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把脸撕破了,女人一把脸撕破,是很没面子的,大丫想。
二丫原本是很要面子的,比她更要,要不她们也闹不到今天,她又想。
路上人多起来,还不到十点,街道就有些堵了。河阳城别的不多,就是人多,乡下人拼命往城里挤,挤得城里人没处躲,快要招架不住了。大丫避开来来往往的人,尽量往快走。这阵儿她有点恨自己,干吗非要跑进去找不自在?
快到车站时,看见一大片人,围在车站广场里,广场是去年修的,剪彩时大丫还跟着叶开出席了剪彩仪式,当时觉得风光,后来再到了广场,看见乌七八糟的人,那股风光便没了影。有次她跟叶开说:“干吗非要修广场,不修广场这城还像座城,一修广场这城便成了垃圾场。”
叶开抢白道:“不修,不修那些人吃啥,你望望这座城,哪一处不是那些人为捞钱修的?”
大丫不像叶开,动不动就拿当官那些人说事,大丫关注的是自个的心情,心情好啥也好,心情堵便觉啥也不顺眼。这阵大丫又堵了,是为二丫。坦率讲,她不想让二丫栽太大跟斗,可二丫又不能不栽,她太知道苏朋是个啥货了。
到了车站广场,大丫听人群中间有人唱歌,是河阳小调,周围的人跟着喝彩,就知遇着邸玉兰了。大丫想走开,双脚却鬼使神差挤了进去。
果然是邸玉兰,手拿红绸带,边跳边唱:河阳城风口子城一场大风显了形千年古塔轰隆隆
白寿老人丧了命
贪官污吏忙表功
带上录像跑京城

第3章

8
一进会场,陈天彪就感到气氛不对劲。
会场里一派肃穆。一向拥挤的主席台空落落的,到点了还不见有领导走出来。陈天彪扫了一眼会场,找座位坐下。
他的身旁是车光辉,河阳城最大的建筑商,不久前刚刚获得省劳模,看上去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会议是临时通知的,陈天彪已在去省城的路上,副总李木楠打电话说市上召开紧急会议,部署救灾工作,务必要求一把手参加。陈天彪只好掉头往回赶,厂里都没顾上去,径直来到会场。
一场大风让河化损失不少,陈天彪简单估算一下,损失至少在五千万以上,还不包括间接损失。这让本来就困难重重的河化更加步履维艰。大风过后,河化被逼迫停了产。
河化集团是河阳城的龙头企业,曾经一度名扬西北,成为河阳的一面旗帜。想不到短短几年,陈天彪就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痛楚。他也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企业家变成一个落落寡合的沉默者,仿佛当年的冲劲拼劲全没了,有的,只是一腔心酸,满腹愁苦。
会议总算开始,出人意料的是,出席会议的领导只有市长夏鸿远和市政府秘书长两个人。
夏鸿远简单通报了一下灾情,开门见山地说:“今天召集各位老总来,目的只有一个,掏钱。请大家站在河阳整体发展的高度上,态度积极点,出手大方点,帮政府渡过这次难关。”
会议出现冷场,这是意料之中的,包括陈天彪跟车光辉在内的老总们全都垂下了头。掏钱就是挖身上的肉,不是说你疼不疼,关键是大家全都耗干了,拼尽了,挖不出了。
夏鸿远环视着会场,目光冷峻,暗藏着威严。看到老总们个个沉默不语,有些失望,也有些焦躁。他说:“这场大风给河阳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河阳正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单靠政府的力量渡过这次难关,远远不够。希望各位能跟政府一道,齐心协力,打一场生产自救的人民战役。”说完把目光盯在车光辉脸上。车光辉知道躲不过去,来之前他就知道,今天他是第一个挨刀的,索性站起来,大大方方说:“听市长的,要出多少我们尽力。”
夏鸿远笑笑:“还是大家自愿吧,政府不会乱搞摊派。”
陈天彪叹口气,夏鸿远这句话让他不舒服。自愿,什么时候自愿过?河化集团成立到现在,哪次捐款不是别人说了算?大到城市改造,小到春节慰问,河化捐出去的钱比纳的税还多。轮到河化有了困难,谁来管?
一想到河化目前的危机,陈天彪的心就暗了下来,他走出会场,拨通李木楠电话,问三车间生产安排的怎样?李木楠在电话里犹豫半天,说职工情绪低落,大家都嚷着要工资。陈天彪问银行的款到没,到了可以先给三车间发。李木楠说财务查过了,还没到。陈天彪又把电话打给银行张行长,手机关机,办公室没人接。他在楼道里默站一会,心事重重地回到会场。
会场气氛比刚才有所活跃,也许车光辉表了态,市长夏鸿远脸色不那么难看了,正跟啤酒厂李总讨价还价。李总表态拿二十万,夏鸿远说这怎么行,你好歹也是龙头骨干企业,啤酒王,拿这点钱太少。李总表情很为难,说回去研究研究。夏鸿远不耐烦了,放下脸说:“请大家来不是乞求施舍,抗灾救灾是目前河阳的第一要务,大家一定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认真对待。骨干企业一律五百万,这样也显得公平。你说呢,陈总?”
陈天彪正在考虑下一步怎么找张行长,说啥也得把款子催下来,没听清夏鸿远的话。夏鸿远又问了一声,他才抬头说:“五百万啊,这么多,河化这次受灾严重,自救都有困难。”
“好了,你也别叫穷,你陈总叫穷这会还怎么开?”
夏鸿运啪地合上文件夹:“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十一点款子到账,散会。”
陈天彪哭笑不得。
刚回到厂里,工人们便围过来,嚷着要工资。他被堵到一楼大厅,上不了楼,又出不了大厅。正尴尬着,李木楠从楼上下来。陈天彪忙说:“工资的事你们找他。”说完他就想溜。
三车间的老工人马世武一把拉住他:“走不得啊,董事长,再不发给点钱,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马世武是河化兼并过来的,大风中他家的平房倒了,老婆又长年有病,卧床不起,女儿去年考上大学,日子紧得没法说。陈天彪知道他的难,借着跟他拉扯的空,悄声说:“晚上你到我家,我先帮你想想法子。”哪知马世武一把夺下他的公文包:“要想这儿想,我找不着你家!”
陈天彪弄了个满面红,大厅里的工人一听马世武的话,叫嚷声更凶了,不让陈天彪出门。李木楠跑过来解围,被工人们推搡着弄出门外,有几个平时不好好上班的工人借机闹事,煽动大家的情绪。陈天彪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索性把包一丢:“好,大家不是要工资吗,跟我到市上去要。”
年初市上搞形象工程,新扩了三条马路,一次性向河化借了两千万,说好逐月还,可现在连问话的地儿都没。
“我们不去,我们就跟你要。”
工人们的情绪渐渐激动,几个年老多病的索性躺倒在地上,哭喊起来。二车间的王大虎也跑进来,说他老婆的乳腺癌年前就查了出来,没钱做不了手术,躺床上等死,厂里却欠下他一万元集资款不还。
这事陈天彪还是头次听到,王大虎连续三年都是厂劳模,去年还被评为市劳模,只知道他老母亲有病,没听说他老婆得了乳腺癌。陈天彪忍不住问:“真的?”王大虎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干活没说的,但要让他讲话,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这阵听陈天彪问,忽然就哽上嗓子说:“骗你我不是娘下的,医生说了,再耽误,怕真就没救了。”
陈天彪强忍住难过,抓住王大虎的手:“你马上送她去医院,医药费由厂里担保,我现在就给医院打电话。”
王大虎的事处理完,其他工人更不依了:“他老婆有救了,我们呢,大家都等钱过日子呀。”
“大家不要闹,不要吵,厂子还没到不给大家发工资的地步。钱是紧张,董事会正在想办法,请大家先回去,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财务部,最迟三天给大家把工资发清。”
好说歹说,才把工人打发走。陈天彪通知李木楠,马上召开会议,商议筹款的事。
这晚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苏小玉只当陈天彪去了省城,没料他会回来,陈天彪进门时,她已躺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门声弄醒了她,一看是陈天彪,惊着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去成,快,弄点吃的,饿死了。”
苏小玉系上围裙,草草弄了两个菜,见陈天彪狼吞虎咽,说:“看你,再忙饭总得吃。”
“吃了,陪张行长吃的,可光顾上跟人家讨钱,没动筷子。”
苏小玉不言声了,直到陈天彪吃完,收拾完碗筷,再没说第二句。陈天彪是真累了,脚也没洗,一头倒在床上,呼呼睡了过去。
大风过后的夜晚格外寂静,整个河阳城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再也听不到夜半的歌声、猜拳声,日子像是在某一天突然断裂了。
9
接连忙了三天,总算把款子弄到了手。张行长还算讲信用,没让陈天彪空跑,不过陈天彪也付出了代价,他让张行长灌醉了两次,吐得心肝都没了。
谁都知道,张行长是河阳有名的酒仙,酒量大得很,想从他手上弄到款子,没有公斤级的酒量是断断不行的。陈天彪哪有这酒量,他近乎豁出去了,一想等在车间门口的工人,抓起杯子就喝。李木楠几次想给他代,都被他止住。张行长说:“行了老陈,你也用不着玩命,这年月,除了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别人的,我给你解决两千万,其他你到别处想办法。”
陈天彪谢天谢地,忙打电话让财务部发工资。可是没过半个小时,汪小丽电话来了,说市上强行把五百万划走了。陈天彪扔下张行长,就往市政府跑,路上他给秘书长打了个电话,问夏市长在不?秘书长一听他喝了酒,说市长正在发火呢,你就别往枪口上撞了。
陈天彪酒醒了一半,知道这阵跑去也是白搭,秘书长说得很清楚,账是统一划的,不是单独冲河化,市长正为救灾的事叫急呢。
都怪这场风,把一切都给刮乱了。陈天彪赶回厂里,见工人们围在财务部门口,乱糟糟的,跟抢钱一样,莫名的火就上来了。打电话把汪小丽叫出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放舍饭呀,有没有点规矩?”汪小丽见他喝了酒,不敢言声,嘴唇嘟了几下,低下了头。
陈天彪忽然记起什么,问:“你回过家没,你姑姑那儿情况咋样?”
汪小丽说:“姑姑看你来了,去你家敲不开门,人在我那儿住着呢。”
陈天彪说:“下班时你叫我,晚上一块吃个饭。”
汪小丽的姑姑叫招弟,下四坝的人。陈天彪跟着小丽走进家门时,招弟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陈天彪笑着说:“又给我省钱呀,不到外面吃。”
招弟接话道:“明明胃不好,还老外面吃,我给你做了几个汤,泻泻火。”
陈天彪笑说:“这火怕是泻不掉了,你不知道,这阵子火烧眉毛啊。”
“厂子的事你也悠着点,老跟你说你就是不听,厂子是公家的,命是自个的,没明没黑的谁知情?”
陈天彪一听她又唠叨,忙插话道:“墩子的病好些没?这阵子忙,也没顾上问。”
“你忙你的,他的命还没那么金贵,这两天四处要账呢。”
“欠账多不?”
“怕是不少哩,他的事我从来不问,问也是白搭。”招弟说的是实话,她关心陈天彪比关心墩子要多。
得知招弟家没受啥损失,陈天彪略略心安了些。一场大风把谁都刮得神经兮兮的。不过招弟说,砖厂的电给刮断了,怕是又得请供电所的人吃吃喝喝。陈天彪没说啥,这种事不请咋办,请了还不定能给你弄成呢。
说话间饭好了,小丽摆好碗筷,要给陈天彪找酒,被招弟拦住。招弟跟陈天彪说话的时候,小丽一直钻在卧室里,不出来。她是有意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小丽总是觉得,姑姑跟陈天彪之间,有点什么。尤其姑姑,平日木木讷讷一个女人,话不多,见了生人躲着走,一旦见了陈天彪,话立马多起来,眼神活泛得像是钻进了两只兔子。
姑父就没这福气,在姑父面前,姑姑永远是一个色彩,眼神除了愁,还是愁。
饭间招弟告诉陈天彪,大风把村里几家的房吹倒了,老根家的牛让牛棚压死了,老根两口子哭得拉不起来。二狗子家新买的三码子不见了,定是村里几个耍赌的趁着刮风偷走了,二狗子报了案,可派出所硬说二狗子是想趁火打劫,想跟乡上多要救灾款。陈天彪听得云里雾里,招弟又说:“二狗子买的是贼车,派出所要手续,他拿不出,车我见过,八成新,大风前一天开来的,墩子还说要给放炮恭喜,我拦住了,二狗子那人,不地道。”
小丽听不下去了,出来冲陈天彪笑笑,显得很难为情。陈天彪示意小丽,让招弟说。招弟说了半天,见陈天彪不动筷子,赌气说:“我就知道你不爱听,你官大了,钱多了,村里的事不上心了,知道村里人咋说你吗?”
“咋说?”
“背后戳你脊背骨哩,村里那些个人,你又不是不知,一听车光辉给老家捐了二十万,都眼巴巴看你呢。”
“这我可做不到,戳就戳去,我现在都让钱逼得上吊呢。”
“谁让你捐款了,有空去转转,羊下坝的人可没亏过你。”
“这我知道,过阵子我抽个空,去看看,也想啊。”陈天彪叹了一声,放下筷子,发起呆来,眼里瞬间多了些东西。
招弟看不懂,继续道:“过阵子,过阵子,老听你说过阵子,可一年了你送去个脚踪吗?”
小丽忙给招弟碗里夹菜:“姑,你就少说点,让董事长多吃点。”
“他是你的董事长,不是我的。”招弟突然使起性子,弄得小丽不知所措。陈天彪收回心思,笑笑,说:“小丽你只管吃,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我不去是真的没时间,不信你问小丽。”
小丽忙给陈天彪作证,惹得招弟扑哧一声笑了:“你俩倒好,一个唱一个和,气我这个乡下婆子。”
吃过饭,小丽借故加班走开了,屋子里剩下招弟和陈天彪,两个人突然没了话。招弟打开电视,眼睛盯着画面,心却在四处游走。她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个日子,想起了那些日子里的人和事,心情无端地暗下来。陈天彪也感到一种不自在,他跟招弟不是没单独处过,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尴尬。他知道,招弟嫌他不回羊下坝一定是村里有人说风凉话,前几年他去得勤,村里眼热的人不少,去了便老老少少围在招弟家,把招弟一家抬举得高高的。人就这么怪,其实他去不去一点不影响两家的关系,可村人不这么想。村人爱看的是热闹,招弟也喜欢这热闹。
小丽住的房子是河化集团淘汰下来的旧家属楼,当初分房,小丽不够资格,厂分房领导小组看在她是陈天彪的老家人,硬是把这套旧房子给了她。陈天彪在这事上也有私心,照顾好小丽是他唯一能给招弟的回报。后来小丽公开了跟李木楠的恋爱关系,陈天彪还当面责备过她,说早知道你们谈恋爱,我就不在分房这事上动摇原则了。可没过多久,大约一年吧,他们又吹了,两人关系闹得很僵。问原因,两人谁也不说,气得陈天彪直拍桌子。目前小丽跟李木楠都还是单身,陈天彪跟招弟也动过让他们重修于好的脑子,但年轻人的事,压根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小丽今年二十七了吧?”陈天彪突然问。
“过冬就二十七了。”
说完这句,两个人复又沉默。其实这个话题他们每次都说,说得都没有新意了,小丽自己不急,他们急又顶何用?不过这种时候,不拿小丽当话题,又能拿什么呢?
夜幕在他们的话题里慢慢暗下来,覆盖掉整个城市。夜开始变稠,变浓,变得有心事。两个人的心情跟着夜幕发生微妙的变化,尤其招弟,渴望能把这个话题停下来,说些跟自己相关的事。招弟快五十了,五十岁的女人心情是很复杂的,大半生的岁月给了她许多,也让她丢失了太多。夜深人静,她会忍不住坐在月光下,那时候的心情说不上惆怅也谈不上悲伤,只是想起一些不该有的失去或放弃,会多多少少发出些感慨,就想在剩下的时间里尽量抓回来一点。至于怎么抓,抓多少,却不曾认真想过。也是,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抓来啥呢?
但女人终归是女人,年轻时候,招弟是从不跟陈天彪使性子的,那时只觉得他可怜,苦,就想多帮他一点。到了这岁数,性子反倒上来了,不但性子,有时还想撒点娇,动动小脑子。这不可笑嘛,真是活回来了。招弟禁不住一笑,起身为陈天彪续满水,看到他一脸疲惫,坐沙发上打哈欠,心里又忍不住为他叫苦,苦命人,啥时都是苦命人。
“早点去睡吧,看到你我也就放心了。”
三车间的生产一拖再拖,迟迟不能启动,陈天彪对李木楠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第一次冲李木楠发火,脾气大得惊人。
三车间是河化集团的中枢车间,三车间不能恢复,其他车间只能坐等观望。为保证河化的正常生产,上次董事会上,陈天彪提议让李木楠重点分管三车间,等于是把一个集团公司的副总加强到了车间。从目前情况看,这个决定并没达到预想的效果,相反,因为李木楠的原因,车间班子反而有了消极情绪。
上午陈天彪把车间几个领导叫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几个人先是不说话,后来陈天彪发了火,他们才支支吾吾说,李副总这些日子像是有心事,汇报上去的事半天没回应,跑去问,他反倒忘了。
这可是个新情况。李木楠尽管年轻,但在工作上从不分心,而且有一竿子插到底的精神。陈天彪正是看中他这点,才破格将他提到副总位置上,一年多来,他也确实帮河化度过了不少危机。要说河化现有领导中,还就他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但这一次,陈天彪却很失望。
会后,陈天彪找他谈话,李木楠低头不语,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陈天彪来气了,他最见不得别人这样。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如果班子主要领导不能做到当面沟通,还怎么一起共事?
李木楠像是成心跟陈天彪过不去,任凭陈天彪怎样发火,就是不说话,头始终勾着,目光死死盯着脚面,让陈天彪无法看清他的真实意图。等陈天彪发完火,打算跟他耐心商量一下车间的工作时,他却说:“我想请一月假。”
“请假?”
陈天彪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是可能,请两个月更好。”
陈天彪刚刚消了的火猛又窜起,请假?这个时候请假不是明摆着撂挑子嘛。眼下是河化组建以来最大的一个坎,原材料供应严重不足,市场又被竞争对手抢去三分之二,产品受阻,价格下跌,外欠货款无法收回,资金运转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所有这些,李木楠不是不清楚,甚至比他陈天彪更清楚,他却要在这时请假!
陈天彪脑子里蓦地跳出一件事,大风前他无意中听说,李木楠想去南方发展,正在跟南方一家大公司谈…
他猛地摔上门,出去了。半个小时后,陈天彪打电话给厂办,让厂办通知李木楠,移交工作,想休息多长时间休息多长时间。
等把三车间生产重新启动起来,已是一个星期后。这时陈天彪听到一个消息,全省化工行业的第二轮战略重组开始了,按目前透露出来的风声,河化这样的规模,不在政策性保护之内,也就是说,河化下一步的日子相当艰难了。

第4章

10
夏日的河阳城是非常焦躁的。
晨风从北部的腾格里沙漠刮来,挟着沙漠的骄横、暴躁,卷起河阳城上空浮荡的腥烂气,令空气干热难耐。广场里,新植的草坪让夜间纳凉的人踩得东倒西歪,几个肥硕的屁股印很清晰地印在草坪上。衬了屁股的废报纸,小孩扔的雪糕纸、冰棍袋、饮料瓶乱七八糟撒一地。大风前新装的不锈钢垃圾桶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个尚未撤除的老式铸铁垃圾桶孤零零摆在广场东口。但因为太破旧,人们嫌弃它似的不肯往里面扔东西。广场东头大什字马路边上,几个穿黄马甲、戴口罩、提扫帚的环卫工人围在一起仰起脖子,使劲地瞅着通天柱顶端迎风飘动的粉红物,争辩它到底是姑娘的内衣还是婆姨们的…
高高大大的建筑物下,早起的人们鸡一样渺小。
晨练的人排成三个方阵。东边是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瘦小的老人领着练剑,中间是上了年岁的妇女们扭秧歌,西边是年轻人跳早舞。广场西边马路边,卖早点的小摊正在生炉火,噼噼啪啪的柴火声中,几股子浓烟乌腾腾升起,很快在广场上空汇聚成一块黑云。早点摊的四周,晨风卷着垃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穿过修建河化大厦时临时打通的一条碎石巷道,被誉为河阳火锅一条街的共和街上,大多的店铺还关着门。共和街在黎明中呈现出一片难得的宁静。这条街刚贯通时曾被定位为河阳城的商业一条街,有人还充满幻想要把它直接提升为步行街,让河阳城因此罩上现代都市的光环。不料第一批入驻的店主很快让这个幻想破灭,后来精明的四川人、浙江人乘势抢夺地盘,将一大半门面改成风格各异的火锅店,才让这条街得以繁荣。
火锅店中间夹杂着的网吧里,聊了一夜天的中学生们此时极不情愿地走出来,揉揉猩红的眼睛,伸伸青春的懒腰,打几个哈欠,呼吸几口有异味儿的空气。在学生们对黎明的一片怨恨中,一辆坦克一样笨拙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响过来,发出刺耳的叫声。推土机后面,一伙民工扛着铁锨,踏着有力的步伐,跟着推土机往西走。学生们看见,民工们胳膊上系个红袖套,袖套上大大地印着一个“拆”字。
推土机驶出共和街,穿过河阳城去年新拓宽的新西大街,又往西走了近两百米,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前。民工们像警察一样迅疾散开,从四周围住了这座四合院。
这时天已透亮,太阳跃跃欲试地想从东方祁连山脉喷出。吃早餐的人们正从各自家门走出,往牛肉菜面馆、臊子面馆赶。街上行人渐多,学生们穿着校服,跨着自行车,叽叽喳喳说笑着从四合院周围骑过去。
与周围的忙乱和嘈杂相比,四合院的平静让人觉得诧异。谁都知道,这可是一座非同寻常的院子。大风过后,双扇朱红色院门又涂了一层新漆,晨光中发出耀眼的红。青砖砌成的年代多少有些久远的院墙上,画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圆,圆中间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写过的“拆”字,很规范,标准的楷书,一看就是王书法的手笔,可惜让脏水给泼了。四合院两边,新起的居民楼里有人从阳台上探出头,偷窥四合院是他们的爱好,你还别说,四合院老有风景让他们望去,诱人得很,也刺激得很。推土机夸张的叫声中,居民们的目光布满了疑惑,不多久便一个个失望地收身而去,这样的场面他们看得多了,阵势比这大的也见过。推土机的叫喊令他们烦躁,四合院一次比一次的镇定又令他们心生敬佩,到底是不一般的人家。
四合院西边,起到二层的楼房像残疾人一样风中哆嗦,横七竖八乱插在混凝土中的钢筋,这阵儿有点张牙舞爪。因为四合院的缘故,这楼只起了两个单元,另两个单元却让四合院阻住了,看上去便有点不伦不类,把周围的景致给破坏了。
太阳喷出的一刹那,四合院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推土机的惊喜中,门缝里探出半个女人身子,粉粉的,懒懒的。女人还没换掉睡衣,头发散乱地披着,脸因慵懒而显出几份娇媚,身子粉嘟嘟的,性感。女人望一眼门口“突突”嚣叫的怪物,缩了进去。很快她又走出来,粉衣绿裤,一股子艳,身材略略显胖,但胖得恰到好处。民工们忍不住就将目光粘上去。女人软软一笑,差点笑酥民工的骨头。她双手端起一个盆子,哗,将一盆污物泼洒到推土机上。登时,空气中腾起浓浓的臊臭。民工们慌忙捂住鼻子,四散逃开,女人“咯咯”笑了几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