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只是过去,河化目前确实遇到一些困难。”陈天彪吞吞吐吐。
“哪家企业没困难?正因为有困难,才要争取上市。你知道上市意味着什么吗?是二次腾飞!大量的资金募集到位,河化产业结构调整的步子就会加快,开拓市场的能力将大大增强。现在是资本运营时代,不进入资本市场,企业只有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陈天彪呆若木鸡,一提资本市场,他越发没了信心。尽管他相信市长说的是真,可让自己驾着这么一辆大车,贸然踩进压根不熟悉的雷区,他还是心惊胆战。他已经迈错一步了,再错下去,河化就要毁在他手里。
“市长,河化现在不是求进的时候,它需要喘口气,需要调整,你给我一段时间考虑,行不?”陈天彪近乎是在哀求。
“多长时间?一个月、一年,或者五年?我们能等起吗?你知不知道争取一个名额有多难,你不上,人家还抢着上呢。”
夏鸿远的口气不只是批评了,他的脸上已经浮出一层对眼前这个冥顽不化的农民企业家的蔑视,说完这句,他不打算再跟陈天彪争论下去,他迅速做着另一种考虑,一种有可能彻底改变河化命运的考虑。在他看来,谁阻挠河化上市,就是阻挠河阳前进的脚步,不换思想就换人,这一点夏鸿远说得到做得到。
半个月后,因为陈天彪一而再再而三地报忧不报喜,河阳市做出调整河化集团董事会的决定。市国资局以国有资产所有者的身份,增派年富力强,专业知识丰富的林子强出任股东代表。股东会开了一天,先是林子强和河化集团企划部长李木楠新当选为董事,董事会上,陈天彪又一次当选为董事长,林子强当选为副董事长。
一股莫大的压力朝他压来,陈天彪预感到形势不妙,但又没有更好的措施可采取。尽管他最后以两票的微弱优势超出林子强,保住了董事长的位子,但在随后召开的董事会上,林子强完全以国有资产代言人的身份,以强硬的态度力主河化上市。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态下,陈天彪选择了妥协。
妥协是一门艺术,但妥协更出于无奈。
这些年,在事关河化往哪走,走多远的重大决策上,他已不止一次选择妥协。
河化上市的步子终于迈开,林子强作为此项事宜的全权负责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将河化上市的希望延伸到了首都北京。
然后就麻烦迭出。一次次地退审,一次次地补充,没完没了的钱流水一样滚向北京。
陈天彪真是不敢想。一想,他就感觉自己是罪人。
好在现在希望又有了。
悬念随之产生,希望最终能成真吗?
陈天彪拿起电话,他要跟儿子望成了解一些事情。电话响半天,终于接了起来,那头传来一声“喂”。
陈天彪猛地摁了电话,想不到又是她接电话!
接电话的是麻大姑。陈天彪跟麻大姑离婚后,麻大姑先是在乡下生活了一段日子,后来儿子望成再三要接她去北京,她也许是想通了,也许是受不了乡下那份寂寞和孤苦,去了。
说来残酷得很,陈天彪竟然没跟大姑通过一次电话,只要是大姑接线,他立马惶惶地挂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陈天彪像是把这恩全给忘了。
这日刚回到家,二车间的王大虎敲开了门,一进门就扑通给他跪下,陈天彪一把扶起他:“怎么了老王,有话慢慢说。”
王大虎泣不成声,半天才说:“我老婆没了。”
王大虎的老婆叫苏连梅,才四十三岁,以前是河阳饮料厂的工人,饮料厂倒闭后,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不多时日因为那一片拆迁,小摊摆不成了,六神无主地困在家里。王大虎上有老,下有小,父亲王中河曾是河阳城最早的“红色”成员,后来跟西路军一路打到了新疆,打仗时受了伤,一只眼没了。他先是被安排到河阳区委,因为没文化,自己要求不干了,主动到了街道工厂,干起了苦活儿。如今那工厂早就不存在了,王中河四处上访,要求解决他的养老,时至今日事情也没个着落。
如今他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
陈天彪赶到王大虎家时,不少工人都来了,忙活着搭帐篷,设灵堂。王大虎的老婆是早上五点二十落的气,肿瘤医院的医生曾经夸海口,手术做得很成功,没想术后还没半月,人便没了。
王中河木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空洞着,跟谁也不说话,样子看上去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陈天彪略略问了些情况,王大虎说,家里没一分钱了,手术费花了两万多,到现在还欠医院一千多块,今早抬人时医院死活不让人走,说是办清手续再走,厂里几个工人火了,要砸医院的收费室,惊动了110,后来得知是王中河的儿媳妇,才把他们放了出来。
陈天彪掏出电话,给财务部和工会办做了安排,要求他们先帮着王大虎办理丧事,医院的事,完了再说。
帐篷搭好了,工人们帮着把苏连梅抬到帐篷里。天气太热,人又是长期输过液体的,怕是很快就会有异味。有个老工人出主意,拉来了一车沙,拿开水浇湿了,把苏连梅直接放沙上。陈天彪又打电话让办公室弄来几瓶液氮,帐篷里的空气一下凉下来。
因为陈天彪亲自指挥,事情很快有了条理,不大工夫,灵堂设了起来,花圈、纱帐衬托得气氛一片子悲凉。王大虎的女儿灵灵在几个妇女的陪同下,趴在灵堂前哭了起来。
一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她才四十三岁,一天好日子也还没过。望望这个家,陈天彪的泪水禁不住下来了。
王大虎家就住在拆迁区,河阳人称这一片子叫“贫民窟”。大约是陈天彪亲自为死者张罗丧事,“贫民窟”的人很快跑来看稀罕,不大工夫便围了一大堆,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穿过厚厚的人群,陈天彪触到一双冷冷的眼睛,那目光有点毒,有点狠。他一动不动地盯住陈天彪,鹰一样尖锐。
是老城里人黄风。
陈天彪躲开他,交代了几句,然后就离开王大虎家。
回到家里,见岳丈苏万财来了,跷着二郎腿坐沙发上,正腾云驾雾地抽烟。苏小玉没想他这么快回来,一时有些尴尬,脸色涨红,想说什么,又结舌得说不出。
“回来了?”苏万财放下腿,嚯嚯笑了笑。
苏万财跟陈天彪年龄差不多大,面相却老出许多,加上这些年一直不干正事,尤其女儿苏小玉嫁给陈天彪后,更像是当了太上皇,走哪也死有理,整个人啥时都是牛气冲天的样子。
陈天彪眉毛一扬,没说话,目光却狠狠地瞅了苏小玉一眼。他曾郑重地跟苏小玉交代过,请她父亲以后少来这个家。
苏万财并不拿陈天彪的冷脸当回事,习惯了。啥东西一习惯,就变得无所谓。他大大咧咧抽口烟道:“厂里死了人?”
陈天彪仍旧不说话,后悔回来之前没打电话问清楚。正欲转身出门,又听苏万财说:“这种事儿你也亲自去?手下那么多人,随便打发几个不就行了,死的又不是啥要紧人。”
“你少说两句行不,又是茶又是烟,堵不住你的嘴?”苏小玉见父亲不识眼色,恨恨抢白了句。
陈天彪扫一眼他们父女,没做任何表示,上了楼。刚在床上躺下,就听楼下响起父女俩的吵架声。
“他是董事长,冷脸子我受,你是我丫头,跟我凶个啥?”
“我替你脸红!”苏小玉像是把啥东西恨恨摔了一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事少往这跑,欠你的还是少你的,三天两头跑来丢人?”
“是我欠你们的,行了吧。”苏万财口气软下来,对这个女儿,苏万财还是很怕的,再怎么着也是他的摇钱树,女儿不高兴,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苏小玉的声音也小下来。
陈天彪关上门,想让楼下的声音离他远点,他还沉浸在王大虎一家的不幸中,王大虎家的日子那么难,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粗略估算了下,家产合起来也超不过万元。女儿灵灵才十七,去年就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听说在一家私人食品厂打工,一个月挣几百块。想着想着,他掏出电话,问财务部,王大虎的集资款退清没?会计说,退清了,都交了医药费,厂里还垫了近一万呢。
“以工会的名义给他们送去两千,这事别让其他人知道。”
合上电话没几分钟,他又拨通另一个号,对方一听是他,马上态度好起来。陈天彪说:“你那儿还缺人不,我有个亲戚,小姑娘,想在你那儿找份工作,能不能安排一下?”
对方想都没想就说:“陈董的亲戚,我哪敢推辞,明天就让来,坐办公室。”
“办公室就不必了,给安排个挣钱多的岗位,她家境不好,年纪又小,还望多照顾。”
对方说:“没问题,到打字室打字去,一个月发一千二,如果嫌少,我再加。”
陈天彪表示感谢,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挂断了电话。这时楼下又吵了起来,陈天彪出来冲楼下发火:“你们有完没完?”
苏万财霍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你给评评理,我来一回她甩一回脸子,好像我这个老子是讨饭的,俗话说子不嫌娘丑,她这是把我当老子吗?”
苏小玉紧跟着道:“有你这种老子吗,你做的那些个丢人事,天下哪个老子做得出来?”
“我做哪些丢人事了,啊?偷了还是抢了,你说个明白!”
“我说不出口!”苏小玉猛地将手里东西掼了一下,楼下发出很响的一声。苏小玉给父亲发脾气,是常有的事。苏小玉这样做,一大半原因是陈天彪。陈天彪跟苏万财,关系紧张着呢。
陈天彪装作啥也没听到,冲楼下的苏万财说:“你尽管喝,茶有的是。”
苏万财这次是来卖兔子的,他在乡下办了一个养殖场,办厂的时候找过陈天彪,陈天彪没支持也没反对,事实上从苏万财的面粉厂倒闭后,他的事陈天彪都采取这态度。苏万财却认为不反对就是支持,因此办厂时三番五次找陈天彪借款。陈天彪自然不会借给他,苏万财最终还是从女儿苏小玉那儿弄到了钱。此后,苏万财三天两头跑来,不让进家他就找到厂里,不是卖猪就是卖羊,反正河北集团后勤部的人他都熟,不用陈天彪发话,人家照样给他面子,按高出市场价许多的价格收了。后来陈天彪知道了,把后勤部长狠狠批了一顿,还在相关会议上专门强调,以后凡是苏万财的东西,白给也不能要。
苏万财并不计较,世上的猪羊一个样,脸上又没刻我苏万财的名字,只要我不出面,你从哪儿知晓。
苏万财现在不养猪羊了,那东西尽赔钱,赔得他都认不得人了。事实上这两年他啥也没养,厂子早不像厂子,前几天他从别人手里低价收购了一批兔子,他想赚一把。苏万财最近开销大,手头很不方便。他提着兔子去找后勤部长,后勤部长很为难地说,实在不好办,厂里现在资金紧,工资都按时开不了,哪还有钱搞福利?苏万财软缠硬磨,部长就是不敢答应,一口一个没钱。苏万财哪能信,河化没钱,这世上谁还有钱?前些年搞福利,搞得全河阳眼红,甭说几百只兔子,就是拉来几火车牦牛,也给分了。可惜那时自个傻,没抓住机会。苏万财认定是陈天彪作梗,这才提了两只兔子来探口风,没想又让陈天彪甩了冷脸子。
陈天彪睡了一觉,醒来后天已发黑,从楼上下来,见苏小玉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厨房里转一圈,本是想找东西填肚子,结果就看见了两只兔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恨,陈天彪弄醒了沙发上的苏小玉,质问:“是他提来的?”
苏小玉揉着两只眼睛,慌慌张张说:“是他提来的,我不让放,他…”
陈天彪没再多说,操起兔子,出门扔进垃圾道。进门还见苏小玉愣怔在沙发边,陈天彪感觉到不大对劲儿。
“怎么,不舒服?”这时他才关心起年轻的妻子来。
“不,不,我没事。”苏小玉惶惶地跑进厨房,想给陈天彪做点吃的,一紧张被热水烫着了,疼得她跳起来。
陈天彪不动声色地看住她。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晃出一扇磨盘。是磨盘,圆圆的,转啊转,不停地转…
他的双眼一下就湿润。
三车间再次停产,这一次是大停,原料供不上了。
几乎同时,兼并过来的三个分厂也相继停产。
陈天彪似乎并不着急,他对找上门来的几个分厂厂长说,停产不见得是坏事,你们生产了这些年,赚过钱没有?
几个厂长让他问的低下了头。
自兼并过来,河化的分厂几乎都靠大厂这边贴损,陈天彪一直期望他们能自己扭亏,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简直愚蠢。
“工人们嚷着要工资呀?”有个厂长说。
“要?”陈天彪控制住情绪,“你告诉他们,工资不是要的。”
“董事长,要不再找找市上吧,我们的纸箱质量不错,就是价格稍稍贵一点,可市里的企业都从外地订货。”纸箱厂厂长带着情绪说。
“要找你找,我可替你当不了婆婆。”陈天彪哭笑不得。纸箱厂的产品是不错,可成本居高不下,设备老化,耗材高,加上要养活一大堆工人,早就没了竞争力。去年陈天彪就想让他们停产,但市上硬性出台一项政策,把纸箱厂列在了必保单位。就是这种必保,让这些人认为,市里企业订他们的货是天经地义。听听刚才那口气,价格稍稍贵点,好像价格贵还成他声讨别人的理由了。
必保单位是市上的形象工程,也说是面子单位。在下岗铺天盖地,失业这个词第一次光明地跳到国人面前时,能保住一些单位是很得人心的。为此市上采取了一系列温情措施,包括协调贷款,包括市长包点,包括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供求,去年就是市上出面,将纸箱厂积压产品卖给了本市几家小厂。
在强大的市场面前,市上也显得很被动,很无奈,有时的举措简直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滑稽得很。
一听陈天彪口气不好,纸箱厂厂长不敢再多嘴,闷声抽起了烟。
几个人围了一上午,没从陈天彪嘴里听到一句想听的话。陈天彪这次看起来是心硬了,铁了,非要让河化经历一场痛变了。
陈天彪扔下黔驴技穷的一帮人,独自下了楼,在厂区里转悠片刻,发现自己现在也有点黔驴技穷。
不是好事啊,以前遇到难题,从没这么烦躁,更没这么悲观,这次,真不一样。
他忽然想到招弟家去坐坐。每当心情堵塞,烦闷解不开时,他就不由得想起招弟一家子。
人跟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得很,五十岁的陈天彪在通往乡间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感情这个词,想起了遥远的岁月,想起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热血沸腾的故事。他仿佛看见自己正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赤着脚,打着泥腿,脖子上挂一条永远被汗浸湿的毛巾。他的身后,是一条高高斜斜的影子,无论春秋还是冬夏,他都那么忠诚地跟在他身后,他吃苦他也吃苦,他挨饿他也挨饿,他栽跟斗他也会趴下。而在他们的身后,在那个洒满辛酸和耻辱的乡下小村落,炊烟和牛屎混合着的雾腾腾的天空下,两双眼睛正穿透麦田和苞谷地构成的重重障碍,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路正是在这毫无希望的巴望中一步步延伸,居然神奇地延伸到了令他们神往的河阳城,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呀。许多时候,陈天彪真是不敢相信,这一生就跟做梦一般,有时候他真是不敢伸手触摸这已到手的成功和辉煌。有时夜半醒来,他会突然地恐惧、害怕,仿佛掉进一个陷阱,自己正被许多陌生的、狰狞的、充满贪欲的声音包围,无数双手从陷阱里伸出来,有贪婪的,有霸道的,有绝情的,有冷漠得近乎冰硬的,更有充满了邪恶的,他们要把他推向更深的陷阱,推向永远找不到麦田和炊烟的地方。
那地方居然金碧辉煌,光芒四射。
陈天彪泪流满面,呜咽如嘶,醒过神后才发现有一双手牢牢拽着他,不让他迷失。他感动得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车子在通往乡间的公路上有点颠簸,陈天彪的心起伏难静。车窗外的大地苍苍茫茫,麦收已经结束,成熟的苞谷业已收割,太阳灼烤下的大地寂静无声,只有一波一波的风在不停地诉说。
过去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上的确发生了许多故事,有些已深深植进了人们的心田。
蓦地,陈天彪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孤零零的,蹒跚在乡间小道,紧跟着一个声音响起来。
“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
停车!陈天彪喝了一声,快快地跳下车,声音还在,缭绕在天地间,那么悠长,那么动听,却又那么撕心。
他怔怔地盯住田野,风吼吼,天茫茫,那个影儿一拐一拐地远去了…
久久,陈天彪都迷茫得醒不过神,等他重新走上车时,眼里已是一片泪痕。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离河阳城几十里路的这个名叫下四坝的村庄,人们看陈天彪的目光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远望见陈天彪的奥迪开进村子,婆姨们搂紧娃蛋,老汉们牵好牲口,自觉站到村巷两边的院墙下,给陈天彪腾出一条宽展的车道。瞅着小车停到墩子家门口,有几个婆姨心里升腾起对招弟的一片热羡,目光从庄门里硬挤进去,想探出今儿个河阳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给招弟又带来啥好礼。那个牵着花犍牛的白胡子老汉像是忆起什么往事,竟在神经兮兮的乱想中丢开了牛缰绳,花犍牛望着自己的主人孤独地远去,打个沙哑的喷鼻,甩甩脖子,四蹄挪动着朝眼前的陌生物走去。几只母鸡在巷道里觅食,不时惊起脖子,冲墩子家“咯咯”叫上几声。村子沉浸在宁静的安详中,蓝色的天空下,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招弟不在。陈天彪进门的时候,墩子正在看影碟,见陈天彪进来,墩子手忙脚乱,取碟时差点将花瓶打翻。陈天彪见他慌慌张张,诧异地问:“搞什么鬼哩,张皇失措的。”
墩子讪讪地笑笑:“没啥,一个人闷得慌,乱打发时间。”
墩子办了一家砖厂,生意也不好做。陈天彪瞥了一眼,墩子看的竟是河化集团剪彩时的录影,心里一动,忍不住说:“放上一起看,我也闷得慌。”
墩子憨憨地一笑,有点犹豫。陈天彪又说:“舍不得啊,怕费了你家电?”
墩子不好意思了,赶忙将影碟放了进去。
两人喝着茶,目光一刻不离地盯住画面。
午后的阳光射进来,将他们的记忆拉出老远…
那是陈天彪出狱后的第四个年头,也许上苍有意垂青这位多灾多难的人,仅仅四年,小小的乡办化工厂便让他玩魔方似的玩出一副新面孔,一片新天地。这个已经关门大吉的小厂交陈天彪手里时,只剩两个看大门的老头,一堆烂铁一样的废弃设备,几间破砖房,再就是将近八十万的外债。谁也想不到,四年工夫,它竟一跃成为河阳经济的新宠,生产的碳酸钙远销西北、西南十二个省市,塑料薄膜覆盖千里陇原,主厂年产值达八千多万,效益指数排名河阳工业企业第五,辅助产业如雨后春笋,活力四射。这还不算,它所创造的陈天彪新经济模式像一道强有力的电磁波,刺激着河阳人的神经,陈天彪及其河阳化工厂正被演绎成一个新经济神话,令河阳人津津乐道。
当时河阳刚刚撤地建市,一切机遇都在孕育中。新上任的市长王明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正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尽情地抒写激情,陈天彪瞅准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宏伟构想谈了出来。王明一听,激动地握住陈天彪的手说:“干,老陈!为什么不干呢?!”
于是,一个创建现代化企业集团的构想很快摆在了河阳高层的桌面上。
陈天彪清楚地记得,从论证到批复,从征地到贷款,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呀,那是怎样的速度!搁在别人身上怕是想都不敢想,可这个机遇硬是让陈天彪抓住了。两年后,当一座大型的现代化工业厂房摆在河阳人面前时,整个河阳城惊呆了!
河化集团正式挂牌剪彩的这天,河阳城彩旗飘扬,锣鼓震天,一支六百人的攻鼓子队把河阳城的耳膜都震破了。陈天彪洗去身上积攒了两年的尘垢,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市长王明更是容光满面,眉飞色舞。为示隆重,省上专门派一位要员前来剪彩,这样的阵势,把河阳城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给吸引来了。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那个日子注定要让人们传诵、怀念,并永久地写进河阳城的历史。
画面上,人头攒动,鼓乐齐鸣,万里晴空,空气里布满甜甜的诱人味儿。剪彩仪式安排得有条不紊,一切都在热烈的气氛中欢快进行。陈天彪跟省市领导还有嘉宾们笑容可掬地站在摄像机前,等着礼仪小姐捧上剪刀,庄严而神圣的剪彩仪式马上开始。
突然,会场秩序出现骚乱,尽管很细微,陈天彪和墩子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位袅袅婷婷捧着银色盘子的小姐不知是紧张,还是太过兴奋,竟稀里糊涂错走了方向。本来她捧的剪刀是递给陈天彪的,谁知她越过陈天彪,腾腾腾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一乱,后面的小姐全乱了方寸!
画面上的陈天彪急得直眨眼,这场面哪能乱,乱不得啊!陈天彪脸上的表情骇急了,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恨不得一把夺过剪子!
墩子啪地关了电视:“不看了,都看多少遍了,我们哥俩还是喝酒吧。”
墩子拿出酒瓶,却见陈天彪脸色肃然,表情凝重。
“怎么了,不舒服?”墩子悄声问。
陈天彪痴痴的,目光死死盯住电视,不说话。
墩子垂下头,他怕的就是这个。
“算了,过去多少年了,还想那么多做啥。”半天后墩子这么说了一句。
陈天彪怅叹一声,抬起头:“墩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
“看你,往哪说呢,快,上炕,这可是瓶老酒,半年多没跟你喝了。”
乡下人招待客人最热情的方式,就是请客人上炕。坐在地下,怎么也不舒服。陈天彪耐不过墩子热情,推托几下还是上了炕。墩子翻箱倒柜,拿出一瓶老酒来。
“墩子你说,这事儿我是不是做得特混账?”上了炕,陈天彪问。
墩子干笑两声:“从来没听你问这个,今儿个咋了,她惹你了?”
陈天彪摇头,抓起瓶子灌了一口:“墩子呀,你我多少年了,老哥哥从没在你面前现过啥洋相,你也从没揭过老哥哥短。可我知道,这件事你有看法,当时没说,你是怕添乱,这都几年了,你还不说,老哥哥难受哟。”
陈天彪把话题拉开了,这话题沉重,牵扯到他跟两个女人的关系,更牵扯到河阳人对陈天彪的评价。
墩子慌得不知咋是好,他怎么提这个呢,他可从没提过这个呀。老天爷,他咋就突然提起了这。都怪这破碟片,怪那女人!
不对呀,以前他也看过这碟,怎么就不提?
墩子心想陈天彪一定是受了啥刺激,说不定他们两口子现在有了问题,也是,老夫少妻,自古哪有不出事的。再这么下去,怕是?墩子乱想着,眼睛焦急地望着外面,这个招弟,她咋还不回来?
“好了,不说了,对也是它,错也是它,风吹树倒,下雨路滑,对错都是它了,喝酒吧。”陈天彪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挪开,自我调侃地说了一句。
“这就对,你是干大事的人,少为鸡毛蒜皮伤脑筋。”墩子急出了一头汗,陈天彪再要是问下去,他就保不准说实话了。
“喝酒,喝酒,你看嘛,轻易碰不上,碰上了就好好喝一场。”墩子忙忙地斟了酒,他想拿酒挡住陈天彪的伤心事。
陈天彪看着这个老实人,心里的感慨更多了。墩子两口子心里,对他离婚娶苏小玉,一直藏着想法,过去他不想听,也听不进去,现在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听他们说实话。
这话墩子咋说?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举起酒杯。两人正喝着,招弟一阵风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