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村民们都盼着这一天哪,村民们早就开始串联了,人们在私下里偷偷商议着,该给“老头”送点什么好呢?不光是村民们想为老人祝寿。早在半月前,就先后有省、地、县的各方人士纷纷打电话来,询问寿辰的具体时间…可是,当播音停止后,突然之间,老人发下话了。老人只说了六个字:不祝寿,不收礼。
就这六个字,立时平息了村人们祝寿的念头,他们都知道老人的脾气,也就罢了。只是忙坏了村里的秘书。在那些天里,他几乎每天都坐在电话机旁,给各方人士挂电话、回电话,作一些必要的解释。他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说:“呼伯说了,心意他领了。请你们不要来。来了也不接待。呼伯说…”
然而,在八月二十七这一天,还是有人来了。上午十点的时候,在离村不远的108国道上,先后有一辆辆的小汽车向呼家堡驶来。仅从那些耀眼的轿车上就可以看出,来的全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可这些车辆并没有直接开进呼家堡,他们离村很远就停下来了。那些坐着轿车来的客人们,把车一辆一辆地停在了村外的路口上,而后一个个徒步向村里走去。
渐渐,车越来越多。多得连过往的路人都惊诧了。只见先后有二十几辆高级豪华的轿车停在村外的路边上,排起了一个长长的耀人眼目的车队。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个个气宇不凡,他们相互打着招呼,手里提着礼品,大步走着。有人一边走一边说:“不知老头见不见咱们?”有人摇摇头,说:“不会见。老头既然发话了,他说不见就不见。”还有人说:“老头六十大寿,不见也得来呀!”有人说:“那是,那是。”
村里的干部们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分量,也都慌慌地迎出来,把他们迎进一个个接待室,倒上水,递上烟,说一些客气话,而后私下悄悄地派人去请示呼伯。呼天成沉思良久,淡淡地说:“既然来了,就安排他们吃个便饭吧。”又问:见不见?他说:“不见。”
中午时分,在呼家堡接待客人的小餐厅里,依次安排了三桌。第一桌摆在题名为“棉田小屋”的雅间里。“棉田小屋”里挂有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团团雪白灿灿的棉花。这桌安排的全是省、地、县一些很有名堂的行政官员。第二桌摆在题名为“麦田小屋”的雅间里。“麦田小屋”里仍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穗。这桌安排的大多是一些很有影响的文化人,是一些报纸、电视台、杂志的高级记者们。第三桌摆在题名为“谷田小屋”的雅间里。“谷田小屋”里还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丛丛黄澄澄的谷穗。这桌的人稍杂一些,有几位是省里市里一些银行的行长,有几位是省里一些大公司的经理,还有两位是在工商、税务部门负一些责任的。
待客人坐下后,菜很快就上来了,每桌先上的是八道凉菜:第一道是“油炸蝈蝈”,第二道是“凉拌灰灰菜”,第三道是“糊烧麻雀”,第四道是“清蒸榆钱儿”,第五道是“醋熘蚂蚱”,第六道是“拔丝红薯”,第七道是“风腊鹌鹑”,第八道是“蒜辣柳尖儿”。这八道菜都是具有“呼家堡风格”的,是呼家堡的土产。每逢来了较为重要的客人,这八道凉菜是必上的。虽然多是野物、土产,灶上还是极为讲究的。这八道菜所花费的代价绝不低于一桌高档宴席。当然了,这八道只能算是配菜,主菜是火锅,那火锅是专门从外地买的,袖珍形的。烧的是酒精,每人面前摆一个;火锅的配菜也是八种,有生鱼片、鳝丝、羊肉片、牛肉片、鱿鱼片…酒水是三种:有白酒,那自然是“五粮液”;有红酒,那自然是“民权红葡萄”,有啤酒,那自然是“青岛生啤”了。最后才是主食,主食有馄饨、饺子、豆面面条、小窝头等等,也都是极精致讲究的。不过,这样的档次,在呼家堡只能算是二类或三类的接待规格。即使这样,也必须有呼天成发话,若是呼伯不点头,客人是坐不到这里的。只要呼伯说出“便饭”二字,就是这样的规格了。
端起酒杯的时候,坐在“棉田小屋”的一位十分精干的、看上去还有些傲然的中年人首先站了起来。他是特地从省城赶来的,是省里一个十分要害部门的处长。他举起酒杯,郑重地说:“首先让我们给呼伯祝寿,祝老人家身体健康!岁岁健康!呼伯不在,作为晚辈,我先喝为敬吧…”说着,他一连喝了三杯。喝毕,他又对在一旁作陪的村干部说:“请转告呼伯,老人的生日,我年年都会来的。他不让来,我也要来…”话语中,仿佛言犹未尽,又补充道:“呼伯是我的恩人哪!”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为老人的寿辰和健康干杯。说起呼伯,谈起往事,自然都有很多的感慨…
酒过三巡之后,坐在“麦田小屋”里的一位客人突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对作陪的村干部说:“根宝啊,我在呼家堡当知青的时候,你才四岁,才这么一点点高,你小,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啊…要不是呼伯,就不会有我冯某人的今天!是呼伯介绍我入的党,是呼伯推荐我上了大学,分到报社后,又是呼伯一次一次帮我…说起来,我是省城报社的副总编,我也算是有发稿权的人,可我没有为呼家堡写过一篇稿子,一个字也没写过。每次跟老头谈起来,老头都说,你写什么稿子?你不要写,你是呼家堡出去的人嘛。你吹什么?我不要你吹,吹得高摔得死。可我知道,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老头是为我好呀!前些年,评职称的时候,我缺软件,我没有书啊!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又硬着头皮找了呼伯,呼伯给我了三个字:出,出好!第二天,呼伯就派人把钱给出版社送去了,我这才评上了编审。人心都是肉长的呀!根宝啊根宝,你把酒倒上,全倒上。我喝就一溜儿,我喝十二杯!我这是为呼伯喝的…”他把排在桌上的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摇摇地晃着身子说:“我真想为老头办件事呀,我冯云山什么时候能为老头办件事呢?”
坐在“谷田小屋”里的那位银行行长大概是喝多了,红涨着脸,嘴里絮絮叨叨地就那么几句话:“老头怎么不上我们那儿贷款呢?多少人找我,认识不认识的,都去找我,我都给他们批了。大笔一挥,批了!就老头不找我,老头是看不起他这个侄子呀!给老头捎话吧,给老头说,我对他有意见!我范炳臣对他老人家有意见。呼家堡办这么多企业,难道说不需要钱吗?可老头就是不找我,找别人都不找我。只要老头言语一声,让人拿二指宽的条子,我都认,我不是不认哪!可老头不找我呀,老头就是不找我…喝?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头的气…”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长,他也喝得稍多了一点,听范炳臣这么说,马上举起手来:“老范,你说啥?你生谁的气?你还敢生老头的气?!你再说一遍?敢再说生老头的气,我就敢扇你!”老范马上扬起脸,说:“老刘,你扇,你扇,你替老头扇我,我不还手!”老刘说:“这还差不多…”众人跟着嚷嚷说:“罚酒,罚酒!”
等客人吃完饭的时候,村秘书杨根宝已经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坐在另一处吃饭的司机叫来,每辆车的后备厢里都装上了一份礼物,这些礼物也都是呼家堡的土产:每人一壶小磨香油、十袋精致奶粉、一箱饮料。这是惯例。
茶后,客人们要走了,村干部们也都跟着出来送行。临上路时,有三位客人再三地表达了想见见呼伯的意思。报社的冯云山把杨根宝拽到一旁,悄声说:“根宝,你跟呼伯说,我想见见他老人家。你让他给我安排个时间,到时候我再来…”
银行行长范炳臣,在临上车前,又回过身来,紧握住村秘书的手,低声说:“根宝,给老头说,我想见他。你给我说说,看老人啥时候有空…”
根宝笑着说:“我一定转告。”
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长老刘,摇摇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着走着,却又站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说啥也得见见呼伯…”
茅屋
这是一个静谧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
小院隐在果园的深处。秋了,苹果开始有香味了,在秋阳的映照下,一树一树的果儿泛着青色的亮光。有雀儿在果树上飞来飞去,从这个果儿上跳到那个果儿上,枝头微微地弹动着,弹出一片雀儿的“啾啾”。在果枝的缝隙里,在一排排果树的后边,若隐若现地透出一个小院落来。
那院门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双扇门,门板上黑污污的,带着雨水留下的陈年污迹,看去,显然是从旧房上拆下来的。院墙有一人多高,旧砖砌的。院子里歇着一架葡萄,那葡萄树也已很有些年数了,一身铁黑色,树身虬虬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遮阴的老叶,那叶儿经了初霜的浸染,叶边已泛红了,叶下垂着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旧碾盘改的,还有两只旧日的小石磙,权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后边有三间茅屋,是麦草苫的。总共三间草房,还有一间是单独隔出来的,也单独有一个可以进出的门。门都是单扇,窗户呢,也仍是旧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碜的样子。
进门就可以看见那只破旧的洗脸盆架,架上放着一盆清水;靠里,摆着一张旧办公桌,还有几张简单的床铺,一些木椅之类…墙上糊的是一些过期的旧报纸,报纸也有些时日了,泛黄。更靠里一些,单放着一张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张旧桌,旧桌旁挡着一架旧式的立柜,立柜外边是一张简易的木制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着一位老人。老人半眯着眼,两只手摊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里,仿佛是睡去了。在他的呼吸里,竟然散发着一股股草的气味,那气味是各种青气杂合出来的,弥漫了整个屋子,显得非常浓烈、独特。老人的脸是国字形的,脸上的皱纹却是弧状的,一条条皱纹像涟漪一样四散开去,显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样,浓浓、硬硬的,看去不怒自威,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户户都住上了两层小楼,村里自然也有许多豪华的各种规格的接待室、办公室,办公楼就更不用说了…然而,只有这里才真正是呼天成办公的地方。
如果细细地观察,就会发现,茅屋虽然破旧,里边却有着较现代化的装备。外间,在那张旧木桌上,在一只旧毛巾的下边,悄悄地摆放着两部电话机,一只是红色的,一只是黑色的,那红色的是外线,那黑色的是内线,那电话随时可以拨通中国乃至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在那些简易床铺的下边,隐隐可以看见装有暖气设备的管道和一排排铁制的暖气片;在门的后方,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还摆放着一台可以控温的电热水器和一些茶具。里间,也是有床铺的,床上铺着蓝格格的粗布床单;就在那粗布床单上,放着一只进口的十七波段的收音机,那自然是收听新闻联播用的;在被旧立柜挡着的一张旧办公桌上,还有一只白色的电话机,那是一只专线电话;在立柜外边,放的是一对木制简易沙发,在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只在十五公里范围内有效的对讲机,如果他要说什么的话,在几秒钟之内,他的声音就可以传遍呼家堡的任何一个地方…老人也并没有睡去,偶尔,他的手指会微微地在木制躺椅的扶手上弹动一下,当他手指弹动的时候,就会露出压在他手心下的一只小钥匙,那是一只看上去很普通的钥匙,只不过有些精致罢了。然而,却没有人会知道,这其实是一台“奔驰500”的车钥匙,它价值一百二十多万呢!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是他的六十大寿。可他却默默地躺坐在这里,整整一天了,谁也不见。在这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似乎都在把玩那只小小的车钥匙。他特别喜欢钥匙贴在手指上的那种感觉,那凉是光滑的、沁人的、有肉感的。那只明锃锃的车钥匙在他的手心里跳跃着,给他带来了圆润的、丝丝缕缕的愉悦。有时候,他把它扔起来,听落在桌上那“当”的一声脆响;有的时候,他又把它拿起来,用力地贴在脸颊上,在脸上印出一个椭圆形的印痕,他喜欢这样。可他的心却并不在车钥匙上,他的心是在漫长的六十年中游荡…
日子很碎呀,不是吗?日子是一天一天走过来的。呼家堡虽说地方不大,可也费了他四十年的心血啊!在这四十年中,他先后有过七次危机,那七次,每一次都让他绞尽了脑汁,可他终于还是走过来了,他创立了一个新的呼家堡,一个在豫中平原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他值呀!可他的思绪却时常出现恍惚,有时候,他会蓦地睁开眼来,眼里透出一丝警觉,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而后他又慢慢地闭上眼睛,重新回到平静中。
是呀,有些事情是可以言说的,能说的都在这块土地上矗立着;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说的,还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言说的,那些事情都装在他的脑海里,在闲暇的时候,它会悄悄地溜出来…他也常常忆起童年的一些往事,那往事是零碎的、一片一片的,不知怎的,当静下来时,就会陡然蹦出一片来…
在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里,他看见他和一些八九岁的娃子在场里玩“中状元”。那时候“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在光溜溜的场里脱下一只破鞋,而后鞋尖对着鞋尖竖起来,垒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娃子们就排成队,手里提着另一只破鞋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再垒,垒了再砸。那时候,他中了多少“状元”哪!那破鞋像箭一样地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们齐声高喊:“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想起童年里的这段往事,他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头,默然地笑了。这时,他的笑里显现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脸上的皱纹也像花一样的舒展开去。而后,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学着童年的样子,把那只钥匙用力地投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钥匙准确地落进了门旁的洗脸盆里…
听到响声,村秘书杨根宝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年轻人,他在门外已站了一会儿了。他跨进门来,先是立在门旁,轻轻地叫了声:“呼伯…”呼天成仍是眯着眼,在那里半躺半靠地坐着,也仅仅是“嗯”了一声。杨根宝却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里摆了几下毛巾,三下两下拧出了一个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边,把毛巾抖开,递到了他的面前。
呼天成睁开眼来,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几下,又随手把毛巾递还给他,淡淡地问:“走了?”
杨根宝赶忙说:“走啦,走啦,客人都…送走了。还剩一个…”说着,看呼天成坐起来了,年轻的村秘书笑着说:“呼伯,我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说:“咋呼啥?你开啥眼了?开屁眼了吧!”
杨根宝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啊,这是个最值得骄傲、最值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辉煌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可他从来没有骄傲过。他的话总是很含蓄,无论什么时候都裹着一层让人无法看清的东西…村秘书挠挠头,“嘿嘿”地笑着,赶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念道:“呼伯,我给您汇报汇报,今天…”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书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头,说:“根宝啊,我给你一个学习的机会,你说说,他们是来看谁的呢?”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他们…可都是来给您老祝寿的呀。”
呼天成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也是也不是。我看,主要是为两个字,两个字呀。说得好听一点呢,是为了‘进步’…当然了,情义也是有的,不能说没有。人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搭锯见末呀,但主要是为两个字。”
村秘书问:“呼伯,是哪两个字呀?”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没有说是哪两个字,只是很含糊地说:“是有所图啊。”
村秘书说:“呼伯,他们都说…”
呼天成眯着眼说:“想见我?我知道他们想见我。根宝,人心不足啊。他们想见我,都是有想法的。他们都是人才,难得的人才呀,不然,我也不会…我是帮过他们,我还会帮他们的。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是,于呼家堡有利的事我干…”
村秘书赶忙说:“呼伯原则性强,我们得好好学呀。”
呼天成斜了他一眼,说:“猴,你也烧秆我呢?”
村秘书忙说:“不敢,不敢。我哪敢呢?我是真心话。”
呼天成不再说什么了。停了片刻,他问:“邱建伟来了吧?”
村秘书说:“邱处长来了。他还说,以后年年都要来。”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说:“那是个聪明人呀。”
村秘书又汇报说:“刘局长没走,在这儿等着见您呢。”
呼天成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好久才说:“…副了多年,想当正职。想叫我给市里说说话。我一个刨地球的,不是不能说,说多了也不管用…还是不见吧。”
“冯总编也想见您,一再地让我捎话…”村秘书弓了弓身子说。
呼天成拍了拍脑门:“云山是个好人,只是黏了一点。可用而不可大用…再说吧。”
村秘书又用试探的语气说:“那,范行长…”
呼天成忽然直起身子:“小范也来了?”
村秘书说:“来了。非说要见见您,说一定得给他安排个时间。临上车还说呢…”
呼天成笑着说:“炳臣呀,人呼呼啦啦的,也算是一角子将。有豪气。好,过一段时间,我见见他。”
村秘书接着汇报说:“呼伯,大伙都想给您老祝寿,您不让,也没人敢了。村里一些孙辈的娃子,学前班的,想来给您老磕个头,这您总不能不让吧?”
呼天成睁开双眼,看了看杨根宝说:“是你组织的吧?”
村秘书慌了,忙说:“不是,不是。是孩子们想来…也可能是他们家里人…呼伯呀,大伙对您的感情,您还不清楚?他们早就排好了队,在街口上等着呢,您看…”
呼天成一下一下地拍着头,停了好久才说:“算了,别折我的寿了。咱呼家堡不搞这一套。”
村秘书又请示说:“那,呼伯,那些礼品怎么办?”
呼天成淡淡地问:“啥?”
村秘书说:“光大蛋糕就二十多个呢!全是定做的…”
呼天成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分给群众吧,一个单位一个。”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不留一个?”
呼天成说:“一个不留。”
村秘书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小本,说:“哎呀,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呼县长先后打了三次电话,想见您,说有急事。您看…”
呼天成身子往后一歪,重又躺在了靠椅上,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国庆会有啥急事?不好好当他的县长,找我干什么?他来了?”
村秘书说:“本是要来的,临时脱不开身了,特意派了办公室马主任来…又打电话说,请呼伯一定给他安排个时间。”
呼天成没有吭声,只是很久地沉默着…
村秘书又站了一会儿,轻声说:“呼伯,那我走了。”
呼天成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头,沉吟片刻,说:“嗯?”
村秘书听到声音,立时转过身来,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给国庆回电话吧。”
生日的礼物
夜深的时候,一个影儿悄悄地溜进了隐在果园里的茅屋…
片刻,院子里传来了“趿拉、趿拉”的脚步声,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咳嗽,那是呼天成从外边回来了。
呼天成走进茅屋“啪”一声拉亮了电灯,这时,他像是突然之间闻到了什么,很重地咳嗽了一声,问:“谁呀?”
只听里屋传来了猫样的声音:“…是我。”
听到回答,呼天成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缓步走了过去,他推开里间的屋门,又拉开灯,只见一个姑娘勾着头,在里屋的床边上坐着…
呼天成略感诧异地望着她,说“噢,是小雪儿,你怎么来了?”
小雪儿默默地站起来,低着头说:“是我妈让我来的。”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噢,有事吗?”
小雪儿说:“我妈说,今天是您的生日,是您的六十大寿,让我给您送礼物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呼天成笑了。他哈哈大笑,说:“好哇,好哇,礼物呢?”
小雪儿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我就是…”
呼天成觉得脑海里“嗡”的一下,炸了!有一种白亮亮的东西像大水一样漫过来…他眼前即刻出现了一个雪白的、扭动着的胴体,一双充满柔情的哀怨的大眼睛,那眼睛、那胴体带出了一串串粉红色的回忆。回忆像火苗一样在他的胸中燃烧着,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火中煎着、炼着、熬着…接着,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沙拉、沙拉”的声音,三十年来,那“沙拉、沙拉”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畔响着、在他的心里锯着。纵然是他的人生辉煌达到顶点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那“沙沙”声…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站在床边上的小雪儿,久久不语。那是玉立着一份年轻的、新鲜的血肉。肉是白的,是那种粉粉的白,润润的白,活鲜亮丽的白,那白里绷着一丝一丝的嫩红,就像是“鹅娃儿笋”一样。眉儿是黑的,是丝线一样的黑,黑得活泼,黑得细密,黑得灵敏,那黑一抹一弯,动出一撇勾人的黑晕。眼是一潭晶莹莹的水儿,那水儿是活的,透的,葡萄一样的。那韵儿也仿佛是一层一层的,一波一波的,波中闪着一些金色的钩儿一样的亮点,也沉也伏,忽而隐了,忽而又泛上来,恰似那潭中的鱼儿,一游一游,让人馋哪!鼻儿呢,巧巧的,纤纤的,有红润慢慢浸出,鼻尖尖上亮着白绒绒的细汗,鼻弧儿一挑,耸中含媚,媚里带羞。嘴儿是红的,是那种天然的、肉肉的红,红得生动,红得健康,红得鲜艳,不带一丁点脂粉气。她高高亭亭地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姑娘特有的青春气息,那气息是由一曲一曲的椭圆形肉弧组成的,她的胸部、她的腰部、她的臂部,全都…啊,多好,熟了!熟了呀!呼天成在心里默默地说。他的目光像弹簧一样围着小雪儿转了三圈,弹出去,拉回来,再弹出去,再拉回来,终于,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喃喃地说:“是你妈让你来的?”
小雪儿不吭了。
他闭上眼,默默地说:“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
小雪儿说:“我,我是自愿的。”
他咳了一声,用干哑的声音说:“孩子,你误会了吧?我,好像…给你妈说过,让你得空儿来一趟,是想,跟你谈谈工作上的事,是想,给你加加担子…改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