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的,东来的身子从柜台里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样,纹纹道道的,说开就开了。他巴巴地笑着说:“哟,汉香来了?汉香是难得到我这小店里来呀!”
刘汉香站在门口,静静地说:“火鞭多少钱一挂?”
东来怔了一下,说:“你,也要火鞭?”接着就说:“有哇,有!”
刘汉香说:“多少钱一挂?”
东来回身从柜上拿出了两挂火鞭,说:“有五百头的,有一千头的,你要哪一种?叫我说,就一千的吧?”
刘汉香说:“我是问多少钱一挂?”
东来很巴结地说:“说啥钱哪?不说钱。你轻易不来,拿走吧。”
刘汉香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是干啥?不说钱我就不要了。”
东来的脸还在“笑”着,却有些吃“味”,就赔着小心地说:“你看,要说就算了。再说吧?回头再说。”可他看了看刘汉香,心里一紧,很委屈地说:“要不,先记账?记账就行了。一块八,进价是一块八…”
刘汉香没再说什么,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手缝的花钱包,从里边拿出了一张五块的纸票,放在了柜台上,而后说:“再称斤盐。”就这么说着,她随手拿起了那挂一千头的火鞭,递到了老姑夫的手里,柔声说:“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着那挂火鞭,泪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扭身走出去了。
那一声“爹”把屋里的人都喊愣了!东来大张着嘴,屋里的两个老汉也都大张着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哑了的小庙!那眼,陡然间成了死玻璃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白瞪着。有好大一会儿,代销点里鸦雀无声!
刘汉香再一次说:“称斤盐。”
东来好半天才醒过神儿来,嘴里喃喃地说:“盐,噢盐。”说着,他就像僵了的木偶一样,缓慢地转过身子,拿起秤盘去盐柜里挖盐。挖盐的时候,他的神情十分的恍惚,秤盘吃进盐里,那一声“哧啦”闷塌塌的,就仿佛盐粒腌了心一样!
没有人说什么,再没有人说什么了。代销点哑了…
中午,当那一挂“火鞭”在老姑夫家门前炸响的时候,一个村子都哑了!
那挂鞭是老五孬蛋挑出去放的。老五站在墙头上,趾高气扬地用竹竿挑着那挂火鞭,大声说:“嫂,嫂啊!我点了,我可点了!”那一声“嫂”是很脆火的,那一声“嫂”也分外的招摇,那分明是喊给全村人的,听上去操巴巴的!炮响的时候,孩子们哇哇地跑出来了,先是在一片硝烟中“咦咦、呀呀”地张望着…而后,就你挤我搡的,满地去捡那炸飞了的散鞭。
可是,没有多久,女人们的喊声就起了!那带有毒汁的日骂声此起彼伏,就像是满街滚动的驴粪,或是敲碎了的破锣,一蛋蛋儿、一阵阵地在村街上空飘荡:“拐,死哪儿去了?!”“片,片儿,杀你!没看啥时候了,还不回来!”“玲儿,玲!抢孝帽哩?!”“二火!钻你娘那屄里了?成天不着个家?!”“海,海子,再不回来,剥你的皮!”…那推碾的“小广播”,把磨杠一扔,早就不推了,她四下里“串门”去了。是啊,顷刻间,一村人都知道了。刘汉香,那可是上梁的“画儿”呀,那简直就是上梁的“贵妃娘娘”!就这么,这么…啊?眼黑呀,这真让人眼黑!!
女人们还是出来了,“小广播”已把消息散遍了全村。女人们心里有一万个小虫在拱,心痒难耐,就一个个走上村街,从西往东,而后是从东向西,有抱孩子的,有挑水桶的,有拿簸箕的…走过老姑夫家门前的时候,那身子趄趄的,目光探探的,似想“访”出一点什么。初时,还有人不大相信。可有人确乎是看见刘汉香了,真就是汉香啊!一晃,看见的仅是刘汉香的背影,刘汉香在院子里扯了一根长绳,正在给“蛋儿们”晒被子呢…再走,往东直走,一直走下去,就是支书刘国豆的家。看见那个大门楼的时候,她们的脚步慢了些,也不敢靠得太近,就远远地从路那边磨过去,瞥一眼,再瞥一眼,只见支书家的双扇大门关得紧紧的!
看来看去,人们心里不由犯嘀咕:国豆,他可是支书啊!那是个强人,硬性人,他会“认”吗?他就这样白白“认”了?!
待女人们接连看了两三遭之后,突然之间,刘汉香就从院子里走出来了。她站在院门口,面对着整个村街,面对着一个个借各种理由前来窥探的女人们,脸上仍是静静的,那静里有些凛然,有些傲视,还有些出人意料的“宣告”意味。她腰里束着一个围裙,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说,看吧,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刘汉香!
女人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村街上,女人们讪讪地笑着,说:“汉香啊…借、借个簸箕。”
刘汉香笑一笑,说:“簸箕?”
那女人手指着,语无伦次地说:“锤家,上锤家,簸箕。”
再有女人走过来,又是那一套,说:“汉香啊,…桶,水桶。”
刘汉香就笑一笑,说:“还桶呢?”
那女人就扯扯地说:“鱼儿家,桶,还漏,哩哩啦啦的…”
也有夹着孩子的,说:“汉香啊,你看看,一点也不争气,拉一裤兜…”
刘汉香就说:“去河上呢?”
那女人就慌慌地说:“嗯,河上。坐坐。”
女人们一个个走过去了,那“心”上却偷偷地拴上了一头叫驴,一个劲儿地撇嘴。扫过街角,就齐伙伙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说:“老天哪,啥样的找不来?啥样的不能找?偏偏就去了他家?!”“原想着,是云彩眼儿里的命,不知有多高势呢,谁知道,一头栽到了粪池里!”“中邪了,这八成是中了邪了!等着瞧吧,要不了三天,一准得跑回去!”“可不,汉香是啥人?那是个贵气人,从小在蜜糖罐儿里泡大的,一点屈没受过。那过的是啥日子?这是啥日子…”“这闺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国豆能依她?!…”“跑是一定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来当尿泡踩!”“啥人家呀,一窝光棍,一窝虱!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后,女人们终于打听到了支书的态度。在一次村里的干部会上,当有人提到汉香的时候,支书刘国豆黑着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别提她!她不是我闺女。我没有这样的闺女!从今往后,我跟她断亲了!”
是呀,在上梁,在方圆百里的乡村,刘汉香破了一个例:没有嫁妆,没有聘礼,没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没有男人的认可(男人还在部队当兵呢),她就这么一个人住到婆家去了!
图的什么呢?
字门儿与字背儿
那不过是一个字。
刘汉香正是被那个字迷住了。
乡人说,那是个叫人悬心的字,那个字是蒙了“盖头”的。用乡人的土话说,那像是“布袋买猫”,又叫“隔皮断货”。在乡下,“布袋买猫”是日哄人的意思,“隔皮断货”就有点哈乎了,那唯一凭借的,就是信誉和精神,这里边埋着的是一个“痴”。如若不“痴”,人总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万年,“心”一旦被网进了那个字里,必然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所以,人们说,她是读书读“瞎”了,那字儿是很毁人的。
刘汉香是决绝的。由于那个字,刘汉香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刘汉香是没受过委屈的人。她生下来的时候,国豆已经是支书了。支书的女儿,在一个相对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她的心性是很骄傲的,再加上她读了十年的书,正是这些书本使她成了一个敢于铤而走险的人。
大白桃心疼闺女,大白桃为她哭了两天三夜。大白桃说,闺女呀,你还小,你还不晓得这人间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长着呢,不是凭你心想的。再等两年不行吗?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军队上提了干,你再过去,这多好呢。刘汉香说,不行。她现在就得过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个样儿,她就得现在过去。大白桃说,那是啥样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吗?刘汉香说,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为什么吃不得?大白桃说,闺女呀,百样都随你,就这一样,你再想想吧。你从小没受过一点屈,他家五根棍,一进门都要你来侍候,你是图个啥呢?!她说,我愿意。我心甘情愿。这时候,支书刘国豆说话了。他说,你想好了?她说,想好了。他说,非要过去?她说,嗯。国豆说,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的闺女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就不是吧。刘国豆怔了一下,说你再想想。有三条路你可以选:一条,县里、乡上的干部,只要是年轻的,你随意挑,不管挑上谁,我都同意。二条,你姨夫说了,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你先干上几年,把户口转了,往下,你想怎样就怎样。三条,你如果认准那狗日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转了干,熬上了营职,你跟他随军去,我眼不见心不烦…刘汉香说,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刘国豆咬着牙说,我再说一遍,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闺女了,咱就断亲了!
汉香默默地说,断就断吧。
国豆家的“国豆”,上梁一枝花,就这样白白地插在那泡“牛粪”上了!
在婆家,刘汉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里拍“饼子”开始的。一个高中生,在乡下就是“知识分子”了,读了十年书,也就读成了那么一个字,这一个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饼子的女人。
那时,在平原的乡下,有一种粗粮做成的食品,叫“黑面饼子”。这“黑面饼子”是由红薯干面加少许玉米面在火鏊子上拍出来的。这种两掺的杂合面,先是要用水在盆里搅和成杂面块,而后一小团儿一小团儿地托在手上,拍成饼状,翻手贴在烧红的鏊子上炕,炕一会儿翻翻,一直到翻熟为止。拍饼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热,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饼子就冒黑烟了!刘汉香学着拍饼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来烧火,蹲在那里拍了整整一个早晨,待小半盆面拍完的时候,却发现她拍出来的饼子已是“场光地净”了!那最后一块饼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抢去,咬了一个月牙形的小口…家里早就没有细粮可吃了,老少五根棍,一群嘴呀!
刘汉香在烟熏火燎的鏊子前蹲着,两手湿漉漉的,指头肚儿上竟还烫了俩燎泡!脸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点诧异地望着这些“嘴们”…这时候,老五把咬过一个月牙儿的饼子从嘴上拿下来,讪讪地说:“嫂,你吃?”
刘汉香默默地笑了笑,说:“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会儿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里就打起来了。
在院子里,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说:“看啥看?我又没问咱嫂要糖。”狗蛋瞪着他说:“鸡巴孩,俩眼乒叉乒叉,咋不馋死你呢?!”说着,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脚!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几个滚儿,一个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谁知,这厢铁蛋也恼了,他兜手给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说:“你不馋?!嘴张得小庙样,烙一个你吃一个…”铁蛋这一耳光打下去,顿时,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脸,见血糊糊的,回过头就跟铁蛋抱着打成了一团!这时候,孬蛋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个,狗,狗吃了十二个?那鳖孙吃了十二个?!…”就这么喊着,他冲过来,一头抵在了狗蛋的后腰上!这边,狗蛋正跟铁蛋头抵头打架呢,身后又被孬蛋重撞这么一下,一时火起,高喊着:“刀,给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拼了!”瓜蛋胆小,先是在一旁缩着,听到狗蛋叫他(平日里,狗蛋跟他近些),就凑凑地上前去,拉拉这个,拽拽那个,忙乱中又不知被谁踢了一脚…于是,一家人在院子里滚来滚去,顷刻间打成了一锅米饭!
听院里乱糟糟的,一片响声!刘汉香围裙一解,赶忙从灶屋里走出来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满脸的讶然!院子里,洗脸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鸡们飞到了树上;一只鞋摔在了猪圈的墙头;蛋儿们哭着、喊着、骂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你拖着我、我揪着你,一个个泥母猪样,扭成了一团麻花!…刘汉香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片刻,她轻声,叹叹的,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也不怕人笑话吗?”
也就这么一句,只一句,所有的蛋儿们都停住了手。他们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个个大蛤蟆样,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又气又可怜他们。她望着破衣烂衫的蛋儿们,叹了一声,默默地说:“…怪我,这都怪我。是我没把饭做好。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亏了你们了。要是还有气,就来打我吧。”
蛋儿们一下子就蔫了。知道亏了理,一个个像勾头大麦似的,谁也不说话。铁蛋臊臊地从地上爬起来,勾着头想往外溜…突然之间,老姑夫从屋檐下蹿出来了!在蛋儿们打架的时候,他塌蒙着眼,一声不吭地在那儿蹲着。这会儿,不知怎的就长了气力,手里掂着一把锈了的老镰,忽一下堵在了院门口,喝道:“狗日的,反了不成?哪个敢动,我裁他狗日的腿!给你嫂认个错!”
一时,蛋儿们都哑了,有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说什么。还是那老五,他最小,脸皮也厚些。他首先开了口,老五带着哭腔说:“嫂,我错了。我,我…再也不吃那么多了。”
老四舔着嘴唇,羞羞地说:“嫂,忙到这会儿,你还没吃饭呢。”
见老四这样说,狗蛋也跟着说:“嫂,错了。俺错了。”
铁蛋不吭,铁蛋勾着头,就那么闷闷地在院门口死站着…
刘汉香听了,心里一酸,说:“是我错了。正长身体的时候,吃还是要吃饱。别管了,我会想办法。算了,都上学去吧。”
刘汉香的话,就像是大赦,蛋儿们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刘汉香仍站在那里,心里却乱麻麻的。按说,到婆家来,她本是有思想准备的。她觉得,只要有那个字垫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间,稀里糊涂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这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来考虑的。顿时,仿佛一个天都压在了她的头上,很沉哪!
老姑夫怀里抱着那把老镰,袖手站在那里,长长地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他嫂,让你受屈了。”
刘汉香就说:“爹,我没事,你忙去吧。”
于是,刘汉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红薯干面,独自一人继续拍饼子。那鏊子火,一会儿凉了,一会儿又过热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饼,放上饼,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贴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烫了,总是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烟来了!就这么拍着拍着,她忍不住掉泪了,一脸的泪,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么哭着、拍着,拍着、哭着…她心里一边委屈着,还一个劲地骂自己,说你真笨哪,你难道连顿饭都做不好吗?
谁料,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老五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这孩儿,鼻涕流到了嘴上,满脸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语气说:“嫂,有好吃的了!”刘汉香开初没听明白,就笑着说:“这孩儿,鼻子真尖哪!”这时,只见老五把窝在怀里的布衫往外那么一展,像变戏法似的,笑嘻嘻地说:“你看!”
——只见怀里边鼓鼓囊囊地包着六块热腾腾的烤红薯!
刘汉香看了,脸色慢慢就沉下来,仍轻声问:“小弟,哪儿来的?”几个蛋儿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说:“不是。——小拇指头顶锅排!”这是一句乡间的咒语,也是誓言。可蛋儿们还是不信,又追着问:“说,哪儿弄的?!”老五说:“换的,我用‘上海’换的。”铁蛋喝道:“胡日白,你哪儿就‘上海’了?!看我不锤你!”老五说:“真的,真的。我要诓你——小拇指头顶锅排!”刘汉香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弟,你给我说实话,烤红薯从哪儿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数着手指头说:“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张糖纸,玻璃糖纸,‘上海’的,跟小福子换了十二个弹蛋吧。又用十二个弹蛋跟二锤换了一盒‘哈德门’吧。二锤他爹是卖肉的,他家有的是烟。这包烟,我拿给了窑上的老徐,老徐烟瘾大,馋烟。他那儿有一堆红薯,就跟烧窑的老徐换成了烤红薯…”待说完了,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就这么倒腾来倒腾去,把热乎乎的烤红薯倒腾回来了。刘汉香叹了口气,说:“小弟,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好上学吧。”老五就说:“嫂,我听你的。”
当晚,刘汉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红薯面饼子全都端出来,放在了锅排上,对蛋儿们说:“吃吧,敞开肚子吃,别饿着了。”
这顿晚饭,蛋儿们倒是吃得规矩了,一个个斯斯文文的,你拿过了我才去拿,也不再抢呀夺啦。吃完饭后,一个个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细些,见刘汉香没有吃,就悄没声地走进灶房说:“嫂啊,你还没吃哪。”
刘汉香看了他一眼,心里一酸,感激地说:“好小弟,我吃过了。”
就这么一个“好”,把老四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飞红。这孩儿,他扭头就跑了。
可是,日子长着呢,日子总要一天天过的。刘汉香着实有些发愁了。她想,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就这么,过门没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来了。那瘦是眼看得见的,先前脸上那晕红,原是瓷瓷亮亮的;这会儿,先先就淡了许多,白还是白,就是苍了些,只衬得眼大。没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么顿顿红薯馍红薯汤的,涮来涮去,就把肠子涮薄了。刘汉香进门时还是带了些“体己钱”的,可打不住一日日往里贴,没有多久就贴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门去,就有人说:“汉香,你瘦了。”她就笑着说:“瘦吗?不瘦啊。”可她心里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总得把一个家撑起来才是。无论如何,她必须得把这个家撑起来。她既然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让人看看,她刘汉香是可以把一个家撑起来的!
种上麦的时候,有一天,刘汉香到村里的小学校去了。她找了校长,校长姓马,原是城里人,当过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师,由于近视,人称“马眼镜”。她说:“马老师,我能来学校代课吗?”马校长透着那缠了腿儿的眼镜贴近了看,说:“汉香?是汉香。你想当民办教师?”刘汉香说:“一月不是有十二块钱吗?”马校长说:“那是,那倒是。”刘汉香说:“我能来吗?”马校长迟疑了片刻,说:“来是能来,高年级正缺人呢。不过,得让你爹说句话。”刘汉香问:“不说不行吗?”马校长愣了一会儿,说:“我头皮老薄呀。还是让支书说句话吧。”刘汉香再没说什么,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马校长从屋里追出来,喊道:“汉香,别太拗了。让你爹说句话,他总是你爹呀。”
走出学校门,刘汉香心里闷闷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说破大天来,我也不能上门去求他!他已经不认我这个闺女了,我干吗要求他?!可走着走着,她的主意又变了。她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任性了,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要支撑一个家呢。再说,村里本就没有几个高中生,她为什么不能当民办教师?这是正当的要求。于是,转念一想,她不由得吞声笑了。就这样,她踅回婆家,用蓝格汗巾兜了三个鸡蛋(那是鸡新下的),气昂昂地到大队部去了。
进了大队部,刘汉香把兜来的鸡蛋往桌上一放,故意说:“支书,我给你送礼来了。”这一声“支书”把刘国豆给喊愣了,他抬起头,呓呓怔怔地望着她,那可是他的亲闺女呀!片刻,他蓦地扭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一口一口地吸烟。刘汉香说:“咋,你嫌礼薄?”刘国豆重重地“哼”了一声,仍是什么也不说。刘汉香说:“马校长说了,按条件,我可以当民办教师,就等你一句话了。”刘国豆突然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别找我,你不是我闺女!”刘汉香说:“我不是来当你闺女的,我是来当民办教师的。”刘国豆气呼呼地说:“你,该找谁找谁去!”这时,屋里突然就静了。过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默默地说:“你是支书,你不愿就算了。”说着,她扭身走出去了。刘国豆抬起头,恨恨地望着女儿,牙咬了再咬,说:“你,你!…把你的鸡蛋兜走!”刘汉香步子松了一下,却没有停,仍是往外走着。这时候,刘国豆心里一湿,女儿瘦了,女儿瘦多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呀…这么想着,他赶忙伸脚去找鞋,一时心急,没找到,就趴在桌上喊着说:“你,你你你…把鸡蛋兜走,你不是我闺女!”
夜深的时候,刘汉香来到了那片槐树林里。那曾是她和他共同铸造那个字的地方。字是铸下了,在很多的时间里,她仅是看到了字的正面,现在,她终于看到字的背面了…夜静静的,风像刀子一样,一凛一凛地割人的脸。地上,那黄了的树叶一焦一焦地炸着,每走一步都很瘆人!天空中,繁星闪烁。远处,也只有远处,天光是亮的。那天光发亮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吗?这会儿,他在干些什么呢?想你…她心里说,你哭吧。这会儿没人,你哭哭就好些了。她站在那里,默默地淌了一会儿眼泪,而后对自己说,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你只有那个字,你已经读到了字的背面…你害怕吗?片刻,她在心里摇了摇头,仍是自己对自己说,有那个字就足够了。你还要什么呢?
突然间,林子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吓了她一跳!她回过头来,失声问:“谁?!”
慢慢地,林子里一黑,一黑,人影就现了。是四个蛋儿。四个蛋儿,一个个手里掂着棍子,像堵墙似的,齐齐地站在那里。刘汉香心里一热,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老五的头,说:“回吧,咱回。”
回到家,只见老姑夫像驴一样,正围着一个人在院子里转圈呢。他半仰着脸,围着那人转一圈就说:“好人哪。马眼镜,你可是个大好人!”马校长却说:“汉香呢?汉香咋还没回来?”老姑夫说:“快了,就快回来了。大好人哪!老马。娃子们都得你的济了,识那些个字,摞起来,比烙馍卷子还厚呢…”说话间,他乍一回头,拍着腿说:“回来了,回来了,你看,这不回来了嘛。”这时候,马校长扶了扶眼镜,把腰挺直,说:“汉香啊,我已经等你多时了。”刘汉香说:“马老师,你怎么来了?”马校长说:“我是给你报信儿来了。”刘汉香一喜,说:“啥信儿?有信吗?”马校长就说:“我好话说了一大箩!村里总算吐口了。这不,支书发话了,你明天就去上课吧。”这时,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去了。”马校长怔了怔说:“汉香啊,一月十二块钱哪。干够三年,一旦转了正,就是三十八了!”刘汉香说:“我知道。可我不去了。”这时候,老右派马校长说:“汉香啊,听我一句话,你就低低头吧。那是你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