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区大院里,“小佛脸儿”是一个很平和的人,说话绵绵的,略带一点他四川老家的尾音,但冯家昌听他说话,总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

突然有一天,冯家昌终于看到了“小佛脸儿”的绝活。那是一个极难遇的机会。那天,从北京的总部来了一位首长。当晚,军区首长全都参加了宴请活动。接风宴会是在军区小餐厅里举行的,一共开了两桌,首长们一桌,秘书们一桌。冯家昌自借调军区后,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高规格的活动,也只能奉陪末座了。说起来,那让人眼中一亮的绝活,倒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本领,那仅仅是一种细致,一种让人看了眼晕的准确,可细致一旦到了极限的时候,你就不能不惊讶了。

那晚,侯秘书对付的是一条鱼。冯家昌曾在课文上读到过“庖丁解牛”,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解鱼”。侯秘书“解鱼”的方法堪称一绝!那是菜过五味、酒至半酣的时候,厨师上来了一条鱼。那是一条约有三斤重的黄河鲤鱼,鱼上来的时候还是半活的,嘴张着尾巴动着…这时,只听赵副政委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其实,早在赵副政委咳嗽之前,侯秘书就已站起来了,他先是在一旁的水盆里净了手,倏尔之间手里就有了两只竹签,待政委咳声一落,他已站在了首长们的桌旁。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间完成的。接下去,“小佛脸儿”粲然一笑,伸出两支竹签,似行云流水一般在鱼身上划了一道,那一道划得极为细腻、飘逸,“咝——”的一声,犹如细瓷拨弦儿一般动听,带出来的只是些许的热气;而后又是“哧——哧——”两声,仿佛是银针飞舞,倏尔就扯出了两缕细白的气线!这是平着的左右两道,这两道从头到尾,那竹签像剑锋一样环回到怀里,在舞动中轻轻地那么一收,鱼还是完完整整的一条鱼!接下去,那竹签极快地一拨一挑一撩,鱼就像活了一般,轻巧如戏地翻了一个身儿。此时,侯秘书左手的竹签停在鱼鳃上,右手的竹签再次扬起,扯丝一般在鱼身上快速绷出了一条条细线,跟着是左右平着“嚓、嚓”两声,待你再看,那鱼仍还是完完整整的一条鱼!就此也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侯秘书退后一步,待主客喝过了鱼头酒,这才又伸出竹签,两手轻送至鱼头处,仿佛闪电般地左右一弯,又蜻蜓点水般地那么一挑,就此把两只饱饱的鱼眼送到主客的碟子里!继而,他就那么轻轻地一拨一分,那鱼肉就一块块地退到了盘子的两边,而盘子的中心就只有鱼头和完完整整的鱼骨、鱼刺了!…尤其让人赞叹不已的是,那些鱼身上的细小刺刺儿,不知他是怎么分出来的!那些一线一线藏在肉层里的细刺儿,在鱼肉分成一份份放入小碟的时候,盘子边上会落下一层雪白如花的小刺片儿,那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图案!真是精妙啊,侯秘书虽然是小试竹签,却给客人留下了很难磨灭的记忆!在一片赞叹声里,只听司令员大声说:“好一个猴子,喝一杯!”

宴会散了之后,“小佛脸儿”由于心里高兴,话就多了,说着说着竟说漏了嘴,泄漏了不少的“天机”。他说:“小冯,你说这世上什么最重要?”

冯家昌当然要请教他了。冯家昌说:“老兄,连司令员都佩服你,我还能说什么?你说,我听你说。”

“小佛脸儿”说:“方法,方法最重要。人生如戏,人生如棋,‘走’的都是一种方法,或者叫做技艺。这就跟布菜一样,看似雕虫小技,却包含着常人看不出的大道理。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当年,十八兵团打太原的时候,我方由徐帅亲自指挥,把整个太原城围得铁桶一般,那真是一场血流成河的硬仗啊!对方,山西军阀阎锡山也下了死守的命令,并放出话来,言‘和’者杀!还亲自命人做好了一口棺材,扬言要与太原共存亡!然而,仗打到一半的时候,阎锡山突然接到了南京的一封电报,要他火速赶往南京参加一个军事会议。于是,这个阎老西把将领们召集在一起,当众念了这封电报。而后,他很平静地说,南京会议,少则三五天,多则五七天我就回来了,太原的战事,就暂时交给各位了…你想,仗已经打到了这种地步,将领们对他的话自然是将信将疑,不过,阎锡山下边的话,立时解除了将领们的疑惑。他说,会期不长,来去匆匆,这次桂卿就不去了,拜托各位替我照看她…阎老西此言一出,众将领的心也就安了。在山西,谁都知道,这位名叫桂卿的女人,是阎锡山最钟爱的一个堂妹,她一生都跟着阎锡山,阎锡山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如果阎锡山要逃跑的话,是不会撇下这个女人的。可是,格老子的,不管阎锡山多么狡猾,还是有人看出‘桥’了。临上飞机的时候,有人突然发现,他竟然带走了他那位五台籍的厨师!既然会期‘匆匆’他带厨师干什么?!这说明,他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太原已经成了一座死城,而阎锡山逃跑时为了稳定军心,丢下了他最钟爱的女人,却只带走了跟随他多年的厨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冯家昌怔怔地望着“小佛脸儿”,心说,这人面相如此之“娃”,怎么越看“水”越“深”呢?他摇了摇头,赶忙说:“我洗耳恭听,我是洗耳恭听啊!”

“小佛脸儿”说:“阎锡山一生酷爱面食。山西的面食种类很多,像刀削面、猫耳朵、揪片儿、拨鱼等等,可他最喜欢吃的,是一种叫做‘油麦面栲栳’的面食。据说,这种面是在青石块上推出来的,做工极其复杂考究,一般的厨师是做不出来的。而阎锡山那位五台籍的厨师,是做面食的顶尖级高手,特别是他有一套做‘油麦面栲栳’的绝活!离了他,就再也吃不上了…你想,那时太原已成了死城一座,不日将城破人亡,瓦砾一片!从死城里带出一人,他带走的是什么?绝活儿。是绝活儿!女人可以再有,而会此绝活儿的却只有一人耳…”

冯家昌望着“小佛脸儿”,笑了。

“小佛脸儿”也跟着笑了。

冯家昌说:“我明白了。”

“小佛脸儿”说:“你不明白…”

突然,冯家昌忍不住问:“那鱼,疼吗?”

“小佛脸儿”不由得怔了一下,淡淡说:“手快。”

接下去,“小佛脸儿”像是兴犹未尽,或许是技痒难耐,突然跳起身来,说:“老弟,坐起,坐起。”

冯家昌赶忙坐起身来,诧异地望着他。

这时候,“小佛脸儿”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了一个黑乎乎的袖珍小包,那小包是皮制的,看上去很旧。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些细小棍棍儿,而后把那些小棍棍儿样的东西一串一串地摆在了桌上,说:“选一种吧。老弟,今天我让你也享受享受。”

冯家昌凑上去看了,只见那些小细棍棍儿样的东西分红、黄、绿三种颜色,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就不解地问:“这是…”

“小佛脸儿”说:“这是‘打耳’用的工具。一共有三种,这一种是竹的,不是一般的竹子,是那种弹性特别好的竹子做的。这种,是铜的,红铜做的,里边还加了金呢,铜里加了金就软了。那一种是玉的,绿绵王,据说产自缅甸,贵着呢…你选一种。”

冯家昌趴上去细细看了,却又见那些小棍棍儿样的东西,有很多不同的细处,那细处千差万别,竟都不一样:有的有尖儿,有的带弯儿,有的是片儿,有的还带着钩儿,有的是勺状…他疑疑惑惑地说:“这…打耳?”

“小佛脸儿”说:“打耳。”

冯家昌怯怯地问:“怎么打?打不坏吧?”

“小佛脸儿”说:“啥子活嘛?你坐起,坐起就是了。竹的弹,铜的玄,玉的绵。说吧,用哪一种?”

冯家昌仍是疑疑惑惑的,他坐好身子,说:“随便,哪种都行。”

于是,“小佛脸儿”说:“你坐好了,别动。”接着,不知他使用的是什么方法,冯家昌先是觉得耳朵上趴了一只“蚂蚁”,很小的“蚂蚁”;继而是两只、三只、四只、五只…突地,就是一群“蚂蚁”!那“蚂蚁”一蜇一蜇地向四处爬去,爬出了一个一个的痛点,那痛锐而不坚,深而不厉,像是群起攻之,一时间就觉得那痛点渐渐连成了一片,麻杀杀的,好一个舒服!

片刻,那痛点忽而就卸了,仿佛间又捉来了“虱子”,肥肥的“虱子”,一匹、两匹、三匹…操,又是一群“虱子”?!那“虱子”肉肉的,一片一片爬,爬出一点一点的小痒。那痒儿,初来麦芒芒儿的,细品,又像是谁在用小擀面杖在推碾那“虱子”做成的“肉滚”,一滑儿一滑儿地软进,软里透痒,痒里透酥,酥里透叮,尤其是那“肉滚”里的一叮!一肉一灸,一肉一灸,哈,扎煞煞的!再进,又像是耳里旋走着一队“小芝麻人儿”,那“小芝麻人儿”一巷一巷走,小肉脚儿轧轧的,一尖一轧,一尖一轧,渐渐就往深处碾,往深处推,咝,呀呀,简直给人以说不出的美妙!

这时,只听得“卜啷”一声,先是耳朵里一凉,像是有风进来了,风鼓鼓的一满,紧着又是一空!往下是小凉,一点一点凉,软软软…倏尔就化了,像是化成了羽毛做成的掸子,一个极小的羽毛掸子,这好像就不是在耳上了,这是在心上“掸”,那羽毛轻烟一样旋转着,仿佛一朵花贴着你的心在慢慢开,慢慢开…开了又合了,合了又开,花开得极软,极润,诗曼曼的,那个熨帖呀,竟不是语言可以诉说的!往下,秃噜,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个静啊,就像是在云中飘!飘啊,飘啊,飘啊…仿佛在梦里,仿佛在仙境,仿佛在蓬莱之乡云游,身上麻麻的,散散的,松松的,似醉非醉,似仙非仙,伸伸伸伸伸,展展展展展…只想一个展!长空万里,天哪,飘到哪里去了呢?!

正在如痴如醉之际,听得耳边一声唤:“好了,怎么样?”

冯家昌慢慢睁开两眼,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服了,我真服了!”

“小佛脸儿”说:“别看这一个小小的耳朵,上边有七十九个穴位呢,晓得吗?”

冯家昌说:“七十九个穴位?有这么多?!”

“小佛脸儿”突然说:“困觉,困觉。”接着,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冯家昌说:“老哥,怪不得赵副政委那么喜欢你呀…”

人一谈得入了港,就开始胡说了。“小佛脸儿”嘴一松,竟笑着说:“不是政委喜欢我,是政委的耳朵喜欢我。”

冯家昌也笑着说:“耳朵,不就是一盘菜嘛。”

“小佛脸儿”一怔,说:“菜?”

冯家昌说:“——菜。侯哥,你是个布菜的高手啊!”

“小佛脸儿”沉默了片刻,脸一绷,突然说:“不能这么说,这玩笑开不得。不说了,不说了。困觉,困觉。”

这时,冯家昌却缠着他说:“老哥,这一手,你是跟谁学的?教教我吧。”

“小佛脸儿”又打了一个哈欠,说:“老弟,不瞒你说,这一手是我爷爷传给我的。你学这干什么?再说,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的,以后再说吧。”说着,“啪”的一声,他把灯拉灭了。

关了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冯家昌反而睡不着了。月光如水,心里却很热,他觉得“机关”就像是一个套子,一下子就把他套住了。在这里,满眼看去,竟藏着那么多的“武林高手”!相比之下,他显得是多么笨哪,简直是大笨蛋一个!如果没有“撒手锏”,是很难从套子里挣脱出来的。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上,“小佛脸儿”一觉醒来,就急急地对冯家昌说:“啷个夜里多喝了两杯,没胡说什么吧?”

冯家昌肯定地说:“你什么也没说。”

舞场上的“羊”

那是刘参谋吗?

他有点不大相信。

联欢晚会上,刘参谋正在跟一位漂亮的女子跳舞。那女子身材高挑,气度不凡,公主一样地在舞场上旋转着,可以说是整个联欢会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子了;刘参谋也是一米八的大个子,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两人配合默契,进进退退的,舞姿十分优雅…

冯家昌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他是奉命来参加这个军民联欢会的。他不会跳舞,也就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别人跳。他的目光注视着舞场上的刘参谋,心想人跟人真是不能相比呀。刘参谋只比他大五岁,可现在人家已经是副团了。冯家昌来的时间短,跟刘参谋并不太熟,对他的情况知道得也少,只知道他叫刘广灿,在军营里有一个很特别的绰号“标尺”。因为他人长得帅,还评过一次操练标兵,人家就叫他“标尺”,仅此而且。

然而,正当他暗暗羡慕刘参谋的时候,冯家昌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说:“你好,我叫李冬冬。”

冬冬,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些锐利呢?

当然,不是声音,那声音偏甜。是感觉上的锐利,那是“城市”的感觉。它怎么就像是那枚“钉子”,钢钢的,一下子就钉在了他的耳鼓上。是的,当那个城市姑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冯家昌的确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慌张,赶忙站起身来,就那么“立正”站着,像面对首长一样,看上去十分的僵硬。

那姑娘个子不高,微微地笑着,浑身上下带着来自城市的健康和鲜活。她一弹一弹地向他走来,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说:“请你跳个舞,可以吗?”

冯家昌四下看了看,当着这么多的人,这姑娘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时间让冯家昌很难适应。冯家昌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嘴唇很干,他有些慌乱地说:“我不会。”

不料,只听那姑娘说:“我教你。”

冯家昌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头上竟然冒汗了,他嗫嚅地说:“我,真的不会。”

那姑娘歪着头,调皮地一笑,说:“怕什么,我教你嘛。”冯家昌再一次四下望去,只见有几对男女牵牵拉拉地下了舞池…倏尔,他看见坐在一旁的周主任正在给他使眼色,那意思是:上呀,上!

冯家昌还是有些怵,他再次舔了舔嘴唇,说:“我真的不会。”

这时候,那姑娘回身看了看她的同伴们,再一次伸出手来,笑着说:“来吧,来吧,我教你。不然,我多没面子呀?”

冯家昌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对方的目光给了他很多的鼓励。她小声说:“你别怕,你怕什么呢?”

于是,冯家昌就像是一只待售的“羊”,被人牵拉着拽到了“市场”上。在舞池里,他一直有一种“羊”的感觉,他被人牵拉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走也硬,仿佛出操一般!旁边,刘参谋和那位漂亮女子在不停地旋转着,那优美的舞姿更让冯家昌羞愧。可李冬冬却一直在安慰他,说:“你抬起头,踩着点走,就这样,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二二三…慢慢就好了。”可“羊”怎么也觉不出“好”来,他走得抵抵牾牾、架架势势的,一时想着脚下,一时又忘了上边;想着脚下时,身子很僵;看着上边,就又忘了脚下,两条腿一叉一叉的,一不小心就踩在了对方的脚上!他羞涩地说:“你看,我不会,真的不会。”她说:“没关系,没关系。”…走着走着,身上的汗就下来了。冯家昌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这么窝囊?!李冬冬却不然,她小小巧巧的,一旋一旋地走,看上去既热情又大方。她拽着他,就像是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拉着一辆没有方向感的拖车,虽歪歪斜斜的,倒也从容啊。在冯家昌的手里,对方却成了一片飘着的羽毛,火一样的羽毛,那轻盈,那快捷,那无声的干练,都使他惊诧不已!一时就更显出了他自己的笨拙。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亮的,像火炭一样烧着他,烧得他浑身上下热辣辣的。往下,就这么走着、走着,在李冬冬的导引下,倒也慢慢走出了一些“点”感觉…李冬冬也不时地鼓励他说:“好,很好。我说你行嘛。就这样,好的,就这样…”

跳第二支舞曲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踏着“点”走了。她问他:“军区的?”他说:“是”。她问:“司令部的?”他说:“是。”她歪着头说:“我是纺织厂团委的,我叫李冬冬。你呢,你叫什么?”他一边在心里数着“点、点、点;一、二、三…”一边说:“我姓冯,叫冯家昌。”她笑了,说:“二马?”他说:“嗯嗯,二马。”她看了他一眼,说:“家是农村的?”冯家昌还了一眼,说:“农村的。”李冬冬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冯家昌笑了,干干地说:“一头高粱花子?”李冬冬说:“不,不,朴实。是朴实。”冯家昌机智地说:“这里有城里人吗?查一查,最多三代,都是农民…”李冬冬说:“是吗?”冯家昌反问道:“你说呢?”李冬冬说:“有道理。要这么说,我爷爷也是农民。我老家是湖北的…”冯家昌说:“九头鸟?”…就这么说着说着,李冬冬突然说:“呀,真好。”他不明白这“真好”是什么意思?“好”什么呢?心里一慌,“啪”,又踏到了人家的脚上!没等他开口,李冬冬先笑了,一串葡萄般的笑声!她说:“你是个日本鬼子,踩得真疼。踩吧踩吧你踩吧…”

其实,冯家昌并不知道这联欢会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作为“任务”来完成的。联欢会是部队与地方搞的一次联谊活动。这活动本身是“政治”的,也是带有玫瑰色彩的。纺织厂来的全是女工,部队是一色的“和尚”,名单是周主任亲自定的…于是,一场联欢之后,冯家昌还在鼓里蒙着呢,就已经成了联欢会上的“成果”了。

两天后,周主任把冯家昌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周主任从办公桌里拿出了一张表格,推到了他的面前,说:“拿去填一下,尽快给我送来。”冯家昌眼前一亮,心里怦怦跳着,他知道那是一张“提干表”,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伸手之前,他的心先颤了一下,而后,他两腿并直,给周主任敬了一个礼,说:“谢谢首长关心!”

这时候,周主任默默地望着他,脸上带着少见的和气,笑着说:“联欢会你参加了吧?”

冯家昌绷紧身子,应声说:“参加了。”

周主任说:“怎么样啊?那个李冬冬,印象不错吧?”

冯家昌嗫嗫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主任看着他说:“军民一家嘛。作为联欢会上的成果,已经把你报上去了…多接触接触。”

冯家昌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张“提干表”…

周主任望着他:“有一个问题,我需要落实一下。你在家订过婚吗?”

犹如天崩地裂一般,“訇”的一声,冯家昌觉得他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可他仅仅沉默了一秒钟的时间,立刻说:“没有。”

周主任说:“好,那就好。你去吧。”

转过身来,冯家昌拿着那张表格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那大约有七步远,每走一步,冯家昌都有可能扭过头来,他也想扭过头来,可他的牙关很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如说了,结果如何呢?于是,他就那么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周主任以命令的口吻说:“冬冬不错,你们好好聊聊。”

一回到宿舍,冯家昌就看到了“小佛脸儿”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小佛脸儿”笑着说:“老弟,肥猪拱门,双喜临门哪!”

冯家昌说:“哪有的事。”

“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还瞒我不成?”

冯家昌说:“不是瞒你。老哥,我敢瞒你吗?表是给我了,说是要往上报,还不知上头批不批哪…”

“小佛脸儿”说:“批是肯定会批的。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

冯家昌脑海里一片混乱,就说:“女,女的?”

“小佛脸儿”说:“你也不用瞒了。我告诉你,在联欢会上,请你跳舞的那个姑娘,你猜猜她是谁?”

冯家昌有些紧张地问:“谁?”

“小佛脸儿”说:“她叫李冬冬,是周主任老婆的亲外甥女…”接着,“小佛脸儿”又说,“你别看周主任那么严肃,在家怕老婆是有名的。老弟呀,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娶了她,你就是城里人了!”

这时,冯家昌沉默了片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在军衣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烟来,那是首长的烟(烟是备用的,当首长兜里没烟时,他才会掏出来)。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吸首长的烟。他把烟叼在嘴上,又给“小佛脸儿”递了一支,他知道“小佛脸儿”从不吸烟,就说:“吸一支,你一定要吸一支。”

“小佛脸儿”接过烟,闻了闻说:“好,要是喜烟,我就吸。”

冯家昌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烟点上,默默地吸着…就在这时,他看见“小佛脸儿”的眼珠扑棱了一下,那眼风似乎瞟到了床铺上。也就是那么一瞟,让他扫到了。“小佛脸儿”自然明白,他说:“一双鞋,邮局寄来的。”

冯家昌说:“鞋?”

“鞋,你的。”“小佛脸儿”说,“我去邮局,顺便就给你捎回来了。”

冯家昌只是“哦”了一声,那“哦”是勉强做出来的平声…

“还有一双鞋垫。”“小佛脸儿”补充道,“花鞋垫。”

冯家昌没有再去看那鞋,也没有看那鞋垫,他又“哦”了一声,那一声很淡,很无所谓。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他的心硬了,他的心硬得钢钢响!…可以说,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向“小佛脸儿”学习,学习“微笑”,学习“柔软”,学习机关里的“文明”。可是,学着学着,他的心却硬了。

很突兀的,“小佛脸儿”说:“家里还有一个?”

冯家昌紧吸了一口烟,呛了,他咳嗽了两声,说:“啥?”

“小佛脸儿”说:“你常说的,‘箩’。”

冯家昌心里顿了一下,说:“没有。”

“小佛脸儿”说:“应该没有吧?”

冯家昌说:“真没有。那鞋…是一个亲戚,亲戚做的。”

“小佛脸儿”拍拍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就好。老弟,没有就好。”

夜里,躺在床上,冯家昌哭了,是他的心哭了。泪水在心上泡着,泡出了一股一股的牛屎饼花的味道。还有月光,带干草味的月光。但,那就是泪吗?那不过是一泡亏了心的热尿!当着周主任,他说出的那两个字,就像是铅化了的秤砣,一下子压在了他的心上。他觉得他是把自己卖了,那么快就把自己卖了。就像是一只赶到“集市”上的羊,人家摸了摸,问卖不卖?他说卖、卖。他也可以不卖的,是不是呢?可既然牵出来了,为什么不卖?卖不过是一种获取的方式。其实,卖什么了?你什么也没有卖。你“订”了吗?没有“订”,真的没有“订”。要是大器些,那也不算是“订”。你恨那个国豆,狗日的国豆,你恨他!他给了你多少屈辱?!而她,对你好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对你好…但是,你下边还有四个“蛋儿”,只有你“日弄”了,他们才能一个一个地“日弄”。你要是不硬下心来,冯家有出头之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