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同的对象,黄一平采取了相应的处置办法。铁杆秦派、张派的人,是竞争对手,当然不能惊动。冯派人物,只消发发短信,打打电话,大家彼此鼓励、提醒、谋划一番,尽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黄一平工作的重心,是那些观派和模糊派。这帮人,所处大多是权力不大、管辖区域较小、下辖人员较少的边缘性部门,别看平常不大受人关注,人头数量却相当可观,投票时他们的意向往往决定天平的倾斜。说白了,这些人手中一票与强势部门负责人的一票,分量不差丝毫。因此,黄一平在这些人身上花足了工夫,动足了脑筋。
那些天,一介秘书黄一平忽然变得日理万机,行动诡秘,日夜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白天,他悄悄穿行在档案局、地震局、气象局等等冷点部门,针对不同对象的性格、心理特点,或是专程拜访,或是佯装顺便路过,于那些一向门庭冷落的局长、主任万分惊讶之际,适时送上冯市长莫须有的特别问候,直到那些人对其来意心知肚明。晚上,他则分头约一些人出来吃吃饭、品品茶、喝杯咖啡,不经意间就把某种意图挑明了,而此意图又恰恰与在场者的未来官运密切相关。有天深夜,黄一平驱车到家乡阳北县夜访县长,甚至差点殉职途中,幸亏脚下刹车踩得够狠。
连续几天忙下来,真是苦不堪言啊!见他疲劳不堪的模样,妻子汪若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埋怨说,你看你,这是人家冯开岭当市长,又不是你当市长,忙得这样屁颠颠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黄一平对汪若虹的这种妇人之见,非常不以为然。他心想,我是市长秘书,秘书和市长是什么关系,这还用问嘛!他想起刚当秘书那会儿,经常和几个年轻同道议论领导与秘书的关系,有的说鱼与水,有的说红花与绿叶,有的说形与影,有的说大脑与手脚,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后来跟冯市长了,就当笑话说与他听,冯市长思索良久说,是唇与齿,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懂吗?当时,黄一平对冯市长的比喻特别感动,也感觉特别温暖。他想,跟在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再苦再累也值得!回想他到市政府这么多年,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自己从一个吃粉笔灰的老师变成了政府公务员,汪若虹由一个上三班的护士进了科室,家里住的房子比别人楼层好、花钱少,他的姐夫王大海从一个破产企业的会计成了明达集团的财务主管。尤其是跟在冯市长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走出去人家拿你当回事,你想办的事都能办成。
第93节:秘书小黄(8)
当然啦,这时候帮冯市长,还有一个潜在的好处,就是他不再需要在科级秘书职位上苦撑苦熬了,也不只有副处级调研员这样的单项选择,而是可以在全市的机关、县区,随便选择一个自己满意的部门,先副职后正职,不消三两年就会成为主宰一方的主官。到那时,就会有别人跟在自己后边拎皮包端茶杯揿电梯开关,就会有人帮自己写重要指示,自己就会像冯市长一样大权在握、随心所欲。至于汪若虹想进卫生防疫站啦,家里一大帮亲戚需要找工作、调工种、上名校啦,等等之类,统统可以搞定,全都不在话下。
黄一平对自己所做的工作,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崇高与神圣。事后的效果证明,黄一平的动作果然出其不意,恰到好处。据年处长传来的消息,冯市长测评结果名列第一,把张大卫、秦众落下不小的一截。

周五傍晚,冯市长那只不常用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庞龙《两只蝴蝶》的彩铃。
冯市长有两只手机,一只139开头,是那种号码公开的工作手机,黄一平经常代为接听。还有一只133开头,就是现在接听的这个,似乎专门用作发短信,来电的机会很少。黄一平知道,这个手机一响,冯市长又要到省城上课了。这样的课,每个月都要上一两次,照例不要黄一平陪同,也无需司机老关接送。因此,这样的日子里,黄一平就可以蒙头大睡一通,或者陪汪若虹、小萌娘俩儿好好度个愉快周末。
毕业于省财经学院经济管理系的冯开岭,一直十分热心于参加各类在职学历、学位班。因为这个缘故,他在市级领导层和机关干部圈子里,自然博得好学的美名,也有人称其为学者型市长。其实,黄一平洞察到的,却是冯市长的另一番良苦用心--读书求学在其次,扩大社交圈反倒为主了。譬如早年在省委党校学习,结交的年处长等一帮同学,别看当年都是一些科级小干部,可如今不是执掌省级机关要害部位,就是某个地方的党政要员。后来读省财院的MBA,又和邝明达等一帮公司老板混成铁杆,这些人如今都是威风八面的商界精英。冯开岭时下在读的,是财院经济管理学博士。
现在很多大学,之所以热衷于开办各种类型的在职领导干部学历、学位进修班,教书育人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看中这种班来钱容易,行政、人脉资源丰富,因此进门容易出门更加简单,日常教学管理几乎形同虚设。像冯市长这样级别的官员读书,根本不用他亲自一趟趟来往奔波,从上课、作业到考试、毕业论文,全都可由黄一平之类的秘书代劳,每学期只要参加一两次师生聚会,或者将老师、同学邀请到阳城来吃喝玩乐一通,就算大功告成了。眼下,冯市长之所以风尘仆仆赶往省城,上课只是借口,约会一个女子是真。这个秘密,冯开岭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黄一平却早已心知肚明。至于这个女子是谁,什么身份,长什么样子,他倒是真的不知。刚刚和冯市长通话者,应该就是这个隐形女子。
以"不俗"秘书黄一平的悟性,只要《两只蝴蝶》铃声一响,他便会识趣地主动回避,即使眼下在车上无法走开,他也会有意和老关没话找话,以免市长通话不便与尴尬。有部葛优主演的电影《手机》,黄一平在网上看过N遍,估计冯市长却没看过。电影里有个情节,是说男人在公共场合与小情人通话,有些被省略了的暧昧语言,自认为只有天知地知,其实却是人人共知的公开秘密。说话行事谨慎的冯市长,有时就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譬如现在,冯市长对着电话说,真有事,很大的事哩,然后就有好多个否定语断断续续蹦出来,黄一平判断,那个女人肯定在猜测这边说的大事是什么事。冯市长也许是经不住对方的威胁、柔情之类,或者自己也不耐烦对方的猜疑,就说病了,很糟糕,上边,恶性吧。黄一平就明白了,冯市长是在说自己老婆乳房长瘤的事。最后,冯市长还是没得到那个女人的谅解,因为他先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不得不长叹一声,说好吧,我来。
对于冯市长叹息中的种种况味,黄一平也是有点体会的。刚进市政府办公室那会儿,黄一平也曾经有个情人,是他中学的同学。有一次他随魏副市长到下边视察,遇到那个几年不见的女同学。市长进去开会,他在外边和同学聊天,公司老总是认识黄一平的,就吩咐手下好好陪陪老同学。当时,他们聊得非常投机,就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之后不久,汪若虹医院组织旅游,女儿送到乡下外婆家,魏副市长正好也有个出国访问,黄一平突然就闲了。他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女同学,女同学就先主动约他,两人一起吃了晚饭,喝了咖啡,然后又看了电影。吃饭的时候,女同学在桌子下边用腿不时磳他,喝咖啡时他拉了女同学的手,在电影院两个人迫不及待接了吻,然后电影没结束就双双回到黄一平家。那个女同学看上去很腼腆,床上功夫却了得,欲望也强烈。两人连续几天猛做,从浴室到客厅,从床到沙发,把个黄一平折腾得死去活来。
第94节:秘书小黄(9)
可是,魏副市长一回来,一切都结束了。不是被市长或别的什么人发现了,也不是两人有矛盾了,而是黄一平没时间了,或者说时间不受自己控制了,偏偏那个女同学是有些小资情调的,不时发个短信卖卖嗲,希望多些机会花前月下。如果不从,就不停打电话、发信息、发脾气,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扬言再也不睬他,把个黄一平搞得身心交瘁。黄一平已然尝过偷的滋味,心里自然也难以舍弃,可左右权衡反复比较,还是决定以前途为重,因为有一笔账他是算得过来的--将来有了权势地位,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尽揽入怀呢?
直到晚上八点,参加了一个不得不出场的应酬,冯市长才终于脱身。黄一平和老关送他到高速入口处,省城那边有车来接。返回的路上,黄一平接到冯市长电话,几乎用恳求的口气说,快点,赶紧到医院一趟,朱洁情绪很失控,不行的话,晚上请小汪陪一下。
冯市长的夫人朱洁,原是阳城师范的一名会计,现在是主管后勤财务的副校长。最近发现乳房有肿块,医大附院初步诊断可能是良性,但也不排除会变成恶性,建议还是早点手术局部切除。原本已经定下手术时间,却因为病人体质太弱,频频发热,需要调理一些日子。
据说,冯开岭当年以一介贫寒子弟,娶得干部家庭出身的朱洁,是颇费了些工夫的,也为他日后的进步奠定了坚实基础。夫妻两人都有些地位,儿子送到澳大利亚读书,表面上看是个典型的中国式幸福家庭,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黄一平虽不知个中详情,对其外暖内冷的不睦本质却看得一清二楚。这次朱洁生病,冯市长还算尽心,多次和医院领导、专家商量治疗细节,但真正在病床前照应的就只有朱洁妹妹一人。
鉴于朱洁的特殊身份,医院给她安排的是一间独立病房,似由医生休息室临时改建。病房里,朱洁一个人正躺在床上流泪,看见黄一平进来也没有多少表示,说明正当气头上。像中国官场上的众多秘书一样,黄一平进出冯市长家的频率,恐怕高过自己家。一日数次上门接送不算,冯市长家里日常一应事务,但凡需要男主人出面才能应付或解决的,十之七八是由黄一平代劳。这两年冯、朱夫妇关系不好,时常发生冷战,期间遇到急事须告之丈夫,朱洁也大都把电话打给黄一平转达。因此,黄一平与朱洁之间,算是相当熟悉,也就比较随便。
进门后犹豫了一下,黄一平轻轻叫了声朱大姐,她竟一下哭出声来。原来,这两天朱洁妹妹因劳累过度患了重感冒,晚上也不能过来了。白天来往的人多还好,医生护士也不停走动,晚上就剩下朱洁孤零零一个,到现在连晚饭还没吃。她说,那个杀千刀的冯开岭已经两天没来医院了。
黄一平赶紧到医院门口小店,买了鱼汤、菜粥,端来让朱洁吃了。饭毕,征求朱洁意见说,大姐,你看是不是让汪若虹来陪你?朱洁说,不要了,她有小萌,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心情不太好,如果你没什么大事的话,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就行了。黄一平当即倒了开水,拧了毛巾,让朱洁擦洗,自己则到小店还了碗筷,顺便给汪若虹打了个电话。回到病房时,朱洁面容神态已然大为好转,黄一平就搬张凳子坐到床边陪她说话。
先说了些盐咸醋酸之类的淡话,两人都找到交流的感觉。黄一平就安慰朱洁,同时为冯市长开脱。话刚由冯市长工作忙起头,朱洁又火了,腾地一下坐起来,怒道:他忙?他忙个屁!他姓冯的太不是东西了,连个畜生也不如。我也不怕小黄你笑话,你也不是外人,今天我就是要倒倒苦水,也揭揭他身上披着的那张画皮。你知道他到省城做什么吗?他是去会那个姓郑的狐狸精。你也不要帮他瞒了,他们的事我全知道,就连今天晚上是郑小光开车来接他,我都懂。哼,那个郑小光为了赚钱,把自己妹妹都搭进来了,还冒充什么大老板!
黄一平心里一咯噔。难怪嘛,有一次在省城开会,冯市长用133拨打一只手机老是不通,让黄一平马上出去往那只手机上打钱,发票上的名字叫郑蓉,原来她就是《两只蝴蝶》背后的女子,郑小光的妹妹。
朱洁还在继续痛诉冯开岭,说,他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就和那个郑蓉好上了,她还为他离了婚。你知道我的乳房为什么会这样?是夫妻生活不正常,是我长期孤独、郁闷的结果,我们已经几年没有性生活了。也许以为黄一平知道内情,也许是实在气愤不过,朱洁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昏黄灯光下,黄一平听着自己顶头上司的隐秘,内心轰响着万钧雷霆,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着朱洁,虽然脸上有些蝴蝶斑,皱纹也生得早了些,却仍然掩不住当年俊俏的风韵,但也写满当今生活的不如意。
第95节:秘书小黄(10)
就这样,朱洁一边说一边哭,尽情发泄着满肚子的苦水。期间,她还亲自下床把门反锁了。看得出,她很久没同人这么痛快地聊过了。也难怪,她一个副校长,这些不可示人的隐秘,在学校没法和同事聊,就是在亲戚朋友那里,也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啊。今天,她向黄一平倾诉,起初还有某种负气的成分,后来渐渐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渐渐地,黄一平对朱洁开始生出些同情与怜悯。他甚至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平时虽然给人些许傲气和距离感,这会儿却像一个邻家大姐,甚至是一个孤弱无助的小妹妹,一个曾经同桌的她。他想,如果她早年嫁的不是冯开岭,现在不是贵为市长夫人,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孤独、痛苦。黄一平又给她拧了热毛巾,安慰说不要再哭了,眼泪会催女人早衰的,珍惜自己最重要,等等。面对热气腾腾的毛巾,朱洁竟没用手接,而是扬着脸迎上来,目光充满了期待。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帮她轻柔而仔细地一点点擦去泪痕。忽然,黄一平感觉朱洁呼出的气息急促起来,目光也有些迷离,他的手抖了一下,心跳随之骤然加快,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朱洁已经敞开上衣,将黄一平紧紧抱住,火热的唇也迎了上来。黄一平僵硬着身体,任由女人摆布,朱洁则顺势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部揉搓起来,先是轻轻,然后狠狠。这样持续了一阵,两人的呼吸、体温、眼神都趋于同步,朱洁干脆帮他脱掉衣服,说,来吧小黄,就兴他姓冯的胡搞,不兴我们也出轨一回啊。

副书记张大卫和副市长秦众很可能结成某种同盟!这就意味着,两个原本利益冲突的竞争对手,将可能联手共同对付冯开岭,这样一来,原先的某种平衡将会打破,冯开岭面临的形势便由胜券在握变为急转直下。
这个信息,是黄一平在市府秘书聚会上获悉的。聚会一结束,黄一平就给冯市长打了电话。冯市长一改往日的沉着内敛,连忙说,快到家里来详细说。
市委、市府秘书班子,分别不定期有个聚会,说是不定期,其实也相对固定,基本上是每个月一次,市委那边逢双月,市府这边逢单月。冯市长还不是常委时,黄一平就只参加市府那边的单月聚,后来冯市长进常委变常务了,黄一平就和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一样,两边都参加。市委洪书记的秘书,自然也是身份特殊,始终是两边聚会不可或缺的角色。
这种聚会看上去很随意、松散,其实不然,每次聚会都是精心组织,充分准备。譬如聚会时机,一般选择在星期六晚上,是考虑领导秘书平时很难掌握自己的时间,惟有双休日领导公务活动少,尤其周六通常比较空闲。再譬如人员,为把人约齐,就尽量打足提前量,反复约定不怕麻烦,最后也还总有人缺席。但是,无论什么人缺席,两个一把手的秘书不宜缺,一切时间都会将就他俩。当然啦,现在风传冯市长可能由副转正,黄一平也就成了不可轻易缺席的人。聚会的场合,绝对不在领导光顾频繁的大型宾馆,也不放在那种嘈杂的路边酒店,而多是机关某委办局的食堂。可别小看那些食堂,绝不像工厂学校的普通职工食堂,而是装修豪华、烹饪考究,档次与星级宾馆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尤其是冯市长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等几个部门,食堂水平都是市级机关一流,分别招待过副部长、副省长级高官,而且菜肴各有特色--城建食堂,以烧时令江鲜出名,刀鱼、河豚自然不在话下,就是比大熊猫还要稀罕的长江时鱼,偶尔也能尝鲜;交通食堂,法式牛排非常正宗,缘于一位曾经在法国使馆工作的退休西餐师,是被交通局以高薪挖来的……因此,轮到黄一平做东,就只需给上述某局的局长打个电话,说办公室里几个同事想小聚一下,借贵方宝地一块云云。局长当然是明白人,第一次还问一下,哪些人,有几位,什么标准,要不要局里班子成员陪同,到下一次,就不再多问了,只吩咐办公室主任,按最高标准安排烟酒菜,到开席时便由着一帮秘书自己闹腾。
通常情况下,秘书们聚会只是打牌、吃饭、喝酒、说黄段子,目的在于放松身心、沟通感情,并不真正交流思想。酒席桌上,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只说闲话,不谈国事。阳城官场,如同中国基层的每个角落一样,关系错综复杂。秘书名曰为领导服务,说白了各事其主,跟谁就被划归了谁的山头、圈子,相互之间自然就随之多了恩怨与防备。而做秘书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守口如瓶、忠诚尽职,最忌讳处就是搬弄是非、立场不稳。加之,秘书们在年龄、学历、资历各方面都相差无几,相互之间的竞争也相当激烈,有的人做了一辈子秘书,最后还是跟在别人后边当拎包族,伴随昏黄灯光握笔杆、磨鼠标;也有的当了没几天就被领导开了,美其名曰下基层锻炼,实则从此打入冷宫,逐离官场;只有聪明人借秘书这个梯子平步青云,好运连连。其中关键,就看是否懂得个中窍门。像冯开岭这种由秘书而步步高升者,算是相当成功的典范。
第96节:秘书小黄(11)
一帮秘书聚会,斗酒自然是免不了。黄一平天生酒精过敏,也就逃掉这一关。年轻人喝酒、斗酒,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有些人酒喝到一定程度,便开始忘乎所以信口开河,发一点牢骚啦,说一些家长里短啦,虽然脑子里想着避开官场是非,不涉及敏感话题,可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又有周围气氛的烘托,慢慢就挨、碰、擦、刮到一些是是非非。像黄一平这样没喝酒的秘书,就不免有些惊愕甚至尴尬。
秘书们私下有个约定,对这种聚会上的言谈,一概不外传,更不向主管领导透露。黄一平原本是个重承诺守规矩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冯市长并不知道他们的聚会。可是有一次,冯市长在车上似乎很无意地发问:"听说昨晚丁市长身边的那个小吉喝多了,说了不少酒话,是吗?"黄一平一愣,当时感觉像做了件不可告人的坏事被当场揭穿,结结巴巴想解释,冯市长很大度地摆手一笑说,酒后醉言,权当一笑。不过,黄一平还是把那晚聚会的情况,原原本本报告了冯市长。从此,每次聚会之后,黄一平总会在第一时间,把秘书聚会的过程,特别是那些涉及到敏感人事的信息,完整准确地一一陈述。说者似是无意闲聊,有时甚至完全当作笑谈,内里却一点不敢马虎,生怕遗漏了重要内容。冯市长每次也听得极其认真,有时还会追问一些相关细节。再后来聚会,黄一平就有些心虚,不敢直面那些同事,就好像他是个出卖了朋友的犹大,充当着不光彩的间谍角色。但是,他也难哪,在冯市长和秘书同仁之间,他别无选择。他只希望那些嗜酒如命的家伙,好好把牢嘴巴关。后来,直到黄一平不当秘书了才知道,那些原本信誓旦旦的同事,竟然没一个是信守诺言者。
进到冯市长家,刚刚手术出院的朱洁也在客厅看电视。黄一平嘴里叫声大姐,心却不期然跳得厉害,看到朱洁神色坦然,像没事人一样,他才慢慢恢复了平常状态。
在冯市长书房,黄一平将听到的情况详细说了。原来,又是丁市长秘书小吉酒喝多了,席间悄悄把黄一平拉到僻静处,说张大卫副书记最近极力拉拢秦众副市长,两人有结成同盟的趋势。前者仗着市委洪书记撑腰,一心做着市长美梦,许诺先让秦众做常务副市长,分管政府里最重要的几个部门,等洪书记提拔到省里了,他和秦再分任党政一把手。据说秦众自知资历不够,难敌冯、张两个强劲对手,已有暂退一步的念头。丁松市长知道后非常生气,他虽然马上就要到政协上班,却不想让洪书记派系在委、府两边都一手遮天,因此把秦众叫到跟前痛骂一通,说你怎么这样不长眼色,跟着那帮混蛋哪里能有你的好处,做梦吧!
听完黄一平的汇报,刚才还面露微笑的冯市长,马上就神色冷峻起来,眉间的川字拧得几乎变了形,咬嚼肌抖动得完全没了规律。见此情景,黄一平的心也骤然抽紧,与其说他对冯市长前途担忧,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把握。他知道,自己和冯市长的命运,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地拴在了一起。

冯开岭突然决定,重阳节要到省里跑一跑,看望几个老领导。在这之前,国庆节和中秋节刚刚过去,冯市长已经到省里跑过一趟,但只是看望了一些现职领导。对退下来的老同志,按惯例只有临近春节时才拜访。
黄一平传递过来的信息,也许确有其事,也许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还可能是对手施放的烟幕或离间之计。可不管怎样,省里马上就要研究确定考察对象,接着考察组就会进驻阳城,如果真的让张大卫、秦众他们结成同盟,事情就糟了。当务之急,是设法破解张、秦联盟,集中力量对付势头占优的张大卫,稳住秦众。冯市长决定,从省里的几个阳城籍老干部那儿下手,以迂回战术分而化之。
对于以怎样的方式,拜访哪几位领导,冯市长和黄一平进行了详细谋划。其实,官做到冯开岭这种级别,有时也很难,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身边奉承迎合者不少,可到了关键时刻,能说点真心话的人却很少,说到底是高处不胜寒哪。冯市长这时候和黄一平商量,一方面是因为黄一平熟悉情况,另一方面,黄一平也是他身边最可信任的人。如此机密之事,岂可与外人说。
曾几何时,黄一平对于请客送礼极其反感。当年在N大学读书那会儿,他的学习成绩一流,一手现代诗也做得行云流水,加上有方教授等几个老师极力举荐,毕业时本来已经初定留校,可最后还是被另一个同学鸠占鹊巢。后来分配回到阳城,按实力是分在省属阳城中学,半途又遭遇暗算,竟被发配到城郊的五中,直到借调局里才知道,又是落败于请客送礼那一套。自从到市政府工作,特别是做了冯市长的秘书,黄一平终于明白,请客送礼原本就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基本细胞,更是中国官场的一个有机体,有时甚至是阿基米德期待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
第97节:秘书小黄(12)
就说冯市长吧,官做到这个份儿上,自然有不少人给他送礼,可他也得给别人送礼,而且这礼数还非常复杂与讲究,细细推敲起来简直就是一门莫测高深的学问。冯开岭原本出身农家,大学毕业后先在阳城师范团委工作,后调到市委书记身边做秘书,之后随书记调到省里。书记在省委秘书长位置上去世后,他就再回到阳城。按照他在阳城的位置,按说已不需要通过送礼拍什么人的马屁,但是,他每年春节前都会带领黄一平和司机老关,拎着些大肉大鱼色拉油之类,大张旗鼓来到师范宿舍,拜访那些退了休的校长、书记、老教师。正月初那几天,他又会独自拎着一些烟酒、保健品,穿梭在市委老干部大院,看望那些退了休的老领导或其遗孀。这样做的效果,是大家都知道冯开岭念旧、有情意、没架子、知恩图报。得这样评价者,恰恰为当今中国官场所奇缺。
冯市长送礼的重点,当然是省里那些在位的领导。逢年过节,他必亲自出马,黄一平不必跟随,甚至老关的车也不常用,邝明达既当司机又兼跑腿,行踪极其诡秘。冯开岭相比其他阳城市领导的便捷之处,是他曾经在省里工作过,到省城探望领导既轻车熟路,又少了某种刻意与尴尬,淡化了那种令人一目了然的功利色彩。与看望现职领导轻车简从不同,拜访那些老干部或他们的遗孀时,冯市长照例会叫上黄一平和司机老关,大包小包里装着些螃蟹、芦笋之类的阳城特产,甚至还有山芋、芋头、花生这样的土货,热热闹闹地在那些冷落日久的门院进出,迎送之间刻意弄出很大的欢声笑语。出门之后,冯市长才告诉黄一平和老关,这些人家与在位领导不同,东西不在多少,要的是个热闹气氛,让左右邻居知道有人来送过东西,比送的是什么东西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