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楠胡思乱想一通,又把话题回到孙老板身上。说:“要不你再等几天吧,这些日子我们正在全力催收货款,想法给你凑一点。”
孙得旺皮笑肉不笑地望住他,望了半天,说:“我相信李总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不打扰你了,我先告辞,改天有时间,一块出去坐坐。”
李木楠忙起身送客,心想总算是打发了。
反身进屋,目光却奇奇凝住沙发不动。刚才孙得旺坐过的地方,多出一包东西。李木楠打开一看,人立刻呆了。
孙得旺留下的,是一沓用报纸包着的百元大钞!
下午六点,李木楠约了林山,去吃羊肉。
在这块土地上,羊肉是百吃不厌的大餐。
吃法有多种。开锅手抓吃的是原汁原味,只需将羊肉剁成拳头大的块,开水里煮熟,放鲜姜、花椒,撒点盐,双手一抓啃着吃。爆炒黄焖吃的是加工味,羊肉块要小一些,核桃那么大刚好,加姜、葱、蒜等作料,猛火爆炒。吃时香味扑鼻,鲜嫩可口。这些年又多了红焖羊肉,涮羊肉,烤全羊等多种吃法。
在河阳,羊是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动物,它值钱是河阳人可以一辈子不吃鱼不吃虾,但不能不吃羊肉。时间久了不吃它,浑身痒痒得难受,骨头都出了毛病。河阳的干部出差回来,头一顿必是拿手抓解馋。它不值钱,是说它命贱。羊是这片土地上最没个性,最没筋骨,最软弱的动物,任人宰割,从不知逃避或反抗,面对屠刀,它连吼的力量都没,只能软绵绵地“咩”上几声,流几滴清泪,伸长脖子等刀。
河阳这块土地,又是那么适宜羊生长,它是羊的基地,羊的温床…
俗话说,吃啥补啥。羊肉吃多了,人身上便多了羊性,味儿也是羊的,就连河阳这座城,也有了羊的风骨、羊的耐性、羊的膻味。
说到这膻味,可真是不好闻,那是整座城的膻,一年到头的膻。为压住这股味儿,河阳人种出了全国最有名的大蒜。吃了大蒜,膻味是闻不到了,嘴里却多股臭。嘴臭便成了河阳人一大特色,骂起人来直梗梗的,无遮无拦。河阳有个臭文人,写了本《河阳语考》,里面搜尽了河阳骂语,可谓五彩缤纷,色彩斑斓。一位语言学教授看了却说,河阳骂语虽杂,但徒有其声,却无其骨。言下之意,河阳人嘴硬骨头软,嘴硬得似狼,骨头却是羊的。
羊肉吃多了还有一毛病,爱发骚。河阳女人骂男人寻花问柳,拿羊骂:“吃了羊肉跑骚呀——”可见羊肉对河阳男人有多重要。
李木楠点了二斤黄焖,两只羊头,四个凉菜。小姐问要啥酒,李木楠说你们这儿啥酒卖得最火?小姐脸一红,说是波宝。李木楠瞅一眼林山,见林山没反对,说来一瓶。
酒菜上齐,李木楠举起酒杯:“来,先敬大记者一杯。”
林山谦虚道:“应该我敬你呀,你是大老板,岂敢让你敬我?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将酒杯举过头顶,双手捧杯,一弯腰,做出个毕恭毕敬的样子。
李木楠从没见过这种敬法,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连忙饮了。
李木楠跟林山接触时间不长,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被林山的才气和个性折服。论年龄他们相差无几,论经历林山似乎也丰富不到哪里,但林山身上有股味儿让他不得不服。那是智慧的野味,是灵性,是大气。
李木楠同时也觉得,林山对他保持着距离,不近,也不远。隐隐的,他有点遗憾。李木楠边吃边把事情说了,林山嘴里啃着骨头,骨头缝里吐出一个“行”,便又大吃。斯文人无斯文相,这便是林山。
肚子里有了羊肉,喝酒便胆大,没几下一瓶波宝没了。第二瓶打开后,林山面露怪色,轻声道:“这玩意厉害,可不能让它害了。”李木楠笑说:“大男人死都不怕,还怕它。”随后便喝。
李木楠是初次喝这酒,林山的话他并没当真,猜拳又赢不了林山,不知不觉间竟喝了两瓶多。
“再开一瓶,咋样?”李木楠有点头晕,但他不服输。林山见他到了量,劝:“够了,酒这玩意,多了乱性,还是适可而止吧。”
“错!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之交,尽在酒中,喝!”
再喝,李木楠就真醉了,抓住林山的手:“不瞒你老兄说,我这日子,难啊…”
林山摇头道:“人在江湖,哪能不难。说难便是你不难,等你难也不觉得有了,你也就出道了。”
李木楠听得懵懵懂懂,话未嚼透,却嚼出一身燥热,惊道:“我不行了…”
林山笑笑,半天不语。李木楠一把拉了他,说:“快找个降温的地方。”

第15章

47
苏万财真是没想到,他也能喝上波宝酒。
爽!爽啊!
一进门他便这样说。自从陈天彪住院,苏万财来的机会多了,来了也不像以前那么放不开。有啥放不开的呢?妈的,白活了,以前真是白活了,让一个破烂儿压的,几十年抬不起头。这下好了,他住院,丢权,家成我丫头的了。丫头的就是我的!苏万财打了个酒嗝,爽,爽啊。
苏小玉见又是他,扭头就上楼。苏万财嘿嘿笑了声,躲我哩,能躲过吗?
“你站住,我有话说。”
苏小玉艰难地止住脚,她要不止住,苏万财会追到楼上去。摊上这么个爹,有啥办法。
“说,啥事?”
“嘿嘿,你烦我哩,烦,我让你烦,有你烦不动的时候。”苏万财说着,重重倒沙发上。他喝得实在太多了,就着驴肉,一个人喝了两瓶,两瓶呀——
谁说我做不成生意?破烂儿,你以为没你我就活不成?错了,你错了呀,没你,老子照样做,而且是大生意!
爽,爽啊。
“我要喝水!”苏万财喝了一声。这酒就是好,好酒,好酒一入口便能尝出来,喝到肚子里更是不一样。“水,我要喝水。”苏万财开始烧,烧得很,眼睛里冒火,看苏小玉不像了,重影儿,恍恍惚惚,不像是他女儿。倒像,像啥哩,说不清,他摇了下头,还是说不清。
苏小玉恨恨地倒过来一杯水,见苏万财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定定的,就想躲开。
苏万财又说:“你站住,我有话哩。”
“有啥事就说,没谁挡你。”
“嘿嘿,没事,我能有啥事,吃得香,睡得着,打牌手气又好,交运了,真是交运了。”
“那你躺着,我上楼了。”苏小玉丢下话,就走。
苏万财忽然翻起身,一把拉过女儿,跟她讲起这次生意是怎么做成的。
苏小玉做梦也想不到,父亲苏万财这笔大生意竟是跟李木楠做的!
苏万财窥探这样的机会已不止一天两天。陈天彪住院,河化大权旁落到李木楠手里,令他无比懊悔。早知如此,就该在陈天彪掌权时多整他几笔。但他不气馁,他相信机会总是会来到的。得悉女儿要跟陈天彪离婚,苏万财没怒没恼,那个老男人都那样了,当然要离。不能让一朵鲜嘟嘟的花插老牛粪上,前些年插是因为女儿糊涂,糊涂够了她自己就要离。苏万财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能雪掉他心头的耻。但他紧跟着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女儿为什么要离呢,莫不准是心里有了别人?
对呀,别人!苏万财恨死自己了,咋就如此迟钝,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女儿是谁,没有别人她会离婚?想清楚这点,苏万财就开始行动。他的行动很简单,跟踪!踩着女儿的脚步,不相信发现不了新情况。终于,苏万财大功告成。某一天女儿扑进李木楠家,一把抱住李木楠时,他就在后面。原来是他!苏万财先是气愤,女儿怎么这事也瞒他,不公平嘛。紧跟着,就笑。哈哈,李木楠,果真是李木楠!这时候苏万财才记起一些事,好像女儿嫁给陈天彪前,就传出她跟李木楠相好的传闻,只是那时他的注意力全在陈天彪身上,没把李木楠当回事。现在好,一个刚垮,另一个又来接替,老天成心要给他机会啊。
苏万财这次没急,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须从长计议。他把秘密压在心里,等,他相信机会是等出来的。可是再次偷听到女儿跟李木楠谈话后,他的心虚了,感觉不能再等下去。
李木楠这吃里爬外的,居然那样欺负他女儿!
第二天,苏万财大摇大摆走进河化,跟李木楠说:“我搞了批包装袋,你看怎么办?”李木楠脸一绿:“你搞包装物,跟河化有什么关系?”
“真没关系?”苏万财凑上前去问。
“你从河化赚不少了吧,该不该知足了?”李木楠口气很轻蔑,一点不把苏万财当人物。
苏万财也不拿他当回事,往前跨半步,厚着脸说:“知足,你李总让我知足,我哪能不知足。”
李木楠见他不对劲,蹙起眉头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想问一件事,你把我家小玉怎么了,多长时间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请你不要信口雌黄。”
“啥叫信口雌黄?李木楠,胆子不小啊,敢对我家小玉下手。怪不得她要离婚,原来是你!”苏万财突然加重了语气。
“你出去,马上出去!”李木楠有些慌。
“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啊,我出去到哪去,去找陈天彪,告诉他有人给他戴绿帽子了,还是他最亲的人?”
“你…无耻!”
“我是无耻,可我没抢权啊,没乘人之危啊,更没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苏万财边说边笑,笑得很阴,也笑得很损。说笑间,又把关于包装物的合同往李木楠面前推了推。
李木楠大汗淋漓,他相信苏万财说出就能做出,要是把这人惹急了,转身就能跑陈天彪那里,添油加醋乱说一气。正犯着急,林子强进来了,李木楠如同看到救星,急不可待地冲苏万财说:“这事归林总负责,你…你找林总。”
找就找!这时候,苏万财已不怕找谁,河化就像他家,他喜欢找谁就找谁。想不到林子强出奇的痛快,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办了,临走,还付给他一笔定金。哟嘿嘿,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说不清的是苏小玉。
苏小玉感觉自己的世界完全乱了,乱成一锅粥。她以为,逃开已经不再爱她,她也不再喜欢的陈天彪,生活就能清静,就能恢复到她向往的那个状态。可是不行,父亲苏万财不让她回去,母亲姚桂英也不让她回去。有天晚上,母亲姚桂英大半夜跑来,跟她耍疯,说胆敢离开陈家,离开这金窝窝,就死给她看!李木楠也不让她回去。他们用一条条绳索,捆绑了她,让她忽然间进退两难!
夜已经很深了,苏小玉蜷曲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过去的日子一页页翻开,有爱,有激情,也有恨,有说不出的苦恼。这一夜,苏小玉是动摇的,她想用回忆温暖自己,唤回已经走失的心。可是不行,真的不行,想来想去,除了绝望,竟什么也不再有。这时她才确信,自己跟陈天彪,是彻底没有希望了。原想如果还有一线可能,她就要收回那个决定,重新回到他身边,哪怕多痛苦,也要坚持。哪怕坚持到他出院,坚持到河化有个结果,再提离婚也不晚。但是太难,不想这些还好,一想,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鸟笼子,离开令她伤心的河阳。
到底什么伤透了她的心呢,让她对这段曾经疯狂的婚姻不再有一丁点迷恋?
温暖!对,温暖。
苏小玉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女人。当初所以离开年轻的李木楠,决意嫁给陈天彪,并不是人们传说的贪图荣华富贵,当小三享现成。她是真的被陈天彪打动。他身上多有男人味啊,敢于征服,有野性。她迷恋他的雄才大略,更迷恋他敢作敢为的大男人气魄。相比之下,李木楠就逊色多了,充其量只是一介书生,弱小,善于空谈,常常不着边际,听着让人激动,细一想却落不到地上。苏小玉打小就不喜欢空谈,她喜欢实干,喜欢有血性敢打敢拼的男人。这可能跟她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有关吧,父亲苏万财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嘴上功夫。骂起仗来,一个村子的人都骂不过苏万财,但全村人能过上的日子,苏小玉一天也过不了。苏小玉上大学,苏万财从不给学费,说我养你这么大,现在还跟我伸手要钱,你亏不亏啊?苏小玉就觉真亏了父亲的,所以就靠自己,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正是打工那些经历,让她深深懂得,人的真功夫不在嘴上,而在手上。
嫁给陈天彪后,苏小玉确也激动过,她不后悔,真的不。那么多人骂她,嘲讽她,啥话都有,有些脏得简直入不了耳,她都能忍。她要的是陈天彪,跟别人无关,跟父亲苏万财和母亲姚桂英都无关。她只求他们能红红火火的,把这场不伦恋轰轰烈烈演下去。开始倒也行,陈天彪尽管上了年纪,但激情依旧,热度丝毫不输给年轻人,苏小玉幸福坏了。可慢慢,矛盾就有了。矛盾倒不是出在年龄上,也不是出在外人的攻击上,苏小玉才不在乎那些呢。
是生活细节。苏小玉原以为,嫁给一个男人,就能接受他的一切。享受他的成功,更能宽容他的缺点。但真到了婚姻中,自己先做不到。陈天彪看似辉煌无比,魅力四射,坏毛病却也一身。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的农民做派。苏小玉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丝毫容忍不了男人的不卫生,可陈天彪偏偏是个不爱讲卫生的人,按他的说法,没这习惯。比如他一月不洗一次澡,一周不洗一次脚,不洗脸不漱口就上床,就要亲热。刚开始苏小玉不在乎,日子一久,就受不了。强迫陈天彪进门换拖鞋,先洗手后吃饭,晚上睡觉,必须洗澡,洗干净才能同床。陈天彪一开始勉强响应,日子长了,同样受不了。结果两人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过激时,苏小玉甚至拿不让上床来惩罚他。陈天彪骂,老子上了半辈子床,哪见过这么多规矩!更可怕的规矩还在后面,男人上了年纪,小便就不利落,容易洒到外面。苏小玉想出一个妙法,每每陈天彪要进卫生间,必先跑进去说:“蹲下,坐上面,学女人。”
陈天彪终于火了:“凭什么要坐上面,我是男人!”
“男人?男人就该听老婆的!”苏小玉高声说。
“你这妖精哪像老婆,要是大姑在,会这么…”话说一半,陈天彪噎住了,没说完。苏小玉脸色阴起来,怔然地看了陈天彪半天,啥也没说,出去了。
打那天起,苏小玉心里多了东西。原来她坚定地认为,从她进门那一刻,那个叫麻大姑的女人就死了,再也不可能在这个家复活。但是她错了,她惊讶地发现,有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有些烙印一旦打上去,再也消失不了。
比起生活中那些小节,令苏小玉真正伤心的,还是麻大姑的复活。正是从那天起,陈天彪变了。以前很少回村子的他,第二天就驱车回村,还在招弟家住了一宿。
招弟、麻大姑,像两个幽灵,时不时跳出来,骚扰她一下。苏小玉幸福的状态没了,生活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更糟的是,这时候的苏小玉,突然重视起温暖这个词来。以前她没想过这个词,以为婚姻就是男人娶女人,女人嫁男人,然后一块奋斗一块打拼。过着过着突然发现,婚姻不是这样,婚姻中是有很多东西,可温暖才是最重要的。一个男人如果给不了女人温暖,再多的山盟海誓,再多的金钱物质,都不能掩盖掉婚姻的虚脱。她原来错误地认为,自己要的是成功,要的是辉煌,等这些东西体验过后,才发现女人在婚姻中真正该要的,是温暖!
一句问候,一句关怀,一个眼神,甚至一声呵斥。
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能给得了她温暖?
裂隙因此而生,并且越来越大。苏小玉最终发现,陈天彪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别人,麻大姑、招弟,包括那个令她憎恶的汪小丽。独独对她,温暖不了。
温暖不了是因为没有爱。他看中了她,不顾一切娶了她,原以为是爱,结果发现不是,只是男人的征服欲、占有欲。想清这个现实,苏小玉彻底崩溃了。
48
河化集团“五整一改”新闻发布会暨印刷厂、纸箱厂签字仪式在河阳宾馆多功能厅隆重举行。
一大早,蓝鸟广告公司的职员们便忙了起来。拱门早早就吹了起来,两个鼓风机像忠于职守的吹鼓手,卖力地往拱门肚子里吹气。贴在拱门中间的“河化集团”四个大字在鼓风机的鼓吹下,使劲往外憋,看上去随时都有胀破的危险。
寒风中,黄二丫围着一条粉红色围巾,正往空中升气球。这是最后一个气球,绑在气球上的条幅上面印着:“热烈欢迎兄弟企业领导前来指导工作”,黄二丫费了几次力,都没能升上去。气球明显充气不足,升到空中软不拉沓的,一点都没有欢迎的意思。她想再往里面充点气,可充气工吃早餐去了。黄二丫折腾半天,粉嘟嘟的脸上折腾出细密的汗。
田二小姐走过来,冲黄二丫发火:“干啥吃的,到现在气球还升不上去。”
黄二丫说:“气球太瘪,没法升。”
田二小姐说:“你想要多硬,节约成本懂不懂?”
黄二丫望一眼田二,田二今天打扮得格外抢眼,大冬天的穿一套天蓝色套裙,裙子刚刚裹住大腿,膝盖和小腿耀眼地裸着。田二小姐没围围巾,套装下的衬衣领朝外翻着,一颗蓝宝石显眼地趴在裸着的颈子上,高耸的胸前别出心裁佩戴了一枚蝴蝶状的胸针。黄二丫发现,田二小姐除过裆里没作特别记号,其他该给男人提醒的地方都提醒到了。
“看啥看,没见过咋的,快点准备。”黄二丫不久前下到公司制作部,算是自己找了份苦差事,田二小姐得意死了,有事没事总要找理由奚落一番。这阵逮着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二丫恨恨瞪她一眼,对田二她已忍到顶点,不想再忍了,还口道:“你能了你来做,张牙舞爪,给谁耍威风?”
“就给你耍,不服气呀,不服气你别升。”田二小姐挑衅地看着黄二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不升就不升,当我怕谁不成,告诉你田二,老娘想升就升,不想升一脚踹天上去。”说着话便奋力一甩手,“噔噔噔”朝宾馆大门走去。身后的气球突地飞起来,晃晃悠悠上了天。一阵风吹,气球拖着长长的条幅,像个巨型蝌蚪,到了半天里。
田二小姐急了,冲二丫背影喊:“黄二丫,球跑了,你不是说瘪着吗,咋一丢手就跑了。”
黄二丫头也没回,趾高气扬吃早餐去了。
恭迎在大门口的礼仪小姐让气球吓坏了,全都抬了头,直直地瞅着,不大工夫,“蝌蚪”不见了。
领导们一个个鱼贯而入,李木楠没想到,代表印刷厂签字的竟是郭春海。
刚坐上主席台,他便发现郭春海也来了。郭春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肥厚的嘴唇一努一努,坐在主席台下,远远地冲李木楠笑。
李木楠介绍完经验(他介绍的相当成功,林山写的材料朗朗上口,念到关键处他自己都感动了),市上领导讲完话,签字仪式正式开始。
郭春海大腹便便走上来,神情里满是胜利者的从容。他一点不在乎李木楠的惊讶和疑惑,对着记者的镁光灯,大笔一挥,将“郭春海”三个字写在精美的合同纸上,然后冲镁光灯笑了笑,扭头就往下走。礼仪小姐忙拦住他,示意要跟李木楠握手合影。郭春海转身瞟了一眼李木楠,把手伸过去。
这一刻,李木楠甭提有多难受。镁光灯下,他感到无数条毛毛虫在脸上蠕动,恨不得一把撕碎合同,扔郭春海脸上。改制来改制去,竟改出这么一个结果!
会议一结束,李木楠就想找林子强问个究竟。说好是让新任命的厂长杨光泉签的,怎么成了郭春海?还没等他找林子强,林子强已笑嘿嘿走了进来。
林子强身后,竟跟着他最不想见的一个人。
苏万财进来后一屁股坐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悠然自得。李木楠强压住心中的火,问林子强有啥事。林子强说老苏搞了一批配件,货已经拉来了。
“谁让他搞配件的?”李木楠脸上顿然没了血色。
苏万财欠欠身,故意大声说:“不是你说的吗,咋,忘了?”
“算了,拉都拉来了,怎么说他也是董事长老丈人,你我要是不同意,董事长怎么想?”
李木楠不只是惊讶了,直觉被人套在了套子里。两人走后,他立即给财务部打电话,这两天所有货款都不能付,尤其苏万财这边。朱部长在电话里汇报,苏万财的配件款已付了一半。李木楠惊问:“货才到,手续都没办,付的什么款?”朱部长说:“货两天前就到了,是林总批准付款的。”
李木楠扔下电话,半天透不过气。
他终于意识到,身边人出了问题。怎么办?
这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广场那座庞然大物——河化大厦的楼顶上,又飘起了一条长长的红带子。目击者说,红带子是一个像鹰一样的气球拖过去的,先在广场上空飞旋,忽高忽低,人们抬着望时,就见气球直直地冲楼顶飞过去,撞在了楼顶那根很模糊的旗杆上,有人听见了一声爆响,有人没听见。随后楼顶升起一团紫烟,真的是紫烟,目击者发誓说。那团紫烟后来变成一条蛇,盘绕着,舞旋着,冲向九霄云外。那条红带子却牢牢拴在了旗杆上。
围观者说,日怪,咋就那么准呢,天那么大,闭着眼睛也飞过去了,咋就硬往旗杆上撞呢。
完了!说不定那压根就不是气球,河阳城放了多少年气球,谁见过往楼顶撞的?那肯定是个…完了,这下又不知出啥事哩。
看见的人都后悔,恨自个为啥要抬头,为啥要看,没看见多好,也用不着担心,用不着胡猜乱想。唉——
狗日的气球!
老城里人黄风这天遗憾的没能作为围观者亲眼目睹气球撞楼的壮观场面。他病了。怎么能病呢?早晨起来都好好的,还在小院打了一阵太极拳。吃过早饭不久,头猛地一裂,像要炸开似的,后来是胸,闷得透不过气,他挣扎着躺到床上,就啥也不知道了。
二丫回来的时候,黄风正做噩梦,一只巨大的鹰飞向他家,叼起人就飞。好像就是刮大风时挣死在他家的那只鹰。鹰飞到半空时,他看见鹰嘴里叼着的不是大丫,不是二丫,好像也不是丫儿,但明明是从他家叼出去的。他使足了劲喊:“呔!”可嗓子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音。正急着,被二丫摇醒了。
黄风一把抓住二丫,抓得紧紧的。二丫说:“爸你发高烧,刚才还说梦话。”黄风问:“我说啥了?”二丫眼里忽然有了泪,嗓子也哽起来,“爸,你在梦里使劲喊,孩子,我的孩子——”
黄风别过脸,没让二丫看见眼里的泪。
二丫说:“爸我扶你上医院吧,你烧得太厉害。”黄风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一辈子没进过医院,没打过一针,偶尔有风寒肚痛的,就扛,实在扛不过去,找北关老刘中医开中药。
黄风想起来,身子没法动。二丫急了,吵着要打120。黄风摆摆手,沙哑无力地说:“你去找北关老刘中医,让他开服中药。”
二丫去了没多久,空手回来了,说,老刘中医死了,今儿一大早咽的气。
黄风目光直直的,躺床上不动了。
二丫赶忙打120。急救车呼叫着开到门口时,黄风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直直地瞪住二丫,二丫吓坏了,跑到门外,抓住大夫就喊:“快,我爸,我爸…”
大夫跑进来,黄风却在床上静静躺着。二丫怀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细一想,不会呀,分明看见他坐了起来,双手伸直,做飞的姿势。
大夫检查后,说不碍事,就有点风寒,打什么“急救”。口气分明是在怪二丫。
这一天的包工头子车光辉却是喜事连连,竞争激烈的电信大楼工程招标有了结果,河建集团以绝对优势击败来自省内外的六家公司,一举中标。中午他请招标小组的领导吃饭,老婆刘素珍接连打电话,催他回家,说是前子舅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