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说:“好数,七是个好数。我再给你说一个‘二、五、八’的偏方。春二月的榆钱籽、五月的油菜籽、八月的石榴籽,这都是要籽的,三种籽儿加羊肝一起煮,可治‘虚火’。”
李相义“哧儿”一声笑了,说:“好个‘二、五、八’!你听说过‘三、六、九’吗?我有一个偏方:春天的桃花、伏天的莲花,雪天的腊梅花,用蜜腌了,装在土罐里,埋在地下,过三冬六夏,挖出来制成膏药,贴在心口处,专治心绞痛。”
呼天成说:“你睡觉怎么样?庄稼人,偏方多,我还有一个治失眠的偏方,叫‘一、二、三’。芥菜籽六粒,一粒用胶布贴在耳垂上,两粒贴在胸口,三粒贴在脚心,专治失眠,贴一个月,保你睡得好。”
李相义马上说:“是药三分毒。药吃多了,也不是好事。”
呼天成说:“那就以毒攻毒嘛。”
李相义含蓄地说:“说来说去,病是养的,人养病,病养人哪。”
呼天成还道:“心病还得心药医呀。”
李相义说:“那是,那是。”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说:“老呼啊,有些事,我得向你请教啊。”
呼天成说:“这话言重了,我一个玩泥蛋的,你跟我请教啥?”
李相义说:“国庆的事,你听说了吧?”
呼天成淡淡地说:“听说倒是听说了。组织上的事,还是由组织上处理吧。”
李相义说:“不过,作为一级领导,我有一个观点,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对干部还是要爱护的。推一推,还是拉一拉,结果是不一样的。就是犯了错误,还是要挽救嘛。不能一棍子打死,你说呢?”
呼天成说:“叫我说,地依然还是要种的。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庄稼了?”
李相义说:“是啊是啊。人嘛,干工作,闲言碎语总会有的。况且,也没有多大问题嘛。有些事情,查了,就有问题,不查,也就不是问题了,这就看如何对待了。老呼,对国庆的事,你的看法呢?”
呼天成说:“一句话,实事求是。我刚才说了,组织上的事,组织上自会慎重处理的。他若不争气,谁也救不了他。”
李相义说:“国庆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也问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嘛。市场经济,出一点偏差也在所难免。班子里有些矛盾,这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动不动就告状,我也是很反感的。我的意思呢,把他交给你,让他先回来休息一段,而后再…你说呢?”
呼天成说:“这不合适吧?”
李相义说:“咋不合适?你是老同志,带一带嘛。就这样定了。”
呼天成说:“你这是难为我呀。”
临走时,李相义让秘书拿出了那沓报纸,李相义说:“老呼,这些报纸上登了一些批评文章,对许田的工作很有帮助,你看看吧。”呼天成说:“报上的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李相义含蓄地说:“有道理,有道理。老呼啊,如有可能,还请你帮着做些工作呀。”而后,他就上了车,车刚启动,李相义又摇下车玻璃,说:“还有一个偏方,旧报纸烤红薯,治心墨。”
呼天成接着说:“梅豆花打荷包蛋,治白带。”
李相义笑了笑,车窗慢慢合上了。
一个炸雷
呼国庆跪在了那座茅屋的门前。
没人要他跪,是他自己要跪的。
市里审查了他一个多月。突然之间,审查取消了,他被放出来了。他知道,在关键时刻,是呼伯又一次救了他。
在这件事上,应该说,呼天成与李相义是做了“交易”的,这是一笔无法言说的交易。就在李相义从呼家堡走后,呼天成就给省城打了电话。紧接着,省报不再发表批评许田的文章了,省行也不再紧着追查贷款的事了。还有,对许田的调查也就此打住…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许田,李相义说话是算数的。是他亲自找呼国庆谈了话,而后又亲自派车,把呼国庆送到了呼家堡。
一踏进呼家堡,呼国庆什么也没有说,就在那座茅屋前跪下了。
天真蓝哪!呼国庆觉得眼皮上像是爬着一片虱子,很痒。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终于又看到阳光了。阳光很曝,眼前闪着一片光雨,那光雨像碎钉一样,泻在他的头上脸上,十分刺目。他又赶忙把眼闭上,久久地,才又缓缓地睁开。他心里说,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整整审查了他一个多月,他总算又尝到自由的滋味了。自由,是多么可贵呀!在这一个多月里,他几乎把世上的事物全都想遍了。他发现,在平原,人是多么脆弱,简直是不堪一击。一切像在梦中一样,他的人生,真有点像“鬼打墙”,走着走着,却又走回来了…有段时间,他甚至万念俱灰,再也没有当年那种锐气了。只有一条,是他牢牢把握的最后防线,那就是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当他跨出那座小楼的时候,他的腿竟然有点发颤。在那一刻,他的心竟然说,快点快点。
当他跪下来时,他觉得他已无话可说…还说什么呢?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浑浊的咳嗽声。只见呼天成默默地站在了屋门口,看了他一眼,却又把身子扭过去了。
呼国庆终于说:“呼伯,我对不起您,我给您丢人了。”
呼天成背着身子,默默地说:“对不起我倒也罢了。你对不起这块土地。”
呼国庆默然不语,他确实是无话可说。
呼天成叹了一口气,说:“国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是两次。为一个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呼国庆一声不吭,他想,就让老人骂一顿吧。
{“呼天成又说:“你知道你为啥会犯同样的错误?”
{“呼国庆仍是不吭。
{“只见呼天成厉声说:“因为你没有信仰!”
呼国庆一惊,忙叫道:“呼伯…”
呼天成一摆手说:“你不用解释。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得把信仰给你种上。”
呼天成沉默了很久之后,又说:“国庆啊,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出来吗?”
呼国庆心里一热,再次叫道:“呼伯…”
呼天成说:“也是为了这块土地呀。”接着,他问,“国庆,接受教训了吧?我要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锅都是铁打的。”
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着,呼天成慢声细语地说:“国庆啊,你是聪明人,可你的聪明没用到正经地方。你呀,真是可惜了!”
呼国庆一直低着头,静听老人的教诲。
不料,呼天成却没再多说什么。他话锋一转,有些悲凉地说:“孩子,你呼伯老了,老了呀。”
呼国庆心里一怔,忙抬起头,呼伯从没有这样叫过他,现在,他突然这样叫他,呼国庆竟陡然产生了一丝警觉:“呼伯,您…”
呼天成说:“我老了,腿都锈了,干不了几年了。”接着,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考虑很久了,呼家堡缺个接班人哪…”
呼国庆忙说:“呼伯,在呼家堡,是没有人能取代您的。谁也取代不了您。”
呼天成又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这意思,时间不饶人哪。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呼国庆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却突然说:“这就是我保你出来的根本原因。”
呼国庆一愣,说:“我?”
呼天成说:“大材小用了?”
呼国庆忙说:“不是,不是。”
这时,呼天成说:“孩子,你知道你的电话是谁告诉小谢的吗?”
这次,呼国庆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是我让根宝告诉她的。”
呼国庆呆呆地、张口结舌地说:“那、那…”
呼天成说:“我并不是有意要让你栽跟头。应该说,这是一次考验。我怕你再犯同样的错误,可你还是犯了。人年轻的时候,栽个一两个跟头,是好事。到了一定年龄,连犯错误的时间都没有了。”
呼天成接着说:“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看看我的腿…”说着,老人把裤腿掀起来,让呼国庆看了他那发黑发紫的双腿…接着说:“孩子,我得了绝症了,活不了几天了。本来,我这腿四十多岁就要发作的,我一直坚持练功,可以说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
听了这话,呼国庆更是吃惊地望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这是一块净地,也是一份事业,是我花了四十多年心血种下的。现在到处都在腐烂。外边的腐烂我们管不了。我只要你保住这一块净地,实话对你说,用人的事,我一直不放心。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呼家堡的接班人。可考虑来考虑去,也只有你能撑起来。你是栽过跟头的。只要不再走斜,还是可用的。我带你一年,以后,呼家堡就靠你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也是我唯一的要求,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植在这里,用你的身家性命保护好这块净地。当然,我也给你说清楚,也有这样的可能,我也许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取消你接班的资格…”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说:“呼伯,您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呼天成说:“可以,你考虑吧。我给你三天的时间。”
不料,就在第二天,谢丽娟匆匆赶来了。她也是刚刚放出来的。放她的时候,还有一个条件,要她三天之内离开许田,走得越远越好。可她竟追到呼家堡来了。
一身艳妆的谢丽娟一头闯进了呼天成的茅屋,当她看到呼国庆的时候,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她说:“国庆,咱走,你跟我走。”
呼国庆看了看她默默地说:“你走吧。”
谢丽娟说:“走啊。离开这里。这是一块腌人的土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呼国庆仍重复说:“你走吧。”
谢丽娟气了,说:“你是人吗?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骨气?!”
呼国庆不吭。
谢丽娟说:“国庆,你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是说,世界很大吗?你不是说,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吗?你不是说…”
呼国庆仍然不吭。
谢丽娟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沉默。
谢丽娟盯着呼国庆看了一会儿,突然勾下头去,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段话。谁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呼国庆眼里先是露出了诧异,继而,他抬起头来,慢慢地转过脸,惊讶地望着谢丽娟…
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大炸雷!六月天打炸雷,是一个什么征兆啊?
呼国庆怔住了。
谢丽娟也怔住了。
茅屋里,晃动着一个巨大的背影…
当天晚上,呼天成突然发起了高烧!
消息传出后,人们全都涌出来了,所有呼家堡的人全都涌到了村街上,静静地等待着呼伯的消息。
人们忧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活呢?!
后来,干部们急匆匆地从茅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狗!哪里有狗?!呼伯想听听狗叫。”于是,就有人飞蜂一样地开车找狗去了…
夜半,有人终于把狗牵来了。可狗只叫了两声,却又很快牵走了。因为那是一只从派出所借来的狼狗…
就在这时,村里唯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狗叫!”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门前,大声地学起狗叫来…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而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
在黑暗之中,呼家堡传出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叫声!
附录 平原上的一个传说
土壤的气味
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有一块小小的、羊头状的地方,那就是豫中平原了。
踏上平原,你就会闻到一股干干腥腥的气息,这气息微微地在风里或是空气中含着,这自然是泥土的气息了。
那么,稍稍过一会儿,你会发现这气息偏甜,气息里有一股软软的甜味。再走,你就会品出那甜里还含着一点涩,一点腻,一点点沙。这就对了,这块土地正是沙壤和黏壤的混合,是被古人称做“下土坟垆”的地方。这说明你的感觉很好。而后,从东向西,或是从南向北,你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下去,你会发现虽然道路阡阡陌陌,土壤是一模一样的,植物也是一模一样的。仅仅是东边的土质含沙量多一些,而西边的黏壤多一些;南边的碱性大一点,北边的酸性多一点,没有太大的差别。再走,你先是会产生一种平缓的感觉,甚至是太平了,眼前是展展的一马平川,一览无余,没有一点让人感到新奇和突兀的地方,平得很无趣。接着,你就会对这块土地产生一种灰褐色的感觉,灰是很木的那种灰,褐也是很乏的那种褐,褐和灰都显得很温和、很亲切,一点也不刺眼;但却又是很染人的,它会使人不知不觉地陷进去,化入一种灰青色的氛围里。那灰青是淡调的,渐远渐深的,朦朦胧胧的,带有一种迷幻般的气韵。
若是雨天,大地上会骤然泛起一股陈年老酒的气味。那是雨初来的时候,大地上刚刚砸出麻麻的雨点,平原上会飘出一股浓浓的酒气。假如细细地闻,你会发现酒里蕴含着一股腐烂已久的气味,那是一种残存在土壤里的、已很遥远的死亡讯号;同时,也还蕴含着一股滋滋郁郁的腻甜,那又是从植物的根部发出来的生长讯号,正是死亡的讯号哺育了生长的讯号,于是,生的气息和死的气息杂合在一起,糅勾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老酒气息。
这就是平原的气息。
平原的气息是叫人慢慢醉的。
春日里,在雨后新湿的乡间土路上,那隐隐的酒气里会泛出一股女性的肉味,是一种有点熏人的、肉质的甜香;夏日里,在烈日炎炎的正午,那酒气里会泛着一股浓浓的腐酸,腐酸里会散出一股男人下体的臭味;秋日里,当小风儿溜过的时候,那酒气就显得有点涩了,涩出了一股淡淡的婴儿脐带的腥味;冬日里,酷霜过后,走在弯弯曲曲的车辙上,那酒气里会含有一种干干的苦艾味,苦得哑、苦得很老到,就像是晨光里老人那一声带血丝的咳嗽。
再走下去,你先是会眼晕,而后会头晕,走着走着,你就会觉得你已植入了平原,成了平原上的一株植物了。
三千年留下的一句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块平原,这块古老的土地,也曾是一个国家。一个记录在文字上的国家,叫做许国。
据史载:许人立国不久,即惨遭战乱。先有郑人伐许,宋人伐许,晋人伐许,卫人伐许…许人颠沛流离二百余载!
战国初,许地再次瓜分,隶属韩魏。秦二世三年,先有沛公南攻许地,屠之;献帝三年,又有李觉、张济掠许地,所过杀无遗!
西晋迄南北朝时期,事变剧烈,尤过前代。永兴二年,刘乔攻许;永嘉二年,王弥陷许;十二月,太傅越师甲兵四万战许;太清二年,大都督刘丰生将步骑十万屯许…前后兵甲锯民长达一百八十余载!
隋唐之际,贞观四年,秋,许地大水。嗣圣七年,许地大雹。继又有安史之乱,安禄山遣兵克许,遍地烽烟,民惨遭巨祸。永贞二年,许地大旱;十二年,许地大雨,民溺死者不计其数;元和九年九月,吴元济掠许,许人恐,窜伏于荆棘间,为其杀伤驱剽者不计其数,可谓蹄蹄见血!
五代、北宋间,淳化元年六月,许地大风雹,坏民舍一千五百间!至道二年许地蝗食苗;宝元五年,许地地震;庆历七年,又震;至元四年,霪雨害稼,麦禾不登;十九年,蝗食害稼,草木皆尽,大饥!
明弘治六年六月,大旱;秋八月,大水;冬,大雪,平地三四尺,民多冻死!正德十四年,地震,房屋摇动,民大恐!万历十六年,大疫,死亡枕藉!二十一年,大水,禾稼尽,人相食!十四年二月,李自成破许地,所到之处,老稚无存,房屋尽毁,许地洗劫,尤以此次备极惨痛!
清康熙十一年,大雨;十五年,地震;十六年雨雹;夏,大疫;秋,大蝗;是岁大饥,人相食!
咸同之际,太平天国起于前,裕匪、皖匪乱于后,往来驰骋,窜扰许地屡屡,计十五年,民苦不堪言!
宣统三年,辛亥,武昌革命军起,许地西、南土匪蠢动;冬十月,盗匪蜂起,乡民大扰…
…
是呀,一页黄纸一页泪。连年的战乱,天灾又是那样的频繁,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呢?那一代一代的后人又是怎样得以延续的呢?没有人知道。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三千年过去了。在广袤的豫中平原上,仍然是一处一处的村舍,一处一处的炊烟…人活着,树也活着。三千年啊,漫长的三千年也仅仅传下来这么一句话,说这是一块“绵羊地”。
绵羊地呀!
草的名讳
在平原,有一种最为低贱的植物,那就是草了。
当你走入田野,就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生生不灭的草。
它们在田间或是在路旁的沟沟壑壑里隐伏着,你的脚会踏在它们的身上,不经意地从它们身上走过。它当然不会指责你,它从来就没有指责过任何人,它只是默默地让你踩。
若是待的日子久一些,你就会认出许多草的名称。比如说,那种开紫色小白花的草,花形很小,小得让人可怜,它的名字就叫“狗狗秧”。
比如说,那种开小喇叭花的草,花形也是很小,颜色又是褪旧的那种红——败红,红得很软弱,它的名字叫“甜甜牙棵”。
比如说,那种叶儿稍稍宽一点、叶边呈锯齿状的草,一株也只有七八个叶片,看上去矮矮的、孤孤的、散散的,叶边有一些小刺刺儿,仿佛也有一点点的保护能力似的,可你一脚就把它踩倒了,这种草就叫“乞乞牙”。
比如说,那种一片一片的、紧紧地贴伏在地上、从来也没有抬过头的草,它的根须和它的枝蔓是连在一起的,几乎使你分不出哪儿是根哪儿是梢,它的主干很细很细,曲曲硬硬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点水分,可它竟爬出了一片一片的小叶儿,这种草叫“格巴皮”。
比如说,那种开黄点点小花儿的草,那花儿小得几乎让人看不见,碎麻麻的,一点点、一点点地长在那里,它给你的第一印象就是让你轻视它,这种草叫“星星草”。
有一种细秆上带一些小黑点的草,粗看虽瘦瘦弱弱也浑然一体,细看又是分节的,你用手一抓,它就自动地解体了,断成一节一节的,这种草叫做“败节草”。
有一种看上去是一丛一丛的,丛心里还长着一些绿色的小苞,它的身形本就很小,自顾不暇似的,可丛蕊里却举着那么多的小蛋蛋,这种草就叫“小虫儿窝蛋”。
有一种叶片厚厚的、秆也是肉乎乎的草,它的叶身是油绿色的,顶端却是碎碎的浅黄,那种黄似花非花,很像是猫的眼,如果你把它掐断,它会流出一股奶白色的汁液,那汁液是很毒的,它可以让割草孩子的“小鸡儿”肿成碗大,也可以点瞎人的眼,这种草就叫“猫猫眼”。
有一种叶儿呈柳状、看上去软塌塌的草,它的叶背上长着一层细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茸毛,叶面又显得很柔,很低眉顺眼,这种草就是“面条棵”了。
有一种草是蔓生的,它缠缠绕绕地伏在庄稼棵上,一爬就是几尺长,藤一样的棵棵上生长一种扁圆的小叶,结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扁豆状的绿色小浆果,浆果酸酸的,也有一丁点甜味,这自然是“野扁豆棵”。
再比如,有一种茎端举着一个个紫红色花序的草,那草的下部很柴、很单,却高擎着一只只紫红色的、菱形的小灯笼。那紫也是很陈旧的紫,渐渐褪出来的紫,红也是水洇出来的那种红,颜色是慢慢浸上去的,看上去没有一点儿亮光,却又是经得住细看的,这就是“灯笼棵”。
再比如,有一种叶儿分叉的小草,茎上的草叶是一对一对的,分开叉呈剪状,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鼓结,这就是“剪子鼓棵”了。
再比如,有一种蔓儿弹弹长长又曲曲弯弯、线一样细的草,它隐在庄稼棵的下面,紧贴在地皮上,就把那线一样的蔓儿扯出去,生出几片椭圆形的小叶,这看上去就很勉强了,很有点力不从心了,可它却又结出果来了,那果珠儿一样圆圆,油绿色,翡翠似的,尝了,味又是很苦的,这就是“蜜蜜罐”。
再比如,有一种大叶的草,草叶呈圆弧状,叶面稍宽,一株一株的散长在庄稼地里,这就是“猪耳朵棵”。
再比如,有一种草的颜色是暗绿的,叶面稍窄一些,矮矮的小棵棵,那叶儿软塌塌的,很疲劳的样子,那绿也是往下走的,往暗处、往灰处走的,没有一点色泽,这就是“灰灰菜”。
“白蒿”是靠气味引人注意的。它总是孤单单地生在草丛中,不怎么起眼的,可它能分泌出一种薰人的气息来,那气息也是很复杂很不正道的,开初并不觉得,慢慢你就有点晕了,就觉得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却暗暗地逼人,叫你头蒙。
“毛妞菜”的叶是团状的,团儿很小,是贴在地面上生长的,几片叶子呈瓣形平贴在地上,中间有一个很小、很茸的蕊,也是散散落落,尽量不引人的。
“麦郎子”是伏游在麦田里的草。这是一种没有颜色的草,它偎在麦棵上,麦苗绿的时候它也绿,麦子黄了,它也跟着黄,身子紧缠在麦穗儿上,看上去游游动动、躲躲闪闪,却也结出一个小小的、很不像样的穗儿,有籽,只是很秕。
“毛毛穗儿”就不同了。它叶儿油绿,一丛一丛的,高高地挑着一个毛茸茸的穗头,穗头上有许多绿针一样的茸刺儿,那刺儿很软、很平和,带一副乖顺的样子。
“水萝卜棵”的叶儿呈蔓缨状,是铺在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储在根部,因此根就显得粗一些也长一些,拔出来看是嫩白色的、带须,尝了,有一点涩甜。
“驴尾巴蒿”的穗头很长,下垂着弯成弓形,叶儿是条状的,也长,茎儿弹弹的,总像是弯着腰,不敢抬头似的。
“马齿菜”一身油绿色,叶肉看上去很厚实,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茎秆却是浅红的,红得很宽厚,不暴,茎头又盘蜷状,略带一点点浅黄。
“野蒺藜”也是随地蔓生,开着一丛丛碎星样的小黄花,花也是尽量往小处去,往淡处走,一星星、一点点的,看上去哀哀顺顺,却生出一种六棱形的带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极为尖锐,稍不留意就会狠狠地扎你一下。
“涩格捞秧”的茎很细很长,一节一节的,每节有四叶,叶儿是棱状的、对称的,茎上生有一种灰灰的短毛刺儿,很涩…
在豫中平原,最普遍最常见的草,也就是这二十四种了。
在平原上,阅过了这些草的名讳,你就会发现,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它从来就没有高贵过,它甚至没有稍稍鲜亮一点的称谓,你看吧:小虫窝蛋、狗狗秧、败节草、灰灰菜、马齿菜、驴尾巴蒿…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贫贱,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显现在外的,是经过时光浸染,经过生命艺术包装的。
当然了,这些草也有显赫的时候。那是因了一个人的名气,因了一个人的极为特殊的嗜好,当这二十四种草编织在一起的时候,它才有了闻名全国的机会。那就是著名的“呼家堡草床”,也叫“呼家堡绳床”。
这是后话了。
“屋”的意识
在平原的乡野,无论你走进任何一个村落,三步之内,它就会听到这样的招呼声:“吃了吗?”
“吃了吗”是一种泛泛的亲切,是一般性的问候。它就像是西方社会里那个没有“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点头,一个可以对任何人的客气。它的声调是温顺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却是防范的、远距离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热情和它的假心假意互为表里、共荣共存。同时呢,它又是一个陈年旧日的烙印,一个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饥饿信号的烙印。
所以“吃了吗”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话。说过“吃了吗”之后,一般是不会再说第二句话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较亲近的人。到了亲人相见或是朋友见面的时候,你才会听到在豫中平原上广为流行的第二句话:“上屋吧。”
这时的“上屋吧”就成了一种特别的邀请,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表达,成了一种表面淡化了的、却又是肉贴肉的亲切。在平原的乡村,如果你走进一户相熟的人家,狗在你的腿边“汪汪”地叫着,这时候有主人从院子里迎出来,说一声:“来了?上屋吧。”这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这是在告诉你,你已经到“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自然会受到最好的款待,连狗都不会再叫,顺从地对你摇一摇尾巴…在这句话里,“屋”的发音是很重的,“屋”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家园的象征,也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在平原,“屋”一直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没有依托;云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随时都会塌下来。那云,看着是白的,软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尔就会黑下来,整个天都会黑下来,黑成鏊子底,那黑气能贴着人头飞!更不用说风霜雨雪,雷鸣电闪,又是那样的无常无序。
人,靠什么藏身呢?天就压在头上,一个细细的小脖颈是支不住天的。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马平川,那平缓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处躲藏。因此,人的恐惧是写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给自己找一个避难之所,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屋”的概念就产生了。
“屋”的意识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屋”字是首先把“尸体”架在头上,而后才有了稳固的一层一层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种先有“死”后有“生”的认识,也是从“死”到“生”的无限循环。这个循环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诀组成的:…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
在这里,人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屋”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们的精神外壳。人们一生一世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个“屋”,这个“屋”的实质是内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屋”的外化却是以小见大的,以弱对强的,以有限对无限的。同时,在“屋”的意识里仍然含有阴性的、单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结,就像坡上的羊一样,看似一群一群,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一个的。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有了一个“屋”。天很大,不是吗?可我有一个“屋”呀!
在这里,“山”和“水”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对天的抗拒仪式,是企盼着受到庇护的意思。于是,这里的房墙叫做“屋山”,这里的房顶也就很高昂地叫做“山脊”了。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一定要起“脊”的,哪怕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个“人”字形的房脊。条件好一些的,盖得起瓦屋的,那讲究就更多一些,有起“龙脊”的,有起“泥鳅脊”的,有起“莲花脊”的,有“斗拱脊”的,还有“五脊六兽”的…这样的房脊有着一种假想的战斗姿态,仿佛是对天的宣战。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与水有关的信物,比如,龙;比如,鱼;比如,莲花;正房正脊上还要插上两面猎猎的红色小旗…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来对付天的战斗精神了。然而,在内里,那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气”竟然成活了一个人物,一个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传说…
平原上的一个传说
若是从颍平县城出发,走上三十五里,就到了丁集,再走十五里,是王集,过了王集,慢八里,是黑集。过了这三集,就是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了。
在路上,乡村里的公共汽车颠颠簸簸,行人的嘴又是很碎的,你在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之中,不由得会听到一些传说。这些传说是经过平原乡人口头加工的,自然会有夸张的成分,开初的时候,你也许根本不在意。渐渐地,会有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鼓,其中有三个字,会反反复复地在你的耳边出现,这就是“呼家堡”。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你会不断地听到“呼家堡”这三个字。当他们说“呼家堡”的时候,那种口吻、那种姿态,必然会引起你的注意。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吃惊,会好奇地支起耳朵来…
行程中,那话语就像是扯不断的线头,在你的耳畔缠绕着。日光冉冉,车窗外是黛青色的平原,一处一处的村舍在你的眼前晃过,那贫穷是显而易见的…慢慢,你会觉得有些讶然,会产生一种对“呼家堡传说”的谜一般的疑惑。你不由得会茫然四顾,看一看行人的脸,试图想读出点什么,可你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在平原人的脸上,是猜不出字的。于是,你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当车来到呼家堡站牌下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来,你说:我要看一看。
当你走进呼家堡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路人所言,这里的村舍的确是一排一排、一栋一栋的,看去整齐划一,全是两层两层的楼房。那楼房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房瓦,一样的门窗,一样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模一样的厨房和厕所。你一排一排地看下去,走到最后时,却仍然跟看第一排时的感觉一样。
而后,你推开一家小院的门,径直走进去,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房门全都是不上锁的。那你就大胆地走进去,看一看这户人家吧。抬起头来,你自然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门上方的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四四方方的,前面是镂空的,在镂空的地方,刻的是一个红五星,不用说,这一定是个小喇叭了。
紧接着,你就会看到挂在玻璃窗后面的窗帘,那窗帘是淡蓝色的,上有竹样的图案。门两旁和屋后挂的窗帘竟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幅面,一样的长度。
接下去,你会看见摆放在屋子里的沙发。那沙发是全包的那种,看上去很大很结实也很笨重,沙发上也全都套有白色镶蓝边的包套,十分注目。沙发总共有三只,两只单人的,一只双人的。两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暗红色漆面的小茶几,对面摆放的则是那只双人沙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
那么,你再次抬起头来,立时就会看见挂在墙上的挂钟。那钟很大,有一米多长、近两尺宽,表壳是长方形的,木制旧式的,木壳上也漆着暗红色的亮漆。那钟的表盘是乳白色的,下边垂荡着一个响着钢音的钟摆,钟摆一嗒一嗒地走着,突然会“当”的一声,那“当”声吓你一跳!
接下去,你的目光会从一些家具上扫过,回过身去,就看见了贴在茶几上方的画像,那画像并不大,小幅的,有一尺见方,是照相制版后印出来的那种。你贴上前去,会发现那是一个老人的画像。老人的脸很阔,是一张有棱角有皱褶的国字脸,眉毛很浓、很黑,鼻梁很高,眼细细地眯着,可那光一下子就从睫毛里透出来了…让人不由得肃然。
当然,你不会就这么只看一家,你肯定想多看几户人家。那么,假如你一家一家地看下去,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进了一个迷宫。你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走错门了?你看,你又进了一户人家,却发现房子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的布局是一模一样的,连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小院,一样的厨房,一样的小喇叭,一样的窗帘,一样的沙发,一样的挂钟,一样的彩电,一样的空调,一样的贴着一个老人的画像…
再走一家,再走一家,你的头就晕了,你也不知道你是走到哪里去了。你会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有病了?见鬼了?
可当你从一个门里退出来,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时候,你肯定会碰上一个戴红袖标的老人,他会很警惕地问一声:是参观的吗?你说,是的。那么,他就会对你和蔼地笑一笑“唔唔”地点点头,去了。
终于,你要离开这里了。走在呼家堡的柏油马路上,你还会看到学校、医院、浴池和村舍周围的工厂…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可你还是弄不清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当你越过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田野,试图重新走上国道的时候,还有一个惊讶在等待着你。
在夕阳的余晖下,你会看到一大片坟墓,那坟墓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一方一方,一列一列的,每个坟墓前都有一个碑刻的编号,每个编号上都有规定的顺序,在这里,死亡之后,仍然排列着编号和顺序…在坟墓前的花墙上,写着几个赫然的大字:地下新村。
也许过些日子,在平原上待得久一些,你会听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句很著名的话,这句话就是有关呼家堡的宣言:我不信猫不吃生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