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此说,古立德立即变得虚心起来,讨教道:“年兄教我。”
祝春彦说:“黔阳的事那么多,我哪有时间跟你一一道来?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此人现在省城,却是洪江人,对黔阳尤其是洪江的情况非常熟悉,钱粮刑名之事,样样在行。你到了黔阳,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古立德长居京城,哪里懂得下面这些道道?他大概以为,祝年兄为自己推荐的是个上上人选,却不知道,就为了这句话,祝春彦得了两千两银子。而胡不来呢,在长沙混了多年,所有家底加起来,也不过百两银子,为了得到这一职位,他将能借的全都借了,凑足了这个数,从而获得了这次跟古立德到黔阳的机会。离开长沙的时候,他留给家人的,没有半点余钱剩米,而是两千两银子的欠账。他如果不能在洪江快速弄到钱,长沙的家人,饿死的可能都有。
要想在洪江捞钱,他就必须有一个搭子,这个人,除了张祖仁,不可能是别人。
张祖仁是洪江的一个狂人,整个洪江城里,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这也难怪,他是洪江首富,又和英国人艾伦·西伯来交好,西先生手下,有二十多名印度人组成的洋枪队,所以,他连洪江第一高官王顺清都不放在眼里。
胡不来来访,张祖仁一看,他竟然空着手,脸色就不那么好看。
其实,是否带礼物来,胡不来仔细思考过。若论两人以前的交情,张祖仁是他的主子,马仔去拜主子,哪有空手的理儿?但此一时彼一时,无论你张祖仁多么财大气粗,毕竟只是一个商人。而今天的胡不来,却是县太爷的师爷,比你高到不知哪里去了。再若提着礼物上门,丢的就不是自己的人,而是县太爷的人。
张祖仁哪里管这些,在他看来,就算是县太爷本人来,空着双手,那也是不能容忍的。因此,张祖仁先将胡不来冷了一阵,自己歪在软榻上,抽了一泡烟,然后才让下人把胡不来叫进来。胡不来进来一看,张祖仁仍然歪在软榻上,眼睛半睁半闭,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迷离,别说是让座,就连出气的声音都没有。
胡不来也算见过大世面的,自然明白这其中的一切。他不露声色,拱了拱手,道:“张老板,我给你送一笔钱来,不知你要还是不要。”
张祖仁心里一阵烦躁。以前,胡不来可是一口一个哥,现在却扔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张老板。如果不是有送来一笔钱之类的话,他可能挥起烟枪扔了过去。
“坐。”张祖仁懒懒地说。
胡不来看了看,顿时觉得处境尴尬。这是张祖仁的专用烟房,里面是一张大大的烟榻,周边虽有几张凳子,但都是矮凳。胡不来若是坐在矮凳上,那就是在张祖仁面前示弱。若是坐到烟榻上,倒是平起平坐,可也有点欺张祖仁之意。犹豫片刻,他还是走近烟榻,坐下来。张祖仁是躺着的,他是坐着的,他顿时比张祖仁高了一大截。张祖仁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即坐直了自己。
“听说你给古大人当师爷。”张祖仁的语气平静,完全听不出表情,又不像是在陈述一件事。胡不来只好应了一声是。张祖仁果然说:“到底混出个模样来了。”
胡不来突然明白,张祖仁其实是在用这种办法打发自己。对于张祖仁来说,一个县令的师爷,根本就不算个人物,他还真不需要放在心里。对于这种人,来任何虚的都不行,得直奔主题。
“有一笔生意,张老板只需要动动嘴,不会有任何风险,可以坐在家里赚钱。”胡不来抛出了他的诱饵。
张祖仁问:“多大的生意?”
胡不来从他的语气中知道,对于洪江首富来说,太小的生意,他没有做的兴趣。他突然明白,这个世界上,人和人是永远不同的。有些人,一年能够赚到几两银子,就已经是大生意了。但有的人,一天就可以赚到几百两甚至几千两,你和他谈一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赚到几百两的生意,他是不会有丝毫兴趣的。
“新来的县令要剿匪。”胡不来说,“只要剿匪,就一定会派捐。我算了一下,剿灭一个土匪,恐怕没有一百两拿不下来。野狼谷有五百个土匪。那也就是说,这是一笔五万两的生意。”
“就算五十万两,五百万两,这种生意,和我有什么关系?”张祖仁说。
胡不来怕了他这种事不关己,立即说:“当然有关系。至少,其中的一万两,会与你有关。没有一万两,恐怕也有七八千两。”
这个数目,让张祖仁有了一点点兴趣。张祖仁虽然是洪江首富,一年下来,也不过几十万两的进项。若是什么都不做,便能赚几千甚至上万两,何乐而不为?“怎么和我有关?”他问。
“我会向古大人建议,用洋枪队参与剿匪。”胡不来说,“你呢?可以和古大人谈判,只要确认是由洋枪队打死打伤的土匪,每一个,收银两百两。”
“会不会太黑了点?”张祖仁说。
“你如果听我的,保证没有问题。”有关这一点,胡不来早已经深思熟虑。古立德若真是想剿匪,没有这支洋枪队,肯定寸步难行。别说两百两,就算是再高一些,古立德也会接受。
“你呢?你有什么好处?”在商言商,张祖仁自然知道,这个是绕不过去的。
胡不来伸出四个手指。
张祖仁说:“不成,最多这个。”他伸出的是一个手指。
正在这个时候,王顺清王顺喜兄弟闯了进来。张祖仁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坐,也没有叫上茶。王顺喜毕竟是张祖仁的妹夫,也不管这个大舅子爱不爱,直接在他那边的软榻上坐了。王顺清虽然极不情愿,毕竟不能站着,只好和胡不来打了声招呼,挤到了他的身边。
张祖仁不太情愿地向后墙边靠了靠,淡淡地问:“什么事?”
王顺清正要开口,王顺喜抢先开了口,说:“和胡师爷说的,是同一件事。”
张祖仁倒有了点兴趣:“你们和不来商量好的?”张祖仁有意不叫他胡师爷,这是要贬低他一点,又不好叫他的小名,只好临时叫了不来。
胡不来要撇清自己,又不好直接否认,只好以退为进,道:“你们知道我找张老板所为何事?”
王顺清说:“老子日你个乖,除了剿匪,还能有什么事?”
王顺清是个极精明的人,但细节方面,往往没有弟弟王顺喜把握得好。王顺喜之所以有此一说,原是要套胡不来和张祖仁的话,没想到,话已经被三哥挑明,只好改变策略,和盘托出。一听说两兄弟是来借兵,胡不来便暗暗向张祖仁摇头。
张祖仁似乎根本没看胡不来,答:“洋枪队是西先生的,我做不了主。而且,洋枪队什么时候回洪江,也说不定。”
在洪江耽搁了几天,古立德竟然一大早把胡不来叫起来。胡不来走到外面一看,天是黑的,下着雨,外面停着一辆旧马车。胡不来不解地看了看古立德,问:“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古立德说:“当然是去县衙。我这个新任县令,进入黔阳已经好几天,连县衙的门朝哪里开还不知道呢,那怎么行?”
胡不来怀疑这个古立德不是正房生的而是偏房生的,怎么歪主意一个接一个,全不走正道?周永槐和赵廷辉等,第二天已经赶回县城,古立德留在洪江,是因为发生了盗匪大案,有些事需要他处理。就算如此,哪一天去县城,完全可以大鸣大放,大摇大摆啊,有必要偷偷摸摸,搞得这么神秘吗?当然,胡不来也有点私心,如果县太爷坐着四抬呢轿,仪仗开道,自己这个师爷,也可以跟着风光一回。现在这么干,倒成了锦衣夜行了。
既然主子要这样干,作为奴才,胡不来虽然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他四处看看,站在那里,没动。
古立德说:“你站着干什么?登车啊。”
胡不来说:“马智琛呢?没看到马智琛啊。”
古立德一来到黔阳,便招了一个年轻的差官,表面上说是为了破无影神手和采花大盗案,胡不来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个马智琛,是古立德下的一步暗棋,是针对黔阳官员的。既然马智琛是古立德新招的下差,似乎应该和古立德一齐回黔阳。
“他另外有安排,不去黔阳。”古立德说。
古立德自己先登了车。胡不来身上什么地方抖了一下,跟着也登了车。车夫一甩马鞭,马车便向城外驶去。洪江到黔阳,沿着沅水岸边一直向前,一边是奔流不息的沅水,另一边是一畦一畦的油菜田,远处山峦起伏,在烟雨之中,朦胧而又明灿。古立德的心情大好,走在这初春的江南烟雨之中,一路轻声吟唱着什么。
胡不来却心有不甘,眼看着一大笔钱就要到手了,没想到古立德说走就走。不成,他得想个办法,过几天再往洪江跑一趟,长熟的稻子,自己不收割,就会被别人割走了。
“大人,剿匪的事情,怎么办?”胡不来小心地问。
“什么怎么办?”古立德问。
胡不来想了想,字斟句酌:“大人不是想先在洪江把民团搞起来吗?我以为大人会把民团搞起来再走。”
“谈谈你的看法。”古立德又问。
胡不来说:“我有些担心,野狼帮吃了亏,可能报复。洪江没有城墙,只有五十来人的汛兵,若是野狼帮进入洪江城劫掠,洪江要吃大亏。”
“这件事,你要多操点心。”古立德说。
胡不来心中暗喜,表面上却不露声色,道:“请大人明示。”
古立德说:“我初到黔阳,人生地不熟,好多事,不好动作。你不同,你是当地人,就算不熟悉情况,关系也比我熟。到了县城之后,除了日常的工作,你要尽快拿出一个剿匪计划。这件事越快越好,不能拖。野狼帮人多势众,他们如果来夺城的话,说不定洪江城就被他们占了。这种事,绝对不能出现。”
胡不来打了个寒噤,说:“土匪如果真的占了洪江城,天就塌下来了。”
“是啊。土匪如果占了洪江城,就算土匪不杀我们,朝廷也会杀了我们。”古立德说,“所以,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必须拿一个详细的剿匪计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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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海风在二姑父家吃的晚饭,出门时,已经万家灯火。
这些天,谣言满天飞,一天几惊,都说野狼帮攻来了。
古大人虽说要剿匪,但具体怎么搞,还没有明确的安排。洪江人却等不得了,由刘承忠、马占山等人出面联络,洪江有重大影响的乡绅余兴龙、王子祥等人全力支持,决定成立洪江民团。民团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专职的,称守城队,人员向社会公开招募,由洪江各商会共同出资,马占山负责训练和指挥。另一部分属义务性质,称护城队,由整个洪江城的青壮年组成,原则上每户至少出一个人,多者不限,训练和指挥由刘承忠负责。
余海风实在不想待在家里,一家人对他虽然客客气气,可他不知哪里的感觉出了差错,总觉得家人在防着他一般。恰好二姑父要组织护城队,余海风便主动跑过来帮忙。
老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在江南,这种雨有一个专有名称,叫麻风雨。细雨丝飘飘洒洒,如千万根细细的麻线,随着微风飘动。走在雨地里,你几乎感觉不到雨滴,只能感到脸上有丝丝的冰凉之意。
洪江毕竟是商埠,对于有些人来说,真正的商场生意,夜晚才开始。洪江的夜,灯红酒绿,家家门口高挂着灯笼,尤其在这样的雨夜,灯笼射出的光,被细雨氤氲之后,形成一种特别的光晕,因此就有了非同一般的美。这样的夜,这样的烟雨迷离,古街之中某位女性撑着油纸伞的画面,多年以后被某个诗人永远地刻进了人们的记忆。
余海风出门,正想是不是回去找二姑父拿把伞,旁边闪出一位姑娘,是刘巧巧。
“巧巧,你怎么在这里?”余海风心跳加速,一阵狂喜。
“下雨了。”巧巧说着,将一把伞塞在他的手里。
余海风很想和巧巧说几句温热的话,哪怕是和这雨夜一般迷离的话也成,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巧巧已经转身跑开了。巧巧跑着进门,扭动身姿的背影,就这么永远地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在心中暗叹了一回,跨出门,撑开伞。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不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
罗小飞,余海风脑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个名字,他立即加快脚步,向前追去。他之所以追,有两个原因,其一,当然因为上次罗小飞的神秘,其二,他本能地觉得,这家伙在忠义镖局周围转悠,显得很鬼祟,似乎不怀好意。
余海风追到前面的巷口,看到前面一个小乞丐在奔跑。从背影判断,确实是罗小飞。
“罗小飞,你给我站住!”他大声叫喝,并且加快脚步,脑中同时闪出另一个念头。罗小飞不是来投亲的吗?既然到了洪江,为什么还是一身破烂?是朱掌柜不肯收留他,还是他对自己说了假话?
向前追了两个街口,竟然再也见不到罗小飞的身影。
找了一阵,实在找不到,余海风只好往回走,没走多远,到了太白楼前。太白楼是一个气派非凡的三层楼房,二楼正中,三个镏金大字:太白楼。大门两边有一副对联: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传说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游历在此,并在这个地方喝酒写诗,于是就有了太白楼。太白楼在洪江有三个最:菜最好,酒最香,价格最贵。
离太白楼不远,有另一幢构造雄伟的三层楼房,楼房的前面,挂着一排大红灯笼,灯笼上面,是大大的招牌:万花楼。万花楼是一座青楼。洪江的青楼很多,大大小小近百家,全都集中在余家冲以北,离余家冲有一点小小的距离。这座万花楼,却是离余家冲最近的,几乎就到了余家冲街面上,离大佛寺的距离也不远。
这座青楼,引起了洪江很多人的愤怒,有不少商户,曾联名写信,要将这家青楼搬走。可是,这家青楼的老鸨花蝴蝶,不知有什么手段,不仅不受影响,反而生意大旺。在洪江所有的青楼妓院中,万花楼差不多是开业最晚的一家,但现在却成了最红的一家。
万花楼和别的青楼完全不一样。别的青楼姑娘们站在门前,搔首弄姿,或者站在绣楼上,抛媚眼,送秋波,淫声浪语,恨不得把路过的男人拉进去。但万花楼外面看不到一个姑娘,只是里面隐隐约约有些丝竹之声传出来。
万花楼离余家很近,每次余海风经过这里,都会被那丝竹声打动,同时,脑中会冒出巧巧的笑脸。余海风想快步走过去,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些迈不动腿,似乎不远处的万花楼有一种特殊的磁力,在深深地吸引着他。正当他愣神的工夫,几顶呢轿过来,停在太白楼门口。从每一顶轿子上下来的,都是一个洪江公子。余海风知道,这洪江城里的商人,实在是太有钱了,有钱人家,最容易出产的便是浪荡子,都是钱烧的,说坏吧,坏不到哪里去,说好,那是半点都说不上。有吸鸦片的,但只是浅尝辄止,自然也有嫖娼的,却很少有醉倒在花柳巷,至于喝酒赌钱,倒是常事。那种抽大烟抽到倾家荡产,赌钱赌掉金山银山的,和这些浪荡子也玩不到一起。
余海风和这类人也不是一类人,不想和他们纠缠,正想绕开,却听到一个人在叫:“海风表弟,是你啊。”
余海风一看,是大姑父王顺朝二儿子、王熙美的二哥王展浩。余海风比王展浩小两岁,以前也在一起读过私塾,从小就以兄弟相称。
余海风应了一声:“表哥,来喝酒呀!”
“是喝酒,也是商量点事。”王展浩几步走过来,一把拉住余海风的手,大声道:“各位兄弟,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大表弟,风云商号大少爷余海风,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前几天青羊坡,他一出手,把土匪杀得人仰马翻。”
几个穿着丝绸长袍马褂,戴瓜皮小帽的公子哥儿围过来。余海风都认识,有蔡记药材的蔡少爷,李记杂货的李少爷,路记布行的路少爷。大家纷纷向余海风施礼,余海风也一一抱拳还礼。这些人虽说是浪荡子,可浪荡子最崇拜英雄,在他们眼里,余海风就是大英雄,是他们的楷模。
浪荡子也是有血性的,这些人今晚约在一起,就是要共商剿匪大事。既然遇到了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哪里肯放过?大家七拉八扯,硬在拉着余海风共襄盛举。余海风虽然和这些人年龄相仿,但和他们鲜有来往,此时有些无可奈何,只得进来。
太白楼一共有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包房。平常,余海风跟着父亲参加一些掌柜的宴请,或者家中宴请别人,在二楼包房吃过饭。在余海风看来,太白楼二楼的包房,已经是非常奢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不过,他从未上过三楼,不知三楼的雅间,到底是怎样个光景。这次,那些浪荡子上的,恰恰是三楼。
走进三楼,余海风立即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雅间了。
所谓雅间,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南边,是一个一个单独的雅间,没有门,只是向北的一面墙,由屏风隔着。而那屏风,一律的花梨木雕就。北面,是一个戏台,戏台上端坐着十几个人,面前摆着各种乐器。不用说,这是戏剧班子的乐师们。一个戏剧班子乐师就有十几个,那这个戏剧班子应该有何等规模?再看雅间里面,铺着的是从波斯进口的羊毛地毯,墙壁上除了木雕的中国花鸟,竟然还挂着西洋画。
大家刚刚落定,又有一个人跨进来,这个人显得有些胖,走动时,喘着气。余海风认识此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只是彼此不投契,几乎没有来往。他是张祖仁的宝贝儿子张金宝,因为他的姑姑嫁给了王顺喜,余海风和他还算沾亲带故。
“哟,海风也在啊。”张金宝说:“好好好,今天大家人齐了。”
余海风不想理张金宝,又不好不打招呼,问:“你们今晚是唱的哪一曲?”
张金宝大模大样地说:“哪一曲?我今晚请大家吃的菜是太白楼最新推出的少爷待客菜,喝的酒是川东太白酒庄运来的正宗太白酒。有酒有菜当然还得有戏看,今天请来的戏团是长沙盛兴戏团…”
几个少爷纷纷喝彩。
“上菜…”张金宝一声吆喝。
“来…”戏台上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回应。“呛!”一声锣响,大家往戏台上一看,一队金甲壮士鱼贯而出,在戏台上交叉走马灯。原来是戏开场了。
戏团表演的是大戏:霸王别姬。开始是交战的场面,人马攒动,热闹非凡。
菜一道一道上来,上菜的都是年轻漂亮姑娘,上一道菜报一道菜名:桂花鱼肚、三丝鱼翅、锅巴海参、洞庭龟羊鲜、盐水蹄膀等。高端,大气,奢华,上档次。酒与寻常的酒也大大不同,香醇,回味悠长。
酒桌上,众人要求余海风讲一讲和土匪战斗的经历,余海风毕竟年轻,经不起挑逗,绘声绘色讲了一通,众人再一次大赞英雄,纷纷向他敬酒。此时,张金宝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掏钱请客,原以为是绝对的主角,岂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搞得他连配角都算不上了。他可是洪江首富的公子,洪江第一少爷,岂能容忍别人抢了自己的风头?张金宝当即招手,叫来小二,说:“去,把刚才那个花旦叫过来,给几位爷敬酒。”
小二顿时面现难色,说:“爷,花旦小桃红刚刚下场,喝口水,润润嗓子,还要上场呢。”
张金宝一听火大了:“戏班子是老子花钱请的,老子说怎样就怎样。去,叫她过来,戏先停一停。”
有钱就是大爷啊,哪怕这太白楼不是他张家的产业,毕竟,戏班子是他包场。
小二下去,不一会儿,戏台上的戏就停了。旁边还有些食客,半天见戏没有开场,在那里起哄。张金宝无所谓,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在洪江城里,谁才是真正的大爷。
花旦带妆敬酒,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余海风不想凑这个热闹,起身离开,走到外面的楼道上吹风。麻风雨还在下,似乎还大了一点。这里是太白楼的后院,正对面,就是万花楼。与太白楼的喧闹相比,万花楼倒是显得静,丝竹之声,就像这雨,软软绵绵的,给人的感觉像是卧在棉花之中。
如果不是站在这里,余海风不可能知道,太白楼和万花楼,原来是相通的,两楼之间,有一道很隐蔽的天桥。天桥在两座楼的背面,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根本不可能发现。就算有人到了太白楼的后面,看到这座用木板密封的暗道,也以为是两楼之间的一种装饰,不会想到是通道。
余海风年纪虽然不大,但走南闯北,见识不少,看一眼暗道,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色情业是一个古老的行业,藏污纳垢,但也纸醉金迷,财源滚滚,自从春秋时期管仲在齐国将这一行业合法化之后,形成了全国最大的一条娱乐产业链。清朝初期,满族皇帝适应不了汉族的这种风气,曾立法禁止。最初立法的是康熙爷,到了雍正时,法令更严,处罚加重,但乾隆爷自己就是个花花太岁,他下江南的时候,还请名妓陪酒陪侍,顿时使得这条法令有名无实。到了嘉庆皇帝,再一次加大打击力度。等到了慈禧老佛爷掌权,大概考虑到此事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她本人就乐此不疲,便大兴怜惜之心,虽然没有改变禁娼的法令,但悄悄地将处罚一项,给删了。如此一来,各地艳帜高悬,繁荣娼盛。
尽管如此,这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各地的娼妓业,均集中于一区,形成红灯区。既然是红灯区,正经的人,肯定不会去;假正经的人,想去又不好意思去。这种心理,极大地影响了娼妓业的客源。万花楼难怪要选择洪江红灯区的边缘,尽可能地靠近主城区,其中的门道,就在这座隐蔽的天桥。万花楼开业,只不过十来年时间,在洪江一时力压群雄,其门道,同样在这座隐蔽的天桥。
那些假正经的人,自然不便以公开身份出入青楼,但是,要想隐蔽身份,却又是一件难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可万花楼和太白楼之间的这条秘密通道,却可以掩人耳目,明着,是进入太白楼,暗地里,一个拐弯,进了万花楼。
余海风正胡思乱想,却见一个人顺楼梯上来,走向通道。从太白楼到万花楼走这条通道没什么奇怪,那些有身份的商贾及官员,要快乐,更要面子,自然想掩人耳目。这人穿着酱色的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还撑了一把雨伞。雨伞很低,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这本就是一个雨天,撑伞不奇怪。但是,这条楼梯上面,搭有雨篷,雨又小,根本飘不进来,此人一路上还撑着伞,就有点奇怪了。余海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脸,却能从身形判断出,此人竟然是洪江汛把总王顺清。
由于天黑,余海风所站的位置没有灯,王顺清完全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就算他看到,也不会当一回事。王顺清匆匆进入天桥暗道,来到万花楼那一边。万花楼的暗道口,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五十多岁,双眼蒙眬,是半个瞎子。不仅仅是半个瞎子,还是一个哑巴。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万花楼的人都叫他老黑。
老黑已经在万花楼十来年了,那个时候,花蝴蝶刚刚在洪江开妓院。老黑只是皮肤有些黑,嘴巴不会说话,眼睛没半瞎,有个绰号黑子,做的是一些粗活。有一次有几个无赖来闹事,黑子挺身而出,结果挨了一顿打。正因为他挨了这一顿打,花蝴蝶就一直把他收留在万花楼。
如今的黑子已经变成了老黑,老黑对花蝴蝶忠心耿耿,他在暗道边看守是最合适不过的。从暗道来的客人都要面子,怕别人说闲话,老黑不会说。这个活儿由老黑干,皆大欢喜。
三楼是万花楼红牌姑娘们的闺房,一般要预先约定。有些脸面的人,不愿从正门进入,就走三楼的秘密通道。而这条秘密通道,并不是任何人想走就走,都要经过老黑这一关。但凡得到允许的人,身上,都会藏有一块腰牌,到了通道的尽端,摇一摇门,将腰牌递过去。老黑接过腰牌,用手一摸,立即知道真假。谁如果想糊弄老黑,找块假腰牌想过关,那是一定不能得逞的。老黑眼睛虽瞎,手却比眼睛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