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科长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亲兄弟之间还要明算账呢!工人们这些年来工资本来就低,还经常被拖欠,就指望着拆迁老房子能弄点钱回来。现在这个价格,我们无法接受。”

比起前两个条件,最后这条才是棘手问题。杜林祥当然不愿让步,但又唯恐事件僵持下去收不了场。他抖了抖烟灰,说:“这个条件我们先记下来,回头集团公司就召开会议讨论。”

“不行!”两位老工人几乎跳了起来,“甭指望靠拖延来解决问题。谁都不是好糊弄的!”

杜林祥无奈地说:“一旦提高补偿金额,可不是个小数目。企业总得有个讨论决策的基本程序。”

好一阵没有说话的庄智奇开口了:“记得收购之后,杜总来厂里训话,里面专门提到,像河州冶金厂这种老国企,决策拖沓,办事效率低下。纬通是在市场经济环境中拼杀出来的现代企业,想必决策效率比我们高出一大截。另外我也很清楚,杜总你是纬通集团的大股东,而且处于绝对控股地位。你发了话,董事会都无权否决。”

庄智奇表情平静,语调和缓,但一番话严丝合缝,比起老工人们歇斯底里的咆哮,更让杜林祥难以招架。

拖延战术看来是行不通了。杜林祥狠狠心说:“必要的决策程序还是需要的。这样吧,我下去马上开会研究,四个小时之内给你们回话,怎么样?”

四人异口同声地说:“好!”

杜林祥又说:“就咱们对话这会儿,进去为陶雪峰治伤的医生打来电话,说他伤势很重,必须到医院接受治疗。我已经展现出我的诚意,你们是不是也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考虑一下,先把陶雪峰放出来?”

杜林祥又盯着薛科长说:“老薛,陶雪峰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都已经过去了,这个人以后也不会在冶金厂工作,你们何苦再为难他!”自打杜林祥抛出副总经理的职位后,薛科长的态度软化了许多。杜林祥现在就将他作为突破口,希望他回去说服工人。

薛科长同身边的老工人耳语几句后,说:“我们回去尽量做大家的工作。但陶雪峰平时太嚣张,民愤极大。工人们能不能同意,我也没把握。”

杜林祥点头微笑:“拜托了。我们这边也马上开会,研究工人们提出的条件。”

众人正要起身离开时,庄智奇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出来。厂里技术科的几位工程师,因为待遇太低正谋划集体跳槽。纬通一定要想办法留住他们。拆迁补偿的大钱杜总如果都肯出,应该不会在乎给工程师加点薪水。”

庄智奇提出这一要求,不仅杜林祥感到奇怪,连薛科长等人也用狐疑的眼光盯着他。这都火烧眉毛了,谁还在乎几个要跳槽的工程师?

安幼琪说:“这些都是小事,以后再从长计议吧。”

“这不是小事!”庄智奇纠正道,“大家心知肚明,谷伟民收购河州冶金厂,看中的是上市公司这个壳;杜总收购,看中的是厂里的土地。谁也没把心思用在生产经营上。如果工程师集体跳槽,厂子多年来积累的一点技术全都付诸东流。这样企业即便完成搬迁,也不会有多大起色。说到底,厂子扭亏为盈,能为杜总你创造利润,工人们的饭碗才会真正有保证。”

杜林祥此刻来不及多想,便答道:“事件平息后,我亲自去慰留工程师。我可以承诺,他们的薪资不会低于同类企业,大可不必为了待遇问题跳槽。”

庄智奇刚才说的没错,在纬通集团,杜林祥做出任何决策,都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所谓开会研究,自然是搪塞之词。送走薛科长一行后,杜林祥便一个人钻进房间,给市长吕有顺打去电话。

杜林祥向吕有顺汇报了对话过程之后,便开始不停叫苦,说纬通因为摩天大楼项目背负巨额债务,资金链十分紧张。对于工人们提出的条件,自己实在是有心无力。鉴于目前事态严重,只能向政府求援,“资金方面,政府能不能帮企业一把?”

杜林祥希望用让步来换取事件的尽快收场,不过让步的成本,却想扔给政府承担。他认为领导们出于维稳的目的,比自己更担心事情闹大。况且,纬通集团债台高筑的财务状况,吕有顺心里也有数。

一小时后,市政府办公厅就回话了:“现金补贴绝不可能。但有关这个项目的所有税费,都将进行最大限度的减免,以此作为对纬通集团的扶持。”

杜林祥满心欢喜地计算着,这些政策如果全部落实,那也是一千多万元的真金白银啊。用这笔钱来填补提高拆迁补偿的亏空,绰绰有余了。

杜林祥唤过秘书:“快去把工人代表找来,就说他们提出的条件,我全部答应了。”

秘书正欲转身,却听见窗外传出几声闷响,继而四面八方的警笛声、呼叫声此起彼伏。杜林祥冲到窗口一看,那些已在楼下严阵以待了整整一天的防暴警察,此刻正分作几路,冲进厂区。十多部探照灯同时打开,将夜幕下的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强行清场?”杜林祥惊呼起来。

 

 

3 抓一个人,是为了让其他人不再提心吊胆


当杜林祥躲进大冶宾馆的套房,与吕有顺在电话中讨价还价时,厂区内的形势已发生逆转!

薛科长一行回到厂区后,立即向所有工人通报了谈判情况。但当薛科长提出先放陶雪峰出去治伤时,却遭到部分工人的激烈反对。

有人大声吼道:“不答应我们的全部条件,甭想放姓陶的出去。”

还有人提出:“今天咱们把陶雪峰打了个半死不活,人家秋后算账怎么办?”

大抵老国企都有一个毛病,里面的人事关系错综复杂,各种小帮小派林立。今天事发突然,所有人出于对陶雪峰的憎恨走到一起。一旦陶雪峰确定将走人,这个短暂而松散的联盟便立时瓦解。

人群中不时有人吼出:“你们谈的是卖国条约,不能代表大多数工人的意见。”还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师傅走上台来,声言驱逐陶雪峰只是第一步,最关键的是赶走纬通集团,恢复冶金厂的国企身份。

庄智奇在一旁劝说:“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抱着国企身份不放?工厂改制都五年了,你们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

老师傅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你懂个屁!姓庄的,你还有脸说这些?咱们这好端端的厂,就是被你们搞垮的。”

或许庄智奇平日里在工厂的人缘并不好,老师傅一通指责,台下立马有人附和,庄智奇涨红着脸,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捞着。

薛科长又站上台说:“我们今天真是为了大伙的利益着想。姓陶的被打得只剩半条命,该出的气我们也出了,没必要非把人家往死里整。”

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人都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威。谁的主张更激进,谁更敢撂出狠话,谁就能获得掌声与支持。任何理性的声音,都只能湮没在工人的怒吼声中。

此刻不知谁在台下吼了句:“杜林祥刚才承诺让姓薛的当副总经理。他已经把大伙出卖了,他跑回来就是当内奸的。”

宾馆里的对话一结束,杜林祥就让人去广场上放消息,说薛科长答应当副总,然后回来做工人的工作。这种真假莫辨的消息,是相当具有杀伤力的。加之冶金厂里派系林立,那些跟薛科长平素就有过节的工人,立时被煽动了起来。

薛科长也是怒火中烧:“放你妈的屁,老子什么时候答应当副总了?今天我可是站在大伙的立场去和杜林祥谈判,一片好心被有些王八蛋这样糟蹋!”

台上台下,互相叫骂了起来。现场气氛顿时紧绷,就像一堆干柴一点就着。这时,有个暴脾气的工人,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径直朝台上扔了过来。薛科长避闪不及,脑门上顿时血流如注。

薛科长身为保安科长,身边自然也有一帮铁杆弟兄。有人眼尖瞧见了是谁扔的砖头,马上挥舞木棍撵下台去,要为科长报仇。累积在厂里多年的矛盾来了个总爆发,部分工人甚至分成两拨,在广场上大打出手,嘴里还不停叫骂,说对方是内奸叛徒。

这一幕,守候在外面的警察自然看在眼里。一直在大冶宾馆会议室里坐镇指挥的唐剑,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公安。他认为现在场面混乱,正是强行清场的绝佳时机。机会稍纵即逝,不能有丝毫犹豫。他拿起桌上的对讲机,下达了立即行动的命令。

于是,杜林祥在窗户中看到的那一幕出现了。防暴警察分作几路,冲了进去。经历了一整天的对峙,加上刚刚发生的内斗,工人们显然已经疲惫,清场行动持续了十分钟便宣告结束。广场上的工人被驱散,困在包围圈里近十个小时的陶雪峰,也被人用担架抬了出来。

坐在宾馆套房里的杜林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情不自禁地摸出一支烟点上,嘴角露出微笑。自从得知父亲过世的噩耗,杜林祥已好几天都没有笑过了。

半小时后,高明勇走了进来,详细汇报了厂区内的情形以及公安清场的过程。杜林祥颇为兴奋地拍着高明勇的肩膀:“当初叫你去放消息,说薛科长被我们收买了,只想着尽量分化瓦解他们,能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我可当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大打出手。这就是天意!”

杜林祥起身俯瞰一片狼藉的广场,不免窃喜。工人们被驱散,这次聚集事件就算被平息了。他当初只答应了工人前两个条件,至于最后那个条件,答不答应的主动权,现在就操在自己手里。关键是,从政府那里要来的优惠政策,已经白纸黑字下发了文件。今天这一番折腾,没准老子还能净赚一笔。

庆幸之余的杜林祥,又惦记起父亲的后事。他掏出手机,给留在老家的五弟杜林阳打去电话,询问今天的情况。杜林阳说老家一切都好,杜家人摆的是流水席,村里老老小小,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对那些为父亲丧礼出了力的村民,杜家也准备了红包,明天一早就挨个上门答谢。

杜林祥满意地点点头,同时叮嘱五弟:“有些年纪大的长辈,这次丧礼虽然没怎么出力,也不能忘了人家。多准备几份红包,明天顺便也去看望一下。”

接着,杜林祥又给儿子杜庭宇打去电话:“爸爸这边事情很多,赶不回来了。你就代表我,跟着几个伯伯、叔叔,明天去看望一下村里的乡亲。”

一切安置妥当后,杜林祥走出大冶宾馆,钻进了自己的奔驰座驾。昨晚给父亲守孝熬了个通宵,今天又忙活了一整天。回到家中,他迫不及待地将疲劳的身子扔到二米宽的床上,酣睡过去。

凌晨三点,熟睡中的杜林祥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来电显示是安幼琪。杜林祥心中一惊,又出了什么事?接通电话,安幼琪语气急促地说:“我正从家里往医院赶。刚传来的消息,陶雪峰死了!”

杜林祥睁开惺忪的眼睛,一时睡意全消。

短短一天之中,陶雪峰便挨了三顿暴揍。早上巡视厂区,和醉酒的保安发生冲突,被保安摁在地上重重地扇了耳光,周围的人也不忘对他的脑袋补上几脚。好不容易逃回办公室,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工人又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拳打脚踢。到了下午,工人把他从办公室里拽了出来,推到广场上游行示众,一时砖头和棍棒齐舞。陶雪峰再是条精壮的汉子,也不堪这般蹂躏。

最可怜的是,奄奄一息的陶雪峰被困在厂内,得不到任何有效救治。晚上九点过,公安冲了进去,被抬上救护车的陶雪峰那时还能勉强说话。可到了医院后,伤情迅速恶化,最终不治而亡。

杜林祥赶到医院时,走廊上已挤满了人。陶雪峰的妻子看到杜林祥,跪下来大哭道:“三哥,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如今的纬通集团,在河州已是一家大企业。公司新进的员工,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呼杜林祥为“杜总”,能喊杜林祥“三哥”的,全是当年的创业元老。陶雪峰十年前便投奔杜林祥,一路从普通施工员干到公司高管。

杜林祥的眼泪也止不住流出来。陶雪峰毕竟是跟随自己十年的兄弟啊!人就这么走了?他搀扶起陶雪峰的妻子,好言相慰。杜林祥知道陶雪峰有个儿子正在读高中,便问道:“你们儿子怎么没来,他知道这事了吗?”

陶雪峰的妻子点点头:“刚才都在。这会跟着他林叔出去了。”

林叔自然就是林正亮。这个时候,他们出去干什么?杜林祥唤过周围的人一问,才知道林正亮和陶雪峰的儿子,领着一帮兄弟直奔冶金厂而去。临走时林正亮放出话:“那些踢黑腿的咱们找不着,先去把那个喝醉酒的保安抓出来。”

一听这话,杜林祥吓得打了个冷战。我的乖乖,今天出的事已经够多了,林正亮千万别再去捅什么娄子。他抓起电话,打给林正亮:“你在哪儿?”

林正亮语气中满含悲愤:“我带了几十个弟兄,马上就要到冶金厂门口了。”

杜林祥总算松了口气。只要林正亮他们还没动手,现在制止就还来得及。他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回来!如今不是争强斗勇的时候。”

“三哥,疯子可跟了我们整整十年,他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林正亮在电话中咆哮道。

事态紧急,杜林祥的语气也愈发坚定:“你如果还认我这个三哥,马上回来。”

林正亮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好吧。”

放下电话,杜林祥还是不放心。他顾不上此刻是凌晨,直接打电话把公安局局长唐剑吵醒。杜林祥通报了陶雪峰死亡的消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恳请唐局长在冶金厂附近加派警力。

杜林祥注意到,这几通电话打完,陶雪峰妻子看他的眼神,已从期待变成冷漠、埋怨。他的心中也有一股隐隐的痛。唉,忍字头上一把刀,为了大局,我只能忍。身边人怎么看我这个三哥,怕是顾及不到了!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在医院守候了一夜的杜林祥,带着安幼琪、高明勇等人赶回了公司。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杜林祥决定上午召开紧急会议,商讨一下应对之策。只有林正亮请了假,他说自己要亲自送疯子去殡仪馆。

杜林祥知道,林正亮平时与陶雪峰的感情最深。对于昨晚杜林祥强令人马从冶金厂撤回,林正亮心里也有怨气。杜林祥不去计较这些,只是嘱咐林正亮代表公司,妥善安排陶雪峰的后事。

企业高管很早就被叫到会议室。杜林祥扫视了一圈,然后略显疲惫地说:“昨天出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谈谈你们的想法,怎么善后?”

“杜总,我认为当务之急还不是考虑善后,而是如何确保不再生出新的事端。”高明勇说。

“还能出什么事?”杜林祥问。工人已经被驱散,陶雪峰也撒手而去,该来的祸事似乎都来了。

高明勇说:“昨晚上,公司里许多和陶哥交情不错的弟兄,情绪都很激动,声言要报仇雪恨,最后还是您把这股火给压下去了。可我们有没有想过冶金厂里的情况?他们听说陶雪峰死了会是什么反应?昨晚工人们已被驱散,如果陶哥只是小伤,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恰恰因为陶哥死了,工人们会感到恐惧,甚至因为担心遭到报复,再次拧成一股绳。”

高明勇说的对啊,工人们得知陶雪峰已死,一定会人人自危。今天凌晨,林正亮带人去寻仇的事虽然被制止,想必风声已传出去。工人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因为自保再次与纬通爆发激烈冲突?

杜林祥焦急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高明勇说:“应该马上派人去厂里,和工人们沟通,表明纬通决不秋后算账的态度,安抚工人们的情绪。”

杜林祥点头道:“有道理!派谁去?”

杜林祥这么一问,下面竟没人搭话了,就连刚才还侃侃而谈的高明勇,此刻也闷头盯着笔记本。大家心里是真怕啊!昨天才打死一个陶雪峰,天晓得今天又会出什么事。况且按高明勇的说法,现在的冶金厂简直是个柴火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被点燃。

“都是一帮饭桶!”杜林祥有些恼怒,“平时吹牛聊天,一个比一个厉害。真到了紧要关头,全是没用的东西。算了,原本也不指望你们。我亲自去!”

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许多高管的心中却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管谁去,反正老子不用去了!

杜林祥正欲起身,安幼琪却一把拦住了他:“你去不合适,还是我去吧!”

众人一齐用惊奇的目光盯着安幼琪。冶金厂那个龙潭虎穴,男人们都避之唯恐不及,你一个女人却要单刀赴会?

安幼琪笑了笑说:“杜总是一把手,他去如果谈崩了,就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再说我一个女人反而安全,总不至于一千多号工人,来围殴一个女流之辈吧?”

杜林祥感激地看着安幼琪。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当真是梁红玉一般的巾帼英雄。他关切地说:“我派十个保安跟着你一块过去。”

安幼琪摇摇头:“那帮人的厉害,昨天我们都领教了。真要出了什么事,哪怕一百个保安也不顶用。”

杜林祥认为安幼琪说的有道理,便也不再坚持。他抿了一口茶,又想起另一件事,说道:“和公安局联系一下,请他们尽快把那个喝醉酒后殴打陶雪峰的保安抓起来。”

底下有人不解,不是说要稳定工人情绪,缓和矛盾吗?怎么还要急着抓人?

杜林祥紧皱眉头:“陶雪峰这条人命,于理于法都要有人来负责。昨天动手打了陶雪峰的,起码有百十来个。严格说起来,他们都是凶手,内心也都担心遭到清算。那个保安是第一个动手的,把他抓起来,等于是告诉所有人,你们不用担心,责任由这个保安来负。”

安幼琪也点头附和:“这样处理很好。如果没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反倒会有更多人担惊受怕。”

安幼琪动身前往冶金厂后,杜林祥接到了吕有顺的电话。吕有顺接获陶雪峰的死讯,十分担心事态会再次恶化。吕有顺在电话中交代了两点:赶紧派人去冶金厂稳定工人情绪;另外把第一个动手的保安抓起来,并向工人们表示,处理到此为止,不会殃及他人。

杜林祥通通应承了下来,内心也不免得意,吕市长你能想到的,我其实都已经想到,而且还吩咐人去做了。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老杜总算有点进步了。

中午时分,安幼琪打来电话,说由于沟通及时,厂里的情况已基本稳定下来。杜林祥十分欣慰,并一再叮嘱安幼琪注意安全。

下午,杜林祥又赶去殡仪馆。陶雪峰是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且不论功劳,起码苦劳少不了,杜林祥一定要去陪陶雪峰走这最后一程。短短几天,杜林祥便参加了两场丧礼,听着灵堂里的哀乐,他的心情十分晦暗。

就在殡仪馆里,杜林祥接到一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某周刊的记者,看见网上有一条帖子,说是纬通集团派驻到下属企业的总经理,被工人打死了,想了解一下情况。

这该死的网帖!身处网络社会,任何事都难以遁形啊。杜林祥立刻在电话中解释说:“事件已经妥善解决了,都是个别人一时情绪激动,出手不知轻重。我现在就在殡仪馆参加死者的丧礼,公司会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冶金厂那边,我们也派出了专门人员,工人的情绪很稳定。”

短短一个下午,杜林祥就接了近十通电话,都是各路记者在了解情况。每一次,他都会客客气气地回应对方,并称事件已妥善处理。到了晚上,杜林祥实在不堪其扰,干脆关机了事。同时,他还让高明勇与北京的删帖公司联系,一定要把网上关于此事的帖子删掉。通过以前几次合作,杜林祥对删帖公司的业务能力颇有信心,他相信这一次,删帖公司那帮小伙子依旧会把活干漂亮。

第二天一早醒来,打开网页时,杜林祥才发现一切竟大大出乎意料!

几大门户网站的首页,全是有关陶雪峰之死的新闻,下面还有大量网友的跟帖、评论。有家网站的新闻标题竟是“纬通集团董事长称,陶雪峰之死系误伤”。河州市公安局局长唐剑看到新闻后,打来电话质问:“公安局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你怎么能对外说陶雪峰之死是误伤?”

杜林祥十分委屈:“我压根就没说那样的话。”

后来杜林祥仔细阅读了新闻,记者是根据他说的那句“都是个别人一时情绪激动,出手不知轻重”,发展解读出了误伤一说。而且还把“误伤”两字,醒目地放在标题中。“妈的,这不是坑人吗?”杜林祥狠狠地骂。

后续的跟进报道也不断推出。有记者跑去殡仪馆,采访了陶雪峰的妻子。陶妻悲愤交加,当着记者的面喊出了“要所有凶手血债血偿,一个都不会放过”。冶金厂的工人看到报道又紧张起来,他们质问安幼琪:“不是说就处理那个醉酒闹事的保安吗?‘要所有凶手血债血偿’是什么意思?”

还有记者在稿件中说河州冶金厂的改制是贱卖国有资产,甚至暗指杜林祥通过官商勾结,践踏了工人的权益。杜林祥看到这些报道更是怒火中烧:“就算贱卖国有资产,那也是五年前谷伟民干的好事,与我杜某人何干?老子可是从谷伟民手上买来的厂子。”

创业这么多年来,有几篇关于纬通的负面新闻见诸报端,对杜林祥来说已见怪不怪。可如此大篇幅、高密度,甚至连续数日的追踪报道,却是杜林祥从没经历过的。对于打来电话采访的记者,他总是耐心解释,可不管他说什么,最后出来的报道都出人意料。

 

 

4 真话与假话之间,还有一种模棱两可的话


纬通集团遭遇媒体轮番炮轰,把吕有顺都给惊动了。他派出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说是来协助纬通处理舆情危机。

这位副部长姓阴,据说是河州的一位大才子,尤其擅长写赋。在河州的政商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知道许多官场人物的典故。譬如这位阴部长,有一条关于他的段子便流传甚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上流行称呼领导时把“长”字去掉,比方陈局长直接叫陈局,李处长直接叫李处。阴部长当上宣传部副部长后,也有人叫他“阴部”。

对这个称呼,阴部长自然心里不是滋味。他在多个场合说过,希望大家别这样叫。隔了一段时间,几名从县里来挂职的同志,不知道这条规矩,又在办公室里称呼“阴部”。碰巧另一位副部长路过,便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你们再这样叫,人家阴部长毛了。”

杜林祥是在一次饭局上听到这条段子的,当时笑得合不拢嘴。同桌的另一位官员则感叹道:“汉字真是博大精深,同样几个字,断句不一样,意思就大相径庭。‘阴部长,毛了’和‘阴部,长毛了’差得太远。”

杜林祥自然不会在称呼上犯错。宴请宣传部一行时,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呼“阴部长”。阴部长也是个性情中人,几杯酒下肚,便拍着胸脯保证要发动河州所有媒体,打一场漂亮的舆论反击战,把那些外界的不实之词一一戳穿。

接下来一连几天,《河州日报》《河州晚报》等本地媒体,都刊发了大量报道,为纬通集团辩护。可这一轮报道过后,又引来外地媒体新一轮针锋相对的质疑,甚至有人在网上发帖,说杜林祥手眼通天,花钱买通了当地报纸。

看着网上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还有秘书送上来的各种报刊,坐在办公室里的杜林祥,心里真是憋着一团火。他不知道对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还击,只能天天等着人家骂上门来。

说舆论能杀人或许夸张,但要毁掉一个人却是轻而易举。这不,杜林祥的奸商形象已跃然纸上。不少媒体刨根问底,说他与某位市领导关系密切,又说他与某位公司高管关系暧昧,还有的说他的小舅子卷款潜逃……总之所有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被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