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吴支书,听着听着,那脸就像是让人扇了一样,他沉默了很久才说:" 她舅,你看咋办吧?"
这时," 范骡子" 沉着脸说:" 大主意还得闺女自己拿。我看只有两条路。一条,忍了,趁早别想合婚的事,那是不可能了。他要是有这个心,他就不会急着去办手续。我敢肯定,不出仨月,会有个浪女出现,我要呛不准,把我的眼扣了! 另一条,就是告他。他不让你活,他也别想安生!"
吴支书咬着牙说:" 老丢人哪! 告。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出这口恶气!"
" 范骡子" 最后又特别叮嘱说:" 闺女,走到这一步了,你也别怕。有你舅给你做主,没人敢咋你。你给我写个' 材料' ,我给你往上递,省市县一齐送! 不光往上递,' 人大' 也送,到' 人大' 开会时,一个代表送一份,准叫他县长当不成!"
吴广文还有点不忍,嗫嗫嚅嚅地说:" 那,告他啥呢?"
" 范骡子" 急了,拍着桌子说:" 你咋还迷哪?! 傻闺女,别抱幻想了,他不会再跟你过了。告啥? 啥要紧告啥,啥吃劲告啥。告他喜新厌旧,告他行贿受贿,告他… 你好好回忆回忆,他都收过谁的钱,收过谁的礼,要一笔一笔给他写下来!"
吴支书也说:" 写,写吧。他让咱死哩,临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咬也得咬他一口!"
" 范骡子" 劝道:" 写吧,闺女,人就是一口气呀! 不然,这算啥呢? 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
女人在一旁说:" 要是给他认个错,兴许…?"
" 范骡子" 拍着手说:" 老姐姐呀,你呀你呀,嗨! 咋恁糊涂哪? 人家是下狠手了,死活不要你了,你跪下喊爷也不行!"
吴支书瞪了女人一眼,说" 你别喳喳了,听她舅的。"
话虽已说到了这种地步,可吴广文还是没有写。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她偷偷地回去了一趟,想再见见呼国庆,看他怎么说… 然而,当她带着女儿回家后,一连等了三天,天天给呼国庆打电话,最终也没有见到呼国庆。她明白了,那是呼国庆故意躲着不见她。到了这时,她才彻底绝望了。当" 范骡子" 再来的时候,她咬着牙说:" 我写。"
不久,呼国庆就知道了吴广文告状的事。开初,他还有点不以为然,私下里给人说:" 让她告去。告到联合国我都不怕!" 可是,渐渐地,他就觉得风头不对了。他知道,县委书记王华欣早就看过那份" 材料" 了,可他却一直不动声色,就像是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既不制止,也不通气,一任事态发展。很快,县长老婆状告县长的事,成了全县的特大新闻! 一时,各种谣传满天飞,到处都在传播县长呼国庆收贿多少多少的消息。人们纷纷议论说:别人说的有假,他老婆说的还有假?!
又有人说:市纪委调查组马上就下来了…"
到了这时,县委书记王华欣还是没有明确态度。他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老婆是咋回事?" 呼国庆马上掏出了吴广文和秦校长写的那份" 检讨" ,他把那张纸往王华欣的桌上一放,说:"… 是她干下了见不得人的事,倒反咬一口! 她告情让她告了,我奉陪到底!" 王华欣并不看那张纸,只皱了皱眉头说:" 这是干什么? 很不好嘛。你别理她,让她告去。" 话虽是这样说,可私下里,却有人告诉呼国庆说,最近" 范骡子" 常到王书记那里去… 还有消息说,这件事是" 范骡子" 一手策划的,他正到处活动呢,不光是往上发告状信,还串联了十几个乡的乡长… 县里的班子马上就要改选,呼国庆这会儿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于是,他立即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对根宝说:" 根宝,无论如何我得见呼伯一面!"

 

羊的门

○李佩甫


第三章

一花甲

八月二十七,是呼家堡的吉数,是上苍给呼家堡人送来星宿的日子。六十年前的那一天,迎着灿灿的朝霞,呼天成光荣诞生在呼家堡的一座破旧的茅屋里。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漫长的六十年过去了,在呼家堡,他已先后领导了四代人,呼家堡也成了平原上最有名的村子。有一天,他忽然说,他老了。
呼家堡人说,呼伯不老。再说,没有呼伯,我们怎么活呢? 他笑笑说,他们巴不得我去呢。
呼家堡人一个个泪汪汪的,说,呼伯,你怎么说这话呢? 你的恩德我们会记一辈子的…"
他叹口气说,人都是要去的。过了八月二十七,我就活满一个甲子了。老了,老了呀。
这话虽然是私下说的,也就是一两个人知道,可很快就传遍全村了。于是,就有人死死地记住了这个日子…"
晨光里,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高挂在呼家堡村街中央的大喇叭就响起来了,喇叭里播出的是《东方红》乐曲。三十年来,呼家堡的第一支曲子一直是《东方红》。这其实是一道命令,一道无形的命令,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呼家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揉着眼,小跑着走出来,齐聚在村办公楼前的广场上。接着大喇叭里就传出了" 呼家堡健身操" 的音乐,这音乐是套仿的,其实也就是一般的操乐。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呼家堡人就跟着伸胳膊蜷腿… 这就是呼家堡的晨操。这套操是呼天成创的,也是八节,所以叫" 呼家堡健身操" 。做完健身操,当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挂在各家屋门前的小喇叭就又响起来了,喇叭碗儿里传出的是女播音员姜红豆那半普通半乡土的语音,姜红豆的语音里带有一股牛屎饼花加含羞草的气味,很让呼家堡的小伙子们着迷。姜红豆在小喇叭碗儿里捏着腔说:呼家堡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了… 同志们,今天是八月十七日,八月十七日,也就是说,离我们最敬爱的老书记的生日只有十天了,只有十天了! 各单位,各部门都纷纷写下了决心书,决心以实际行动,以优异的工作成绩为老人的生日献礼!… 写决心书的单位有:第一队、第二队、第三队、奶牛厂、面粉厂、造纸厂、制药厂、食品厂、饮料厂、猪厂、羊厂、饲料厂、汽车队、机耕队、卫生院、浴池、学校… 接着,姜红豆又说:这个日子就快要来到了。人们都期盼着这个难忘的日子,期盼着能在老人六十大寿那一天去为他祝寿!… 可是,姜红豆仅仅才播了一大半,刚刚播完那些" 决心书" ,就再也不播那个" 时刻" 了。当有人问起的时候,她抿着嘴儿,有点遗憾地说:" 老头" 不让播了。
是呀,村民们都盼着这一天哪,村民们早就开始串联了,人们在私下里偷偷商议着,该给" 老头" 送点什么好呢? … 不光是村民们想为老人祝寿。早在半月前,就先后有省、地、县的各方人士纷纷打电话来,询问寿辰的具体时间… 可是,当播音停止后,突然之间,老人发下话了。老人只说了六个字:不祝寿,不收礼。
就这六个字,立时平息了村人们祝寿的念头,他们都知道老人的脾气,也就罢了。只是忙坏了村里的秘书。在那些天里,他几乎每天都坐在电话机旁,给各方人士挂电话、回电话,做一些必要的解释。他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说:" 呼伯说了,心意他领了。请你们不要来。来了也不接待。呼伯说…"
然而,在八月二十七这一天,还是有人来了。上午十点的时候,在离村不远的108 国道上,先后有一辆辆的小汽车向呼家堡驶来。仅从那些耀眼的轿车上就可以看出,来的全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可这些车辆并没有直接开进呼家堡,他们离村很远就停下来了。那些坐着轿车来的客人们,把车一辆一辆地停在了村外的路口上,尔后一个个徒步向村里走去。
渐渐,车越来越多。多得连过往的路人都惊诧了。只见先后有二十几辆高级豪华的轿车停在村外的路边上,排起了一个长长的耀人眼目的车队。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个个气宇不凡,他们相互打着招呼,手里提着礼品,大步走着。有人一边走一边说:" 不知老头见不见咱们?" 有人摇摇头,说:" 不会见。老头既然发话了,他说不见就不见。"
还有人说:" 老头六十大寿,不见也得来呀!" 有人说:" 那是,那是。"
村里的干部们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分量,也都慌慌地迎出来,把他们迎进一个个接待室,倒上水,递上烟,说一些客气话,尔后私下悄悄地派人去请示呼伯。呼天成沉思良久,淡淡地说:" 既然来了,就安排他们吃个便饭吧。"
又问:见不见? 他说:" 不见。"
中午时分,在呼家堡接待客人的小餐厅里,依次安排了三桌。第一桌摆在题名为" 棉田小屋" 的雅间里。" 棉田小屋" 里挂有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团团雪白灿灿的棉花。这桌安排的全是省、地、县一些很有名堂的行政官员;第二桌摆在题名为" 麦田小屋" 的雅间里。" 麦田小屋" 里仍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穗。这桌安排的大多是一些很有影响的文化人,是一些报纸、电视台、杂志的高级记者们;第三桌摆在题名为" 谷田小屋" 的雅间里。" 谷田小屋" 里还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丛丛黄澄澄的谷穗。这桌的人稍杂一些,有几位是省里市里一些银行的行长,有几位是省里一些大公司的经理,还有两位是在工商、税务部门负一些责任的。待客人坐下后,菜很快就上来了,每桌先上的是八道凉菜:第一道是" 油炸蝈蝈" ;第二道是" 凉拌灰灰菜" ;第三道是" 糊烧麻雀" ;第四道是" 清蒸榆钱儿" ;第五道是" 醋熘蚂蚱" ;第六道是" 拔丝红薯" ;第七道是" 风腊鹌鹑" ;第八道是" 蒜辣柳尖儿" 。这八道菜都是具有" 呼家堡风格" 的,是呼家堡的土产。每逢来了较为重要的客人,这八道凉菜是必上的。虽然多是野物、土产,灶上还是极为讲究的。这八道菜所花费的代价绝不低于一桌高档宴席。当然了,这八道只能算是配菜,主菜是火锅,那火锅是专门从外地买的,袖珍形的。烧的是酒精,每人面前摆一个;火锅的配菜也是八种,有生鱼片、鳝丝、羊肉片、牛肉片、鱿鱼片… 酒水是三种:有白酒,那自然是" 五粮液" ;有红酒,那自然是" 民权红葡萄" ,有啤酒,那自然是" 青岛生啤" 了。最后才是主食,主食有馄饨、饺子、豆面面条、小窝头等等,也都是极精致讲究的。不过,这样的档次,在呼家堡只能算是二类或三类的接待规格。即使这样,也必须有呼天成发话,若是呼伯不点头,客人是坐不到这里的。只要呼伯说出" 便饭" 二字,就是这样的规格了。
端起酒的时候,坐在" 棉田小屋" 的一位十分精干的、看上去还有些傲然的中年人首先站了起来。他是特地从省城赶来的,是省里一个十分要害部门的处长。他举起酒杯,郑重地说:" 首先让我们给呼伯祝寿,祝老人家身体健康! 岁岁健康! 呼伯不在,作为晚辈,我先喝为敬吧…" 说着,他一连喝了三杯。喝毕,他又对在一旁作陪的村干部说:" 请转告呼伯,老人的生日,我年年都会来的。他不让来,我也要来…" 话语中,仿佛言犹未尽,又补充道:"… 呼伯是我的恩人哪!" 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为老人的寿辰和健康干杯。说起呼伯,谈起往事,自然都有很多的感慨…"
酒过三巡之后,坐在" 麦田小屋" 里的一位客人突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对作陪的村干部说:" 根宝啊,我在呼家堡当知青的时候,你才四岁,才这么一点点高,你小,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啊… 要不是呼伯,就不会有我冯某人的今天! 是呼伯介绍我入的党,是呼伯推荐我上了大学,分到报社后,又是呼伯一次一次帮我… 说起来,我是省城报社的副总编,我也算是有发稿权的人,可我没有为呼家堡写过一篇稿子,一个字也没写过。每次跟老头谈起来,老头都说,你写什么稿子? 你不要写,你是呼家堡出去的人么。你吹什么Z? 我不要你吹,吹得高摔得死。可我知道,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老头是为我好呀! 前些年,评职称的时候,我缺软件,我没有书啊!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又硬着头皮找了呼伯,呼伯给我了三个字:出,出好! 第二天,呼伯就派人把钱给出版社送去了,我这才评上了编审。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根宝啊根宝,你把酒倒上,全倒上。我喝就一溜儿,我喝十二杯! 我这是为呼伯喝的…" 他把排在桌上的酒一杯一杯的喝下去,摇摇地晃着身子说:" 我真想为老头办件事呀,我冯云山什么时候能为老头办件事呢?"
坐在" 谷田小屋" 里的那位银行行长大概是喝多了,红涨着脸,嘴里絮絮叨叨地就那么几句话:" 老头怎么不上我们那儿贷款呢? 多少人找我,认识不认识的,都去找我,我都给他们批了。大笔一挥,批了! 就老头不找我,老头是看不起他这个侄子呀! 给老头捎话吧,给老头说,我对他有意见! 我范炳臣对他老人家有意见。呼家堡办这么多企业,难道说不需要钱么? 可老头就是不找我,找别人都不找我。只要老头言一声,让人拿二指宽的条子,我都认,我不是不认哪?! 可老头不找我呀,老头就是不找我… 喝? 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头的气…"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长,他也喝得稍多了一点,听范炳臣这么说,马上举起手来:" 老范,你说啥? 你生谁的气? 你还敢生老头的气?! 你再说一遍? 敢再说生老头的气,我就敢扇你!…" 老范马上扬起脸,说:" 老刘,你扇你扇,你替老头扇我,我不还手!" 老刘说:" 这还差不多…" 众人跟着嚷嚷说:" 罚酒,罚酒!…"
等客人吃完饭的时候,村秘书徐根宝已经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坐在另一处吃饭的司机叫来,每辆车的后备箱里都装上了一份礼物,这些礼物也都是呼家堡的土产:每人一壶小磨香油,十袋精致奶粉,一箱饮料。这是惯例。
茶后,客人们要走了,村干部们也都跟着出来送行。临上路时,有三位客人再三地表达了想见见呼伯的意思。报社的冯云山把徐根宝拽到一旁,悄声说:" 根宝,你跟呼伯说,我想见见他老人家。你让他给我安排个时间,到时候我再来…" 银行行长范炳臣,在临上车前,又回过身来,紧握住村秘书的手,低声说:" 根宝,给老头说,我想见他。你给我说说,看老人啥时候有空…" 根宝笑着说:" 我一定转告。"
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长老刘,摇摇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着走着,却又站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说啥也得见见呼伯…"

二茅屋

这是一个静谧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
小院隐在果园的深处。秋了,苹果开始有香味了,在秋阳的映照下,一树一树的果儿泛着青色的亮光。有雀儿在果树上飞来飞去,从这个果儿上跳到那个果儿上,枝头微微地弹动着,弹出一片雀儿的" 啾啾" 。在果枝的缝隙里,在一排排果树的后边,若隐若现地透出一个小院落来。
那院门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双扇门,门板上黑污污的,带着雨水留下的陈年污迹,看去,显然是从旧房上拆下来的。院墙有一人多高,旧砖砌的。院子里歇着一架葡萄,那葡萄树也已很有些年数了,一身铁黑色,树身虬虬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遮荫的老叶,那叶儿经了初霜的浸染,叶边已泛红了,叶下垂着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旧碾盘改的,还有两只旧日的小石磙,权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后边有三间茅屋,是麦草缮的。总共三间草房,还有一间是单独隔出来的,也单独有一个可以进出的门。门都是单扇,窗户呢,也仍是旧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碜的样子。进门就可以看见那只破旧的洗脸盆架,架上放着一贫清水;靠里,摆着一张旧办公桌,还有几张简单的床铺,一些木椅之类… 墙上糊的是一些过期的旧报纸,报纸也有些时日了,泛黄。更靠里一些,单放着一张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张旧桌,旧桌旁挡着一架旧式的立柜,立柜外边是一张简易的木制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着一位老人。老人半眯着眼,两只手摊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里,仿佛是睡去了。在他的呼吸里,竟然散发着一股股草的气味,那气味是各种青气杂合出来的,弥漫了整个屋子,显得非常浓烈、独特。老人的脸是国字形的,脸上的皱纹却是弧状的,一条条皱纹像涟漪一样四散开去,显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样,浓浓、硬硬的,看去不怒自威,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户户都住上了两层小楼,村里自然也有许多豪华的、各种规格的接待室,办公室;办公楼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只有这里才真正是呼天成办公的地方。
如果细细地观察,就会发现,茅屋虽然破旧,里边却有着较现代化的装备。外间,在那张旧木桌上,在一只旧毛巾的下边,悄悄地摆放着两部电话机,一只是红色的,一只是黑色的,那红色的是外线,那黑色的是内线,那电话随时可以拨通中国乃至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在那些简易床铺的下边,隐隐可以看见装有暖气设备的管道和一排排铁制的暖气片;在门的后方,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还摆放着一台可以控温的电热水器和一些茶具。里间,也是有床铺的,床上铺着蓝格格的粗布床单;就在那粗布床单上,放着一只进口的十七波段的收音机,那自然是收听新闻联播用的;在被旧立柜挡着的一张旧办公桌上,还有一只白色的电话机,那是一只专线电话;在立柜外边,放的是一对木制简易沙发,在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只在十五公里范围内有效的对讲机,如果他要说什么的话,在几秒钟之内,他的声音就可以传遍呼家堡的任何一个地方… 老人也并没有睡去,偶尔,他的手指会微微地在木制躺椅的扶手上弹动一下,当他手指弹动的时候,就会露出压在他手心下的一只小钥匙,那是一只看上去很普通的钥匙,只不过有些精致罢了。然而,却没有人会知道,这其实是一台" 奔驰500" 的车钥匙,它价值一百二十多万呢!…"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是他的六十大寿。可他却默默地躺坐在这里,整整一天了,谁也不见。在这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似乎都在把玩那只小小的车钥匙。他特别喜欢钥匙贴在手指上的那种感觉,那凉是光滑的、沁人的,有肉感的。那只明锃锃的车钥匙在他的手心里跳跃着,给他带来了圆润的、丝丝缕缕的娱悦。有时候,他把它扔起来,听那落在桌上的" 当" 一声的脆响;有的时候,他又把它拿起来。用力地贴在脸颊上,在脸上印出一个椭圆形的印痕,他喜欢这样。可他的心却并不在车钥匙上,他的心是在漫长的六十年中游荡… 日子很碎呀,不是么? 日子是一天一天走过来的。呼家堡虽说地方不大,可也费了他四十年的心血啊! 在这四十年中,他先后有过七次危机,那七次,每一次都让他绞尽了脑汁,可他终于还是走过来了,他创立了一个新的呼家堡,一个在豫中平原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他值呀! 可他的思绪却时常出现恍惚,有时候,他会蓦地睁开眼来,眼里透出一丝警觉,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尔后他又慢慢地闭上眼睛,重新回到平静中。是呀,有些事情是可以言说,能说的都在这块土地上矗立着;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说的,还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言说的,那些事情都装在他的脑海里,在闲暇的时候,它会悄悄地溜出来… 他也常常忆起童年的一些往事,那往事是零碎的,一片一片的,不知怎的,当静下来时,就会陡然跳出一片来… 在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里,他看见他和一些八九岁的娃子在场里玩" 中状元" 。那时候," 中状元" 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在光溜溜的场里脱下一只破鞋,尔后鞋尖对着鞋尖竖起来,垒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排成队,手里提着另一只破鞋去砸那" 宝塔" ,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们就喊:" 中了! 中了!" 接着重新再垒,垒了再砸。那时候,他中了多少" 状元" 哪! 那破鞋像箭一样地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想起童年里的这段往事,他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头,默然地笑了。这时,他的笑里显现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脸上的皱纹也像花一样的舒展开去。尔后,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学着童年的样子,把那只钥匙用力地投了出去,只听" 当啷" 一声,钥匙准确地落进了门旁的水盆里…"
听到响声,村秘书徐根宝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年轻人,他在门外已站了一会儿了。他跨进门来,先是立在门旁,轻轻地叫了声:" 呼伯…" 呼天成仍是眯着眼,在那里半躺半靠地坐着,也仅仅是" 嗯" 了一声。徐根宝却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里摆了几下毛巾,三下两下拧出了一个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边,把毛巾抖开,递到了他的面前。呼天成睁开眼来,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几下,又随手把毛巾递还给他,淡淡地问:" 走了?" 徐根宝赶忙说:" 走啦,走啦,客人都… 送走了。还剩一个…" 说着,看呼天成坐起来了,年轻的村秘书笑着说:" 呼伯,我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说:" 咋呼啥? 你开啥眼了! 开屁眼了吧!"
徐根宝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啊,这是个最值得骄傲、最值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辉煌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可他从来没有骄傲过。他的话总是很含蓄,无论什么时候都裹着一层让人无法看清的东西… 村秘书挠挠头," 嘿嘿" 地笑着,赶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念道:" 呼伯,我给你汇报汇报,今天…"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书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头,说:" 根宝啊,我给你一个学习的机会,你说说,他们是来看谁的呢?"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 他们… 可都是来给您老祝寿的呀。"
呼天成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也是也不是。我看,主要是为两个字,两个字呀。说得好听一点呢,是为了' 进步'… 当然了,情义也是有的,不能说没有。人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搭锯见沫呀,但主要是为两个字。"
村秘书问:" 呼伯,是哪两个字呀?"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没有说是哪两个字,只是很含糊地说:" 是有所图啊。"
村秘书说:" 呼伯,他们都说…"
呼天成眯着眼说:"… 想见我? 我知道他们想见我。根宝,人心不足啊。他们想见我,都是有想法的。他们都是人才,难得的人才呀,不然,我也不会… 我是帮过他们,我还会帮他们的。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是,于呼家堡有利的事我干…"
村秘书赶忙说:" 呼伯原则性强,我们得好好学哪。"
呼天成斜了他一眼,说:" 猴,你也烧杆我呢" 村秘书忙说:" 不敢,不敢。我哪敢呢? 我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