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不二笑道:“我当时不让你说你还不在桌子下面飞我一脚?而且当时总得有人提出吧,子君姑娘家,脸皮薄,你这个姐姐不提还能有谁提。但愿子君不要对熊泼辣视而不见,只是想着回京看望特穆尔。”

王秋色道:“这么一说我倒是反而不喜欢特穆尔来了,咦,不过来了也好,断了子君的想念。”
伊不二忍不住伸手揉揉妻子的头发,早知道她爽直的脾气,心地确实极好的。他呼喝一声,把王秋色一把举起来放到马上,自己也跳上另一匹,到:“我们两个目标太小,迎在路口被他们马队踩死都会可能,还是骑上马吧,走,到路中央去迎着。”

王秋色甜蜜地笑看着伊不二飞身上马,这才一紧缰绳,与伊不二一起官道中央。远方的扬尘越来越近,伊不二几乎是与王秋色一起看清,冲在头里的就是特穆尔。见过来的马队没有一点减缓的意思,伊不二调转马头,对妻子道:“我们顺着他们的方向慢跑吧,免得到时冲撞。”

王秋色不客气道:“他们白天一大队了跑得那么快,是不是太嚣张了点?毕竟这条路是官道,走的人那么多,难道要人家都望风披靡?”
伊不二道:“他们此次朝贡,受的待遇非常不公,不说一起进京的人给七折八扣,连我朝一路陪同的人都没有,任由他们自己问路过来,还是海地公子自己暗中派人接住一路安排。他们草原上的人性格爽直骠悍,一路有气散放出来也是难免。我们既然来了,就承让着一点,不用在这些细节上与他计较,尽量平息平息他们的火气。否则我们可以一走了之,苦的就是遭战难的黎民百姓了。”说着,见马队接近,便运足真气清清亮亮递话出去,“特穆尔兄大驾光临,伊不二来迎。”

伊不二是何等的功力,即使在群马奔驰中,特穆尔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没想到伊不二会出城来迎接,而且还是出城那么远,连城头都还看不见的地方,真是够朋友,一路的阴郁终于有了丝阳光照入。他大呼一声:“停下,离我十步跟着。”一言既出,只见跟他过来的马队立刻轰然止步,如同同一个人指挥的一般,这需要多好的马技和多好的配合,不过对于草原上马背当床的人来说,可能这也不是意见多么艰难的事。在群马原地踏步中,特穆尔一骑飞出,大笑着冲伊不二奔来,见面高举手掌,清脆刮喇“啪”一声相交,随即紧紧握在一起,特穆尔看着伊不二激动地道:“还是兄弟,只有兄弟。”

伊不二大笑道:“相比三年前,特穆尔兄威武更胜啊。”
特穆尔也笑,环顾身后随从,大声对他们道:“想当年我和伊兄一起马上大坛喝酒,大块吃肉,多少痛快,伊兄豪侠爽快,是我们草原上人地豪迈性格。”说完偷偷看了王秋色一眼,轻轻对伊不二道:“只是夫人刁蛮泼辣了一点,有得你伊兄苦头吃。
”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来,“潇姑娘可好?可是已经出嫁,过来不方便?”
王秋色耳朵最好,听见特穆尔这么说她,不恼反笑,道:“你这粗壮汉子,这么鸡毛蒜皮的事居然还耿耿于怀,到现在还来挑拨我们夫妻。不过也就是你这性格的人才会直言不讳,算啦,我不与你计较。子君有点事,要稍慢一步过来,不过也不会慢多久。”

特穆尔“噢”了一声,却是紧着追问一句:“那就是没出嫁了?”
王秋色听了这话反而冒火,反唇相讥道:“你怎么不带夫人来?不对,如果你将来登上汗位,你夫人应该是叫汗妃了吧。”
特穆尔“哼”了声道:“男人三妻四妾,正常得很。你们汉人不也一样?”
王秋色“哼”回去道:“男人回家,连妻子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这是正常?更别提生下一堆孩子记不住生日。你是人,女人孩子也是人,凭什么人家要对你一心一意,你可以三心两意?”

特穆尔道:“你们皇帝还三宫六院呢,你别告诉我潇子君是你拦着不让来的。”
王秋色一点不客气道:“你别以为子君表面温柔好欺负,她的内心岂是你我控制得了的?”
特穆尔道:“不是你做的最好,我和潇姑娘见面再说。”
王秋色一点不示弱,道:“好,我拭目以待。”
特穆尔不再理她,对旁边笑看两人口角的伊不二道:“伊兄你什么婆娘不好找,找个这么泼辣的。回头到我那儿去,我给你找个草原上最温柔的羔羊似的好女人。”
伊不二忙道:“不用,不用,我一个妻子足够了。”
特穆尔笑道:“我知道你的言下之意,你一个老婆都对付不过来,哪里还腾得出力气找别人,这个容易,先休了这个,赶明儿到我那儿去,你要谁有谁。女人就是不能太见世面,见多识广了,骑男人头上的心都有。”

王秋色道:“你这种人知道什么?野人。”但心里却是纳闷,既然他不重视女人,当年为什么要拚着性命救子君?这可不是寻常的献殷勤,是会出人命的。而且三年过去,他至今还是念念不忘子君?是不是男人真的可以一颗心分给多人用,如佛光普照?

三人聊着鸡毛蒜皮,特穆尔心情非常愉快,忘记一路受的冷遇,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时候王秋色可不爱说话,一般都是一个“哼”字说明一切,好在伊不二一直脾气好,要换了他,一早道声珍重都没有就走,看来伊不二与王秋色也是绝配。

很快便到京城,礼部的礼节倒是十足十,一行被安排到官驿住下。伊不二见特穆尔有一整套的欢迎程序要应付,不便打扰,与王秋色一起先行告辞。想来特穆尔朝贡定有不少事情虚与各方官员洽谈,伊不二准备什么时候问海地公子要了时间安排表,再决定时间宴请特穆尔。

第二天早上,该是特穆尔进皇宫献上贡品的日子。伊不二看时间安排,下午特穆尔将休息一段时间,伊不二心想,可能是献完贡品后皇上留宴,提防特穆尔会喝醉,所以给他安排了休息醒酒的时间,但是特穆尔的酒量哪是那么容易喝醉的?以前两人整坛子的酒下去,骑在马上还是稳稳当当的,最多红了脸而已。所以伊不二想正好趁此机会与特穆尔叙旧。为此伊不二准备了一坛上好汾酒,拎到官驿等候特穆尔。王秋色虽然与特穆尔观点大相径庭,但是倒也喜欢这人有话直说的豪气,因此也不用伊不二相要求,自己乐意跟着一起过来,准备在酒席上与特穆尔好好吵吵。

两人到官驿的时间刚好午后,吃饱了饭的人们都是懒洋洋的,做事也都慢吞吞的。伊不二有海地公子给的令牌,进门畅通无阻,便享受着官驿的好茶,坐等在客堂里。
过了好久,听见门口传来马蹄声,想到这个官驿只住着特穆尔一行,伊不二便站了起来,果见不久特穆尔便旋风似地进来,一见伊不二,便道:“伊兄你来得正好,省得我还要跑一趟你住的地方找你。”边说边回头大声吩咐随员。“立刻收拾妥当,我们不住了。”

伊不二见他怒气冲冲,知道可能发生了大事,忙一把拉住特穆尔道:“特穆尔兄,有事好说,不要意气用事。来,兄弟我今天带了好酒与你痛饮,我们坐下来慢慢讲。”

特穆尔不肯坐下,立在房子中央怒道:“我怎么会意气用事?我要是意气用事,早不该大雪封山还没化冻时候就赶着诚心诚意来这儿上贡,也没必要亲自来这儿一趟,我这不是想着为两地友好吗?我要是意气用事,他天朝皇帝不让我们人马入境,只许我们二十个随从的时候就该打道回府,我何必一路辛苦到这儿凑上来受腌臜气?我要是意气用事,今天说定时间没见到天朝皇帝就早应该扭头即走,还会饿着肚子等他到现在,又受那些下流胚子侮辱?我受够了,这明摆着是给我们脸色看,好,我们走就是,以后也不会来贴他们的冷屁股。”

伊不二心中隐隐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从来京后与海地交谈中得到的些许信息,和与特穆尔重逢后知道的他这一路的待遇,伊不二总是觉得里面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这一切。但是是哪一双手?难道是皇上这双至高无上的手?他难道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那可能是两国的交战。伊不二忙捺下自己心中的震惊,劝慰特穆尔道:“你宽宽心,宽宽心。皇上近日遭痛失爱子之噩,如今爱妃又是一病不起,据说皇上这几天茶饭不思,这种情况下他做出点什么来,可能……,特穆尔兄,你原谅一个处于哀恸中的人吧,皇上总归也是血肉之躯啊。”

特穆尔道:“伊兄,你的好心我领了,但是一个做皇帝的人与你的心思完全不同,什么儿女亲情,那只是他的一些点缀,他高兴时候拿来玩弄,不高兴时候拿来利用,帝皇之家哪里来的亲情。伊兄,即便是我们那种小国也不例外。他如果真的失亲之痛痛不堪言,可以下旨暂缓接见日期,我不介意等待,但是明明昨天说好的朝觐,事到临头却连个声音都没有,叫我们闷等在宫外,你说,好歹也给个理由不是?这不存心是在玩我吗?”

伊不二给王秋色使了个眼色,夫妻俩心意相通,王秋色立刻悄声离开去找海地。这边伊不二道:“特穆尔兄,既然已经翻山越岭不远万里来了,哪有贡品都没送出就走的。缓缓气,这事儿小弟我虽然不知怎么处理,但是我们也等等朝廷的说法。”

特穆尔拍拍伊不二的肩膀,正色道:“伊兄,你也应知我不是莽撞的人,我尝试过了,除了不断遣人进去相问,还抓住一些高官相问,结果你说那个官居一品的刘仁素怎么说?对,就是陷害你夫人娘家一门的刘仁素。他说他妹子刘贵妃人事不醒,谁耐烦管我这档子闲事,还说我们是扫把星,带灾难来的。这不是明摆着欺人吗?好啊,那我就阿遂他们的愿吧,我这灾星走了,他们就可以安安乐乐了。”说道最后,咬牙切齿,剑拔弩张,一副立刻就要杀人的架势。

伊不二知道此事再劝也无用,这岂止是不给特穆尔面子,简直是给特穆尔他们全汗国难堪。朝廷除非立刻拿出有效措施来,否则特穆尔哪里有脸面继续在京城呆下去,他确实应该说是做的仁至义尽了,他也确实忍到头了,所以伊不二不好再劝,劝也无用,两个国家的碰撞哪是两人的兄弟情谊可以消弭的。他只有抛出最后的诱饵,道:“可是你这么一走,正从扬州急急赶来的潇子君可就要跑个空了。”

特穆尔略微一怔,眼里露出一丝空朦,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帮我告诉她,我是为了她才亲自来一趟的,但是我不能丧事国格在这儿等着她,告诉她,我心里会一直有她。至死。”此时特穆尔的随从一个个收拾好东西出来,连贡品都没有拉下,特穆尔紧紧握住伊不二的手,道:“伊兄,带上你的酒,送送我。”

伊不二无话可说,携上酒坛,与特穆尔一行一起旋风似的刮出京城。城外已是残阳如血。特穆尔收住马蹄,接过伊不二手中的酒坛,拍开泥封,先干一口,道:“好酒,可惜不能与伊兄好好品尝。”说着递给伊不二。

伊不二接过也是喝了一口,道:“特穆尔兄,小弟有句话不得不说,天下生灵为重。个人意气为轻。”
特穆尔一把抓过酒坛子,又是一口,道:“伊兄,你看事恁准。但是……。此事容我回头静下心好好考虑。不过无论如何,你我都是扬州城外马上豪饮的伊不二与特穆尔,我们永远是兄弟。”

伊不二心里已经隐隐肯定,特穆尔此去好好考虑的结果是什么,但还是希望能又一丝可能挽回,他接着喝上一口,正色道:“特穆尔兄,小弟不得不有言在先,千万以生灵为重,某种情况下,你将是我朝上下的公敌,我伊不二也将同仇敌忾。”

特穆尔一怔,阴郁地看着伊不二半天,沉声道:“伊兄你好不公平,即使有事,那也是你朝皇帝逼出来的,怎么出事了反而怪到我头上?你看看今天你朝上下可有一人出来为我说话?不管如何,伊兄,我言出如山,你伊不二是我的兄弟,以后永远都是,即使是两军阵前。”说完,抓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下好几口。

伊不二听着他的话,心里感叹,也是抓过酒坛牛饮。两人闷声把一坛上好汾酒喝光,伊不二把空坛子往空中一抛,特穆尔随即长鞭出手,一击而碎,干脆利落,无一丝多余。但是今天两人心里沉重,脸上都无喜色,伊不二上前紧紧抱了特穆尔一下,也不再说什么,两人都是长叹一声,特穆尔缓缓上马,倒骑着看着伊不二,绝尘离去。伊不二知道,此去千里,再见面时,恐怕已是敌我。

回到夜色中的城门,才见海地公子单骑随着王秋色急急赶来,可见也是走得急了,连随从都没时间带上。见到伊不二就勒住马蹄问:“伊公子,他们人呢?”但是细细一看伊不二的脸,心里也就恍然,但是海地并不死心,与伊不二道:“伊公子可否带路?国家大事,能挽回多少便是多少。”

这个想法与伊不二的一致,王秋色也不甘就此回去,三人急急驰入浓重的夜色中。终于,诚心感天,追了两天两夜,特穆尔虽然不愿意与追上的海地见面,但还是抛下一句话:感念二皇子诚心,以后绝不与二皇子崇孝作对。

 

 


第四十五章

海地回到京中,略事梳洗,也不敢休息,就去宫中,因为在路上他已经听到刘贵妃的死讯。外人都是传说父皇宠幸刘贵妃是因为两刘将军功勋卓著,但是据海地观察,和母后时常的提及,海地相信,父皇心里是真的喜欢刘贵妃,否则不可能对崇仁那么好,崇仁死了他会那么伤心。不知道刘贵妃一死,正在京中的刘仁素将会得到何种待遇。

海地没敢再骑马,怕撑不住掉下来,但是坐在轿子里太舒服,昏昏欲睡,也罢,休息一会儿也好。到了皇宫,需要长随叫上几次才醒过来。不知怎的,就那么一小睡。却是越睡越想睡。踩着虚软的步子出轿,感觉地似乎都在飘。海地停下步子稍做整顿,但是不敢闭眼,怕这一闭眼就那么站着睡过去。适应一会儿,才走去上书房。皇上不在那里,但是传话叫他到刘贵妃的翠华宫见面。海地心想,这是以前没有的待遇,或许一个儿子死掉,一个儿子圈禁,父皇不得不对他加倍重视了。

海地跪拜后,先说了一堆哀恸刘贵妃的话,可是却立刻被皇上打断,问他:“你去哪里了?前天这儿乱哄哄的,传你都说找不到,这事有必要避走吗?”
海地忙又跪下,一点不敢隐瞒地把特穆尔叩宫不见,遭大臣冷语讥讽而走,自己急赶追上不见等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皇上略微思索一下,道:“这么说你还没休息啦?”海地道了声“是”。皇上便道:“你是个好的,不用朕说,自己眼明手快替朕分忧解难。这样吧,这事你也别与旁人说,明天升殿时候再议。你先回去睡觉,辛苦你了。”

海地难得听父皇夸奖,忍不住激动地抬眼看了父皇半天才应出一声“是”,随即退出。有了这声夸奖,不知怎的,竟觉得浑身都是劲道,出宫比进宫的时候还来得脚步活泛。但是坐进轿子,还是没多久就一头睡过去,到家也不醒,长随也是知道体恤的,轻手轻脚把海地扛上春凳,送进房间睡觉。

虽然一觉睡得够长,但是被丫鬟叫醒的时候,海地还是觉得头隐隐地疼,全身骨头也疼,人没力气。但是再怎样也要上朝。想起昨天父皇的话,“你是个好的”,有了这话,这一趟奔波也算不枉了。昨天力气全用在走路上,想考虑一下问题都难,今天虽然头还是晕晕的,但是好歹可以想事了。

海地也没什么胃口,就着碗碧糯粥吃下几只小笼包子,便离桌更换朝服。丫鬟们手忙脚乱的当儿,海地忽然想到,刘仁素为什么要气特穆尔那么一下?虽然说刘贵妃是她妹妹,妹妹此刻病入膏肓,妹妹的儿子又相继去世,他与皇家的联系岌岌可危,他确实是应该忧心。但是象他那样一个久经沙场的人,再危难的场面也见过,难道还会如此情绪失控,对着外国使臣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来?或许他是故意的?

想到这儿,海地心里泛出寒气。以前还有刘贵妃稳坐宫中,崇仁受皇上爱宠,刘家眼看就是下一个天子的舅家,所以即使刘氏兄弟大权在握,他们最先考虑的还是如何发展朝中势力,扶稳崇仁登基。而如今他们压在崇仁身上的希望落空,他们会不会因此恃手头兵权,而拥兵自重,自立山头?那么刘仁素设计逼出特穆尔,导致北疆动荡,他们的势力是不是借机可以从西南发展到东北了?这一来,朝廷上下,岂不是半壁江山,半数文武,都要落在他们刘家兄弟手中了?

想到这里,海地浑身冒出冷汗,不知道父皇猜到刘仁素的用心了没有,会不会父皇因刘贵妃薨逝,而对刘仁素格外优厚,忘记提防他了?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在父皇上殿前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父皇?海地坐在轿子里去皇宫的一路上,简直是心急如焚,到得朝房的时候,一看沙漏,便心死地知道已经没时间告知皇上了,没办法,他横下一条心,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的话,自己只有拚死抗争了,否则等刘仁素大权在手的时候,第一个要杀的除皇上外,一定是他崇孝。

海地满怀心事地随着群臣一起山呼万岁,随后退开站住,两眼向上偷偷一瞥,刚好见父皇的眼睛也看过来,两下里眼光撞到一起时,海地看见父皇的嘴角略略上翘了一下,似乎是在笑。父皇这时候还有心思笑?他不是死了心爱的刘妃了吗?他难道会不知道特穆尔对边境的威胁吗?海地心里一团乱麻。

海地心不在焉地听着大臣们的朝奏,很想象平时一样集中精神,但是没有办法,身体劳累,心情烦躁,叫他静不下心来。忽然,一个慷慨激昂的声音钻进海地的耳朵,并不是因为这把声音有多悦耳,而是此人提到了特穆尔。海地斜睨着一瞧,是个御史,海地知道他,这人是包广宁的门生,虽不是事事唯包广宁是从,但也基本是站在同一立场的。这事难道包广宁也插手了吗?不过也是难免,他在宫中那么多眼线,那天的事只要报知他,他当会有所行动。海地听这个御史参劾刘仁素狂妄无礼,粗暴对待朝觐的外国贡使,以至贡使含恨而走,后果不堪设想。请求皇上处分刘仁素,并诏告该国,安抚人心。

皇上闻言便问:“刘仁素,你怎么说。”
刘仁素走出一步,跪奏道:“确有此事,臣不合当时伤心刘贵妃之病,五内俱焚,说出这等失礼的话语,臣愿领处罚。”海地听他拎出刚死的刘贵妃,心想这么一来,父皇哪里还有处理他的道理,哪有贵妃尸骨未寒就拿她家人开刀的道理的。

果然皇上沉默了会儿道:“其情可悯,其言可诛。此番祸根已经种下,靠诏告安抚也未必有用,北部边疆兵祸可见。刘仁素,免去你一等靖西公,降为三等靖西公。”
刘仁素谢了皇恩,又道:“启禀皇上,事已至此,诏告安抚,倒有示弱于前的意思,北地蛮族与我中原礼仪之帮不同,他们崇尚的是武力,不是仁义道德,所以唯有陈兵于边境之上,方可保北疆安宁。臣愿将功赎罪,赴北地操演兵马。”

海地一听,果然不出所料,抬头想要进言,忽然只见父皇一个眼光过来,瞪了他一眼,那意思不问可知,就是叫他别出声的意思,难道父皇另有布置?想到包广宁的门生凑巧在今天弹劾刘仁素,而父皇刚才又明显有引导刘仁素说出到北地带兵的意思,或许父皇真的有他的考虑。海地定下心来,站住不动,稳看事态发展。

只听皇上道:“北地苦寒,刘卿刚刚西南凯旋,朕岂忍心放你过去受苦,你且退下,人选容朕再做考虑。”
刘仁素忙道:“大丈夫自当马革裹尸,替君父分忧解难,极北苦寒之地别人可以蹲得,臣自然也可蹲得,望皇上准臣戴罪立功。”
皇上思索了一下,道:“好吧,准了。回头你到上书房来,说说你的想法。崇孝中午过来陪朕用膳。今天就散了吧。”海地感觉这个朝上的,似乎都只是为了这件刘仁素去北疆戍守的事。海地隐隐约约觉得皇上中午有话要与他说,好,那就到中饭时候揭盅吧。

皇上在上书房坐下,也没喝茶,便对跟着进来的刘仁素道:“朕不忍心派你去那种极北苦寒之地,你要改口还来得及,朕不会怪你。朕没有刘贵妃尸骨未寒,就不再顾念你们的道理。要是换作寻常人家,朕与你事什么关系,虽然这是天下,但是总归不外乎个人情。你改口吧。”

刘仁素忙道:“臣谢皇上隆恩,虽是如此,但是皇上越是体恤臣子,臣子更要加倍辛苦,为皇上出力,怎么可以赖掉在朝堂上豪言壮语呢?皇上放心,那里也是人呆的地方,别人呆得,臣也呆得。”

皇上叹口气,道:“虽说如此,但是年岁不饶人啊。你年纪也已不轻,想当初还在潜邸时候,刘贵妃初生崇仁,朕大喜过望,发急信向远在边关的你和仁清报喜,现在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我怎能不老?此番心力交瘁,虽然没怎么耗费体力,但是朕已觉得疲累之极,心里累,神思也集中不起来,推己及人,唉,仁素,你也别硬撑啦,吃不消的。”

刘仁素原本担心皇上会在刘贵妃薨逝后对他们刘家不利,没想到皇上会把他单独叫到上书房说出这番掏心窝的话来,偷窥一下皇上的脸色,果然眼袋厚重,疲累不堪的样子。想他原本是真的非常宠爱刘贵妃和崇仁,此番两人相继去世,对他的打击也是够大,他说的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应该是真心流露。想到这儿,心里也是感动,跪下泪出如雨,哽咽道:“皇上对刘家圣恩浩荡,刘仁素虽万死不足以报万一,再说此番兵祸也是由臣惹气,怎可叫他人前去消弭。皇上,臣请出征,以报圣恩。”

皇上一手拉起刘仁素,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别人去,朕也不太放心,那里苦寒,人放多了,别说冬天粮草不济,便是连活命都难。但是人不放多,又怎么抵御蛮族入侵?所以只有派最得力的人手去,带出最精干的士兵。还有,蛮族精于马术,而你的马队天下闻名,战无不胜,以前蜷在西南施展不开,以后去北地的话,倒是有用武之地啦,朕现在想来,也就你的马队可以与之一博。仁素,西南,朕就交给仁清了,东北,你得帮朕扛上。”

刘仁素响亮地应了声“是”,跪安出来。到得外面一想,皇上刚才虽然寥寥几句话,但却把北地带兵的精髓拎了出来,看来神思还是清醒的,不过有点没以前那么干脆了,多了点儿女情长。想到这儿,刘仁素略略有点放心。

等刘仁素走后,皇上便传海地,传膳,不过不是很打得起精神。

海地进到上书房,叩拜后起身,本来有很多话要回,此时看见父皇灰暗无光的脸,忽然那些话都咽进肚子里。父皇也是人,正当丧亲之痛的时候,怎么可以连顿中饭都不让他吃安稳,便轻声道:“父皇要保重身体,近日还是多休息,散散心为上。”

皇上本来准备着儿子进来,必有大量问题询问回复等等,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倒是愣了一愣,这才仔细打量了这个儿子。先皇在时,曾说这个孙子是天纵英才,还带进宫内亲自教养,如今长得长身玉立,丰神秀姿,不愧是天家之子。不知道崇仁如果能长大,以后是不是也会是这付模样,这一想,心也便软了。招手叫海地坐到近前来,笑道:“你母后这几天提起过你,说很久没见你,你过去看看她吧。不过今天你不能去,你这脸色比朕还差,你母后看着会担心。”

海地从来没想过父皇会对他说出这么温厚的话语,一时呆住,心中百感交集,眼眶一热,眼泪便要夺眶而出,但是想到父皇一向标榜男人便是男人,不可涂眼抹泪,婆婆妈妈,便强忍着不让眼泪出来,可是也不敢再抬头,低头应了声:“是,儿臣明天就进宫看望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