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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这药可是种给前方将士的呀。”白会长心事沉重地说。
“是啊,谁说不是这个理?若是种给贪官污吏,我还要涨租价呢!”说完,原又闷腾腾坐在了椅子上。
这当儿,就见年轻英武的仇副官一直盯着窗外,目光出神了般。县长孔杰玺朝外望了一眼,就见水家大院的三小姐水英英正提着马鞭,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她大约在南院待得不安稳,急着想到前面看个究竟,碍着刚才发了脾气,又不好意思进来。
县长孔杰玺收回目光,道:“亲家,我看也不要减半了,念在前方将士舍身报国的份上,你就少收一点。要是亏了你,有我这个县长当着,我在其他地方给你再找一点赚头,把你的亏欠补回来,你看这样行不?”
水二爷垂下头,心里犹豫着。亲家孔杰玺这个面子不能不给,青石岭虽说山高皇帝远,可毕竟归县长管着,这草场一年的课税,还有牛羊税,都是县府说了算。还有,早些年青石岭一带山匪出没,搅得院里上下没一点安宁,也是亲家孔杰玺跟凉州府合起手来,将山匪头子洪老五捉了,青石岭这才得以安稳。这个情,他不能不念。斟酌了半天,牙一咬道:“既然县长大人说了话,我也不好硬绷住不松口,四成,再不能少了。”
第二节
民国28年四月头上三位来客突然做出的这个决定,将平静的青石岭带入一场漩涡,此后若干年,以养牧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中药争夺战中。水家大院的祸福,因了这满山遍岭的中药而变得跟草原上腾起的雾一般令人无法看清。只是这一年的四月,精明老道的水二爷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
不只他没想到,怕是他的两个亲家,东沟的何大鹍还有平阳川的仇达诚,也无法料想水家会因此而走向一个接一个的灾难。
事实上,三位来客绝不是贸然闯进青石岭的。早在半年前,带着陆军长秘密指令的仇家远便已潜入凉州城,他名义上是教书,实则,暗中在替陆军长活动。陆军长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寻找一块适宜中药生长的地方,西安城的陆军长出生于中医世家,对中药,有着特殊嗜好,如今国难当头,药字第一,陆军长一心想在大西北建立一个属于自己掌控的中草药基地,这地方不但能生长出大批量的中草药,重要的是还必须要隐蔽,不能让外界知道。具体原由,陆军长不说,仇家远也不敢多问,他只能奉命行事。另则,陆军长还交待给仇家远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陆军长要他在半年内查清西北内地包括凉州的共产党组织,特别是跟西安那边的共产组织有来往的。至于查清以后怎么处置,陆军长没交待,但这不影响仇家远开展工作。眼下国共两党一致对外,自从西安事变后,西安一直是举国关注的焦点,也是全世界瞩目的地方。陆军长此番用意,想必有他的远谋深略,身为下属的副官仇家远,从来不敢妄自猜测,唯一能做的,便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事情办实办好。
跟陆军长有过一面之交的白会长是个充满血性的男人,他的祖籍在东北辽宁,五岁时跟着父亲到西北做生意,最后在凉州城定居下来。日寇的铁蹄践踏了东三省后,白会长一心想回到东北老家,投军报国,血耻除恨。正好陆军长派仇家远秘密找他,将建立中药基地的事相托于他。白会长当下拍着胸脯说:“我要不把这中药的事搞好,我就不配做东北人!”二人曾经有意将地方选在青风峡的东沟,那儿土地茂盛,气候温凉,极适宜种药。事情都快要定下了,仇家远突然提出要改在青石岭。仇家远的理由是,青石岭土地虽然不广,但紧挨着马牙雪山,雪山上有雪莲等名贵药材,岭下又有冬虫草,当参等天然药材,那辽阔的大草滩,更不知藏了多少名贵草药。再者,青石岭地形险要,人口稀少,而且以牧场做掩护,更符合陆军长的意图。白会长当然不便反对,仇家远怎么决定他怎么执行。不过,隐隐的,他感觉仇家远临时改变地点似乎跟他说的这些理由无多大关系,怕是仇家远心里,还有一层重要的原因没讲出来。
事情很快定了下来,水二爷跟孔杰玺等人达成了协议。第三天,一辆四挂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入青石岭,车上载来的,除了几大包种子和草药根,还有两个十分关键的人物。他们是陆军长从老家特意请来的药师,两个看上去跟农人分不出两样的老汉。两人一下马车,先是拿鼻子闻了闻,一个道:“这地方,空气湿润,鲜,能种。”一个顺手从草滩上掀下一把草,拿手里揉了揉,道:“地气足,雨水广,就怕太阳不够。”两人还说着话,水二爷已打院里走出来,提着马灯,一脸喜色地迎上来。
副官仇家远赶忙向两人介绍水二爷,互相客气中,就有人打院里出来,按管家老橛头的吩咐,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一卸拿到院里。十五岁的拾粮走在最后,他揣着一肚子心事,目光阴沉地冲暗淡的星空望了一眼,然后走向马车,从车把式手里接过鞭子,要把马车吆进后院。就在拾粮吁地喊出一声时,一道电光划过天际,跟着响出一声雷。这是四月里雨水较广的日子,老天爷隔三间五就要响几声雷,顺势就把倾盆大雨降下来。电光和雷声惊吓了长途跋涉后本已疲乏的骡马,只听得辕马长嘶一声,腾起双脚,就要惊奔。拾粮一个激灵,打昏昏中醒过神,刚要伸手拽马,就听天空中又炸出一声响雷。这声雷炸得实在是太骇人了,连水二爷也惊得捂了耳朵。已经惊起四蹄的辕马哪受得了,当下,扬起前蹄,咆哮一声。众人还在雷声的惊恐中没醒过神,就见马车已像崖上滚下的山石,哐哐当当远去了。拾粮让辕马带出一截子,重重地甩在草滩上,水二爷妈呀一声,刚要喊不好,就见英英已纵身飞出去,只在片刻工夫,疾如兔子的英英已飞至马车前,还未等众人在暗夜里看清什么,英英已一个腾空跃起,纵身打车后跃上马车,众人惊诧间,英英接连几跳,身子已稳稳当当骑在马上。驯服烈马是英英的绝活,这些年,她不知驯服了多少匹烈马。就连狂野无羁的白牦牛,她也一样让它听话。众人屏息间,就见辕马接连跳了几跳,最后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叫,有点沮丧地接受了英英的驯导。水二爷还在“啊、啊”的尖叫,失控的马车已掌握在英英手中。不大工夫,跑出去的马车沿着原路返了来,大雨落下的一瞬,水英英跳下马,望也没望仇家远一眼,只冲地上躺着呻吟的拾粮骂了句:“没用的东西。”然后趾高气扬进了院。
仇家远一阵脸红,他知道,跟英英结下的气,暂时是消解不开了。
英英驯马的场面,着实惊呆了两个外来人,也惊呆了躺在地上的长工拾粮。
水家大院陷入了忙乱中。
此时已是四月中旬,按时令,青石岭已错过最好的播种季节。但两个药师说不要紧,中药不比庄稼,不那么太挑季节。况且青石岭是难见的二阴气候,热得缓,冷得快,地又是黑土,肥得流油,四月里栽种应该再好不过。按节气下惯了种的水二爷却一点不敢轻松,生怕三耽搁四耽搁把到手的这么一笔好买卖给砸了。所以还未等两个药师定下准日子,就早早打发老橛头到东西二沟挑劳力了。这天正午,水二爷陪着两位药师打岭头上转回来,刚进了院子,就听水英英在后院里教训人。撵过去一看,见被英英训斥得不敢抬头的正是拾粮。一问下人,才知是英英要出门,安顿拾粮把马鞍备好,等她提着鞭子要牵马时,见自个的坐骑枣红马还光不溜秋地在马厩里吃草,懒洋洋的姿势一点看不出是要出远门。水英英当下发怒,责骂起拾粮来。拾粮刚争辩了一句,水英英啪地一甩鞭,照准拾粮的脖子就甩过去。水英英鞭上的功夫了得,副官仇家远到现在脸上还留着伤疤,说话时嘴还在痛。这一鞭子,拾粮脖子里便多了一道血红,疼得他想嚎叫,又不敢张嘴。水英英不解气地骂:“你个猪一样的东西,叫你犟嘴!”
水英英喝叹着让拾粮快快备马,拾粮倒地上起不来,水英英以为他在反抗,越发动怒,一脚将拾粮从马厩里踢出来,骂声,比鞭子还响。下人们知道三小姐最近脾气不好,见谁都烦,稍不留神,鞭子就挨自个身上了,所以全呆在一边,不敢帮拾粮的腔。水二爷撵进后院时,拾粮身上已挨了五六下。哟嘿嘿,这丫头疯了,她那一鞭子,马都挨不住,就这么十五、六岁的一个娃,居然给了五六下!水二爷心里叫唤着,扑过去,一把夺过英英手里的鞭:“你个心比狼狠的,这是人哩,不是任你撒气的牲口!”水英英一歪鼻子,顶撞道:“谁叫他犟嘴,不长记性的东西,欠揍!”
水二爷撇下女儿,就要心疼地往起搀拾粮。拾粮挣开水二爷的手,抹把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进了马厩。
拾粮不备马,是有缘由的。这段日子,水英英反复无常,忽一阵子,像个没事人似的,上院后院,跑来窜去,比谁都快活,像是早把仇家二公子做下的那件伤心事忘了。水二爷刚要高兴,猛又见她丢魂落魄,要么,钻进自个南院不出来,要么,就撵得鸡飞狗上墙,惹得一院不安宁。水二爷想,这娃还没缓过劲来呢,就私下叮嘱拾粮,若是小姐安顿备马,一定要想法儿阻拦,最好能弄得她出不成门。水二爷担心,疯疯癫癫的英英会给他惹出更大的麻烦来,眼下他可没时间再操心她。拾粮是尽了心,谁知反招来一顿鞭子。
父女俩正在后院争吵,就见副官仇家远走进来。仇家远这一天没陪着两位药师去岭上选地,而是独自去了姊妹河边。四月里天暖地热,马牙雪山的积雪开始融化,加上天爷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姊妹河水暴涨,一河的水汹汹涌涌泻下来,煞是壮观。
看见父女俩斗嘴,副官仇家远凑热闹说:“你俩这景致,看起来真不像父女,倒像是一对冤家。”
“闭上你的嘴!哪里冒出来的野狗,再敢犟嘴,我一样打!”水英英恶恨恨地甩给仇家远一句。
副官仇家远笑僵在脸上,半天缓不过表情。这次到青石岭,也有半月时间了,半月里他做了不少努力,包括当时拿走的银子,也如数还给了水家。原想水英英会原谅他,会跟他和好如初,哪知……算了,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仇家远安慰着自己,悻悻离开后院。
劳力说到就到,眼下正是籽种全部下地等着苗旺了薅草的农闲季节,东西二沟有的是闲人。管家老橛头精挑细选,挑了二十个壮劳力,外带着一个来路。看见斩穴人来路的一瞬,水二爷目光复杂地一动,心想他不会也是跑来种药的吧,扔下一个傻子跟将要断气的女儿,他就能跑出来?正诧异间,就听斩穴人来路颤惊惊叫了一声二爷,道:“我也想种几天药,不知成不?”
“你——”
水二爷一脸困惑地将两道子目光对在斩穴人来路脸上:“你种药,来路,你种药?”问完,水二爷又笑了,他早该想到,来路是不会放过这挣钱机会的。“二爷放心,家里我已安顿好了,让坡下的二婶子替我照看些日子,种完药挣点闲钱我就赶回去,不伤事儿的。”
“你——”水二爷叹了一声,收回将要说出的刻薄话,也没点头,也没摇头,满腹心事要往外走。没走几步,回头跟老橛头交待:“过一会儿,带他到上屋来。”斩穴人来路跟着老橛头来到上屋时,水二爷正在跟副官仇家远说事。
很短的日子里,水二爷已经跟仇家远化解了矛盾,不是说他不记仇,关键是他识时务。仇家远是谁?是西安城陆军长的副官,是县长孔杰玺和商会白会长的座上客,还是种药这件事的总指挥、总头目。水二爷当然不能拿当初对待平阳川仇家二公子的态度对待他,在他眼里,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早已不存在,现在活跃在他家的,是穿着军装挂着盒子枪说话吆五喝六威风八面的仇副官,这样一个人物,他水老二当然不能慢待,更不能跟他过分纠缠以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事情都过去了嘛,银子人家还了,还加了息,赔情话人家说了一大筐,你再板个脸,不就显得你小家子气了不是?”这是他劝女儿英英的原话,可惜女儿英英固执得很,听不进去。
听不进去没关系,只要他水老二听进去就行。这个家,现在还是他水老二做主的嘛。
水二爷贼贼地笑笑,一点不觉得跟仇家远仇副官套近乎是件丢人的事。
副官仇家远更是另一种气概,你一点看不出他曾经跟水家有什么瓜葛,更看不出他跟水家有什么亲戚关系,说话做事,完全是公家人的口气,该命令的地方命令,该商量的地方,放下架子主动跟水二爷商量。让人觉得,他一穿军装,就把先前那个教书的仇家远给穿没了。
这阵,仇家远就跟水二爷商量。
仇家远说:“地选了,人定了,要赶在半月内将药材种下去。”
水二爷说:“种药的事只管交给药师和管家,你一个副官,犯不着为这些事操心。”
仇家远听了满意,不过他又道:“赶明儿把晒药的人也招来,这两天太阳不错,我看晒药正好。”
水二爷说:“这事我会跟管家交待。”
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仇家远才说:“我明天去找孔县长,让他把各地收的药材送过来。接下来,我们要忙一阵子了。”
水二爷呵呵笑着说:“忙不怕,生成个庄稼人,哪能不忙?人这一辈子,就怕不忙。”这话带着哲理,仇家远似乎不太感兴趣,他现在脑子里除了中药,怕再没别的。
仇家远跟水二爷说话的时候,管家老橛头跟来路候在上房外,仇家远刚出门,老橛头便走进去说:“东家,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吃粮的呀,我咋瞅着他不地道?”“嗯?”水二爷的目光对住管家。
老橛头往外瞅了一眼,见仇家远进了后院,才踮起脚尖对着水二爷耳朵道:“东家,我咋听说他在河边跟不三不四的人碰头?”
老橛头这句话像一盆凉水,泼了水二爷一头。
“有这等事?”水二爷警觉地竖起眼,也不管来路在场,当下就问这话是听谁说的。管家老橛头一向对队伍上吃粮当兵的人没好感,他惟一的儿子那年抓兵,竟给稀里糊涂抓了去,等水二爷三找人四找人打听到信儿,你猜咋?儿子半路上逃出来,竟让队伍上带兵的活活给打死了!此后,但凡有当兵的来,不管是官还是兵,他都一概报以仇恨。
“事情真着哩,东家,我是在去东沟挑人时听冷中医说的。”
“冷中医?”水二爷越发警惕了,冷中医向来不是一个胡说八道的人,他在沟里的威信,怕是仅次于水二爷。
一旁默立着的来路不知犯了哪根神经,突然就插话:“二爷,不是我多嘴,那天我在河边砍柴,也见过这个人的,好像跟平阳川的疙瘩五他们在一起。”
“疙瘩五?”水二爷的脸忽就黑下来。这疙瘩五不是别人,是平阳川有名的土匪混六子的后人。过去混六子吃土匪这碗饭,没少扰过青石岭,出嫁大梅的前一夜,他还带人闯进来,差点将大梅……后来混六子在平阳川吃了黑枪,把命丢了,但他儿子疙瘩五又迅速红起来,很快成为方圆百里最混帐的一个东西。
水二爷闷声想了一会,这事比不得别的,要是仇副官真跟疙瘩五搅混在一起,往后这日子,可不得安闲。可事已至此,水二爷也不想怕,不能怕。兵来将挡,水来土堵,凡事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他咳嗽了一声,想把老橛头和来路带给他的惊慌咳掉。谁知来路惦着种药的事,按捺不住地先给问上了。
水二爷只好道:“来路,不是我水老二心狠,这种药的事,真不是你干的,想想你那屋,能让人放心?”
斩穴人来路最怕二爷说这话,一听,哭声就给出来了:“二爷呀,你就行行好,给我来路一条活路吧。来路要是再挣不到点钱,日子,可真就搁土崖头上了。”水二爷轻轻一笑,他知道斩穴人来路是个会说软话的主儿,日子搁土崖头上,穷是真,苦也不假,可真要让来路把日子搁土崖头上,怕是天爷往后不打雷哩。这来路,是个能把一座山背起来走的人哪!二爷心里,忽就涌上一层悲,对来路的悲,对丫头拾草的悲。要说,别人的日子他不清楚,这来路,清楚着哩,清楚得很。唏嘘了一阵,道:“回吧来路,原回你的西沟去,药,不种了,缺啥,差啥,跟管家支个声,拿去就是了。”
“使不得呀,二爷——”
若不是管家老橛头拦挡得快,斩穴人来路扑通一声就给二爷跪下了。“使不得,二爷,万万使不得,我来路一辈子,就怕个别人施舍……”
“来路!”二爷恨毒毒喝了一声,又觉自己声音重了,缓了口气道:“算了,你这号死脑筋,一辈子,怕就是土里刨食的命。”
药说种就种。
青石岭上好不热闹,不只是热闹,简直就像换了个世界。对种药的新鲜加上水家许诺的银子,让人们一下对青石岭充满了神往。站在山巅上,每个人的眼都是发着光的,那是对银子的光,对神秘中药的光。两个药师按水二爷的吩咐,各自挑了人,按事先计划好的地,开始忙碌了。望着山上突然热闹起来的景儿,水二爷捻着胡须的手忍不住发出一阵快乐的抖,对种药,水二爷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这打算,一半露在明处,一半,牢牢地藏在心里。
“孔杰玺,你这是往我水家门上栽摇钱树啊——”
水二爷阴阴地发出一片子笑。
还没笑完,猛听山洼里响出一声,抬头一看,见是丫头英英在追野兔,狡猾的野兔逃脱了她的追踪,气得英英拿炮肚子冲远处的羊发泄哩。
这丫头,啥时才有个正形!
第三节
水二爷心里抱怨了一声,将目光扯得更远。山洼里,受惊的羊群像是突然散开的云,一下就把山野给弄得丰盈多姿,几朵云晃晃悠悠的飘着,像要掉下来,却又把更虚幻的景致染给山野。这青石岭,真是一块福地哟!水二爷望了几望,心里,对这片土地就感激得要掉热泪了。
白日的喧嚣过后,夜晚便不声不响地来了。一到夜晚,水家大院便成了另番样子。
后院里早已安静,种了一天药的人们喝完糊糊早早就躺草铺上睡了,斩穴人来路却睡不着。他刚打儿子拾粮那儿来,儿子拾粮夜黑里睡马厩边上的草棚里,添草喂料照管牲口方便。来路原想跟儿子说上一会话就能睡着,没想,一躺到草上,心就给活跃了,身子,也跟着活跃。翻了七八个身,还是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听风。青石岭的夜风跟西沟不一样,西沟的夜风是哑的,空的,瘜着肚子的,这青石岭的风,就鼓鼓的,实腾腾的,真有个风的气势。风吼得来路心里一鼓荡一鼓荡,白日里的劳累连同夜黑里的孤单全给荡没了,剩下的,就是那个活生生的希望。
希望。
来路翻起身,出了专门为种药人搭的草棚,又往马厩那边去。儿子拾粮也没睡,睁着双眼望天,一听爹的脚步,腾地翻起来。
“咋不睡?”
“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喧喧。”
“嗯。”
父子俩盘盘腿儿坐下,又喧。就听来路说:“娃,这个机会不能放过,你想想,再想想,人经几辈子,谁听过药能种?可真就能种,哟嘿嘿,白日里那个种药的架势,可喧腾哩。”来路脸上漫上一层神往。尽管夜很黑,那层红润润的向往,还是把儿子的心给照亮了。
“爹,我想了,明日个我就跟东家说。”
“不成,娃,我思前想后的,这事不能跟东家说。”
“咋?”
“娃啊,你年岁轻,对水东家,你还嫩着哩。爹问你,这挑来的二十个人,你看出什么了?”
拾粮思谋了一会,摇摇头。
“没看出是不?爹告诉你,这二十个人,甭看一个个壮头壮脑的,身子骨结实不假,气力也比你我要好。可你想想,再想想,这二十个人,缺啥?”
“缺啥?”拾粮紧跟着问。
“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是这性子,改不了。遇上事不要急,要想,要动上脑子想,要往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想。”
拾粮就想。想着想着,忽然一声:“爹,我晓得了!”
“悄点声,看你,又犯毛病了。”来路慌忙捂了一下儿子的嘴,松开,道:“跟爹说,晓得啥了?”
“他们,他们,都是不拿脑子过日子的!”拾粮兴奋地说。
“对了,娃,对了,对得很。你当水东家挑的啥,还真就像管家说的,在挑力气?不,他是在挑脑子,这二十个人,合起来,没水东家半个脑子,他要的就是这个。”
“为啥?”拾粮尽管想到了,可让爹一说,又给犯惑了。
“药!娃,道理就在这药上!你想想,水家拿啥发的财?大烟!凭啥他就能发大烟财?二爷精啊!全古浪县,就他能把大烟种子弄来,就他能想到在青石岭种大烟,不发,由不得。现在你该明白了,他为啥要挑这二十个人。”
拾粮默了好久,终于说:“爹,我明白了。”
“还有一个道理你没明白,水东家为啥不让我种药,为啥宁可拿钱打发我,也不让我跟着种药?娃,甭看你爹穷,穷的是日子,不是脑子,水东家,是在防我啊——”
“哦——”拾粮重重地哦了一声。
瞬间,他心里便涌上一层对爹的敬重,对爹的佩服。爹是把日子过穷了,可这能怪爹?若要是摊上别人家,怕是,日子早搁土崖头上晒着冒烟了。一家四口能活到今天,全亏了爹有脑子啊——这一夜,父子俩就这样相对而坐,直把默如死水的夜给坐亮堂了。
第二天,正在抢种药材的狼老鸦台上就出了意外。
狼老鸦台是青石岭最大也最肥的一块地,到现在还没种,是因水二爷突然心血来潮,要在这块地里种青稞。水二爷年前去了趟凉州城,喝过那儿的青稞酒,味美醇厚,忘不掉。就想在青石岭开家烧坊,自个酿酒喝。青稞下种晚,要等四月底才下种。没想,两位药师一眼就瞅准这块地,非要先在这儿种。水二爷只好把开烧坊的计划先搁置起来,毕竟,中药的诱惑要比烧坊大得多。
这两天,水二爷推掉身上所有的事,寸步不离地跟在两位药师后面,嘴上说是一心心照顾,其实,他的诡计只有他知道。五对黄牛套着五张犁,五头骡子拉着五架耙,在两位药师的引领下,一字儿摆开,狼老鸦台一下就火热了。水二爷一身粗布衣裳,一双圆口子布鞋,头上,还煞模煞样裹了块羊肚子手巾。他亲自扶着一张犁,牵绳套的动作,吆喝牛的劲儿,活脱脱一个牛把式。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药师一双手,看他咋个插根,咋个细埋。隔空儿,还要停下来问上句:“这药,咋不向阳栽啊?”药师嘿嘿笑笑:“啥向阳不向阳的,这么肥的地,这么足的水份,不管咋栽下去,都活。”水二爷狐疑地盯药师一眼,知道他在说假话,心里默默记下了,嘴,却很不在意地说:“日他个天爷,这种药,比种草麻缠多哩。”接着,冲天一嗓子,吼:“年年有个三月三,三月三,打发姐儿们去绣牡丹,牡丹好绣看花难,看花难。花儿呀,绣在了个水里边……”
这天正午,叫刘喜财的药师正在弯下身子仔细拨弄一支黄芪,猛觉一阵肚痛,这痛像是事先埋伏好的,专等这一刻发出来。刘喜财起先没在意,只是拿手顶了下肚子,接着又埋下头,想把那根黄芪埋好。结果,那痛就在肚子里炸开了,刘喜财一个跟斗栽地,爹呀娘呀的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