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光辉是这里的老主顾,徐虹自然不敢怠慢,忙把他请进单间。见他满脸褐红,全身酒气,说话舌头都大了,徐虹吩咐服务生拿来冰镇啤酒。车光辉有个独特的解酒方法,就是白酒喝大后再往肚子里猛灌冰啤酒,以毒攻毒,酒很快会减下去。这个法子是他多年陪领导陪出的。
喝完四瓶冰啤酒,车光辉想躺一会,徐虹忙着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隔壁有人发火,车光辉硬撑着走过来,见客人对服务不满意,嚷着换。大堂解释了很长时间,不好换。客人不依,跟大堂吵了起来。
车光辉忍不住了,啪地一摔瓶子:“能唱就唱,唱不成买单!”
信贷科长怔住了,大约没想到车光辉会发火,目光成了绿色,脸因惊讶而变形。啪的一声,他也学车光辉那样摔了酒瓶:“撤——”
工行这条路,因为一个小姐给堵死了。车光辉再找信贷科长,小伙子牛气十足,理都不理。他赔着笑脸去找行长,行长倒蛮客气,说只要下面没意见,他个人很支持河建的。行长有行长的难处,金融系统改革后,信贷实行了终身负责制,信贷科长的意见还不能不当回事。
绕了一个大圈子,皮球又踢到小科长手里。
车光辉请了一大堆人,给信贷科长说好话,哪知人家就一句话,河建信用差,没办法扶持。
热,燥,待哪儿都难受。天气破坏着人们的心境。
老城里人黄风照旧迈着吊儿郎当的步子,天天来到广场,坐在竹椅上,奇奇怪怪跟塌鼻梁男人说,河阳城怕保不住了,他天天闻到一股怪味儿。塌鼻梁男人见喝茶的人越来越少,生意寡淡得撑不下去,说一把火把这破城烧球掉算了,免得天天闷在火炉子里遭罪。黄风的大女婿,黄大丫的男人叶开,那个自命不凡有点孤僻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狗屁作家,两天前突然住进医院,黄大丫捎来口信,让二丫去医院帮几天忙。二丫鼻子一歪,好像她巴不得大丫男人患个绝症。这话让黄风心寒!自个含辛茹苦拉大这两只鸟简直是罪孽,忤逆之子不可教!不过他仅仅是心寒而已,并没强迫二丫去医院。
黄风无奈的伤感里,河阳城又一家企业关门大吉。这家跟黄风岁数差不多的糖厂做了两年的破产准备,终于实现它的目标,两千号工人被扫地出门,走时连一袋白糖都没拿上。黄风想不明白,难道现在的人连白糖都不喝了吗?据说下岗工人们正在策划一场阴谋,黄风听了有点窝火,这世界本来就够乱的了,居然还有人想再烧一把火。烧吧!把这破城烧得干干净净。
茶社里,瞎贤抱个三弦子,哼哼咛咛唱贤孝。不用细听,黄风就知道瞎贤唱的是骂马仲英的《打宁夏》,几个老婆子不愿听,嚷着让瞎贤唱《白鹦哥盗桃》。黄风很闷气,再一次伤感地忆起文老先生来。听文老先生说书,才叫享受啊,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这天下午,车光辉又请农行信贷科的贾科长吃饭。贾科长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很年轻,二十六岁,未婚,戴副金边眼镜,说话还有几分腼腆。坐了没多久,贾科长的话多了,饶有兴趣地谈起了河阳几家大企业。车光辉并不插话,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贾科长大学是学经济的,看问题便带了自己的角度,他不止一次地提起河化,提起酒厂,说这两家企业本可以做强做大,可惜太急于求成,盲目扩张,贪大求全,典型的粗放式经营。
车光辉不便评头论足,心里惦着贷款的事,就想贾科长能直接点。贾科长偏不,他对河建似乎兴趣不大,话题始终在别的企业上。车光辉只好耐着性子,听他津津乐道,指点江山。心里却想,贾科长这话未免偏颇,俗话说,不穿新鞋不知道脚痛。大道理谁都会讲,可做企业有做企业的难,单是跟政府还有银行的关系,没几把刷子你就刷不下来。私营企业都如此,何况他们。
内心深处,车光辉是敬重陈天彪跟胡万坤的,有次他还开玩笑说,要是我有你们一半能耐,这河阳城的钱,怕是都让我挣了。当然,敬重是一码事,竞争又是另码事,虽说不是同行,竞争却是明显的。这阵听贾科长评头论足,车光辉心里忽然又多出另一种况味,大家都是苦命人啊。
等菜上来,车光辉再也不说什么,一个劲恭敬着贾科长:“吃吧吃吧,多吃点。”
黄二丫已做好晚饭,等父亲黄风溜达回来一道吃饭。
九月的燥热让黄二丫难以忍受,毫不通风的屋子简直像是大蒸笼。楼房住习惯了,在这破蒸笼里做饭就像把自己烤进去一起蒸。炒菜时她一次次想起楼上的日子,心里涌上难言的酸楚。
大丫男人住院的消息也让她不安,不过又觉得解气。
她的心处在一股难以言状的痛苦中,说不清是为大丫,还是为那烂鸟男人。这阵儿她平静下来,觉得为叶开那种烂鸟男人担心不值。
凭什么,他是我什么人?一想大丫带信让她去医院陪护,心里的气便腾地蹿上来。亏她说得出口!
她穿一件很短的背心,一条宽松的短裤,拿把扇子,坐在门口的小凳上。酷热难耐,扇出来的尽是热风,汗从脖颈上流下,钻进背心。胸脯上黏糊糊的,难受,索性掀开背心,将饱满的胸晾出来,让热风吹干乳房的汗渍。
太阳从西天完全消逝的时候,黄风迈着松松垮垮的步子回来了。二丫不知道,黄风终究还是搁不下大丫那只烂鸟,去了医院。他在医院足足待了半个小时,直到大丫拉着哭腔把叶开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完,才愤愤离开。一层不祥之兆开始笼罩他的心,他愈发感到会有什么更大的灾难降临,他被自己可怕的预感折磨着,一步三叹,昏然无力地走了回来。一进院就瞅见衣不遮体的二丫,怒恨恨“呔”了一声,训斥道:“你再想怎么活,羞耻总还是要的,你是黄门之后,不是街头的风尘浪女。”教训了一半,忽然叹气道:“你们还嫌堕落得不够啊!”
二丫忙整整衣衫,道:“天太热,我凉凉风儿。”
“成何体统!”
晚饭吃得寡而无味。食毕,黄风躺破竹椅上,二丫佯装殷勤要给他扇扇子,他怒怒地瞪一眼,二丫的手缩了回去。除了丫儿,黄风不允许大的两只鸟给他尽啥孝道,只要不惹他心烦就谢天谢地。
“你收拾收拾,去医院替换一下你姐,不争气的东西,让人又气又怜。”
“我不去!”二丫背过身子道。
“呔!羞死你先人,这话你也说得出口!”黄风一倾身子,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眼里一股子怒。
“我就不去,我还以为她这辈子一直乐到头呢。”
“放屁!”黄风怒不可遏,骂出两个脏字,觉自己有些失态,复又躺下,瞪着屋顶,颓丧地说:“你们闹吧,你们这样闹,迟早都要遭报应的…”
二丫笑笑,她居然在这时候笑了!她的这一笑让黄风无比心寒。
天黑时分,三儿隔着院门叫二丫,二丫考虑都没考虑,换了件T恤,跟三儿走了。
大丫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走廊里傻呆呆地巴望。她还没吃饭,早起到现在,只填了一块面包。今天叶开又做了一次全面检查,上上下下跑了五个来回,CT、B超、心电图、验血、验尿,能做的几乎全做了,结果还没出来。医生肃穆的表情里,大丫隐隐预感到不祥。
她很害怕,男人一直好好的,不抽烟不嗜酒,没任何不良嗜好,怎么就突然流起鼻血了呢?那么大一摊。现在血虽是止了,可男人明显垮了,双目深陷,面色苍白,人软得像根面条儿。
老公公还没来,打了几次电话,一直说忙,监狱有个犯人跑了。犯人跑了是多大个事,比你儿子的命还重要?大丫真是要气死了,关键时刻指望不上,算哪门子爹?大丫有种举目无亲的感觉,平日不曾有的苦衷一股脑儿全来了,父亲黄风倒是来过,可多一分钟也不愿留,说是让二丫来替换她,二丫这死女子,能指望上?
楼道里乱哄哄的。吵,烦,大丫快要烦死了。
又等了半小时,二丫还没来,大丫饿得坚持不住了。
病房里陪护的黑脸男人又在满楼道跑,一会儿叫这,一会儿吼那。他的女人也是同样的病,到现在血还没止住,这阵儿突然昏迷了过去。黑脸男人像个包工头,咋呼得非常凶,可医生护士都不理他。后来大丫搞清楚了,男人不是包工头,是乡里一个村的村长。听说,这种怪病已经蔓延到了乡镇,有村子已经死了人。大丫心里咯噔一声,天呀,这可咋好?
“姐——”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丫儿的声音。大丫扭头一望,果真是丫儿。
“丫儿,好丫儿,只有你疼姐啊。”大丫一把揽住丫儿,眼里的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一双手乱抖着,不知是要拥抱妹妹还是要捶自己快要烂掉的心。反正,她是伤悲着了。
得知大丫还没吃饭,丫儿急了:“姐,你快去吃,空饿着肚子可不行。快去吧,这里有我呢。”
吃饭的时候,大丫想起很多事,想起小时候姐妹们打打闹闹的诸多场景。尤其跟二丫,可是没少红过脸,撕破衣服抓烂脸是常有的事。有次更猛,就因二丫偷了她胸罩,两人恶语相向,她诅咒二丫长一对瘪奶子,没人摸。二丫诅咒她的奶长篮球那么大,天热了,嘭一下爆掉。吵着吵着,动手了,两人别处都不抓,偏抓对方胸,结果那次二丫比她狠,她两个奶子上清晰地留下了十道指甲印。
大丫的胸脯狠狠疼了一下,嘴里忍不住就骂,死二丫,将来有你好受的!
13
二丫彻夜未归。
她的心情坏透了。
昨夜跟三儿看了一场电影,一部美国片,很抒情,演员演得也够大胆。电影院里人很少,三儿乘势搂紧她,从T恤中伸进手,慢慢窜向她的胸。二丫想阻止,银幕上火辣辣的欢爱场面却让她变得有点犹豫,她被美国人感动了,身体本能地有了反应。三儿见状越发胆大,一只手在她身上恣意地游走,最后竟伸向她下面。
“到我屋里去吧…”出了影院,三儿带着央求的口吻求二丫。
二丫有种意犹未尽的迷醉感,凉风一吹,脑子稍稍有点清醒,身体的起伏也中止下来,但一想回去又要受父亲的白眼,心一横便答应了三儿。
昨晚他们做了爱。一进门三儿便疯了般抱住她,三儿有些日子没碰二丫了,影院里的刺激已使他欲火难耐。他一口一个姐,叫得二丫平静下去的心情又沸腾起来。
三儿的屋子又脏又乱,床上堆满了脏衣服,臭皮鞋、烂袜子、啤酒瓶扔的满地都是,一股子霉味熏的二丫想吐。二丫忍住了,她的身体被三儿抛起来,扔到了床上。三儿利索地扒了衣服,扑了上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二丫的心情说不出的凄凉。这种凄凉感昨晚就有了,半夜醒来,三儿裸着身子横陈在床上,他的睡相实在难看,难看得二丫都不敢目睹。嘴角残留着一汪涎水,鼻子歪着,鼻孔里堵塞满液体,打出的鼾地瓜一样在床上乱滚,搅得二丫心气难平。怔怔地瞅了会三儿挥发着酸臭味的身子,二丫突然就哭了起来。我怎么能这样,我怎么能这样?她一遍遍问自己,简直要把自己的心给问翻了。
二丫几乎是从三儿那逃出来的,天还没亮透,她便逃在了路上。她怕三儿一醒又要缠她,她发誓再也不理三儿了,她还没沦落到让三儿这样的人欺负。昨晚她感觉就是让三儿欺负了,她甚至想到强奸这个词,要不她怎么能睡在这样一个丑陋无比一无是处的男人怀里?
她想家,想自己的男人。家这个字眼这一刻有了太简单太实在的含义,那就是能供她干干净净洗个澡,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抬头四顾,哪儿才是她的家?
没走几步,二丫眼里竟是湿泪横涌。风从耳边刮过,撩起她的头发,她感到自己被抛在茫茫荒野,成了一只丧家狗。
苏朋被关进了监狱,听说至少得判五年,出来还得给酒厂还欠账。父亲一提苏朋,便“呔”“呔”地诅咒,恨不得连她也送进监狱。一些从未考虑过的实际问题忽然就摆在眼前,让她不知作何选择。她开始后悔,真不该由着性子跟了苏朋。
走着走着,雷啸的影子猛地跳出来,吓她一跳。她止住步子,静了会神。我怎么能想他呢,我怎么能在这时候想他呢?刚把雷啸的影子赶走,儿子刚刚又跳出来,顽皮地冲她眨眼,怎么也赶不走。她绝望地蹲下,捂住脸便哭开了。
跟雷啸离婚后,雷啸的父母把刚刚接到了老家河南,她连一眼都没再看见过。刚刚今年八岁了,该上小学三年级,他长了多高,现在是像雷啸还是像她?
想到这里她的心猛疼起来,被什么东西尖锐地捅了一下,又像是被风撕扯着,噬咬着,冰凉的泪水没头没脑泻下来,浸湿她的脸颊,浸淫她的心…
她觉得父亲说得对,她是要遭报应的。
黄风等了一宿,天大亮二丫还没回来,黄风坐不住了。
不要脸的东西!黄风恨恨地起身,他决计不等了,啥男人都要,真是不知廉耻!
出得门来,黄风抬头望天,天灰灰的,不见晴,也不见阴。风一吼儿一吼儿,刮得满鼻子都是糜烂味。黄风亟亟地摆动脚步,像是一刻也不愿待在这。
可他能到哪去呢?作者:许开祯
这个时候去广场喝茶,显然是要遭人耻笑的,黄风还不想让人嚼牙。在河阳城生活了一辈子,黄风还真找不到啥去处。以前有文老先生,哪怕他昏睡在床上,也能让黄风安静下来。文老先生这一死,算是把黄风的去处给死没了。
去医院?“呔”!黄风很快消灭了这念头。那烂鸟就是死了,也不值得他再看一次。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在原地打起圈儿,像一头烦怒的狮子,停不下来。
他是多么的烦这些鸟呀,哪一个都不听话,哪一个都是自作聪明,结果呢,作茧自缚,被他一个个言中。
他再次想起二丫,想起那个三儿。“呔!”三儿是什么东西,也配!如果没记错,三儿就是那个担担匠的后人,下里巴人。河阳城有条巷子,怀水巷,最初叫坏水巷的,不好听,又改叫红星巷,黄风脑子里还是顽固地把它叫坏水巷。
怀水巷大都是些外来户,逃难的、躲债的、乡下懒惰得不想种地的,还有祖祖辈辈做点小买卖的,大约看河阳城能养人,来了就不想走,设法在这儿活下来,慢慢成了气候。担担匠最初是卖老鼠药的,也卖过一阵针头线脑,哪个也没卖长,倒是把怀水巷最有名的风尘女子给拐到了手,后来成了家,在河阳城落户生子,才有了三儿这一脉。
可那是怎样的人家呀,一提黄风便恶心。据说有了孩子之后,风尘女子还招怀水巷的男人,就挤在那狗窝一样的窝棚里。那个时候的怀水巷真像这个城市的下水道,什么脏事儿也有。河阳城中心四进院里的黄风一家少不了要对这些脏事儿嗤之以鼻,当然,那时黄风还小,他是不懂啥叫个脏的,父亲决然不叫他迈进怀水巷一步,黄风对怀水巷的鄙视因此而来。那会脏了你的眼,黄风牢牢记住了父亲这句话。
一晃眼,当年的怀水巷庞大起来,黄风真是惊叹它的生命力,据说那里面的人家都是三五成群地生小孩,生下一大堆便往河阳城赶,他们用生孩子的方式报复着黄风他们,也掠夺着他们,没想还很成功。谁让黄风他们一代不如一代呢。
黄风有股子伤感,有股子憋气。一想自己的女儿跟怀水巷的男人睡觉,他就想一头撞死。
“呔!”他冲天空恶了一声。
太阳有气无力地升起来,照得大地越发迷茫。黄风在贫民窟附近转了一大圈,一抬头竟然又停在自家院落前。他恨死自己了,转来转去,还是丢不下这破鸟。
他一抬头,就清晰地看见了破鸟二丫。
二丫就像一个被人蹂躏了一夜的妓女,头发蓬散,面如枯藁。

第5章

14
陈天彪一个紧急电话,让李木楠火速赶往省城。
河化上市的事有了转机,邻市的金化集团临时决定退出,把名额空了出来,省经贸委新来的孙副主任对河化很感兴趣,在他的全力运作下,已经被北京有关方面退回的河化硬是重新挤了进去。
李木楠赶到省城,河化的预审已通过,所有材料正在做最后修改,孙副主任亲自把关。
“汪小丽咋没来?”陈天彪问。
“她…她说她不愿来。”
“都啥时候了,开什么玩笑!”陈天彪有些生气,电话里他再三强调,一定要让财务部的汪小丽一同来,没汪小丽,账上的事谁也没法处理,而处理账务是当务之急。
“马上打电话,叫她现在动身。”
李木楠犹豫着,像是有难言之隐,陈天彪叹气道:“你呀,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两码事,怎么老往一起搅?”说着掏出电话,打给了汪小丽。汪小丽却说,李木楠压根就没跟她说。陈天彪气得合上手机,愤愤地盯住李木楠。
李木楠躲开陈天彪目光,心事重重地垂下了头。
他真没跟汪小丽说,不是他不想说,是他怕。具体怕什么,李木楠说不清,但就是怕,尤其现在。不但没通知汪小丽,就连他自己,接到电话后也不想动身。
李木楠想逃。这是一个秘密,半年前他就开始密谋。大风前几乎就成了,可一场大风,又把他刮动摇了。他很痛苦。这段日子甚至不敢面对陈天彪,更不敢面对河化集团的上上下下。昨晚他想了一夜,事实上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在犹豫,在斗争。斗争的结果,还是一狠心回绝了对方。
他不能做对不住陈天彪的事啊,真的不能!
陈天彪没再多说什么,要求李木楠马上开展工作。时间不等人,尤其这节骨眼上。
经过几天紧张运作,河化的材料基本达到要求,陈天彪决定让李木楠也去北京,跟长住北京的林子强共同负责,做最后一次冲刺。这个时候,陈天彪也只有豁出来一搏了。
汪小丽作为财务主管,也一同前往北京。临出发前,陈天彪特意将汪小丽单独叫到房间,做了一番嘱咐。
本来陈天彪对河化上市是持反对意见的,他的态度一向很明朗,无奈上上下下合着力促成了今天这种局面,他又能奈何!兴许孙副主任说得对,河化能否走出困境,这次冲刺很关键。考虑到河化面临的一系列危机,陈天彪也开始对此有所盼望,要是真能靠上市度过危机,那是再好不过。不过内心深处,他仍然不敢乐观,再三叮嘱李木楠,去了之后一定要跟林子强讲清楚,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搏了。林子强一直在北京,关于上市的前期工作都是他在跑,可这人毛病不少,基于种种担心,陈天彪才决定让李木楠去。
关于河化上市,说来话长。两年前河化遇到组建后的第一次危机,一向热销的产品突然有了积压,价格也一落千丈。短短几个月时间,河化惊人地出现了亏损。
偏在这时候,市上提出了河化上市的构想,市长夏鸿远多次找陈天彪,要他解放思想,开拓思路,只有进入资本市场,企业才能迅速做大做强,做成全国乃至世界一流的企业。
夏鸿远激情高涨,信心十足,好像河化上市是唾手可得的事。
夏鸿远是从省直机关派来的,那个时候,夏鸿远到河阳并不久,确切点说才五个多月。五个多月里他提出了不少颇具创意的构想,可惜一件也没落实,他心里有些暗暗发急。有次去省城开会,他意外得知别的地市都在极力争取企业上市,有些地市甚至成立专门机构,研究和运作这件事。夏鸿远是个政治嗅觉极为敏感的人,他马上判断出企业上市不只是企业的事,它关乎政府的能力,政府在市场经济面前的敏感度和应变力,当然,更深层次的,夏鸿远不想说,许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从政靠的是悟性,靠的是那一点点先于别人的灵性。有些话你比别人早提出来几分钟,它就是属于你的,有些事你慢上半拍,尽管做得很成功,可是充其量也是步人后尘,没啥实际意义。
主张和意识越来越被叫响,一个官员如果没有自己的主张,没有超前的意识,你就只有冷板凳坐。主张和意识如何才能表现出来,那就是抢先,谁率先谁就成了焦点。
夏鸿远渴望成为焦点。
好在别的市都还在暗中活动,就上市而言,大家还在一个起跑线上。
夏鸿远立即召开听证会,向方方面面公开了自己的态度。
上市的概念一提出,立刻赢得河阳大部分官员的响应,连续五次听证会,得到的都是众口一词的支持。不多时间,夏鸿远神不知鬼不觉从省上弄来了名额。
被动的只有陈天彪。平心而论,陈天彪对上市一无所知,对资本市场更是听天书般陌生。陈天彪是个没文化的人,河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事,就目前河化的发展,已大大超过了他的驾驭能力,他都有些后悔把河化做大做强了,原来大和强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却太费事。陈天彪要的不是这样的企业,河阳有句土话,叫马的能耐马知道,驴的劲儿驴晓得。一匹马能拉多大的车,是有定数的,你要无节制地往它身上加重,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马挣死,一个是把车撂下。
可现在是马和车都由不了自己,鞭子别人拿着,硬要你拉有啥办法?
陈天彪想撂蹄子,可鞭子紧跟着就抽来了。
河化的危机已经暴露,企业过速扩张,多行业并举埋下的隐患,如同肿瘤,开始发作。而潜伏在河化这个河阳巨人身上的肿瘤,决不只一块,说危险些,它貌似庞大的外表下,隐藏着千疮百孔。如果你清楚河化是怎么发展来的,那你就不该对它抱太大幻想。谁让他当年头脑发热,捡便宜似的一气收容下大大小小十二个半死不活的厂子!
难怪老城里人黄风要站在广场骂,破烂儿就是破烂儿,啥时候都忘不了捡破烂!
都说老城里人黄风长着乌鸦嘴,他说谁谁倒霉。陈天彪不幸又一次被他言中。
陈天彪一次次把河化的实际情况讲给夏鸿远,夏鸿远根本听不进去,作为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狂热激情的市长,他怎能容忍一个全省叫得响的企业无节制地给他哭穷呢?
河化是啥,它是河阳地方经济的重要支柱,是全省工业企业的骨干,是全省的十强。你陈天彪是啥,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是全国劳动模范,是全省排得上号的大企业家!你给我哭穷,不是成心拆我台吗?
大凡当领导的,不怕自己干不出政绩,就怕下面拆他的台。夏鸿远在台上激情呐喊,陈天彪却在台下畏缩不前,河阳就有热闹看了。
果然,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在街上唱开了:东家长西家短我来说说陈破烂陈破烂,是模范
一气把破烂全收完
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掰着指头把账算
一年纳税几千万
养活工人过了万
没有钱儿搞生产
还要上市装门面
人们嘿嘿笑着,觉得邸玉兰胡唱。邸玉兰一甩袖子,刷地进入了正题:来个新官耍精明屁股还没坐太稳又吹上市又扩城
天天开会描前景
纸上谈兵不脸红
我就看你多日能
能在天上戳个洞
老城里人黄风远远地站在广场里,目光冷如刀子,这一次他破天荒没骂邸玉兰。可是不巧得很,邸玉兰骂街的话传到了夏鸿远耳朵里,夏鸿远暴跳如雷,来河阳才几天,就让傻婆娘编排着骂了,他这个市长还怎么当!
夏鸿远迅速召见陈天彪,他只要陈天彪一句话,到底上不上?
面对比自己年轻十多岁,有着硕士学历和让河阳人纷纷猜测的神秘背景的代市长,陈天彪脸上摆出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让年轻的代市长禁不住疑惑,这么大一家国有企业,怎么交给这么一个萎靡不振,不具有开拓创新精神的人来管理?他甚至已在脑子里动一个可怕的念头。
“夏市长,河化情况复杂,您能不能先…调查研究一番再让我表态?”陈天彪抑制住内心的波澜,语气婉转地说。
“你说我没有调查研究?”夏鸿远眉头一紧,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在陈天彪脸上,近乎动怒地说,“那我说一串数字,河化集团组建于一九九二年五月,现有资产9.68个亿,年产值过亿元,自一九九四年起,连续五年居全市工业企业规模效益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