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贾士贞回到乌城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是他故意选择下午时间上车的,他要在人少的时候,悄悄地走进家门,避免碰到熟人。

下车后,贾士贞的头脑一片混乱,分不清东西南北,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车站出口处挤满了人,尽管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昏黄的灯光还是如同白天那样照在一张张期盼等待亲人的面孔上,贾士贞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那些面孔,甚至害怕那些迎接亲人的面孔当中会出现他的亲人、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他不愿意让他们见到他灰溜溜、狼狈不堪的样子。贾士贞低着头,目光避开所有人。想到当时去省委组织部时,那种风光和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心情,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出了车站,他想到妻子、女儿,贾士贞巴不得一下子见到玲玲。自从仝处长和他谈话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给妻子打过电话,他目前的处境玲玲一点也不知道,他如果突然背着行李出现在妻子面前,怎么向玲玲解释呢?想到这里,贾士贞毅然决然改变了计划,先不回去见妻子,而是回到父母那里去,他坚信父母是最能理解他的。

贾士贞站在父母家的门口,犹豫了半天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谁呀!”这是母亲的声音,过去,每次来到父母这里,无论是他一个人,还是带着妻子女儿,他们一定会大声叫着父母开门,然而,此时,贾士贞却连一点响声也没有,直到门开了,母亲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时,他才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愣住了,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现实,“儿子,士贞……你……”

贾士贞的心里一阵伤感,扔下行李,扑到母亲的怀里,这个动作有点像当年从幼儿园归来,希望妈妈抱一抱儿子,“妈……是我,我是您的儿子士贞……”

“儿子,你怎么……”母亲搂着儿子,“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打?”

这时,父亲在屋里大声说:“谁呀?怎么站在外面讲话,干吗不进屋?”

母亲这才拉着儿子,拿起地上的行李,欣喜万分地说:“儿子,快进屋,进屋说话。”母亲一边拉着儿子一边大声说,“他爸,是士贞,是儿子回来了!”

父亲从客厅里走出来,看着突然回来的儿子,他那双惊奇的目光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儿,儿子有些手足无措,愣愣地定在那里,只是母亲看着这一老一小,有些莫名其妙,把儿子拉到旁边,突然来到丈夫面前,瞪了老头子一眼,说:“儿子,先吃饭吧!我和你爸正准备吃饭。”

这时父亲才明白什么似的说:“来来来,先吃饭,士贞一定饿了。”说着转身去了餐厅。

在进屋这段时间里,贾士贞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了,母亲见到儿子的意外惊喜,父亲看到儿子的莫名猜测,他都看在眼里,不用说,母亲的爱是纯洁而慈祥的,而父亲的爱则是严厉而深沉的,原因是他的归来太突然了。是啊!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按理说,即使是工作之余回来看看,既不该带着那么多行李,也不该直接到父母这里来,而是应该先回自己的小家呀!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贾士贞连一句话也没说,他的心里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看看年迈的双亲,他有千言万语要向父母倾诉,可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聪明过人的父亲从儿子的一言不发中感觉到了什么。对忙着端菜的老伴说:“我看今天喝两杯,儿子回来了,再添两个菜,我还有瓶陈货。”

父亲的反常举动更让贾士贞一阵心酸。贾士贞太了解父亲了,这些年来,除了逢年过节,父亲在家里很少喝酒,特别是今天这种只有他和父母一起的时候,贾士贞想到了父亲也许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只觉得一阵酸楚,甚至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有些愧对父母似的。

他不明白,他到底在省委组织部这几个月做错了什么,更不明白领导为什么就如此不明不白地把他退回原单位。如果说有什么地方犯了错误的话,那并不是他的错,王学西是什么样的人,他实在太清楚了,真是冤家路窄啊!他到省委组织部报到那天偏偏出了车祸,遇到王学西见死不救不说,谁知这个世界如此之小,贾士贞到省委组织部后居然去王学西单位考察干部,这不仅让王学西大为震惊,措手不及,也让贾士贞深感意外。然而这样的巧事只有他们两人之间心知肚明,王学西虽然捏着一把汗,对他那天借口没有用自己的专车救人而害怕贾士贞坏了他的事,但是,王学西到底生姜老辣,佯装他和贾士贞之间从没发过任何事。而贾士贞对王学西的见死不救没有好印象也好,考察干部过程中群众意见之大也好,他这个只不过是借调到省委组织部的工作人员,对于一个将要提拔为厅局级领导干部的人来说,绝不会起到任何障碍作用的。是的,贾士贞算什么?他在省委组织部算什么?充其量算一个陪着考察干部的人数,一个摆设而已。他没有发言权,没有建议权,甚至连边鼓也敲不到。可在仝处长眼里,他太不自量力了,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顾自己的轻重,鬼使神差地向仝处长提出王学西考察材料上的问题。至今,当时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一幕还铭刻在他的大脑里,想到当时那个景象时,他都会一阵不寒而栗。

当时,贾士贞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现在,他还能一字不漏地将那句话背下来:“仝处长,我找了一些王学西的有关材料,反复地核对过,我原来写的和那些材料完全一致,并没有……”

“小贾,你是怎么回事?你……你……”仝处长顿时黑下了脸,打断了贾士贞的话,随手从贾士贞手里拿过材料,“你来组织部才几天?你知道组织部是怎样选拔、考察、任用领导干部的吗?我到省委组织部这么多年,还第一次碰上你这样的人!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去待着去吧!”仝处长简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贾士贞万万没有想到仝处长会发那么大的火,现在回忆起来,他觉得平生以来还从没看到过谁对他发那样的火,而且是那样的可怕,那样的让他胆战心惊。

父亲把酒拿来了,母亲把菜也端上餐桌了,可是贾士贞还像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茫茫思绪又把他带回伤心而苦恼的不快的往事中去,每每想到他和仝处长之间的那场不愉快,贾士贞的心里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父亲把酒斟好了,看着儿子发愣的样子,说:“士贞,来,老爸今天陪你喝两杯!”

贾士贞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并竭力掩饰着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

他坐到父亲的旁边,端起酒杯,笑了笑说:“爸,感谢您对我的养育之恩,此时此刻,我知道您对儿子有许多猜测,但是,你心疼儿子,知道儿子心里有难以言表的苦衷……”贾士贞没有说下去,双手举着酒杯,站起来,向父亲深深鞠了个躬,便将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父亲看着儿子,他没有阻止儿子喝酒,那是因为他也不愿意看着儿子如此地痛苦,但作为父亲,他深深地懂得儿子的心理。他知道,儿子是个正义进取的人,也是个刚毅坚强的男人,他不讲自己的难言之隐,是怕我们老两口心里为他难受……

贾士贞左手端着杯子,右手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了酒,这时父亲拉着儿子,深情地看着儿子说:“儿子,坐下来,老爸今天不是让你借酒消愁的,爸爸是迎接你的归来,无论什么原因,你总是回到家里了,回到父母身边了,这是团圆,应该高兴。如果说你是借酒消愁,那是老爸的错。”

这时母亲过来了,丈夫对儿子说的这番话,她都听到了,她把菜放好后看看儿子,说:“士贞,你爸今天高兴,他是看到你回来了,但酒不能多喝,吃完饭,还要让玲玲带孩子过来。”

看着父母那慈爱的目光,想到妻子和女儿,贾士贞一下子忘掉了心中的烦恼和不愉快,他举起酒杯说:“爸、妈,儿子今天高兴,敬二老一杯……”

“嘀……铃……铃……”电话铃响了。

“接电话。”父亲说着就要站起来。

“我来接,说不定是孙女儿打来的!”母亲满脸喜悦地去客厅接电话了。

听了母亲这话,贾士贞即刻兴奋了起来,可随之而来的,则是惶惶然中一种复杂而难于言表的心理状态。

平心而论,他不愿意让妻子知道他被省委组织部退回来的消息,因此,他才没有先回自己的家,而是选择了先到父母这边来。然而,这事毕竟是瞒不了妻子的,假如这电话真的是玲玲打来的,母亲肯定会把自己已经回来的消息告诉给玲玲的,玲玲该怎样来接受这个现实呢?尤其是,此时他还没来得及向父母解释他被省委组织部退回来的真正原因呢,这该如何是好啊?!

父子俩盯着铃声在响的电话机,只见母亲拿起了听筒,“喂……”母亲满脸兴奋,“哟,是我的孙女啊!岚岚……你妈呢?来,到爷爷奶奶这里来吃饭……叫你妈接电话……”

啊,真的是女儿打来的!贾士贞突然间显得异常激动,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要去接女儿的电话,父亲一把把他给按住了,并向他摆摆手。

“玲玲啊,还没吃饭吧,你带着岚岚过来吧!过来吃晚饭,我和你爸等你们……”母亲说完便挂了电话,只字没提自己儿子回来的事儿。母亲的如此举动,这是丈夫和儿子都没有想到的。

回到餐桌旁,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她们娘儿俩马上过来了,我孙女一来我就特别地高兴……”边说边转身笑盈盈地拿碗筷去了。

此时,贾士贞却坐立不安了,他放下酒杯,一脸严肃地说:“爸,你们为什么没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父亲轻松地笑了笑,说:“儿子啊,俗话说,知子莫过于父,从你一进门,我就注意了,从你的表情,老爸已经猜出了八九分,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

“爸……”贾士贞深情地注视着父亲,眼眶里噙着泪花,就像儿时在外面受了委屈一样。

“儿子,怎么了?”母亲看着父子俩严肃的表情,随即又说,“士贞,有什么事尽管对你爸说。”

贾士贞看了看父母,强忍着眼中的泪说:“爸、妈,我……我被省委组织部退回来了……”

“什么?”母亲双眼大睁,一只手却抚在了儿子的头上。

父亲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也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有什么?别把这当成什么大事,当初人家省委组织部就是说的借调,既然是借调,那就有调和不调的两种可能,全省六千多万人口,省委组织部不过一二百人。再说,省委组织部也未必就是天堂,不到省委组织部去工作,生活照样也会很好的嘛?!”

“爸,妈,你们不会认为儿子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吧?”

父亲摇摇头,说:“你一个借调的普通工作人员,在省委组织部无职无权,仅那么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能犯什么错误?只不过领导对你某个方面不太满意,或者是另有其他什么原因罢了!”

身为儿子的贾士贞,此时,多么想向父母表白一下,如实地诉说他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期间的一些感受和看法,说说心中的不快和迷茫,说说自己对组织部选拔、考察、任用干部的困惑和不解啊!然而,一时间,他又不知从何处说起。他的心仍留在省委组织部,可心灵深处却有着自己无力解开的千千结,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够帮他一一的破解开啊!

父亲接着说:“是啊,在人们的眼里,组织部是什么地方?是高尚而神圣的地方!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看待组织部?就是因为它掌握着干部晋升提拔的大权,而希望到组织部门工作的人能享有优先提拔的特权!除此之外,组织部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在组织部工作了那么多年,官至地委常委、地委组织部长,退休后不过如此而已,还能把组织部长的帽子戴一辈子吗?还能把这个光环永远套在脖子上?你看看当年和我前后退下来的老同志,谁还记着我是地委组织部长?我和他们有什么两样?一顿饭不吃照样饿得受不了!士贞啊,人要看得开,想得通啊!有句话叫做:心底无私天地宽!”

“去也好,不去也好……”这时门铃响了,母亲一边去开门,一边回过头接着说,“今天都不许提不愉快的事,全家人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了。”

说是不提,可此时贾士贞的心,随着门铃的响声,更加不安起来……

他开始怨恨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瞒着妻子,更何况,自己并没有在外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果为此,玲玲不理解自己,有什么抱怨的话,那这样的夫妻还算为夫妻吗?

门开了,岚岚大声叫着:“奶奶,奶奶!”

奶奶牵着孙女的小手,说:“岚岚,快去看,谁来了?”

这时贾士贞站了起来,岚岚看到爸爸,松开奶奶的手,向爸爸跑过去,贾士贞双手迎着燕子一样的女儿。

玲玲愣住了,她一时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感到一阵猛烈地心跳,一股细微的暖流骤然间涌遍全身!啊,夫妻团聚,全家团圆,人世间多么幸福而美好的天伦之乐啊!

“来来来,都坐下来,岚岚坐到爷爷和爸爸中间。”爷爷把孙女搂在怀里,看着全家人脸上都在流淌着无限温馨、幸福、甜蜜的情态,他在心爱的小孙女脖子后轻轻地亲了一下,顿时,祖孙二人的笑声,把全家人都带进了欢乐美满的氛围里。

玲玲刚坐到丈夫身边,盯着丈夫愣了一会儿,突然问:“士贞,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妈打电话时也没有提到你回来呀?”

看着妻子,他慢慢地低下了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心里开始慌乱起来。这,令他尴尬而无法回避的场面,还是如约般地到来了。

这时母亲打破了尴尬的局面,说:“士贞有点事,没打招呼,就突然回来了。来,吃饭。”

这顿饭对于贾士贞来说,吃得无滋无味,甚至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释自己是如何被省委组织部退回来的,他甚至不知道将如何面对单位的同志和熟悉的亲朋好友。

儿子一家三口刚走,母亲就拉下脸来说:“都怪你当初那句不吉利的话。这老天爷也不睁眼,我当时已经不让儿子坐轿车了,可乘大客车还是出了车祸!你看现在……哎!真是祸不单行啊……”母亲喋喋不休地埋怨着父亲。

父亲笑笑说:“你呀……你看你……搞那么多年妇联工作,也是老员,还真的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不是我相信迷信,”母亲没好气地说,“你说这事怎么解释?你平时不是那样的人,可那天却鬼使神差地说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吉利的话。这自然界有许多东西就是说不清楚。你说是迷信,可怎么就那么巧?怎么就偏偏士贞乘坐的那辆客车就翻了?现在儿子又不明不白地被省委组织部给退回来了!你能给我明确地解释?”

“其实,这世间的事巧合得也太多了,人们对许多巧合的事无法解释,统统归结为命运,我看没有道理!”父亲仍然笑着说,“士贞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好好地回来了?”母亲更加不高兴了,“儿子是怎么回来的?我要把这个账记在你的头上!”

任凭父亲怎么解释,母亲总是耿耿于怀。认定儿子乘坐的客车出了车祸,儿子被省委组织部退回来,就是因为父亲的那句不吉利的话造成的。

第十四章 借调秘密

儿子突然被省委组织部退了回来,尽管父母竭力安慰儿子,但是作为父母,尤其曾经在组织部做了那么多年组织部长的父亲,总感到这件事有点蹊跷。难道省委组织部一个常务副部长连这点权力都没有?难道驼铭就这样轻易地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已经借调半年多的儿子给退回来了!尽管这件事驼铭从没有向他表明什么,但是,贾显达心里清楚,天上不可能掉下馅饼来。当然这事只有他和驼铭两个人心知肚明。他之所以不让儿子知道,他是怕儿子知道省委组织部有一个常务副部长的关系,从而背上优越感的包袱,影响儿子的进步和成长。所以,贾显达从没敢在儿子面前透露半个字。现在儿子真的被退回来了,当年的那一幕幕往事再次浮现在眼前。

贾显达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乌城地委常委、组织部长,年满六旬那年,当时省委组织部领导还想让他到乌城地区行署挂个顾问去再干两年,可他说,组织部门的干部要带头执行中央文件,干部到年龄就退下来,姿态高一些,也省得社会上议论。生老病死乃大自然的规律,中央的规定是正确的,人人都应该执行。所以他就主动从地委常委、组织部长这个重要位置上一退到底,成了一个普通百姓了。老伴胡怡萍是乌城地区妇联副主任,五十五岁一到,贾显达也就劝她主动要求退了下来。

老夫妻俩退下来后,心态一直非常平静,早晨锻炼身体,上午上菜场,下午和老同志聊聊天,日子倒也清净安宁。两个儿女都已成家独立,每逢节假日,儿女们来到他的小楼里,共享天伦。

大女儿贾育静上学时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文革”后期推荐上大学时,贾显达还没有落实政策,虽已从农村回到乌城,但无职无权,他又不愿去求人帮忙,以至女儿误了上学的机会,后来只能在地区机关幼儿园当主任,老伴退休时曾经对丈夫说,她从地区妇联退休了,不如把女儿调进地区妇联机关。可是贾显达说,那样做地区机关会怎么看他呢,这件事也就没有落实。女婿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在乌城地区机关是一名小有名气的才子,现在任乌城地区地方志办公室主任,副处级干部,他自己也只想做做学问,不想到官场上去拼搏了。

儿子贾士贞毕业于乌城地区师范专科学校,那一年贾显达正是大权在握,全家人都希望他给士贞分配到地委机关,可是贾显达非但不同意,还不允许老伴去找任何人。这样一来,贾士贞只能按照师范院校的分配原则去了地委党校当一名教师。就连这个工作也是教育部门看在贾显达地委组织部长的面子上才让贾士贞去了地委党校,否则应该去农村中学当老师。

回首往事,贾显达觉得他这一生对得起党和人民,并没有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什么私利。

谁知不久前的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

去年冬天,贾显达突然心肌梗塞,经医院抢救,总算脱离了危险,大病过后,贾显达变得尤为伤感、忧郁。

贾显达还没出院,有一天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驼铭特地从省城赶来看望老领导,这对贾显达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想想自己当年官居要职,大权在握,从他手里提拔起来的干部不计其数,有的人已经官至市委书记、市长,地委书记、专员,省级机关的厅局长也不在少数。至于地区机关的局级领导、县区领导那就更多了。然而,在他这场大病期间,来看望他的人却为数不多了。他太清楚了,如今,人们讲的是实惠,他已经无职无权了,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这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在位和不在位就是不一样,他当地委常委、组织部长时,他就生活在人们巴结逢迎的圈子当中,真的达到了呼风唤雨、万人仰慕的地步。每天他从家里出门,一路上,地区机关那些大小干部处处朝他笑脸相迎。到县里时,那些县委书记、县长们前呼后拥,寸步不离,顿顿山珍海味,琼浆玉液。那时,他十分清楚,没有谁是因为他贾显达有什么本领或才能过人,而是看中他手中的权力。确实他只要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地委组织部管的是全地区县处级领导干部,有多少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科局长睁大眼睛想跨进副县级的门槛,地区机关又有多少中层干部时时刻刻都在瞄准副处级的岗位,而那些副县长、常委们又都在急不可耐地想早一天登上县长、书记的宝座!县委书记、县长、地区部委办局的局长、部长们又在如饥似渴地努力再上一层楼,或是副专员、地委常委、地委副书记,能到省里的当某个厅局的副厅长那更是希望所在!然而,贾显达有时也感到太为难了,椅子就那么几把,到底给谁呢?难,难,难啊!于是他便成为那些官员们巴结、争夺的中心人物!每次提拔干部他都左思右想,搞平衡,照顾关系,可是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恨!

记得“文化大革命”中,三十五岁的贾显达正在地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那些造反派批斗他时问他:“为什么你总是提拔你了解的人、身边的人?”他当时一气之下说:“正因为我了解他才提拔他,我不了解的人怎么提拔?难道从大街上随便拉过一个人来提拔吗?”为了这句话,他被批斗了整整一个星期,还被造反派打了几个嘴巴。

但是他当地委组织部长那些年,很少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私利,也没有在提拔干部的过程中去讨好谁,更没有向谁透过风、报过信。驼铭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干部,那年省委组织部要乌城地委组织部推荐一名青年干部到省委组织部工作,当时刚刚担任干部科长不久的驼铭是贾显达心中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是否把他推荐给省委组织部,他确实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但最终他还是决定让驼铭去省委组织部。他当然知道一个干部到了省委组织部,就意味着将来跨入高级干部的行列。当年驼铭是乌城地区须臾县白存公社的一名普通教师,而且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县教育局见到过驼铭,驼铭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他落实政策到地委任常委组织部长时,地委组织部却急需用人,便把驼铭从白存公社中学一下子调进地委组织部。现在他决定把驼铭推荐给省委组织部。贾显达太了解省委组织部了,像驼铭这样的年轻干部到省委组织部三五年是提不了副处长的。但是他看到了驼铭的发展前景,于是给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打电话,说驼铭是一名优秀的年轻干部,现在只有三十二岁,地委组织部准备让他到县里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忍痛割爱,但为了对驼铭本人负责,他想在驼铭调走前明确副处级,然后再调省委组织部。省委组织部同意了贾显达的意见。

当然在那关键时刻,关键的一步,对驼铭后来的进步也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贾显达对他的关心,是淳朴的,没有任何私心。这件事也就永远铭刻在驼铭的心里。

十年,在省委组织部这幢五层红楼里,驼铭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度过了不平凡的岁月,除了中间调到梅州地区当了三年地委常委、组织部长,他在这幢五层红楼里度过了七年的金色岁月。现在,四十三岁的驼铭成为省委组织部一名常务副部长。难得空闲下来时,他在心头那一瞬间便会想到:“偶遇一贵人,便为人上人。”自从他进入这幢五层红楼之后,对于他来说人世间所有的道路似乎都笔直、平坦,装饰着鲜花和绿茵。不知为何他自己并没有着意去争夺,也不知道为什么,省委组织部的那些处长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对于未来,他不去想、也不愿想,他知道在这个岗位上,他的年龄意味着什么。

在贾显达的病榻前,驼铭情深意切地紧紧抓住老部长那柔软而瘦弱的手,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希望老领导千万要保重身体。一番语重心长,共诉衷肠之后,驼铭留下两千元钱就要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