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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里路上寻烟来,但见洞中有姻缘……”
“混帐!”
冷不丁让人打断怅望,水二爷一肚子的怒气全给冒了出来,就在他张口想骂第二句时,头顶上忽然一黑,一个黑影儿晃晃悠悠地遮挡了雨后钻出的太阳。“鹏——”
水二爷颤悠悠叫了一声,叫眼官的蛮婆子惊了好几惊,她明明望见是一团青烟么,咋给到了坟上,突地就变成了鹰?不过,她脑子就是快,还在水二爷恍惚间,手里的三才板又响了。“天上太阳明晃晃,地里庄稼汗汪汪,要问衣路有多长,坟里还得把人葬。”叫眼官的蛮婆子绝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爷一楞神的空,她便明了,这两座坟,必是一老一少,老者过不了四十,少者过不了二十。按坟的排向,应该属于娘儿俩。少者的坟上土还是新的,那些个被老鼠打出的洞,忽然间就让她开了天眼。
天眼一开,主意便来。
等她再次走进水家大院时,水二爷就杀鸡宰羊地招待起她来了。
叫眼官的蛮婆子那一天是一举两得,第一,她为冤气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条路:给亡儿娶妻。一座孤坟守着孤儿寡母,老的闭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时没成人姻,亡后再举阴亲。第二,她告诉刘家,魂是找不回来了,也没必要找,天意。青烟幻成鹰,这丫头,心高着哩。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上辈子就是个孤魂,这辈子,还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两家,叫眼官的蛮婆子挣得满当满回去了。走时,果真没拿一碗米,一把面。骡子上驮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钱的物什。
难题留给了水刘两家。一家的丫头要亡,救不下,冷中医也这么说,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儿要娶,阴亲,赶在落气前抬进门,圆房后等天亮,天一亮,一对人儿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头,正合适。偏不。叫眼官的蛮婆子走时,把话说得响响的:“八字不合,万万成不得,另谋。”
这一谋,就谋到了西沟来路家。西沟来路的丫头拾草也是个病秧子,按冷中医的说法,应该活不过一年。
五糊爷来来往往,说的就是这门子亲。
转眼间,拾粮到院里已有一月光景。这一月,拾粮过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长工跟短工不能比。两个财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儿,各是各的拿人法儿。想要挣口长饭吃,拾粮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粮内心里不怕这受。
月末这一天,拾粮正在草滩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头让他暂时顶几天。空旷辽阔的大草滩上,拾粮正在专心致志练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领,羊在草滩上跑起来没个野,你想拿双腿撵,非把你挣死。练好了炮肚,照准头羊一石头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来了。拾粮看见过老羊倌甩炮肚,那准儿,一甩一个神。有天他惊见三小姐也拿着炮肚,照准山崖上的一只鹰就甩,天呀,差点就给打着。
这三小姐,在拾粮心里越来越像个魔。
拾粮模仿着老羊倌的样子,正要甩,突然就有声音说:“你妹妹拾草要嫁到水家来。”
拾粮一惊,手软软地垂下来,炮肚里的石头,愣了好几愣,“当”一声落在了草滩上。
7
之前,拾粮耳风里也听到些关于妹妹拾草的事,对那些个骇死人的传言,他不信。满嘴里胡吣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么狠心?再说,我家草草那么好,老天爷能收她?不能!
可这些日子,拾粮犹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听到的,看到的,还有隐隐感觉到的,好像都不大对劲儿。这个心细的孩子,打五糊爷领着他上路的那一刻,心里就多了几层想,他实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长工比挑女婿还挑得仔细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会瞅上他?莫非——这下,拾粮终于信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头的外甥,一个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
“等着吧,拾粮,等你家拾草抬进院,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三猴子说完这句,撇下拾粮,扯开他的驴嗓子,喊破天爷一样吼起他的小桃梅来: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花灯一串明呀小妹妹散散你的心二月里的桃梅花呀龙抬头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楼彩楼万丈高呀小妹妹小心闪坏了腰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江南路好远呀小妹妹搭个火轮船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黄瓜黄瓜大的大呀小妹妹小的才开花三猴子的声音喊得能把天裂开,拾粮耳朵里,却啥也听不见。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里,拾粮猛就怪惊惊呜嚎了一声。那声呜着实子怪,不高,也不低,轰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劲儿为同伴发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闷腾腾的呜嚎。又像是一头公牛在向群狼发出攻击时的那种响,嘶哑,郁愤,却又不可阻挡,暗含着震彻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让这一声呜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张大了嘴巴盯住拾粮。草滩也让这声呜给震住了,瞬间没了声息,仿佛,那一声呜,能遮天蔽地。
草滩上怕的就是这声音。
猛地,三猴子看见,一向老实巴交的新长工拾粮突然学犍牛那样将眼瞪了几瞪,头美美地冲天空中牴了几下,一扬蹄子,跑了。
他丢下幸福的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里说一声,就跑了。等三猴子醒过神,那瘦弱的黑影儿已消失在茫茫草滩上。
这个下午的来路心情有点好,东沟那边又死了人,事主家刚刚给他磕过头,请他去东沟斩穴。沟里一死人,斩穴人来路的心情就能好起来,他这门手艺,还没被人忘掉。东沟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在桩桩事儿上记得他。斩穴人来路拿着铁锨,正要出门,院门突然就让拾粮给撞开了。
“娃,你不放羊哩么,咋?”
来路一脸惊,他被儿子拾粮突然闯回来的样子吓坏了。
“不,不啊,爹——”拾粮猛地拽住爹,沉腾腾喊了一声。
这个下午,西沟这座篱笆门掩起的小院里,真正演了一场伤心戏。来路先是左抵右挡,不让儿子把话问出来。拾粮哪里肯,双手死死地抓着爹的胳膊,就一句话:“草草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岭?”
来路惶惶的,面对瞒了一年的儿子,有点抵挡不住了。脸色紫着,黑着,涨红着,熄灭着,一波儿一波儿地涌过浪,最终,一把推开儿子,腾地就给抱头蹲到了地上,哭扯着嗓子嚎道:“拾粮你个狠心的,你把爹往死里问哩。”
登时,拾粮清楚了,明白了,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给已经死去的宝儿!
“草草呀——”拾粮叫喊着,扑向窑洞。窑洞门晃了几晃,拾粮一头给栽倒了。
这一天的来路家,着实子撕心裂肺。五糊爷闻讯赶来时,就见父子俩一个爬在院里,嚎天扯泪。一个,抱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两股子清泪河水般流。就连傻儿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里恓恓惶惶地抹眼泪。
“做啥哩,做啥哩,你们这是做啥哩?”五糊爷想安慰,却被眼前这景儿弄得又酸心又难肠,劝着的人停下劝,陪着一家人流起泪来。
流完,五糊爷掰过拾粮的肩:“娃,你坐下,听五糊叔跟你说。”
“我不听,我谁的话也不听!”
“娃,你得听!”
到了此时,五糊爷也不想瞒谁了,事情到这份上,再瞒还能顶啥用?水家那边已发了话,改天择日拿人。水二爷把话说得很是响当,他水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没用,既冲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水家花钱要花个明白。
这主意真是损得很,也不知哪个挨天刀的出这损主意。把个活人抬过去,跟坟里的魂灵儿拜堂子,闹新房,还要圆满七天的房,上下见血红,最后伴着一声鸡叫,双双去坟里过日子。人世上,何时听过这等的事儿?可水二爷偏是能说出口,还要他保证来路家不翻供,一切按水家的规矩来。天爷,到了这份上,五糊爷也不捂了,不盖了,横竖就按水家的意思说出去,他自个也能解脱些。
说出去。
“不呀,五糊叔——”拾粮的头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来路听见这一声,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白费了,甚至,这一辈子的奔弹,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来路!”五糊爷喝了一声。“哭哩喊哩顶用哩,不活,你给谁不活?碰死就势大了?咋就不听劝哩,好话说了一窑洞,咋个就听不进去?”
哭嚎声慢慢弱下来,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爷突然就像天爷那般伟大,一下就把这院的苦难给撑了起来。
“来路,拾粮,都听好了,话,我只说一遍,主意,最终还是你们自个拿。这人,横竖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谁走这一步?青石岭那头,你们不嫁,嫁的人多,排队哩,挤门哩,你们想好了,错过这个门,可就没这个店,我五糊,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话搁到明处,事摆到理处,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头给我个话。”
说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扑,生怕再蹲下去,自个就要先反悔。
唰一下,静了,真静了。
绝望的静中,炕上死睡着的拾草仿佛扑腾了两下,猫似的,冲拾粮发出一声弱小的叫……拾草得的是怪病。三年前娃还好好儿的,水灵灵一张脸,谁看了也说俊俏。这个家,就因了这张俊俏的脸,一下生动了。三个光棍合着奏出的无奈,让这一汪儿水一漾,变成了活生生的浪朵儿。都说来路有福气,养下个好闺女,长大了,准是一棵摇钱树。来路自个也信,摇不摇钱的他且不管,屋里有了草草,这暖暖的气息,香喷喷的味儿,都让人觉得这才像个家。谁知,突然的一场横祸,就把这窑洞里的美好和宁静给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一个太阳很毒的正午,丫头拾草按爹的嘱咐,去东沟桥头三野地锄豆子。三野地是东沟财主何大鹍的祖传地,何大鹍念在来路给他爹斩过一口好穴,让老何家风水不断,就在地里给来路踩出五步,算是赠了他。来路靠着这五步地,种些豆子或山药,也算个贴补。最好的时候,还收过一石粮,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值一个短工一年的工钱哩。来路很感激何大鹍,对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从不许地里有个草星儿。豆花开败豆秧儿疯长的时候,天降了一场透雨,把满山遍野的豆麦淋得绿油油的,谁都相信这是一个大丰收的年景。来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着拾草去地里看,说豆长草也长,草欺豆儿荒。
湛蓝湛蓝的天空下,十一岁的拾草手拿铲子,站在绿油油的豆地里。六月的青风峡是它一年里最美的时节,绿色从四面涌来,将峡谷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阳光和雨露召唤出来的各色山花,更是山鸟一般鲜活着人们的眼睛。十一岁的拾草被这满眼的秀色牢牢抓住了,这个自小没娘的孩子,生来却对花啊草的有一种同影相怜之情。往往,她会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里溢着荧荧的光儿,心儿扑扑的,恨不得将这些脆弱而娇嫩的生命搂在怀里。这个正午,她更是表现出少有的痴,甚至有点舍不得拿手里的铲子冲那些雨后冒出的新芽儿下手。她在地里弯腰锄一阵,就会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红头巾的那张嫩脸,水扑扑儿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扑向远山峻岭处。
突地,山顶上跃出一点一点的白。那白像是有人藏在山后甩出来,甩到这一山的绿中,煞时便让山变了颜色,也让山坡下的人变了心境。果真,拾草的眼让那白抓住了,那白带着生动,带着俏皮,来了就往绿深处扑,就往绿怀里钻,就要把绿变成自己的。拾草连惊了几眼,就发现山巅早已不是刚才的山巅,山巅让那连成片的白搅得流动了起来。
拾草盼着的时候终于到了。
还未等羊倌三憨爷显出身,拾草双手已卷成喇叭,冲山巅喊:“桃梅,三憨爷,桃梅——”
羊们惊讶地眯起眼,冲山坡下望,见是十一岁的拾草,甜甜地一咧嘴,吃草去了。
白的尽头,山巅跟天的连接处,羊倌三憨爷最后一个跃出来。这是个一辈子跟在羊后头的人,仿佛,他是羊群中最老的那只羊。人刚显张脸,唱声,已滚到了山底下。果真是桃梅。
五月里的桃梅花五呀端阳我和我的小妹妹过呀端阳雄黄高升上呀小妹妹边喝边喧谎六月里的桃梅花热呀难当我和我的小妹妹缝呀衣裳缝外蓝单衫呀小妹妹小妹快穿上山坡下,豆地里,十一岁的拾草早已按捺不住,接上嗓子,就唱。
七月里的桃梅花七呀月七天上的那个牛郞会呀会织女牛郞在河东呀小妹妹织女在河西八月里的桃梅花月呀正圆我和我的小妹妹把月呀赏月儿实好看呀小妹妹我陪着你看……“拾草——”
“三憨爷——”
一老一少,隔着山坡打起了招呼。
第二章 种药
第一节
民国28年四月头上三位来客突然做出的这个决定,将平静的青石岭带入一场漩涡,此后若干年,以养牧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中药争夺战中。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变故,西沟来路家十四岁的女儿拾草,就要顶着红盖头体体面面嫁到青石岭家财万贯的水家。日子都已说好了,水二爷甚至打发管家,四下张罗着置办过喜事的一应物儿了。偏是,在这节骨眼上,古浪县城的县长孔杰玺带着两个人,来到了水家。
古浪县县长孔杰玺是一个多少有点神秘的人,之前,他跟水家也算有点来往,因为仇家的关系,面子上也互称亲家。水二爷对这个人,说不上亲也说不上远,来了,当贵客一般招待,走了,也不当啥皇亲国戚的惦着。只是,这两年,因为水二爷跟仇家的关系毛毡上结了层霜,水二爷跟孔县长,来往也不那么勤了。县长孔杰玺这一趟到青石岭,显然是有重要事务的。刚走进院子,还未及水二爷亲热地打出招呼,他便手一摆,压低声音说:“屋里说话。”
进了屋,孔杰玺向水二爷介绍道:“这位是凉州商会白会长,这位,是西安城陆军长的手下仇副官。”
水二爷这天有点眼花,按说,跟在县长孔杰玺后面穿军装的这个年轻人,他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偏偏这天,他没认出。等县长孔杰玺介绍完,他要跟那位年轻的军官打招呼时,才蓦地认出,这不是……“你个王八羔子,还敢到我水家来!”水二爷一个蹦子跳过来,指住仇家远鼻子:“仇家娃子,你好歹毒啊,偷我的银子,骗我的女儿,你个没良心的,我……”水二爷胸腔里的火熊熊燃烧,一张老脸早已变形,他四下寻找物件,想击碎仇家远那颗藏在军帽里的头。
仇家远出奇的镇定。这天的仇家远跟一月前的仇家远简直判若两人,如果说一月前他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孩子的话,这一天,他的威严,他的镇定就让所有的人刮目结舌,丝毫不敢有小看他的意思。水二爷骂他的时候,他微微笑着,像是水二爷的愤怒跟他毫无关系,等水二爷骂完,跳院里抄起一把铁锨朝他劈来时,他轻轻扬起右手,只那么一挡,就将水二爷的杀气挡了回去。一院人的惊讶中,县长孔杰玺发话了:“二爷,那件事怪不得他,等一会,我再跟你做解释。”
“怪不得他?这个王八羔子,他差点要了我家英英的命!”水二爷再次抡起铁锨,但却少了劈下去的勇气,嘴里吐着白沫,只是骂。仇家远也不还嘴,保持着一个军人的风度。他良好的风度还有那身笔挺的军装吸引了院里所有人的目光,人们对他发出啧啧声,就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拾粮,也悄悄凑过来,站在人群外,冲他投去敬仰的目光。
就在水二爷快要骂够的时候,一声鞭响飞来,众人的惊诧里,三小姐水英英的声音到了:“哪来的野兽,给我轰出去!”众人还在楞怔,就见那声鞭不偏不倚打在了仇家远仇副官脸上,清脆而又尖锐的鞭声过后,仇家远那顶象征着威严和权力的军帽腾地掉在了地上,再看他的脸,刚才还泛着英气透着容光的年轻英俊的脸瞬间变成了酱紫,一道红绺子在鞭梢的印迹里迅速腾起,并向四周扩展,很快就将那张脸变得丑陋。仇家远不得不抬起手,捂住那块火烧火燎的地方,目光抖抖地望住才从草滩上回来的水英英,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没敢,身子往后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小步,藏在了县长孔杰玺后面。
县长孔杰玺也怕水英英,知道她这关才是最难的,就在他尝试着想用同样的话来劝说水英英时,水英英的第二鞭到了,这次甩得更准,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仇家远的嘴巴还有两个脸蛋绽开一道血口,血先从嘴里流出,接着是左脸,尔后,右脸也开了花。有人吁了一声,县长孔杰玺寻声望去,见发出吁声的是长工拾粮。紧跟着,拴五子几个也笑出了声,他们的笑里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县长孔杰玺觉得场面有点失控,咳嗽了一声:“我说诸位,今天我们有要事在身,能不能先回避一下,容我们把正事说完?”
水英英一把拨拉开众人,虎视眈眈逼向仇家远:“银子,我家的银子呢?”仇家远早已没了刚来时的那股威风,尽管他还穿着军装,但军人的英气和霸气早让水英英两鞭子打掉了一大半。他也想努力抖出一点副官的威风来,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毕竟,他现在是堂堂西安城陆军长的特派员,身份已跟以前大不相同,可一触及水英英的目光,脖子立刻又缩了回去,两条腿还不听话地发出一大片抖。这是很扫兴的一件事,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仇家远对此都耿耿于怀,认为自己一生中最该风光最该出彩的时候没出上彩,让霸道刁蛮的水英英给搅了。水英英又质问了仇家远几句,仇家远不知是不屑回答还是不敢回答,反正,水英英问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是投向远方的,中间收回过一次,也只是在拾粮脸上匆匆一扫,就又投向了远处。
县长孔杰玺凭着自己一张巧嘴,终于将水家父女的怒气暂先压下去。水二爷答应他,这事先放着,不提,日后再算帐。水英英也耍够了威风,觉得再耍下去,就让人笑话。况且,仇家远今天的出现,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一开始她是控制不住自己,觉得一肚子委屈还有怨气必须发泄出来,后来她冷静了,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再后来,她眼里就有了水,有了光,这水,这光,都是因为仇家远的特殊身份,还有那身军装。
他穿上军装蛮好看的,比起以前见过的那些兵,不知道要英武上几十倍。这是水英英往南院去时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想法。想法一出,水英英的脸蓦然就红了。院人被喝退后,屋子里的几个人终于说起了正事。
话头先是由白会长拉开的,白会长并不知道水家之前发生过什么,更不知道仇副官跟他们有什么过节,他认为,今天的水家有点欺负人,不只是欺负仇副官,就连他跟县长孔杰玺的面子,也一同剥了。白会长毕竟是白会长,这种场面,他还是能从容应付。上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后,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道:“兄弟这趟来,不瞒二爷说,是有事相求。”
“哦?”水二爷抬了下眼,狐疑地盯住白会长。
“是这样的,二爷”。白会长一副干练作风,快人快语就将事儿说了。
原来,仇家远这趟到凉州,还是奉西安陆军长之命,为前方将士寻找药材。白会长说:“眼下日本人在我中华国土兴风作浪,攘我半壁河山,我国军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誓保国土不破。日寇铁蹄所到之处,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眼下虽说我西北大地相安无事,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等白会长说完,水二爷紧张地问:“你们这趟来,不是又冲我要银子吧?”
白会长笑笑:“这倒未必,银子的事我们商会还是有办法,不过,这趟来,的确要麻烦二爷一档子事。”
“啥事?”
“商会想借你的水家大院还有大草滩用一用。”
“哦?”水二爷一脸不解,困惑地盯住白会长。这深山老沟的,借它何用?他的脑子迅速转了几转,猜不透其中玄机,索性明问:“这穷山恶水的,又不比凉州城,会长怕是说笑哩吧?”
白会长跟孔县长交换了一下目光,县长孔杰玺接话道:“商会在古浪一带收购了一批中药材,可这些都是生药材,不方便运输,想在你水家大院晒干加工。再者,商会也想借你青石岭的风水宝地,自己种点药。”
“种药?”水二爷越发狐疑,心里接连打出十几个问号,嘴上道:“这事我倒是头次听说,这青石岭,能种药?”
“能种。”白会长重重地点头,见水二爷还是不信,笑着道:“二爷,别忘了你可是种过罂粟的,凉州一带,但凡抽大烟的,可都知道你水二爷的大名。”一听罂粟,水二爷立马变得尴尬。白会长说得没错,整个凉州包括沙漠沿线,凡是发大烟财的,都知道他水家的大名。这青石岭,的确是上天赐给他的一块宝地,种罂粟,简直没说的。水二爷所以尴尬,还是在大烟这两个字上,毕竟,这东西,害穷了一大批人啊,包括他的儿子宝儿!
三个人正说着,仇家远一阵风似地飘进来,谁也没发现他出去了,都以为他在身边,这阵见他进来,眼里就有一层疑惑。仇家远却不管,他冲白会长说:“前后我都仔细查看过了,这院子,这草滩,能用!”
水二爷一阵暗喜,似乎忘了仇家远偷他银子弃他宝贝女儿的事。水二爷是个对新鲜事物非常敏感的人,这是他的过人之处,正是靠了这敏感,青石岭才有今天。不过水二爷做梦也没想到,青石岭还能种药。药可是眼下最最值钱的啊。水二爷强抑住心头的喜,脸上故作茫然,扮出一副沉思状,低头不说话了。
县长孔杰玺见状,往前迈了一小步:“放心,二爷,商会跟陆军长也不是白用你的地儿,该怎么收银子,你只管提出来。”
一层更为尴尬的笑在水二爷脸上荡漾开来,看似尴尬,实在滋润。他像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一样迅速在脑子里算了一笔帐,加工和风晒中药材这是桩小事,暂且抛开不论,种植中药却是件大事儿。如今战乱四起,药比金子还宝贝,这层道理,他水二爷不会不懂。再者,这药,不是今儿种明儿就能收的,要是能种上十个八个年头,这青石岭,可就真成个金窝窝了。想到这里,水二爷有了主意。当下他便表态:“既然三位都开了口,我水老二若要不答应,就显得我小气不是?这样吧,租子减半,咋种咋收由着你们,不过,用了我沟里的人还有牲口,工钱另算。”说完,目光坦荡地盯住三位,等他们的答复。
三位的脸色相继暗下去。本来,这种中药的事,也是由白会长牵头,商会内部几个大户自动捐银做的一件善义之事。按陆军长的说法,战事不可能在三五年内停下来,日寇的铁蹄到底还要践踏到哪里,谁也说不准。如果不提前做准备,怕是药材会越来越紧,越来越难找。但,三位咋个也想不到,水二爷一开口,就来了个狮子大张嘴。租子减半,听起来像是很大方,细一算,光是这地租,就够商会头痛,再加上人工钱牲口钱,怕药种下来,一半就进了水二爷腰包。
“这……”白会长郁闷地垂下头,不言声了。县长孔杰玺咳嗽了两声,以示自己的不满。唯有仇家远什么表情也没,他心里,怕是想着别的事。
水二爷不慌不急,他虽是个牧场主,但对主动找上门的生意,一向是连肉带骨头,都想吞进去。这点上,他比亲家仇达诚还要精于算计。
屋子里的空气沉闷半天,白会长试探性地问:“二爷,这地租,能不能再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