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刘汉香却决绝地说:“我不去了。”
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刘汉香变了。
变得人们认不出来了。
人们说,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吗?可有人亲眼看见,在河上洗衣裳的时候(自然是“蛋儿们”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时候,揉着揉着,就对着阳光捉起虱子来了,那指甲扁着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响,还笑呢,她竟然还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儿”就笑了。老天爷,上梁一枝花呀!早些年,干净的青菜儿样,那手,葱枝儿一般,走出来的时候,总是挎着书包,洋气气的,是一丁点儿土腥气都不想沾的,怎么就捉起虱子来了?!
还有,不知怎的,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贵气的,见了谁,是不大说话的,就是说了,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爱答不理的。可是,自从她进了老姑夫家的门之后,人一下子就和气多了,凭见了谁,就笑笑的,也说家常,柴米油盐的,还多用请教的语气。比如那鏊子的热凉,饼子的薄厚,蒸馍时用小曲还是大酵,都还是问的,还知道谢人,动不动就谢了,很“甜还”的。“甜还”自然是乡间的土话,那是一种长年在日子里浸泡之后的生活用语,是背着日头行路的一种人生感悟,是一种带有暖意的理解。人们说,咦,她怎么就知道“甜还”人呢?
还有,那眼神儿,就很迷离。看了什么的时候,洇洇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锥样的爱抚。一个糙糙的石碾,有什么可看的?咦,她会看上一会儿,那神情切切的,还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凉中的热?也不知道想什么,就去摸上一摸,那凸凸凹凹的磙面,会开花吗?雀儿她也看,一只麻雀,在树上跳跳,那目光就追着,也没有飞多远,她就看了,看了还笑,不知怎么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离离的,孩儿样的,呓呓怔怔的。还有雨滴,房檐上的雨滴。下雨的时候,就立在房檐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麦草条上一泡儿一泡儿地饱着,倏尔一短,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来了,在门前的铺石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水臼儿。这有什么可看的呢?就看,专专注注地看,像是当画儿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铁虬虬的,也没有开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儿,一缝儿一缝儿的小芽,贴近了去看,看了,脸上就诗化出一些笑意来,绵绵的。夕阳西下时,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里的火烧云。那云儿,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来,飘出狮样儿、牛样儿、马样儿、驴样儿,或是一阶一阶的海红,天梯样地走…这时候,人就迷离得厉害,像是魂儿被什么带走了似的。有时呢,走着走着,蓦地,就转过身来,好像有人跟着她似的,就好像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她!转过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洇化出来的,没来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脉脉的,就像是有什么附了体。
只有一样是冷的,那是见了男人的时候。恁是怎样的男人,无论是戴眼镜的学校老师还是围了围巾的昔日同学,无论是公社的干部还是县上的什么人物,只要是主动凑上来跟她搭话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帘儿半掩着,眉头一蹙一蹙的,不看人,那眼里根本就没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么,很警觉,也很距离。要是怀了什么念头的,就这么看她一眼,你就会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气倒是没有了,态度也很和蔼,淡淡的,平心静气的,但还是让你心凉,那和蔼里藏着拒人的凛意,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了。那个如今在县上供销社工作的铜锤,白白胖胖的,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很体面的。就常穿着一身括括的新制服,嘎嘎响的皮鞋,骑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日儿、日儿”地在她身边停住,凑凑地说:“汉香,进城吗?城里有新电影了,看吗?”刘汉香就会扭过头来说:“孬蛋,想不想看电影啊?”孬蛋说:“想啊,太想了!”刘汉香就对铜锤说:“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电影了,你带他去吧。”铜锤愣了一会儿,傻了一会儿,也只好讪讪地说:“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这人一变,就与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里。就见她在村里刮起了一股旋风,是女人的旋风。她可是读过书的人哪,怎的就这么下身呢?冬天里,就跟男人一样下河湾里割苇子,用一条破围巾包着头,领着那四个蛋儿,裤腿一挽,就下河了。河水很凉的,有时候冻住了,就带着一层冰碴子,那腿上被苇叶和冰碴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杀下身子,一镰一镰往前拱…割了,又一车一车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里,把院子里堆得像苇山一样!有风来的时候,院子上空涌动着飞雪一样的芦花,那芦花随着天色变幻,时而羽红,时而米白,时而金黄,时而瓦灰,荡荡的,飞飞扬扬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气把日子撑得很满。
到底是上过学的,也会算小账了,一笔一笔的,门儿清。那时候正赶上“备战、备荒”什么的,有城里人下来收购苇席:丈席(一丈长,五尺宽的大席)编一领一块四毛;圈席(五尺长,三尺宽的小席)编一领六毛钱。刘汉香原不会编席,在一个点着油灯的夜晚,就拆了一条铺床席,请邻近的槐家女人做了点拨,一夜就学会了。而后从那天早上开始,就剥苇,破篾儿,碾篾儿,成了一个编苇席的女人了…开初时,还有人笑她,一个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样,站在村街里的石磙上碾篾子,那两只脚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地在石磙上动着,有时“呀呀”着就掉下来了,掉下来她还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样,说:“哟,汉香也会赶石磙呀?”可慢慢地,就没人笑了,没人敢笑了。就从剥苇、破篾儿、碾篾儿、编席这一整套活儿下来,她第一张席(当然是丈席了)用了七天,第二张席用了四天,第三张席仅用了两天一夜(这是村里女人最快的速度了),第四张席仅用了一天一夜!这时候,那手已经不是手了,那手血糊糊的,一处一处都缠着破布条子;那腰是弹弓做的吗,弯下去的时候,就成晌成晌地贴在席面上…以后就好了,游刃有余了。那手,快得就像是游在水里的鱼儿,长长的篾条儿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动着的浪花,一赶一赶的,哗哗哗哗,就“浪”出一片来,女人们说,那真叫好看。这时,她竟一天编一领席,老天,还不耽误做饭、喂猪!于是,她一下子就从集上买了四个小猪崽,直直腰的时候,就“乐乐乐”地喂猪去了。有很多编席的女人都吆喝着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却从未哼过一声。劳作时,那快乐就从眉儿眼儿里漫出来,诗盈盈的。编席的时候,那量席的丈杆就在她身边放着,一时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错了;一时就用那丈杆去撵鸡,赶时猛,下手却又极轻,嘴里“噢哧、噢哧”的,赶是赶,却与那鸡很亲,甜昵昵的。有时候,编着编着,就小声哼唱着什么,总是两句两句地重复,就像是一丝儿一丝儿的甜意从喉咙里涌出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手是从不停的,手一直在动,篾条经经纬纬地在手下跳着,一片一片地织开去。在那些个漫长的冬夜里,每当蛋儿们揉着睡眼从耳房里跑出来撒尿的时候,总见墙面上印着一个灰灰的卧猫一样的人影儿,那就是刘汉香:伴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堂屋的地上,她还趴在那儿编席呢。数九寒天,门外风哨着,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狗蛋说,嫂,睡吧。
她说,睡。
瓜蛋说,嫂啊,睡吧。你睡吧。
她抬抬头说,就睡。
槖槖槖,铁蛋披衣从外边跑回来,哆哆嗦嗦地立在那里,久立,也不说话…
刘汉香抬抬头,就说,快睡去吧,别冻着了。没多少了。
孬蛋光肚肚儿的,披一棉袄,往刘汉香跟前一蹲,打一个尿颤儿说,嫂,嫂,四更了,都快四更了!
刘汉香就说,完了完了,就剩个角了。
仅一个冬天,刘汉香那葱枝一般的手就冻得不成样子了。那手先是肿,一节一节地肿,而后是烂,手背上一处一处地长出了冻疮,再加上篾条的刺儿一次次地挂持、碰扎的,那手啊,再伸出来的时候,就肿成了两只气肚儿蛤蟆了!有一次,在村街上,大白桃迎面碰上了扛着一捆新席的刘汉香。她一见女儿就掉泪了,泪哗哗地就下来了,说汉香啊,你咋成了这样了?!刘汉香却笑着,我没啥呀。娘,我挺好的。大白桃说你好个屁!你这是糟践自己呢。刘汉香说,真的,我没事,好着呢。大白桃说,看看你那手?肿成啥了?我的傻闺女呀,你没看看,你那还叫手吗?!刘汉香说,这也没啥。三婶说,用花椒水泡泡就好了。大白桃长长地叹了一声,流着泪走了。
赶着,赶着,眼看就是年关了。到了年二十六那天,等第二笔编席的钱结了,刘汉香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县城里去了。一直到天昏黑的时候,才从城里赶回来。车上驮着一袋白面、四块草绿布、一块黑布;车把上还坠坠地挂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的是一大块猪肉、几副对联和两挂三千头的火鞭…这是她置办的年货。蛋儿们齐伙迎上去,接的接,拿的拿,说:“嫂啊,你可回来了!”刘汉香哈着手,裹一身的寒气,就从随身挎着的兜子里拿出来五个夹了牛肉的火烧,说:“吃吧,先给爹拿去,一人一个。”自然,还有糖,是一包螺丝糖,没包糖纸的那种,便宜的,就给了孬蛋。他最小嘛。
第二天,刘汉香匆匆走过村街,当她走到支书家门前的时候,竟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踌踌躇躇的,像有些迈不动步了。恰恰,门“吱呀”一声开了,大白桃从门里走出来。大白桃看见闺女,泪忽地就下来了,哽咽说:“闺女呀,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吧。”刘汉香站在那里,迟疑着说:“娘…我想借借你家的缝纫机。”大白桃哭了,她擦了一把泪说:“闺女,这叫啥话?!回来做吧,拿回来做。”刘汉香眼一红,摇了摇头,说:“娘啊,你要借,我就让人来抬,用完再给你送回来。要是不借,我…去借国胜家的,国胜家也有一台。”大白桃叹了一声,说:“闺女呀,你就不进这个门了?…抬吧,抬。”
于是,刘汉香回到婆家,对蛋儿们说:“去吧,你们谁去都行。去支书家,把缝纫机抬回来咱用用。”可蛋儿们听了,面面相觑,一个个迟疑着,都有些怕。刘汉香就说:“别怕,放胆去抬。我都说好了。记住,进了门,要是有一个人给你们脸色看,放下就走!咱不用他的。”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蛋儿们就大着胆去了。当蛋儿们进门的时候,支书国豆是黑着脸的,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大白桃倒是和颜悦色地说:“抬吧,在里边呢。”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你爹那个老王八蛋,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了!”
就这样,三天三夜,刘汉香自己剪,自己裁,自己缝,那“咔咔咔咔…”的机器声一响就是一夜!紧赶慢赶的,就到了年三十的晚上了。大年三十,是一个熬岁之夜,到了夜半时分,瑞雪纷纷,外边的爆竹响了,一片一片地炸。孬蛋就说:“嫂,人家都放了,咱也放一挂?”刘汉香仍在缝纫机上坐着。“咔咔咔…”赶活儿,就抬抬头说:“放一挂吧。”于是,几个蛋儿就跑到门外,兴冲冲地放了一挂,那是三千头的,响的时间真长啊!放过了炮仗,就听刘汉香在屋里叫了:“回来,都回来。”待蛋儿们跑回屋的时候,刘汉香刚刚咬去了最后一个线头…她喘了口气,抬起头说:“来,一人一身,穿上试试。”
给老姑夫做的那身是黑的,黑斜纹布,制服样式。爹已睡了,就给他放在了床头上。四个蛋儿,全是军绿色,是仿了军装样式的,还是四个兜的“官服”。蛋儿们一个个都穿上试了,都说合身,但刘汉香一个个看了,就觉得铁蛋穿的那件短了点儿,就说:“铁蛋,你这件瘦了,脱下来,我再改改。”铁蛋是从不轻易说话的,这次却说:“行了,嫂,我看行。”刘汉香就虎着脸说:“脱下来。出门让人见了,丢我的脸!”于是,铁蛋再没二话,就乖乖地脱下来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蛋儿们起床时,就见枕头边上放着各自的新衣裳。待一个个穿上后,老五突然就“咦”了一声,一掏兜,竟还有“压岁钱”!于是就各自看了,钱是新崭崭的,一毛一张的,每个人十张。进了灶间,见饺子已经下熟了,肉馅的饺子,一碗一碗盛在那里…在放饺子的锅台上,还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睡了,不要叫我。
这时候,老姑夫竟也换了新制服,头已剃过了,陡然就精神了许多。他正蹲在灶旁烧火呢,他一边续着柴火,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嫂三天没合眼了。吃了饭,都给我滚出去玩。谁敢咋呼一声,我裁他狗日的腿!”
蛋儿们很听话。吃了饭,就跑到街上去了,一个个穿得新括括的,排着走,就像是一支军绿色的小队。也是平生第一次,各自手里都有了一块钱!于是,就把那新崭崭的票子从兜里掏出来,在代销点里买了小挂的鞭炮,一路放着…那个美!有人见了,说:“哟,看一个个屌的,都是新衣裳啊?!”老五就扬扬得意地说:“我嫂、我嫂做的!咔咔咔咔,砸了一夜!”
到了初二,按平原上的规矩,是该走亲戚的时候了。这个“亲戚”是有所指的,主要是指女方的娘家。早上,老姑夫已备好了两匣点心。那点心是新买的,就在桌上放着。这时候,刘汉香已足足地睡了一天一夜,头还是有些晕,昏沉沉的,可她还是挣扎着起来了。老姑夫就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他嫂,回去吧,回去看看。”刘汉香朝桌上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不去。”老姑夫说:“他嫂,这是礼数呀。咱穷是穷,礼数不能少哇。”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仍固执地说:“还是不去吧。人家也不缺这一口。”老姑夫张了张嘴,看了看她,就说:“这样吧,他嫂,你要是真不想去,就让蛋儿们去吧?”此时,老五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我去!”终于,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爹既然说了,去也行。孬蛋,要是不收,你就掂回来。”可老姑夫仍用征询的口气说:“他嫂,叫我说,要不,都去吧?蛋儿们都去。咋说…这,这也算是该的。去给那、那…支书拜个年。”见刘汉香没再说什么,这就算是默认了。老姑夫就吩咐说:“去吧。记住,可不能要人家的东西。”走的时候,刘汉香再一次交代说:“记住,要是不收,就给我掂回来!”
于是,四个蛋儿,由老五提着那两匣点心,就到支书家去了。到了支书家门前,不知怎的,蛋儿们竟有些怵,你推我我搡你,谁也不愿头一个进。最后,还是老五被推到了前边,老五小声说:“这是咱嫂家,这可是咱嫂家呀。怕啥?”说着,就被蛋儿们推进门去了。一进院子,老五就把手里的点心匣子高高地举起来,说:“白、白、白妗子,俺、俺、俺…拜年来了!”大白桃闻声走出来,一看,先是怔了一下,就笑着说:“呀呀,这孩儿,这群孩儿,花花眼,都长成大小伙了…上屋吧,快上屋吧。”一时,四个蛋儿扭扭捏捏地走进了堂屋。在堂屋里,就见支书刘国豆铁着脸在椅子上坐着,翻了翻眼,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大白桃把一个盛了糖果的盘子端出来,说:“吃糖吧,吃糖。”老五很馋的,可他看了支书的脸,也不敢拿了,径直放下了点心匣子,紧了眼,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俺爹,还有,俺、俺俺嫂…叫俺来拜个年。”话虽说了,看支书的脸仍是黑风风的。蛋儿们见势不妙,就捅了捅老五,老五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走了,俺走了。”然而,就在这时,支书却黑着脸说:“把点心提走!”此时此刻,四个蛋儿都愣住了,谁也不说什么,就像钉住了似的。过了一会儿,只见那老五慢慢地伸出手,大约是想取那点心,嫂已经吩咐过了,要是不要,就提回去…这时,大白桃突然发火了,大白桃说:“谁说让提回去?凭啥让人提回去?这是闺女给我送的。你不要我要,放下,我收了!”说着,她狠狠地瞪了支书一眼,回过身,就泪眼模糊地笑着说:“礼我收了,你们回去吧。”可是,她刚把话说完,就又说:“等等…”说着,她从兜里掏出钱来,全是两块的,她数出四张,一人给了一张,说:“拿着吧,大过年的,都兴。”四个蛋,却没一个人敢伸手。老五说:“不要不要,俺不要。”大白桃说:“敢?这是我替我闺女给的,谁敢不要,我就让他把点心提回去!”
出了门,四个蛋儿大笑,一个个掏出钱来比,看谁的更新些。铁蛋命令说:“拿回去,都交给咱嫂!”于是,走路也昂昂的,他们跟支书家成了“亲戚”了!
初四,“叮铃铃铃…”院门口陡然响起了一串车铃声!那是邮局的人来了。于是,一家人都跑出来看。只听邮局的老秦喊一声:“冯焕章,拿信!”老姑夫先是愣愣的,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这是自己的大名,就说:“噢,噢…是哩,我就是。”这时,老五眼疾手快,跑上去把信接住,看了看,兴奋地说:“‘三角章’!部队的,一定是俺哥的。”老姑夫立马就说:“给你嫂!”于是老五就把信递给了站在门口的刘汉香,刘汉香脸微微地红了一下,把信接过来,撕了一看,里边装的是一张“五好战士”的奖状…刘汉香把那张奖状递过去,说:“爹,是家昌的奖状,家昌评上‘五好战士’了。”老姑夫不接,老姑夫说:“噢,放着吧,你放着。”刘汉香就说:“这是张奖状,还是贴到堂屋吧。”老姑夫却执意说:“孬蛋儿,去,拿到你嫂那屋!”
于是,刘汉香住的那半间房里,就有了一张写有“冯家昌”名字的奖状。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着一盏油灯,刘汉香就捧着那张奖状细细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名字、那部队的番号,是她多次用手抚摸过的,那就像是她心爱人的脸!有时候,她还把那奖状揣在怀里,就那么一夜一夜地揣着睡去了,等醒来的时候,再接着看;有时候,她把嘴贴上去,去偷偷地亲那名字…突然有一天,她发现,在那奖状的背面,是有字的!那是用钢笔写上去的三个字:
——等着我。
当她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呀”了一声,又赶快把嘴捂上…这一刻,她是多么幸福啊!在刘汉香眼里,有了这三个字,她什么都不怕了。那不仅仅是三个字,那是一片心,是一份挚爱,那…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嫂啊,嫂!
过了一个冬春…
又过了一个冬春,转眼间就是夏天了。
对一个人的尊重,是需要时光培育的。在那个夏天里,村人们对刘汉香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转变。人们都说,她“家常”了。在乡间,那“家常”并不是随便用的。日子就像是一驾负重的辕车,能驾得起“辕”的人,才会有这样一种大的常态;也是一种不要包装、没有架势的随和,这就是“家常”。那实在是一种透骨的称赞,是一种纯生活化的信任和褒扬,也是贴着日子的游刃有余。是啊,再没有人把她当做“洋学生”了,再没有人把她看做“国豆家的‘国豆’”了。在人们眼里,她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媳妇,是一个能治家、持家的女人。她就快要成为“钢蛋家的”了!真的,在人们心里,她就算是“钢蛋家的”,或是“他嫂”。这就是乡人的承认和尊重。那么,在人们的目光里,时常流落出来的就不再是鄙夷和惋惜,而是一丝丝的羡慕和钦佩,是由衷的看重。常常,当人们路过老姑夫家门前的时候,就有人感叹地说:“看看人家的院子!”
是啊,要是粗看,院子还是昔日的院子,只不过是爽利些罢了。但要是细访访,你就会发现,这院里有一种幻化出来的东西,有一种滋滋润润的鲜活,有一种生发在阳光里的昂然、祥和与葳蕤。到处都诗冉冉的,就像旧有的时光在一天天新。不是吗?院子是扫过的,也洒了些水,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看那地面,是那么一种很光很润的新湿,干净也是角角落落都顾到的干净;柴火就偏垛在一个墙角,一根一根地码在那里,码得很整齐;取时也很有规律,从一个小角儿开,一捆一捆的,一点也不乱;喂鸡的瓦盆也不像往日那样,就撂在院子的中央,而是放在紧贴着猪圈的一小块地方,一碗清水,一个小瓦盆,也都干干净净的,是每天要刷的,没有污迹;院墙的豁口是用“麻扎泥”补过的,削得很整齐,与旧墙很贴;正面的房墙上,新钉了一排木橛,门东挂的是锄橿、套绳、老镰、桑叉;门西挂的是辣椒、辫蒜、粗箩和切红薯片的擦刀…一样一样,都清清爽爽。院子的中央,是一个新搭的丝瓜棚架,瓜秧儿枝枝蔓蔓地爬开去,遮出了一方荫凉;棚架下,有一旧磨盘砌成的石桌,也是用清水刷出来的,很洁净;桌下,还摆着几个木制的小方凳。靠西的一边,扯着一根长长的晾衣绳,也常有洗的衣裳挂出来,在阳光下晃着,小风吹来,那日子就显得密匝匝的,既清爽又厚实。无论谁看了,都知道,这里藏着一双女人的手。
在灶屋里,刘汉香不懂的,该问就问,该学就学。她也时常跑到穗儿奶奶那里,请教擀烙馍的技艺;去广胜媳妇家,看她做三合面(豆面、高粱面、红薯面)的烫面饺子;去贵田家,学做切面;木匠家女人会做菜合子,就也去瞅瞅…这样一来,老姑夫家的饭食,一日日就有了花样了。
春天里,就让蛋儿们去树上摘些槐花,或是榆钱儿,先用水洗了,再用粗面拌了,上笼蒸一蒸,而后再浇上盐水泡出来的香椿末、蒜泥、辣椒面、大茴粉,蛋儿们都说好吃。
夏日里,就去地里拔些茼蒿、马齿苋、荠荠菜什么的,在渠上就洗了,而后切碎,拌上粉条末,加些作料,用细面一层层裹了,一“龙”一“龙”地盘在屉上,再上火一蒸,这就做成了“菜蟒”。蛋儿们馋得很,竟一人吃一“龙”!
入了秋,玉米下来了,豆子下来了,有时也会分少许的芝麻,那一点点芝麻是不够榨油的,或是就在那玉米面饼子上撒些芝麻,做成了焦酥的;或是用小擀杖擀一擀,做成芝麻盐,吃面条的时候,撒上一些,很香啊!那豆子,或是泡些豆芽,拌了夹着吃;或是就做了酱豆,酱豆就大葱,卷着吃;或是去豆腐家,就换上二斤豆腐,上油煎了,加上白菜瓠瓜,做成大锅的烩菜,多泼些辣子,一人盛上一大碗,就着焦黄的窝头,吃得汗淋淋的,美!那时候,村里整年不分一回油,肠子里太寡了!过上一段,刘汉香就去镇上,托人割二斤猪膘肉,在锅里熬成猪油,倒在一个瓦盆里窘着,每每就铲上一点放在锅里,油花子就四起了。蛋儿们太馋的时候,就做一回“水油馍”。那“水油馍”就是把头天剩下的干烙馍丢在水盆里湿一湿,而后放在火鏊子上,趁热抹上猪油,撒上盐末,然后两张、两张地扣在一起,再一折一折地叠起来,在鏊子上炕热了,随后再用刀切成一截一截的,分给蛋儿们吃。那吃了“水油馍”的老五,就时常对人说:闻闻,一嘴油。净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