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哥仍是挺挺地坐在那里,腰直杠杠的,双腿大盘,纹丝不动。哥说:“老二行,老二还行。老三,你呢?”

老三很警惕,老三慢吞吞地说:“哥,是你让打的。”

哥说:“不错。是我让打的。打吧,你是替爹行孝。”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老三找到了理由,也就敢下手了,他一连扇了八个耳光,打得手都麻了。

哥说:“老三也行。老四,你呢?”

老四站在那里,嘴里嚅嚅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他哭着说:“哥呀,你还是回去一趟吧。求你了。”

哥望着老四,好一会儿才说:“老四,我就担心你呀。这样吧,你如果下不了手,你就吐我。吐吧,你们不是说了,一村都是唾沫!”

老四满脸都是泪,期期艾艾地说:“哥呀,非要这样吗?”

哥就撇下了老四,看着老五,说:“老五,该你了。”

老五狡猾,老五就看着哥,说:“哥,真要我打呀?”

哥笑了,哥微微一笑,说:“我们老五是个大才。老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手小,力气也小…这样吧,你脱了鞋,用鞋底子扇。”

老五说:“哥,我不是这意思。”

哥说:“听话,我知道,老五最听话。”

于是,老五一鞋底下去,哥脸上就出血了…那鞋底是“嫂子”用麻线纳的,很硬。况且,老五贪玩,整天在庄稼棵儿里跑来跑去的,鞋底子上扎的有蒺藜刺儿,那小刺儿在鞋底上扎了多日了,就藏在鞋底的缝隙里。

老五不由得“呀”了一声。

哥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那手绢叠得方方正正的。哥拿着手绢在脸上擦了一下,感慨地说:“咱们弟兄五个,将来,老五是最精彩的呀。”

哥又说:“我告诉你们,这不叫血,这叫脸锈。脸磨得多了,就有了锈了。出门在外,脸上得有锈。现在你们都坐下,听我说。”

弟兄四个,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哥墨着脸,很严肃地说:“今天,你们已经替爹行孝了…我坦白地告诉你们,我的脸已经‘磨’出来了。我不要脸了。出外这些年,心都献了,我还要脸干什么。脸这东西,也就是个面子。我问你们,爹是个很要脸的人,他在村里那么多年,有过面子吗?我还要告诉你们,我之所以这样,是有原因的。娘死的时候,对我是有交代的。娘临死之前,把你们托付给了我,对咱冯家,我是负有责任的。我的责任就是,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拉巴出来。无论多么难,无论是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你们拽出来…现在,我问你们,有不愿出来的没有?有谁不愿意出来?”

四个蛋儿,心怦怦地跳着,没有一个人吭声…只有老四,鼻子哼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一点什么,可他没有说。

哥说:“告诉你们,我不会回去了。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离开那里,一个个成为城里人,这是我的当务之急,也是咱们冯家的大事。其他的,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当然,对她,咱们是欠了债的。我知道,欠债总是要还的,那就慢慢还吧…无论还多久,无论还多少年,都要还,等你们全都出来了,全都站住了,站稳了,咱们一块还。”最后,哥又说:“你们回去之后,给我捎句话。你们告诉她,让她放我们冯家一马。冯家将会记住她的大恩大德,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当然,你们还可以告诉她,如果,她非要我脱了这身军装,要我回去种地,那,我就回去。我等她一句话——不过,那样的话,咱就不欠她什么了,从此之后,也就恩断义绝了!”

操场上静静的,月光晦晦的,人陷在一片蒙昧之中。四个蛋儿,突然觉得身上冷了,骨子里寒寒的…

这时候,老四大喊一声,老四泪涟涟地说:“哥呀,咱…”

哥立时就把他的话头截住了。哥果决地说:“不要再说了。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那骂名,我一人担着。我这是为了咱们冯家…”

当天夜里,哥重又把他们送上了北去的火车。在“道理”上,哥终于把他们说服了。可是,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全都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已经是无话可说了。

要回去了,可他们心里都怯怯的。甚至都有点不想(也不敢)回去了。他们害怕那一村街的唾沫,是真害怕呀…他们很想给哥说一句,说他们不走了。可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他们也曾偷眼去看哥,他们发现,哥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可一句一句,很“官”。动不动就“你们”了。出来这么多年,哥的心磨硬了,哥的心是真硬啊!

路上的街灯亮了,那街灯是橘色的,是那种很暖人也很诱人的橘色。放眼望去,那一条条大街就像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金色河流,那是很容易让人迷失的河流…在灯光里,那些城里人一个个金灿灿的,女人们也都色色的。老五突然说:“看那灯,净灯!一盏一盏一盏一盏…咦,城里没有星星?!”

在站台上,哥再一次嘱咐说:要坚强,沉住气,别怕唾沫。

老五说:哥呀,你可要把我们“日弄”出来呀!

一直等弟弟们上了火车后,冯家昌眼里才涌出了泪水。他心痛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只有他自己清楚,从此以后,他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牙印儿

应该说,对刘汉香,他是有过多次承诺的。

最早的,是一个牙印儿。那个牙印儿,刻骨铭心哪!

就在冯家昌临走的那天晚上,月亮居然开花了!那时候,秋高气爽,大地一片清明,“月亮花”一片一片地开在地上,把大自然的情义写得足足的。是啊,就在月亮开花的那一刻,他跟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了河边的小树林。

穿针引线的,仍然是馋嘴老五。这天的傍晚,老五得到了一大包螺丝糖!于是,他槖槖槖一趟,槖槖槖又一趟(时间一改再改:开初是冯家昌在县上还没有回来,他是穿着军装回来的…),终于在月亮开花的时刻,把两个人约到了小树林里。

月亮是很难开花的。只有天气清爽的时候,且秋已伐过,大地上没有了湿气,冬季还尚未来临,地这么一旷,一展,天这么一高,一朗,月亮才有可能开花。“月亮花”是气候和季节的杰作——那是一幅幅水墨样的天籁之意。它就像是银儿做的墨书,花写的润致,淡淡,也水水。它一银一银、一染一染地渲在地上,漫出斑驳与灿烂,让人不忍去踩。

在一片夜的光明里,刘汉香也成了月儿的剪影。她一身月白,银银、素素的,那目光幽幽的,写满了怅然。是呀,她的人儿就要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她恋恋地牵着他的一个指头,牵得紧,那心里只想生出牙来,把他小心地含住。

在林子里,她说:“昌,你走过月亮吗?”

他笑了笑,说:“走月亮?”

她说:“走月亮。”

他说:“怎么走?”

她说,“就这样。你跟着我,来呀,就这样…”他就跟着她走了,踩着银粉粉的“月亮花”走。“月亮花”是千姿百态的:有一钱儿一钱儿的,一牙儿一牙儿的,一蔓儿一蔓儿的,一虬一虬的;有蜂窝样的,鸟巢状的,瓣状的,蕊状的;有饱饱的一圆,有瘦瘦的一润,有曼妙的一舒,有苍劲的一卷…那真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刘汉香就这么牵着他,还一走一跳的。她跳,他也得跟着跳,就像孩子一样,傻呵呵的。

这就是走月亮?平生第一次,他跟她走了一回月亮。

在林子的中央,在清风朗月下,她忽然贴近他,细声说:“我想咬你。我想咬你一口。”他说:“咬吧。”她就说:“真的呀?我咬了?”他说:“你咬。”她再一次说:“我咬了,我可咬了。”他却不再说了,就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就抬起头来,寻着话说:“天太亮了,天怎么这么亮啊?你看那星星,多饱。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哪儿又是天河?你给我说说,你说说嘛。”这么说着,她趴在他的肩头上,又说:“我真不想让你走,我舍不得让你走…”他随口说:“那我就不走,不走啦。”说着,他笑了,不知怎么,他笑得很紧。她说:“真的吗?”他说:“真的。”她说:“你骗我。军装都穿上了,你还说不走?走就走吧,我不拦你。男人都是要干大事的,我知道不该拦你…”就这么说着车轱辘话儿,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呢呢喃喃的,她说:“我得咬一口,我得咬个能让你记住我的地方。”而后,她看看这里,又摸摸那里,肩头上、背上、胸口,一处处都很珍惜的样子。忽然,她说:“我给你咬个‘表’吧?”他诧异地说:“表?”她说:“表。”说着,她捋开了他的袖口,小声解释说:“我就咬在手脖儿上,咬个你能看得见的地方…给你个‘表’。”他立时就明白了,说:“行。咬吧!”可这会儿,刘汉香却显得极为啰唆,她说:“你怕疼吗?你可不能怕疼。”他很大度地笑了,那笑里含着一点轻视。她就说:“你别笑我,你笑我干什么?人家想你嘛。人家要你记着。”于是,她贴在他的手腕上,先是轻轻地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说:“就这地方好,一捋袖子就看见了。”接着,她又说:“要是别人看见了,不会笑话你吧?…不打紧,袖子刚好盖住。你别让人看就是了。”往下,她就咬了,先是轻轻地,边咬边问:“疼吗,你疼吗?”他说:“蚂蚁样。”再下,那嘴就下得重了,牙在手腕上一紧一紧的,很狞。那疼也开始有了感觉,一齿一齿的…松了嘴,她就赶着问:“疼吗?”他说,“不疼。”她又贴上去,说:“你忍住吧,就快了。我得咬得圆一些…”最后那一牙,倒真是疼了,都痛到骨头里去了!当刘汉香抬起头来的时候,满眼都是泪水。

月亮开花的夜晚,苍穹是那样的明亮,大地上一片银白,就像是镀了光似的,一处一处都雪雪的。就连灰暗处也有花儿在绽放,那自然是影儿的花,墨墨斑斑,疏疏间间,诗动动、粉莹莹的。虫意儿们也在齐声鸣唱,这儿,那儿,有响儿,有应儿。恋恋的,话话儿的,绵绵的…这仿佛是秋爱的最后一搏,是难以放弃的不舍和恋意,是大获之后的宁静,更是一种无声的嘹亮!

月光下,刘汉香牵着他的手看了又看,那“表”是半椭圆的,一齿一齿地痕着,月光下竟痕出了银银的青光!她心疼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来,说:“回头你包上,谁也别让看,我不让别人看…都沁出血来了。”而后,她伸出手来,捋了捋袖子,说:“你也给我咬一个。”

他说:“别,太疼,别了。”

她说:“不,你有了,我也得有。”

他笑了,说:“你老说我‘狠’。我怕咬重了。”

她说:“‘狠’就‘狠’吧。这一次,我要你‘狠’!咬吧,我不怕。”

他说:“你可是支书的女儿…”

她突然觉得十分委屈,一下子哭了,满脸都是泪,说:“你怎么还说这话?你老说这话…”

他赶忙说:“好,好。我不说了。”

这时,她手腕儿一伸,说:“那你咬,你给我咬一个。”

他说:“别了,小孩家家的。”

她固执地说:“那不行。‘表’是一对儿,‘表’得是一对儿!——你得给我留个记号。”

他说:“你可别怕疼。”

于是,他就咬了,他咬得很重,那牙在手脖儿上不由得“狞”了一下,她也跟着不由得“咝”了一声,没动…而后,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好了。”

她抬起手来,看了看腕上的“表”,一个痕痕印印的“肉表”。她轻轻地贴上去亲了一下,说:“还有玉米味呢。”

此后,两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相互间也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看着看着,竟然生出了一点陌生…那是熟悉的陌生吗?他心里寒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

天上一盘,光灿灿的一盘,那一盘辉及万物…她抬起头来,望着月儿,说:“你看,月老看着我们呢。咱们对对‘表’吧。”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竟迟疑了一下,说:“表?”

她大声说:“——表啊!”

他低下头去,“噢”了一声…笑了。

于是。两人伸出手脖儿,她给他解去了裹在手腕上的手帕…脸儿对着脸儿,手伸在一起,她说:“让月老看看,这可是一对儿。”

他说:“是。”

她说:“你要记住这一天。”

他说:“我记住了。”

月光下,那“表”一大一小,一齿一齿地圆着,蓝莹莹的…

他低下头,说:“疼吗,我咬得重了。”

她说:“不重。疼才好呢,疼了,那‘表’就刻到心里去了。”

片刻,她突然抱住他,轻声说:“你可要记住,我是你的人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人。”

他郑重地“嗯”了一声…

她说:“你放心去吧,家里你就别管了。”

她还说:“我在学着做鞋呢。兰嫂教的,剪鞋样儿,纳底子,我都会了,我已经会做鞋了。我要学的东西很多…”

她紧紧地抱着他,往下,话越说越多了,绵绵的、昵昵的、絮絮叨叨的…可就在这时,老五出现了。远远地,老五就喊:“哥,哥呀,有人找你哪,等了好半天了,说是你的同学。”

于是,两人就分开了,在老五赶过来之前…他们亲了最后一下。临分手的时候,她说:“要常看看你的‘表’!”

他回过身来,说:“啥?”

她指了指手腕儿,大声说:“——‘表’!”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这竟成了一句谶语。

向蚂蚁敬礼

刘汉香是被老乔的那支梅花针扎醒的。

扎第一针时,没有反应;扎第二针,还是没有反应;当第三支梅花针扎下去的时候,刘汉香嘴里咕噜了一声,有一口血气缓缓地吐了出来…老乔就说,醒了,醒了。

在上梁,老乔也算是单门独户,腿还不好,走路一撇一撇的。可村里却没人笑话他,因为老乔会扎针,人送绰号“乔三针”,这就赢得了村人的尊重。一般的小病小灾,老乔一针就过了,如果连扎三针还没有反应,老乔就不治了。所以,在村里,老乔是很“神”的。据说老乔年轻时曾在队伍上干过什么事,历史上是有些“问题”的,可他会针,村里人也就不多计较了。老乔也很有自知之明,不管村里人谁请他,都去,而且分文不取。

在老乔给刘汉香扎针的时候,村里人全都拥来了,屋里屋外站的都是人…现在刘汉香的事已成了全村人的事!说起老姑夫家的为人,人们是一口一个“呸!”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里,老姑夫蹲在墙角处,一直塌蒙着眼,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还能说什么呢?

支书刘国豆则一直在村街对面的一个大石磙上蹲着,一口一口地吸烟。万一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头上就是树,树上有钟!

屋里,见刘汉香有了些反应,老乔抬起眼皮,悄声对众人说:“你们出去一下,都出去。有句话我跟汉香单独说说。”

众人听了,也都识趣地退出门去,只是还不肯走,都在院外的村街里站着…待人们都一一退出去之后,老乔把门关上,说:“汉香啊,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何?”

刘汉香不语。她先是呆呆地望着屋顶,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她嘴里吐出了一个字:“轻。”

老乔说:“看见什么了?”

刘汉香说:“…轻。”

老乔说:“听见什么了?”

刘汉香说:“…轻。”

接下去,老乔突然说:“走就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刘汉香不语,渐渐地,眼角里有了泪。

老乔说:“汉香啊,你是气血两亏,忧愤交激,淤结在心,撑得太久了…哭吧,还是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刘汉香不哭。眼角虽有泪,可她就是不哭。

老乔说:“汉香啊,走也好,不走也好,人不过就是一口气。这口气要是上不来,人也就去了。早年,我也‘走’过一回。‘走’的那一刻,人是很舒服的,那个轻啊,就像是羽毛一样,在云彩眼里飘啊飘啊飘啊,无拘无束的。人要是一放下来,那可是真轻!后来就觉得有一阵黑风刮过来,一下子就坠落了,眼看着往下坠,黑洞洞的坠,万丈深渊哪…‘嗡’的一下,就像梦里一样,醒了。是这样吗?”

刘汉香说:“是。”

老乔叹一声,说:“其实,走了也就走了。”

刘汉香默默地说:“走了也就走了。”

老乔就说:“汉香啊,闺女。不瞒你说,早年,我是杀过人的。这话,一村人我都没说过,今天就给你说了吧。当年,我的确是在西北马步芳的队伍上干过事。那时候,我是个马医,是给马看病的。马通人性,在军队里,终年行伍,马跟人一样,也是忧忧愤愤,七老八伤的。当年,我曾亲眼看见一匹高头大马,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是站着死的,它害的是‘崩症’,就那么站着,‘訇’的就倒下了!人也一样,要是淤积过久,总有一天就倒下了…说起来,我这一手针,还是跟我师傅学的。当年,我师傅曾经有一个名扬西北马家军的绰号,叫‘一针寒’。在给马医病的这个行当里,我师傅可以说是顶尖的高手,人称马爷。那时候,马爷一针下去,无论多烈、多犟的马,都会通身大汗,抖动不止…可马爷有个不好的毛病,说句打嘴的话吧,他是个采花贼。我这师傅,他不管走到哪里,就采到哪里。他腰里常揣着一条汗巾,大凡他抢了人家的姑娘出来,翻身上马,带到野外,一针下去,那姑娘就不动了,然后就把那条汗巾铺在姑娘的身下…他告诉我这叫‘采梅’,说是润针用的。那时候,对这方面的事情,我并不懂。既然师傅说是润针用的,也就认为是润针用的。后来,慢慢地也就知晓了一些事情,终于有一天,我跟师傅翻脸了——是因为一个女人。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好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她竟然跟师傅跑了。那时候我师傅已经六十多岁,可以说是心力、眼力都不如我了,可是,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这叫我万分仇恨。于是,我在祁连山里追了他们七天,终于追上了他们。那一刻,当我端枪对准师傅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却突然护在了师傅的身前!这时候,我就看着那女子,一时百感交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了…于是,我就问她:为啥?!那女子就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我终身难忘的,那女子说,活儿好!这时候枪就响了,是师傅先开的枪,我后开的枪,我一枪穿透了他们两个!师傅枪法很好,可他毕竟老了,手有些抖,但还是打中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师傅和那女人全都死了,两人死时还抱得紧紧的。那时我已万念俱灰,满身是血,躺在地上,那心里一个是空,一个是轻…就觉得这人活着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死就死吧。你想,人在等死的时候心里是啥滋味?人只要一松下来,比屁还轻。可就在这时,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蚂蚁,是一只红蚂蚁。那蚂蚁就趴在我的袖子上。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当我看到这只蚂蚁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是痛哭失声哇。那时候,蚂蚁看着我,我看着蚂蚁,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不知道看了多久…蓝天白云,四周寂无人声。在沙漠里,在这么一片连草都不怎么长的洼地上,怎么会有蚂蚁呢?况且还只有这么一只蚂蚁?我就觉得这是上天赐给我的蚂蚁。古人云,蝼蚁尚且,何况人乎?于是,我就带着这只蚂蚁往外爬。我受的是重伤,那子弹就打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我把那只蚂蚁放在一个铺了沙子的小药盒里,每爬上一段,我就把它放出来看一看,而后再爬。每次把那只蚂蚁放出来,它就开始拼命地往前爬,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爬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真是不想爬了,就觉得再也爬不动了,我就把那只蚂蚁放出来,心里说,蚂蚁呀蚂蚁,你死了吧,我不想再爬了。而后,我伸出手来,想捏死那只蚂蚁,你想,一个万念俱灰的人,捏死一只蚂蚁也不算什么。可是,手伸出来了,蚂蚁却一点也不惧,它仍然在爬,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爬…这时候,我的手抖了,它是我唯一的伴儿呀!我知道早晚也是个死,可有了这只蚂蚁,也就不那么孤独了。于是,我突然决定要跟这只蚂蚁赌一赌,如果蚂蚁死了,我就不再爬了,如果蚂蚁一直活着,我就一直爬。就这样,一次一次的,一直爬到了第七天,也是我命不该绝,终于碰到了一支骆驼队…后来,我就跟那只蚂蚁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我给那只蚂蚁敬了个礼,那时我还算是个军人,行的是军中大礼。我有幸能活下来,凭的就是这只蚂蚁呀!今生今世,有两件事是我不清楚的,一是那蚂蚁来自何处?二是那女人的话,那女人嘴里说的,到底是‘活儿好’还是‘好儿活’…”

接着,老乔又说:“汉香啊,在村里,我走路时,是不是常惹人笑话?我知道,他们背后都说我走路像‘跳大神’。也有人叫我‘乔撇子’,这我都知道。可没人知道那是我怕踩了蚂蚁,今生今世,我唯一不敢踩的就是蚂蚁。蚂蚁是我的恩人,是蚂蚁点化了我。说起来,那女人我也是不该杀的。走了就走了,杀她干什么?俗话说,人不知轻重。其实,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人都有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那历史就藏在各自的心里,如果他不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历了怎样的活…活,好一个活!那一个字里又藏了多少玄机?!

话是这样说,可刘汉香心里仍然很痛。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心血、八年的劳作,就像是一腔热血泼在了狗粪上!那些等待的日子,一年年,一天天,历历在目…忽然之间,那个字就碎了,碎得是那样彻底!那痛,一脉一脉,一芒儿一芒儿,刺到了极处,也细微到了极处。你不能想,无论你睁眼还是闭眼,都是一片一片的碎,那碎成了一道道记忆的裂纹,那裂纹里撒满了盐粒,撒满了碾碎了的胡椒;那痛,是用胡椒拌了又用盐渍出来的。在槐林里,在麦秸垛里,在高粱地,在玉米田,曾是那样那样好过…好的时候,人为什么就那么痴?为什么就那么信?遍想,遍想,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刘汉香大睁着两眼看着自己。她看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结局在这儿等着呢,结局就是这样等待着她!一年一年,她是那样地信他,她的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她是自己走来的。她也在悄悄地给自己置办着嫁妆。那是凭着心思一点一点积累的,今天存一小块布,明天留一小股丝线,后天找到了一个新式的图样,连一个绣了鸳鸯的枕套也要积上很久…最初,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她在墙上画了多少个道儿啊,暗暗地又流了多少泪,也有耐不住的时候,可她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挺着,一日一日地熬着。凭她,能是嫁不出去的女人吗?她的心气有多高啊,她多么想让人看一看她来日的幸福,活上一份让人羡慕不已的骄傲和自豪!那五年,他要是早早说上一声,说他不愿了,她也不会就这么死等。他是写了字的呀!前五年,一年一年的,他都在奖状的背面写上那三个字: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等着我——他是个男人哪,男人就这么不可信吗?!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过眼的烟云,成了狗屎做成的梦!唉,她编了那么多年的席,一日一日地编织着自己的梦想,可编到最后,却成了一张没人要的破席片。这都是自己作下的呀!自己割的苇,自己推的碾,自己破的篾,自己花的工夫搭的心血…这就叫做自碾自,这就叫做自碎自,你又怪得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