦就大了。车光辉吃过这亏,教训深。
回到家,黄丫儿已做好饭等他。餐厅里不见老婆儿子,车光辉感到蹊跷。
“人呢?”
“姨跟前子哥又骂架了,谁也不出来。”
“又为啥事?”
“前子哥想玩电脑,说是上网查东西,姨不让。争来争去,前子哥就把电脑砸了。”
“啊?!”
黄丫儿捂住嘴不敢笑,车光辉发怒的样子挺好玩。黄丫儿觉得,这家人真是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天天吵。要说也是姨的不是,人家前子哥不就上个网嘛,干吗那么凶?前子哥天天挨骂,骂得她都有些同情他了。有时趁姨不注意,她会溜进前子哥的房间,陪这个小男人说说话。她觉得前子哥不像姨骂得那么坏,她倒挺喜欢他那股野味。
黄丫儿想不明白,黄丫儿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比如车光辉,怎么会喜欢让姐姐大丫呢,这事不但奇怪而且好玩。
黄丫儿决计探个究竟。
车光辉气得跳脚。为电脑的事,他不知跟着讨了多少气。当初儿子老跑网吧,有时透夜不回来,刘素珍唠唠叨叨,骂他:“不就一个电脑,买给他啊,让他往死里玩。”车光辉也觉得该给儿子买,儿子学习不好,说不定能在电脑上弄出点名堂。可不出半年,娘俩就为电脑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刘素珍骂儿子,整天钻电脑里,尽看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儿子不依,嚷:“电脑是爸买给我的,我看啥,不用你管。”刘素珍气得不行,趁儿子不在家,竟把电脑给卖了!儿子跟她几个月不说一句话,一有空就往网吧钻,抽烟、喝酒都是那时学会的,还大着胆把一些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穿着花里胡哨衣服的男男女女往家带。
哪个家长不担心儿女?电脑又抱来了,联想新产品,一万六千块。他开导老婆:“你就别再瞎费心了,只要他不出去惹事,爱咋玩咋玩去。”刘素珍恨恨地:“亏你还能说出口,你去瞅瞅,他看的啥?”又道,“唉,这小杂种,我脸红的说不出口…”
“去,把前子叫来!”车光辉对丫儿说。
黄丫儿哪敢怠慢,也不想慢,忙去叫车前子。见她进来,车前子先是扮个鬼脸,唬她:“敢告我黑状,看我怎么收拾你。”黄丫儿吐吐舌头,也扮个鬼脸出来。车前子抡起拳头,想揍她。黄丫儿凑过去说:“揍呀,揍,揍,就揍这。”她指着自己的脸说。没想车前子猛在她脸上嘬了一口,这可把她吓坏了,傻傻地看着车前子,又急又臊地说:“你…你…”
车前子毫不在乎,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说:“走吧,陪我挨骂去。”黄丫儿脸还红着,小胸脯跳得厉害,手忍不住摸了摸刚才被嘬过的地方:“你坏!”又道,“叔正生气着哩,可千万别顶嘴。”
车前子像是没听到,大义凛然走了出来。
黄丫儿的担心纯属多余,车前子一走出来,便老实得像只小绵羊,乖乖站车光辉面前,等着挨训。
“头抬起来!”车光辉一看他又装,气大了,“装啥装,有本事你把这个家砸了。”
黄丫儿在边上使劲递眼色,车前子偷望一眼,她的样子逗乐了他,车前子没忍住,扑哧就笑出声了。
见儿子这样,车光辉沮丧地跌坐在沙发上,他知道发火是没用的,一点用也没,遂败兴地道:“去跟你妈认个错。”
车前子磨蹭半天,没动。
车光辉摆摆手,也不逼儿子,叹气道:“好了,好了,砸了也好,免得你一天到晚尽看些破东西。”
一听父亲提这事,车前子窘得,脸不知往哪放。看来,自己在这个家里没有秘密,自己做什么他们都知道,想着想着,忽把目光瞪在黄丫儿脸上。黄丫儿有几分紧张,站了一会,实在撑不住,跑了。
“叛徒,原来是你在出卖!”车前子目光一直追着黄丫儿,直到她消失。车光辉也被儿子的目光逗出心事,眼前浮出另一张影子。
上午他得到消息,那个叫叶开的狗屁作家,怕是真不行了。消息是医院传染病科主任亲口告诉他的。
18
苏朋母亲来找黄二丫的这天,老城里人黄风恰巧没去广场。
糖厂职工灰溜溜地离开铁路,令黄风大为扫兴,无意间看到苏连泉和王春寿的丑恶嘴脸,黄风更是感到人世间的无耻,心情因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越发沮丧,门都没心思出了。
中午的太阳恶毒而刁钻,钻哪儿晒哪儿,空气污浊又沉闷,压抑得很。乱石河滩一施工,河阳城的上空便整日荡着尘土味儿。黄风躺竹椅上,双目微合,神思凝重。他没心思陪这个找上门的二吊子婆姨说话,却也没想躲着她。二吊子婆姨跟破鸟二丫的谈话中,他已得知苏朋那鸟让检察院起诉了,听口气像是躲不过这个坎。报应!黄风心想这就是报应。
苏朋母亲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叫耿兰花,黄二丫跟儿子做夫妻的这些年,她一次也没登过儿子的门,也断然不允二丫这货上自个的门。因此她跟黄二丫几乎没啥交流,算得上是陌路人。可儿子现在进了看守所,耿兰花得想法子把他弄出来,打听到黄二丫姐姐的公公是监狱长,她才厚着老脸来求二丫。
“你是他的妻子,总不能睁眼看着不管吧?朋儿有了难,你不出钱倒也罢了,托个人说个话总能做到吧?”她说了一中午的好话,二丫还是不松口。
“这阵知道我是谁了,你儿子跟我闹离婚时你在哪?总不至于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吧?”黄二丫听了一中午,也忍了一中午,这阵忍不住了。
“他混账,他不是东西,可他终归是你男人呀。到了这地步,你不帮他谁帮?”
“你说帮我就帮,我是你闺女还是你啥人?”
“二丫,妈求求你了,妈过去错了,妈给你认错还不行吗?”
“妈?亏你能说出口,不怕牙掉出来。”
二丫恨恨摔了下杯子,她只顾自己喝,给耿兰花一口水都没倒。耿兰花抹把泪,哽咽着嗓子。
耿兰花快要给二丫跪下了,眼泪珠子哗哗往下掉。
二丫忽然想起那个名叫林倩倩的鸡,指点迷津说:“你去找林倩倩,你儿子不是要跟她结婚吗,说不定她有好办法。”
“呸,你还提她,那个扫帚星,臭婊子——”骂到这儿突然噤了声,原来她也这样骂过二丫,忙改口说,“找了——”
她的声音弱下来,脸色惨白一片:“她早拿上钱跑了,唉,也怪那个愣头鬼,真名真姓都没弄清楚…”
二丫猛一抬头,不敢相信地盯住耿兰花,半天后悲凉地叹口气,关我屁事哩。
院里,黄风早已不耐烦。他认为这个二吊子婆姨简直愚蠢透顶,明明是蹲大牢的事,还瞎抱指望,没好气地冲屋里喊:“说完了没,说完了忙正事去。”
二丫从父亲口气里听出味道,眉一抖,笑脸儿一露,温和道:“我不会去求人,你还是回去吧,别瞎耽搁工夫了。”
耿兰花差点让这不近人情的父女激怒,直想骂几句脏话,可儿子完全把她的筋骨伤没了,再也没得那骨气,忍着泪出来,消失在毒毒的太阳下。
二丫的心被耿兰花打乱,没想这个女人会可怜到这地步,换上她,怕是打死也不会去求人。她跟出来,望着渐远渐逝的那个背影,心里漫过一阵疼痛。阳光粗硬地打在脸上,碎下来的全是冰凉,二丫能听到心哭泣的声音,一场夫妻就这样做到了头,说不出该哀还是该痛,脑子乱得像一锅粥,直想找个地方哭一场。
正伤神时,三儿远远走过来,见了她,垂头丧气道:“烦死了,狗日的天爷,热得人活不成。”二丫收起心事,强打精神问:“愁眉苦脸的,赔了还是输了?”
三儿说:“扯淡,谁还有那心思,我姐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二丫一惊:“啥时的事,你可别吓我。”
“谁吓你了?我是来问问,以前红红跟你说啥没?”三儿显得很恼躁,脸上灰扑扑的,全然没了那份精神气。都是找红红找的,这个女人,可把三儿害死了,说不见就不见,一个大活人,居然真就不见了。这热的天,上哪找去?见二丫怔在那里不说话,三儿又道:“怕是我姐跟人跑了。”
“你放屁!”二丫突然就给骂了一句,骂得很脏。她认真想了想,没想起啥,以前跟红红老在一起,说过的话多着呢,这阵全给没了影,一句也记不起来。
“你看我这脑子,里头装的尽是石灰。哎,厂里你问了吗?”
二丫有点急红红。
“问个啥!她都半月没上班,厂里还到处找她呢。”
二丫让三儿的脏话说得脸红起来,没来由的就红。
红完,她又说:“这就怪了,能到哪去呢?”
二丫觉得自己并不理解红红,她不理解这世上每一个人,有时候,她连自己都不能理解。她望望天,天火红火红,她记起好久没看到云彩了。
“报案了没?”又过半天,二丫收回目光问。
“报个辣子!”三儿气鼓鼓的,他的心思并不全在红红身上,如果不是他妈硬逼着他找红红,他不会在这热的日头下乱跑。凭啥要让我跑?!三儿的生意赔了钱,心烦得要死。
“她留下封信,不让家里找她。”三儿又说。
二丫松口气,既然不让找,人肯定是安全的,说不定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地说:“三儿你得报案,这种事报了案好。”
“报案得花钱,你以为警察会给你白找人,我才不花那冤枉钱。”
三儿的话让二丫心凉,联想到苏朋,心里漫过一层惆怅。“你也甭急,慢慢打听,能上哪儿哩,没地方去还不就回来了,用不着担心。”她敷衍着说了几句,打算回去。
“我担心她做啥哩,是我妈担心,天天催我找。祸害,真是个害人精。”
“她是你姐哩,找也是应该的。”二丫又多了句嘴。
“姐咋了,姐就该害人?害得我买卖都做不成。”三儿擦擦额上的汗。其实他生气的是红红拿走了他一千块钱。钱压在枕头底下,本想给二丫买条裙子,没想让红红给偷了。这些日子没买卖,他心里急,嘴上都起了泡。看见二丫穿件吊带背心,奶子鼓鼓地往外跳,藕似的胳膊白白嫩嫩。他又忍不住心动,咽口唾沫,馋馋地盯住二丫。
一碰那目光,二丫仿佛醒了,丢下句话,趿着拖鞋进了院。
三儿痴痴癫癫,隔着院子望了好一阵,终因怕着黄风,不敢轻举妄动,很不甘心地走了。
晚饭刚吃过,丫儿来了,一进门就搂住二丫脖子,这家里就数她跟二丫还算亲热。
“做啥好吃的,也不给我留点。”
“待一边去!”二丫没好气地臭道。
“不嘛,人家想你了。”丫儿说着挠一下二丫的胳肢窝,二丫咯咯笑了。
“想想想,头上想还是脚上想?”二丫正在刷锅,怕把丫儿衣服弄脏,一进门她便发现,丫儿出脱了,时尚了,袅袅婷婷的,完全是她当年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