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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开岭与黄一平商量的结果,是先拜访两位阳城的老市长,其中一位是丁松的婚姻介绍人,一位是丁松从县长升任副市长的伯乐。因为多年都有走动,两位老人对冯开岭印象不错,也知道他是丁松之后的市长当然人选。礼物自然比往年重许多,老人们退休多年又极易动感情,三言两语扯到阳城人事,冯开岭巧妙说明目前微妙现状,两位老市长就惊呼,表示一定要给小丁打电话,阳城市长的位置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务必要交给能办事会办事的人。冯开岭明白,给丁松打电话,就等于给秦众施压,目的是让那个可能的张、秦联盟胎死腹中。
接下来拜访的重点,是省农林厅刚退休的印厅长。
印厅长曾经担任过阳城市委书记,那时市长是现任的市委洪书记,张大卫是市委秘书长。说句公道话,印是工农干部出身,工作能力一般,性格却比较直爽,个性也强,与长袖善舞的洪就有些矛盾,一度激化到类似现在洪、丁这样的状况。后来,省委派出工作组,专门前来解决阳城的班子矛盾,本来形势对印有利,洪可能被调离。不料,原本是印派中坚的张大卫半路倒戈,突然抖出印的好多问题,结果印反被调到省农林厅,洪则做了市委书记。作为一种回报,洪马上就提拔张大卫为市委副书记。生性耿直的印,从此与张大卫势成水火,恨张之心犹胜怨洪。印、洪大战时,冯开岭刚由省里下派担任排名末位的副市长,因此未及介入二人矛盾。不过,每年岁末,冯开岭都会借着看望省城老干部的机会,顺便拜访一下印厅长,这与阳城多数干部回避、冷落印,成了鲜明对照。
这次拜访印厅长,冯市长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由黄一平代劳。印厅长患有严重的腰肌劳损,阴雨天几乎不能动弹。按照冯市长的吩咐,邝明达早在省城某理疗新品专卖店,花三万多块定下一款国外进口的综合理疗仪。黄一平雇一辆货车,将理疗仪送到印厅长家,说是重阳节到了,冯市长让送过来的。机器拆封安装好,印厅长一看,眼睛就直了,说这个、这个,很贵的嘛。省台的电视直销广告,几乎不间断地宣传这种产品,性能、价格一目了然,印厅长岂有不知其贵的道理?黄一平说,冯市长一直担心您的腰,知道那是在阳城工作劳累所致,您在位时不好送,现在就没事啦。
印厅长躺在上边试了试,万分满意,神色也渐渐坦然,感叹道,还是小冯人好啊,咱没有什么恩惠于他,就已经这样了,哪像有些人,畜牲都不如!再看天色近晚,又坚决留下黄一平,让家里人出去买了些酒菜,表示要和小黄好好痛快痛快。黄一平嘴上谦让,心里却求之不得。吃饭的时候,黄一平就无意中把阳城的情况说了,当说到洪书记正积极运作张大卫当市长时,印厅长气得当时差点摔了杯子,说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并扬言,明天就要到省委,一个一个常委汇报反映,不砸碎姓张的市长梦,印字倒过来写!
第98节:秘书小黄(13)
黄一平一听,当时乐得差点笑出声。
九
省委考察组来阳城,是由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带队,年处长是主要成员。由于是五年一次的人大、政府、政协大换届,考察的对象就多了些,原计划考察七天,结果十天也没能收尾,而且谈话的范围有不断扩大趋势。机关里已经开始议论,说考察延期是意见分歧很大,其中市长人选是分歧的焦点。
那几天,冯开岭总是说他右眼跳得厉害。黄一平心想,肯定是年处长给他通报了情况,有些不太利好的消息,表面上却只好安慰他,说你应该没问题,人品、能力、政绩明摆在这里嘛。
看着冯市长焦虑得厉害,整天眉头拧成一团疙瘩,右腮那块肌肉令人揪心地抖动着,黄一平心里也就七上八下。于是,利用一次闲聊的机会,试探着对冯市长说,昨天我在网上浏览一家以测字相命闻名的网站,按照上边的要求试了一下,居然还很有几分相像哩。冯市长眉头一松,哦了一声,目光似在鼓励黄一平继续说下去。黄一平便如此这番细述一番,冯市长感叹道,其实这东西在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好多国家非常盛行,据说还有大学专门开设此种课程。黄一平说,是啊,人家是当作学问、科学来研究,不像我们这儿归在迷信一类。
趁着市长情绪不错,黄一平话转正题,说我老家阳北县有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人称小先生,在当地算命测字堪称一绝,生意好得需要挂号排队找关系加塞儿,甚至带动了周围很多配套服务。冯市长点头道,我听说过,好像不少领导、企业家也经常悄悄找他,蛮有名气咧。黄一平说,正好我最近要回去看看父母,要不顺便找他试试?冯市长一笑道,你有兴趣,不妨一试,权当游戏罢了。
当晚,黄一平便借了邝明达一辆车,亲自驾驶,星夜赶往阳北。
对测字看相一类,学政治的黄一平原本并不相信,可是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令他有些改变。
那时,黄一平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帮助编写教材。一次随局长到西安出差,参观兵马俑出来,局长找卫生间解急,他一个人蹲在路边休息,一个道士装扮者上来,非要帮他看相测字,死缠烂打就是赶不走。那人对他面容、手相左观右察一番,先是把他的家庭景况、性情脾气说了七不离八,接着话锋一转说,你这人生着师爷相,天生做幕僚的料,一看就是领导秘书。黄一平对秘书向无好感,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把道士好一番奚落。道士摇头讪讪而退,但嘴角那一抹笑却是含意明确--不信走着瞧。令人不得不服的是,回到阳城没几天,市府就来教育局挑秘书,全局那么多人恰恰就选中了自己。从此,黄一平开始相信命运一说,每到外地出差,总要探询当地有无测字、算卦、看相高手,也喜欢与这类人讨论职业、前途之类。倒也奇怪,相命先生猜他职业时,十之七八要往秘书里靠。这样的情况多了,黄一平就感觉有些别扭,心想难不成老子天生就是个秘书命?不便和那些算命打卦的较劲,就回家咨询妻子。汪若虹眼皮抬也不抬,说人家观其形听其言,一看你那模样可不就是一副秘书相。黄一平对着镜子照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在心里骂一句:放屁!
托了阳北警方一位朋友,黄一平找到当地派出所管段民警,摸到家住城郊的瞎子家。那个瞎子家的排场,把见过些世面的黄一平吓了一跳。一溜三座楼房,全是欧式风格,即使夜色里也能看出建筑考究、装潢精美。民警介绍说,三座房子分属瞎子本人、父母、妹妹三家,左边妹妹家负责发号排队,右边父母家是解决难题、释凶化吉的佛堂道场,中间是瞎子算命的主战场。三座房子的二至四层,以及周围邻居的众多人家,都辟出房间用作客房、饭店、销售部,全部服务于瞎子算命这一主业。据说,前来算命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其中不少是各地的达官巨贾或明星大腕。
那瞎子坐在一只红木龙椅上,金黄坐垫,一身唐装,手捧一只年代古老的水烟袋,一边咕嘟咕嘟吞云吐雾,一边侃侃而谈。瞎子算命也有规矩,每天只接待二十人左右,算命测字号称分文不取,排队取号每人二十元,且因来者太多,插队开后门少则百元,多则数百上千。每个来者总要有点问题吧,那祛灾除难就需要买贡品、做道场,花费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也有人请瞎子上门服务,但那必须是大官大款大腕级人物,而且得专车接送,美食伺候,附带大把钞票。那瞎子早些年出门算命,坐过拖拉机、皮卡,普桑、奥拓也不嫌弃,如今竟然养成一大癖好--非宝马、奔驰之类豪华轿车不坐,坐骑档次低于奥迪就会找出种种借口拒绝出行。当然啦,能请得动瞎子者往往非大富即大官,哪有不能满足的道理呢?
第99节:秘书小黄(14)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黄一平这次请来管区民警,算是找对了人。瞎子一听民警声音,竟然弹簧般从龙椅上跃起,口里连称主任,态度谦恭有加。事后黄一平才知道,这瞎子过去一度年轻气盛,嘴风不严,每每语出惊人,曾经导致有些事主寻死自杀,家破人亡,先后数次被公安机关传唤处理过,因此对当地派出所最为敬畏。
黄一平被安排到楼上一个豪华房间,单独与瞎子交谈。黄一平也不多说,只报了冯市长生辰八字,瞎子手指动动,嘴里念叨一番,当即摇头说,不妙,不妙,此人原本官运通达,时下也有再上升一步的机会,可是遇到一道很难跨过的坎儿,怕是不妙。黄一平问是怎样的坎儿?瞎子说不外乎权钱色三样,最为关键还是小人算计。黄一平又问,有解吗?瞎子说,解倒是有,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的办法。黄一平无暇细细品味瞎子的话,只是原封不动记录在案,竟不知对方一语成谶,自己未来命运已在其中。这是后话。
临走时,瞎子也不敢乱用妖术,只给黄一平一包香灰,说让当事人于清晨分三天冲水服下即可。最后,瞎子非但不肯要黄一平钱,还悄悄塞给陪同民警两条软包中华烟。民警笑笑,并不推辞。
连夜回到市里,冯市长居然没睡。很显然,他对黄一平此行非常满意,甚至充满了感激,在看了那些现场实录文字后,还对瞎子的语气、神态作了一番详细的追问。
十
考察组回到省里,汇总好情况,正等待向常委会汇报,阳城这边却连续出了问题。
那个退了休的印厅长,写了洋洋数万言的揭发材料,先是亲送省里领导人手一份,然后又在阳城五套班子里广为寄发,不多久便在整个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材料上,列数洪书记、张大卫的十大罪状,将当年阳城官场上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了个彻底大曝光。这一手,对洪书记上调到省里、张大卫提拔市长,都是致命一击。
冯开岭也遇到两桩麻烦事。
先是明达集团内部有人举报,邝明达近年经常大笔提取现金,却无法说明正当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据。明达集团是股份制公司,下属企业仍有少量国有股尚未退出,邝明达虽然贵为最大股东、董事长兼总经理,却也不能无视财务会计法规。而且,举报者明确指向冯开岭,说他与邝明达关系非同一般,经济上有难以说清的缠绕。这边明达集团的风声初起,那边又有人捅了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的事,列数其投标做假、工程质量低劣、随意改变预算、提前支取款项等一堆问题,矛头又是直指冯开岭。
按照省里领导的指示,上述问题仍然由原考察组负责牵头,组织监察、审计等相关部门人员,立即查明真相。很快,就有人进驻明达集团查账,同时调走城建、交通几个相关工程的招投标材料与财务账目。所幸的是,一切都还在年处长掌控的范围之内。
冯开岭毕竟在官场磨砺多年了,外边风声如此之紧,他却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样忙着视察工程、发表讲话、接待应酬,甚至对黄一平也不再多说什么。倒是黄一平,整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和冯市长还是那样形影不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还那样多,可是却忽然发现对方严肃、陌生得可怕,相互间有了很大的距离,没有了过去那种说话交流的氛围。
黄一平几次想打电话给邝明达、郑小光,询问事实的真相和事态的趋势,寻求一颗定心丸,而多年在冯市长身边濡染的经验又告诉他,那是最大的忌讳。这个时候的轻举妄动,既会坏了冯市长的大事,也会坏了他自己的大事。因此,他忽然病了,感冒发烧到四十度,说胡话,做恶梦,嘴上燎起蚕豆大的泡,连续昏睡了好多天。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软得像一摊蛋黄,而冯市长就坐在病床前。冯市长明显消瘦了,眉头的那三条棱角分明的沟坎,已经有点弯曲变形,右腮的那块肌肉也明显松弛。黄一平顾不上饥饿、痛苦加眩晕,两行豆粒大的泪珠禁不住脱眶而出。冯市长拉着他的手握了很久,嘴上什么也没说,千言万语却通过那一握表达得淋漓尽致。
当天深夜,邝明达也来了,带了很多东西,全是高档营养保健品。邝明达憔悴了,过去那种傲视一切的神态不见了,眼睛里写满了焦虑不安。简单问了病情,邝明达支走汪若虹,向黄一平通报了公司被查的情况。由于组织部年处长的关系,核查人员对什么该细查、什么当模糊,拿捏得相当到位。但是,有一笔八十万元的现金支出,当时提出来没有及时平账,现在却怎么也无法过关。最为关键的是,要想尽快平息事态,必须赶快把这笔钱认下来,对上对下、尤其是对举报者有个交待。黄一平对邝明达公司的那些破事并无兴趣,但当后者说起这笔钱的用途时,却立即惊出一身冷汗--钱是用在冯市长那篇文章上。八十万哪,怪不得当时方教授、杨副秘书长、报社副总编那帮人办事如此爽快,原来是花了这样大的代价!特别是让方教授圆瞪双目的那三样东西,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事一旦张扬出来,不仅冯市长完了,包括方教授在内的一帮人都要倒霉。
第100节:秘书小黄(15)
这下黄一平急了,而且比邝明达还要急。邝明达似乎想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处置方案:让公司财务主管,也就是黄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帮助扛一扛,就说是他暂时挪用了这笔钱用于买房。黄一平一听,又是一惊,挪用八十万,可是要坐牢的呀,不行不行!邝明达当然明白黄一平的心理活动,安慰黄一平说,已经预先和公安局、检察院打过招呼,像这种挪用时间不长的案子,只要马上把钱还到账上,就不会真的判实刑,最多缓刑,很有可能免于起诉或刑处。看着邝明达近乎哀求的眼神,黄一平愣住了。当初王大海下岗,是冯市长出面安排到明达集团,邝明达很快就提拔他做了财务主管,拿着令人眼红的高薪,姐姐一家原本清贫的境况也迅速改善,很快步入了小康水平。再说,现在邝明达有难,其实是冯市长有难,我黄一平不出手谁出手,我的姐夫不担当哪个担当。黄一平当即和姐姐、姐夫通了电话,做通了他们的工作。
郑小光那边的情况,很快也有了眉目。原来,那个郑小光确是一个去世多年的省委组织部长的外甥。郑小光这几年在阳城揽下的这些市政工程,参与招标投标的程序、手续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存在一个共同的问题:工程造价大大超过预算,且未等最后验收、交付就提前支取全部工程款,这些都严重背离了常规,也与合同约定不相符。但是,钱已经进了郑小光口袋,人家在省里又有些背景,算是过了河的老牛拽不回头了。为平息举报者的怨气,只好对阳城方面有关当事人进行追究。结果认定,城建局马副局长、交通局何副局长等人,身为工程行政负责人,多次和郑小光一起吃饭、桑拿、唱歌,也收受了些钱物,行为极不检点。不过,这些人在接受调查组问询时,都反映了一个相同的情节:每次郑小光来谈工程、要款子、改合同,事先都是由黄一平出面联系,约请吃饭、洗澡、唱歌。言外之意很明确,没有黄大秘书的牵线搭桥,郑小光没这么大面子,我们也没这么大胆量。于是,问题的症结自然就落到黄一平头上。
听到这个消息,黄一平忽然就傻了。那个郑小光,他原先根本就不认识,是因为冯市长的关系才熟悉的。近几年,郑小光频繁来阳城揽工程,也完全是因为冯市长分管这一块。但是,自从郑小光做工程之后,冯市长就基本上不出面接待了,完全是黄一平忙前忙后张罗。即使傻瓜也知道,黄一平出面,也就意味着冯市长出了面,可是,摆到桌面上来说,冯市长出过面吗?冯市长说过工程要让郑小光做吗?冯市长明确表示过郑小光的工程可以超过预算、提前结算吗?天哪!刚刚感冒初愈的黄一平,一夜之间又是满嘴泡。
接到市纪委约谈的通知,黄一平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与紧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的秘书,对方算是给了面子,同意第二天谈。当天下午,黄一平原本想先和冯市长谈谈,得到他的指点。可是进到对面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冯市长就朝他摆摆手说,今天我这儿没事了,你身体还没康复,就先回去休息吧。很显然,冯市长不想这时候和他说什么。
晚上,黄一平却接到冯市长夫人朱洁的电话,约他出来有话要说。朱洁开着那辆单位配的红色广本,黄一平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子沿着滨江大道缓缓前行。窗外,一边是大江拍岸的惊涛,一边是灯火阑珊的城市,两人一时无语。在江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车子慢慢停下来,朱洁掏出两支烟分别点上,一支递与黄一平,一支留给自己。朱洁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来,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咽咽哭起来。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朱洁就一把抓住黄一平的手,先不说话,只是流泪,过后好久才说,其实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可是,毕竟我和他是多年的夫妻,毕竟我们还有个儿子在国外读书,我想,你能帮就帮他一下吧,只要他不倒,缓过来就还能再帮你。黄一平一听,很矛盾,很委屈,心里也更乱了。握着朱洁微微发抖的手,想起那天在医院的一幕,他说不出哪怕一言半语拒绝的话。他忽然想起那个瞎子的话,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原来一切都是天意。也不知过了多久,黄一平轻轻松开朱洁的手说,大姐,我们回吧。
面对纪委人员的询问,黄一平态度相当诚恳。他告诉对方,郑小光每次来阳城,都是由他负责接待,同城建、交通等部门负责人的聚会也是由他安排,冯市长对这些事都不知情。他也坦陈,郑小光是带给他一些礼品,有小孩衣服、化妆品、食品,也有购物卡,他愿意接受组织处理。
十一
省委突然决定,阳城市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调任阳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阳江市常务副市长调任阳城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换届前夕的这种组织调动,传递的信号非常明确:冯开岭将出任阳江市下一任市长,阳江来人则接替丁松的市长职务。两个同属省辖的地级城市,幅员、人口、经济总量等指标相当,在全省排名不差上下,相互竞争也一直非常激烈,易地提拔都不算吃亏。一番风雨之后,冯开岭有惊无险地实现了他的仕途升迁,而那个摩拳擦掌参与竞争的张大卫,则弄了个狗咬尿泡空欢喜,依旧当他的市委副书记。年轻的副市长秦众,日后也如愿替补为阳城常务副市长。
第101节:秘书小黄(16)
在省委决定宣布之前,明达集团和郑小光事件的调查处理也有了结论。明达集团属于内部管理不严,规章制度松弛,以至财务主管可以随便挪用巨额公款,险些给国家财产造成巨大损失。有鉴于此,市政府决定退出在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由邝明达个人出资收购,他也因此成为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对王大海挪用公款一事,由于挪用时间不长,归还赃款及时,认罪态度较好,法院判决免于刑事处分,建议公司给予开除处理。王大海因此以有罪之身,重新回到下岗失业状态。虽然邝明达曾经许诺,以后还会重新聘用王大海,可那毕竟只是许诺,而且即使再回到公司,也不再可能有那么优厚的待遇。眼前的现实是,黄一平姐姐家的小康生活戛然而止,王大海在阳城的清白声誉一败涂地。
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问题,城建局马副局长、交通局何副局长等人,在工程招标、合同监管、资金结算等方面把关不严,且多次私自接受对方宴请、馈赠,所幸工程质量基本合格,没有造成明显不良后果,情节、数额、后果都够不上刑事处理,加之他们均已接近退二线年龄,因此,建议由单位党组织内部处理。至于黄一平的问题,最后定性为利用秘书的职务便利,假借市长名义,帮助朋友到下边乱打招呼,又有轻微收受贿赂行为,损害了领导机关的形象,建议调离现岗位。对于这件事,据说冯市长在市委常委和政府党组会上,分别作了深刻检讨,他对自己没有认真管好身边人,自身清廉却没能使身边人一起清廉,心情沉痛到几近落泪的程度。
黄一平受到党内警告处分,调到市委党校后勤处,仍然享受正科级待遇。那时,大家都还不知道冯市长要调走,很多人安慰黄一平说,这个处理只是暂时的,等冯市长到位了,一切都会得到纠正。就连代表组织找黄一平谈话的副秘书长也表示,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这个风头吧。
在离开政府办到党校报到之前,冯市长夫妇请黄一平一家吃了饭。吃饭地点就在阳城宾馆的一个小包间,很多在那儿应酬的领导和秘书都看见了。不停有人进来敬酒,因此饭桌上就无法有更多语言上的交流,只是一味敬酒让菜。饭吃得很沉闷,酒也喝得寡淡如水,席间黄一平几乎没敢正视冯市长。一向准确的第六感觉告诉他,此时冯市长的目光里,一定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痛惜。离开宾馆往回走时,遇到很多熟人、同事,其中一些人上来和黄一平握手,说冯市长真是很重旧谊很有人情味儿呀,话中意思是你都这样了,市长还照样请你吃饭。喝了不少酒的黄一平就有要哭的感觉,心里却在反复问自己:我都怎么样了?回到家,他吐了个一塌糊涂,也哭了个一塌糊涂。
知道冯市长调动的消息时,黄一平已经在党校上了半个月的班。那天,正好党校有一期学员结业,黄一平和后勤处一帮人忙着搬椅子,准备为学员拍结业照。听说冯市长调走,黄一平感觉有片刻的眩晕,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不停地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赶紧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静静地呆了足有半个小时。
黄一平打消了为冯市长送行的念头。他知道,这些天会有很多人在为冯市长饯行,敬很多酒,说很多恭维话,对他的高升和无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热烈最衷心的祝贺。可是,那个冯市长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或者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电视报纸上仍然有冯开岭的名字、镜头,甚至比过去更加密集,那是冯市长在以这样的方式向阳城告别,同时展示他的最终胜利者姿态。在某个场合,当记者请冯市长发表一些临别感言时,冯市长一如既往侃侃而谈,其中有一段话,说作为领导干部就是要做廉洁的表率,不仅管住自己,而且要管好身边的人。刚开始听到这段话,黄一平感觉不舒服,难受,甚至为此而流泪,可电视上总是在播那个专访,看到后来,黄一平就不再难过,而是禁不住要笑,由微笑发展到笑出声来,最后居然大笑得止不住声,弯下了腰,把旁边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了。
离开阳城赴阳江上任时,冯市长还是给前秘书黄一平留下一封短信,是由邝明达转交的。开头先说了些客套话,无非对黄一平过去五年的秘书工作表示肯定、感谢云云,中心意图是希望犯了错误的黄一平,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不要怨天尤人,而是要认真吸取教训,积极依靠组织,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黄一平读着这份由冯市长亲笔撰写的文字,反复咀嚼着最后那两句话,内心里一再检讨、追问自己:我怨天尤人了吗?我是在哪里跌倒、又应当从哪里再爬起来呢?
按照邝明达的意思,黄一平当面撕掉了冯市长的信。回家后,他开始清理自己的物品,打算彻底告别过去的秘书生活,死心塌地做一个党校的后勤工作者。他把那些与秘书工作有关的书籍、杂志、笔记、日记,统统捆扎起来卖给收废品的山东老汉,同时把有关电话号码、短信从手机里删除掉。
在清理手机短信时,黄一平意外地发现了这样一条:五十万美元已打澳。时间是两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二十二点,手机号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经过反复回忆,黄一平确信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信息,说明当时因为某种原因未读。郑小光发的这个信息,显然是发错了对象,晚上十点错发则可能是喝酒过量所致。发错了手机,说明接受人的号码和自己的号码比较接近。黄一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的号码。五年前重选手机号码时,冯市长说我们两个的号码最好接近一些,好记。还有,冯市长的儿子在澳大利亚读书四年,好像也快要毕业回国了。
当时是什么原因没读这条信息呢?黄一平已经没有兴趣细究了。在果断摁下了删除键的时候,黄一平连片刻犹豫也不曾有。手指频频揿动之际,他忽然想起冯市长的那个比喻,是关于领导和秘书的,说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牙齿和嘴唇,唇齿相依,唇亡齿寒。黄一平想不明白的是,就算这个比喻很贴切,可谁是嘴唇,谁是牙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