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嬴政一统天下,废分封而行郡县,号称始皇帝,欲传之万世,结果两代就完了。一味强权不能使人顺服,况乎你能为之,别人就不能为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籍本是楚国贵族后裔,高祖的出身不过一亭长,但是迂腐斗不过机变、意气斗不过理智,历史不可能倒退。高祖虽反秦,却要当秦始皇那样一言九鼎的皇帝,于是杀韩信、杀彭越、杀英布,张敖虽是女婿,也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白马盟誓,非刘不王。可一家子就相安无事吗?孝文帝逼死淮南厉王刘长,孝景帝防着梁孝王刘武,七国之乱刀剑纷飞,一家子也信不过了。

孝武帝一道推恩令,诸侯都入了圈套,大家子不斗了,自己小家子斗去吧。亲戚放心了,大臣又不放心,于是有了刺史、有了尚书,丞相都要靠边站;说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此儒非彼儒,不过就是层脸面,告诉世人天子是天之子,必须无异议遵从,造反不得!算缗平准盘剥百姓,征战匈奴民不聊生,提拔酷吏大兴牢狱,巫蛊之祸连太子都逼反了…可是武帝能永远不死吗?天子别真把自己当天之子,早晚都有那一天!孝宣帝绝顶聪明,反正不就是内为霸道、外为王道吗?把两面都做圆满不就得了?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明,则国安而民治。用儒士最好,不是才智高,而是好摆布。但若都是这帮圆润无骨的家伙当国,他们就该合伙糊弄皇帝了。宣帝明白这道理,遂有汉室之鼎盛,但他儿子元帝却不明白,好心反办坏事。你若破罐破摔,老百姓还真就不买你账了。皇后王政君本一介宫女,谁想到后来那等势派?王家子侄相继当政,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直到王莽!

王莽当初还不是被百姓推戴过?说他虚伪,帝王有不虚伪的吗?说他奸诈,帝王有不奸诈的吗?崇周复古一场闹剧,世道是变不回去的。他说“王田私属”,均天下之财,靠谁?还不是靠官员去搞,叫那些人拿刀割自己肉,可能吗?天真得可笑,执著得可恨!他称帝时万民敬仰,他死时万民唾骂。好啊!极好!不过大家似乎忘了一点,当初你们不曾对他高喊万岁?不曾摇旗呐喊、推波助澜、逢迎欢呼?他倒了,于是大恶已除,大家解脱,一句“情势使然”便心安理得,难道不必自我反思了?不必摸摸良心吗?什么时候天下人都能学会自我反思,这世道就快好了吧!

王莽死了,却没死透。最可惜的是他不该死的部分死了,该死的部分却一点儿没死。他曾设想一个大同之世,敢为前人不敢为之事,勇于探索新的道路,这些锐意进取之处全死了。活着的却是他宣扬的谶纬,是他神化的君权,光武帝都保留下来,修明堂、辟雍、灵台,宣布图谶。不否认光武乃一代明君,但世道却不复往昔,从此只剩下君权至上,只有墨守成规…决定我们这个国度命运的往往只是个人私欲,那些超越亘古的种种变革说穿了最初皆是当权者维护自身利益的权宜之计,所以越是重大事件越瞧不清本来面目!

想到本朝之事,仲长统不禁叹口气,伸出颤抖的手臂,握住自己撰写的书籍——他们这一派的学者本是起自王莽时重用的扬雄,后有桓谭、王充、王符之流。这一派虽出于儒家,却是批判武帝以来官家之儒,欲复孔子之真儒!

扬雄拟《周易》而作《太玄》、拟《论语》而撰《法言》;桓谭著《新书》论古今之道,批判谶纬;王充作《论衡》否鬼神之谈;王符作《潜夫论》述世情善恶。仲长统坚信《昌言》不输前人之作,从古至今没人似他这般勘破乾坤,但他又得到什么呢?

扬雄之所以显名一时,只是王莽将其当做改换天命的一颗棋子,最后险些坠楼而死,成了笑柄。桓谭因批判谶纬被光武帝逐出洛阳,忧愤而死。王充才智虽高,仕途不过功曹;王符更是终身不曾为官。即便他们标榜的那位孔夫子,生无尺土、幼年失父、周流应聘、困厄陈蔡、削迹绝粮、死于阙里。圣人先哲尽皆如此,仲长统的落寞结局难道是意外?

他不再奢求什么,只想死前再看看自己写的书,唯恐自己将成为这部书的最后一位读者——因为他明白,后世君王也要以天命自诩,而且也要以世族豪强为政,如果连曹操这等“离经叛道”之主最终都不能采纳他的想法,后世帝王更不会接受了。这部书必将淹没于历史长河,洋洋洒洒三十四卷文章,不知千载之下能残存几章几句。仲长统紧紧攥着他的书,对后世充满了迷茫——

中兴二百载,我们做了什么?无外乎两件事,以儒家经学为治国之本,以豪强士族为统治之臣,剩下就是无休无止的外戚、宦官之争,没完没了地跟羌人、鲜卑交战。昔日儒墨两家并称显学,一定是有道理的,儒家重礼法等级,墨家讲兼爱尚同。孝武帝独崇一家本已偏颇,况乎又以公孙弘之类伪学者为儒宗,儒家成了帝王的光鲜脸皮。王莽搞谶纬变本加厉,光武“从善如流”更加推行,皇帝变成了神。连最昏庸的孝灵帝尚要勘定六经,别的他不知道,就知道以官家学术桎梏人心,要保住他那张位子!这岂是儒家本意?

孔夫子言:“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孔夫子也未必非以周礼为尊,不过是周礼临近可证,若夏礼、殷礼流传不衰可正世道,又有何不可?古之儒者,执著而不失变通,仁爱而不无刚骨。国家以何种法则治理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使天下安、使百姓安。若一味把某种思想当做自己独霸天下的挡箭牌,还口口声声为百姓、为社稷,那就是独夫民贼!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无德于人,而求用于人,罪也。人事为本,天道为末。

至于以世家豪门垄断朝堂,虽属无奈,但这也是帝王保住其位的办法。毕竟以所谓经义起家之人还算是自己人,他们固然会侵凌帝王利益,欺压良善给朝廷招怨,但他们终是一起压抑芸芸众生的。虽说秦汉行郡县已久,但从古至今朝廷的政令都只能推行到县一级,至于乡野村庄以下,那就不知究竟是谁的天下啦!

先朝风谣有云“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可天底下有几个范滂、岑晊那样的良士?朝廷若不扼制这些郡望豪门,只怕日后地方行政法度的实权都要渐落他们之手了。下有乡绅土豪,上有郡望之家,结果士族豪门不问贤愚屡任显职,官位代代传,门生故吏结党营私遍布朝野——周天子时代结束了,诸侯、贵族的时代也过去了,又该这群垄断朝纲的士族官官相护把持天下了。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官官相护,还有官官相害呢!高官大族也是各怀异心,争权夺势你死我活。成者高高在上,败者则被冠以社稷罪人的帽子推翻在地,其实不论站着的还是倒下的,皆一路货色。叔孙穆子有云“世禄也,非不朽也”,早晚也有走上绝路那一天…

国家是什么?在我看来国家就像一锅粥,粥的主人是皇帝,仕途之人便是帮皇帝熬这锅粥的人,大家看着火,但总有人嘴馋要偷喝。刚开始旁人看见了要指责,时间长了再有人偷,看见全当没看见,谁也不愿为口粥得罪同僚;再往后你偷我也偷,谁也不避讳,彼此心照不宣,不偷的反而是笨蛋。喝着喝着这锅粥就干了,可是火还在烧,还越烧越旺,最后锅就烧炸了——不过炸的是皇帝的锅,喝粥人毫不怜惜,抹抹嘴再找下一个皇帝继续喝粥也就罢了!

这一切我看清了,曹孟德也看清了,可他为了他那张帝王的位子只能听之任之。“唯才是举”是创举也好,是乱世的特例也罢,总是这二百年间的一点变革,惜乎仅仅稍纵即逝。或许对一个王朝而言,它本就是刻板的、无情的,激情与自由只是乱世造就的幻梦。说它是梦,因为它只成就了少数人,在名臣良将的光辉外、在豪强大族的庄园下是无数孤魂怨鬼,所谓的伟大不朽其实是矗立在白骨堆上的!

《左传》有云:“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必偏而后可。”若以为与世家豪门妥协就太平无事,未免太一厢情愿。说穿真相惊破天,在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眼中,莫说曹家当皇帝,即便成了神仙也是“赘阉遗丑”,照旧是寒门浊流;曹家权势是武力奠定的,只怕那些名门大族心里并未高看曹家,不过世道所逼耳——此乃曹氏之一患也。

不独曹魏,孙权早就开始笼络江东的豪族,刘备也未尝不想这么做,惜乎荆州之失,现在着手笼络蜀中豪门大族似乎有点儿晚。曹丕必要篡汉,孙刘也势必称帝以抗衡,一个天子退位换来三个天子登基,真亘古未有之事。虽说都喊要统一,其实除了三位天子和那些欲建功立业之人,对于各方官僚豪门而言,未必真向往天下一统。统一意味什么?被别人消灭意味着自身利益的丧失,消灭别人意味着外来士人进入他们势力范围,权势竞争更加严峻。他们嘴上喊统一,不过是对祖宗有个交代,不担分裂华夏的千古罪名罢了!若真要统一至少要耗到某一方实在衰微得不行了,才有可能实现。真不知还要耗好久——此乃曹氏之二患也。

或许还不止这些,士族垄断朝纲暴虐百姓,黎民之火不会再燃?曹氏兄弟阋墙,只恐曹丕不能优容宗藩,一个寒微之家坐天下,又无强大宗亲势力辅助,岂不堪忧?天下已动乱数十载,民无固主,英雄辈出,士人倾危好乱之心未熄,谁知还暗藏多少窥觊龟鼎的野心家?羌氐与汉室征战百年,鲜卑又在逐步崛起,他们岂能甘心向魏称臣?有些事不敢设想,先朝曾发三路大军北征鲜卑,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结局。侥幸的是鲜卑首领檀石槐死于孝灵帝之前,所以鲜卑内乱早于中原内乱,若孝灵帝死于檀石槐前,天下又怎样?土广不足以为安,人众不足以为强!

不知道,不知道。三足鼎立并不是结束,而是更大忧患的开始,所有的矛盾还在继续酝酿,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

怎么办,怎么办?百弊丛生的世道何时才能解脱?我泱泱中华、芸芸众生何时才能走出一乱一治、兴亡轮回的窠臼?

仲长统浏览着书,思索着这些疑问。《损益篇》《法诫篇》《理乱篇》看了一卷又一卷;想啊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好的答案。其实就算他想通了又如何?他能做到无私谏言,而当权者能无私接受他提出的主张吗?这些问题其实已困扰了他一辈子,他实在太累了…

夜越来越深,灯中的最后一滴油也即将耗尽。他视线渐渐模糊,只觉身上越来越冷,仿佛坠入无底寒潭之中。慢慢地他松开了书卷,眼瞳也渐渐散开…可直到最后时刻,他不瞑的双目依旧在紧紧盯着《理乱篇》最末尾那句话:

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邪?

已是二更时刻,听政殿依旧灯火通明。曹操的梓宫还在路上,但魏宫的灵堂自曹丕奔丧之日就摆下了,祭品香鼎、白幔帐、长明灯,一样也不缺,列卿、侍中、尚书等臣都要穿孝服在灵前守丧,这些日子的公务几乎全是在灵堂中处置的。

元老重臣都是有岁数的人,实在不能夜以继日这么熬,没几天工夫,中尉徐奕、少府谢奂就病倒了。钟繇、王朗等人一商量,再这么熬下去,等到曹操下葬只怕他们这帮老骨头都得跟着一块埋啦!于是分做几班,轮换着休息,总之灵前常有人也就是了。可即便如此,众老臣还是劳累不堪。

月移花影夜静更深,钟繇、袁霸、贾诩虽守在灵旁,但都已在半睡半醒间。这时郎中令和洽迈着罗圈腿晃悠悠上殿来:“列公辛劳,轮到我们几个了。”寺人一旁打着灯笼,后面跟着何夔、邢甬,是来换班的。

钟繇费了好大力气才颤巍巍站起来,和洽一把搀住:“刚才接到扬州刺史温恢上报,于禁、朱光等人已至河北,怎么处置?”

钟繇头昏脑涨,哪有心思再想这个?只道:“别急,先安排他们住馆驿,等大驾回来再处置。大王几次传书对于禁之事只字不提,怕只怕…”说到这儿钟繇感觉自己话多了,赶紧闭嘴——其实他担任相国与曹丕共事三年,对曹丕为人处世很了解,越轻描淡写不表态,处置起来越狠,由此推之于禁凶多吉少。这位新王表面儒雅,其实比他老爹更难伺候!

袁霸把白天接的公文归拢了一下,交给和洽他们,又道:“那边传来消息,夏侯惇快不行了,大王叫议一议,看给个什么封号。依我的意思,干脆晋封大将军吧。”这是汉以来的旧例,功勋卓著的大臣一旦病重弥留,朝廷总要给个体面的官职或封号以示厚待,也有冲喜的意味。

“咱曹魏如今也能封大将军了。”邢甬有些感慨,“昨天我去探望徐奕,病得不轻啊,恐怕熬不了几个月,那边夏侯将军也不行了。唉!先王这一去,带走这么多大臣,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咱这帮老骨头都多保重吧!”

钟繇三人下殿休息,出了听政门、升贤门,钟繇便欲西转崇阳门去中台就寝,却见贾诩慢吞吞还往南走,不禁笑道:“贾公,这么晚您还回府?”

贾诩回头道:“犬子差不多该在外面候着了。”

袁霸打个哈欠:“我真服了老兄,这份精神头我真比不了。中台偏阁早腾出来了,咱一块住在宫里多好?明早也省得奔波。”

“你们能住,我不能住。”贾诩笑道,“几位都是魏国臣宰,老朽一介外臣,守丧虽是奉大王之命,但不该居于宫禁,这是老规矩。”说罢拱手作别。

袁霸望着他蹒跚的背影,不禁摇头:“规矩虽如此,情理尚在,何必这么冥顽?此老也忒谨慎,走路都怕踩死蚂蚁。”

钟繇却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这不是谨慎,是高明…”

贾诩虽年迈,耳朵却好使得很,隐约听到他俩的话,却未加理会继续往外走,在他看来这些同僚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其实他也是曹操之死的受益者,因为今后再不会有人找他清算杀子之仇了,而且再熬些日子,等曹丕篡了汉统,昔日兵犯长安祸乱汉室之罪也不会有人再提,这两个背了半辈子的包袱终于能甩掉了。其实曹丕已经开始报答他协助定嗣之功,不单让他在丧期内参与国政,最近还把他在外为官的两个儿子贾穆、贾玑调到邺城,连未曾入仕的小儿贾访都被征为郎中,贾氏家族又兴旺了。

不过贾诩并未因此而高兴。曹操的死使他解脱,但不知为何又觉彷徨,似乎心里一下子被掏空了,对于一个七十老翁而言,今后还有什么事可做?谨慎也好,高明也罢,背后隐藏的却是无奈,这辈子的激情都在乱世的捭阖和隐忍中消磨殆尽了。

走出宣明门,灯光明显黯淡下来,贾诩也觉累了,正想手扶宫门歇一会儿,却听有人呼唤——儿子贾访来接他了,还带个小孩,乃是贾玑之子,他的小孙儿贾延。

贾诩蹙眉,正想斥责儿子不该带小孩入宫,可是三两步凑过去,一把摁在孙子肩上,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拐杖!一干老臣还没有当众用拐杖的,贾诩也不便用,若叫儿子搀扶未免有摆谱托大之嫌;孙子不过六七岁,扶着他肩膀正好当拐杖,即便叫别的大臣看见也不至于说闲话,反而显得他祖孙亲近。贾诩欣赏地瞥了贾访一眼——好小子,不枉你伺候我多年,谨慎之道学了不少,总算够火候了。

灯火阑珊难掩贾访脸上喜色,如今他已是郎中,有入宫宿卫之权,进身有阶自是一喜,不过今晚他高兴的还不止于此:“父亲,我听说大王改朝换代后,打算拜您为太尉。”

“嗯?”贾诩有些意外,“怎会轮到我?天下无人了吗?”他有自知之明,曾辅佐董卓、李傕,名声不好。

贾访道:“父亲忒谦,现今除了华歆、王朗、钟繇之流,谁能与您相提并论?再说您岁数在这儿摆着,不用您用谁?”

贾诩想得很周全:“华王二人不必说,即便钟繇因魏讽之乱暂时不能任显职,长安还有个杨彪,四世三公汉室遗臣,改朝换代还不得拿杨家充充门面?”

贾访却道:“我听朱铄说,大王念及杨修之事是曾有意以杨彪为公,秘密派人问去访,老人家却说,‘遭世倾乱,不能有所补益。耄年被病,岂可赞维新之朝?’杨彪不肯当,钟繇又暂时不能当,这位子可不就是您的?”

贾诩哭笑不得——曹丕确实欣赏他、感激他,但毕竟没把他看成什么有德之人,最后是混到问鼎三公的地步了,却还是“朱砂不足,红土为贵”,颇有凑数之嫌。这辈子就这命了!

“无论如何,父亲有三公之分,这是您老人家虔心所致,也是咱贾氏的福分。”

“唉!就那么回子事,为父早不在乎了。”贾诩低头看看孙子,“当着孩子的面,不提这些…延儿,今天有没有好好念书啊?”

小贾延仰头看着爷爷,咧开小嘴笑道:“延儿可听话了。今天把《孝经》通篇背熟,开始读《论语》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孔子是圣人。”

“呵呵呵…”贾诩笑了,摸摸孙子的头。

哪知贾延又道:“我听人言,刚晏驾的武王也是圣人。”

“圣人?”贾诩一怔,继而摇头,“不知何人发此谄媚之言。先王又怎称得上圣人?若硬说他是圣人,顶多算卑鄙的圣人吧!”

“卑鄙的圣人?”贾访不禁插言,“何为卑鄙的圣人?”

贾诩的笑容收敛起来:“卑鄙的圣人…其实就是常人。”

贾延拍手而笑:“那依祖父之言,我也算小圣人啦?”

贾诩微微点头:“不错,但凡世间之人皆可为圣,也皆有龌龊之处,魏武王也不过如此。虽有圣人之情怀,而不脱世人之俗;虽有卑鄙行径,却未泯仁爱之心。世人每天每事都在抉择,是当圣人还是当小人,或此时为圣、彼时卑鄙,或于此事下作、于彼事超脱,人人皆是圣人,但人人也都卑鄙,永远伟大正确的人这世上根本没有!至于作古之人能否称之为‘圣’,全凭后人一张嘴。太史公说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他毕竟未至,何尝超凡入圣?武王总爱自比周公,难道周公就无可挑剔?《尚书·洛诰》载周公与成王议政,周公云‘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他公然称天子为孺子,又云,‘朕教汝于棐(fei,辅助)民彝,汝乃是不蘉(mang,勤勉),乃时惟不永哉!’这是为臣者该有的口气?这便是圣人所为?三分贤德,倒有七分是附会。这世道挺无聊的,非要把人分出善恶,似乎除了好人就是坏人,但凡坏人总被批得不是人,好人总被捧得不像人…”

贾延尚幼,不懂祖父说些什么,眨巴着黑豆般的小眼睛;贾访却听得心惊肉跳,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嘴里说出来的,想起孔融之死,不免心头一凛,神经兮兮道:“父亲不可声张,这话若被颍川儒士听去,只怕会说您诋毁圣贤…”

“听见又怎样?”贾诩倏然停住脚步,拍着胸口道,“老子忍了半辈子!而今七十有四,难道有生之年连几句心里话都不能说么?”

贾访凝望父亲,见他苍老混沌的眼中竟莹莹闪着泪光,不禁沉默了——父亲非迂腐保守之人,昔年献计李傕劫持天子、辅佐张绣三抗曹操,何等潇洒俊逸、胆大妄为?但降曹以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孔融、荀彧、许攸、毛玠、崔琰、路粹、娄圭,多少人被逼上了绝路?张绣父子这么给曹家卖力气,最后都没逃出来,张泉被杀距曹操之死不过百日,就差这一百天。父亲身背两项“大罪”,与虎同眠二十载,能熬过来真是奇迹!如今总算解脱了,可他也已年逾古稀黄土埋颈,性格都快磨圆了。父亲这辈子不容易啊!

“祖父…叔父…你们怎都不说话了?”孩童怎知世事艰难?

贾诩简直有些羡慕孙儿的无忧无虑,摸着他的小脸道:“延儿,你知道祖父为什么给你取名为‘延’吗?”

贾延轻轻摇头:“孩儿不知。”

“延者,长行也。祖父不求你建功立业闻达四方,但能延我贾氏之血脉,我便心满意足了。甘井近竭,秀木近伐,这世上最平凡的人或许才最幸福。”贾诩叹了口,“不要像你祖父这样为名所累、因才招忌。”

贾延却不满足,撅着嘴道:“延儿不愿碌碌无为,我要当英雄!”

“英雄?”贾诩愣住了。

“对!”贾延童言无忌,手指楼台殿宇,“孩儿要像武王一样当个大英雄…”

“别胡说。”贾访赶忙捂住孩子嘴。

贾诩不禁回头,望着灯火朦胧的听政殿。一阵清风吹过,宫内的槐树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贾诩感觉自己眼花了,那黑丛丛的树木仿佛化作一个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他全都认得,是董卓、袁绍、张邈、袁术、刘表、吕布、孙坚、韩遂、张鲁…都来了,是来迎接他们的老友曹操吗?

贾诩揉揉老眼,幻觉不见了,心下却不免浮想联翩——

饮鸩止渴者如张角、智小谋大者如何进、负薪救火者如董卓、揠苗助长如王允、反复不决者如吕布、德高才寡者如刘虞、迷信武力者如公孙瓒、妄自尊大者如袁术、刚愎自负者如袁绍、抱残守缺者如刘表、仁懦迂腐者如刘璋、目光短浅者如韩遂、左道废法者如张鲁,还有生不逢时者如当今的傀儡天子…无论他们犯下怎样的错误,不可否认他们都期望天下安定,都想让世道变得美好,都曾有凌云壮志。只不过他们或选错了路、或资质不够、或命运不济罢了。若论英雄,他们谁不是英雄?

世上没有完美之人、完美之事,欲望永远无止境,过分苛求只能使人陷入迷惘。

但是不完美,其实也很美啊…

贾诩缓缓回过头来,又仰望着明月——

我是不容易,但这世上之人有活得容易的吗?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人之立业以勤为本。但勤修之人便一定能成功吗?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昔日张良数以《六韬》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为他人言,皆不悟,故张良言:“沛公殆天授矣!”人总有天赋高低,孔夫子尚言“朽木不可雕也”。可即便有其天授,又精于业,就可成就吗?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孟子又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审时度势何其难也?而且不能损名败德,不能失孝敬于父母,不能悖纲常于手足,不能割情谊于宾友,不能负恩遇于师长…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个不能丢,那个也不能弃。举目四顾尽是不能!

勤奋不懈、天资聪颖、掌握际遇、爱惜名节…人人言成功之道,无外乎也就这些,可普天之下几人做到?班固著《汉书》,说太史公“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可班固遭窦氏牵连横死狱中,下场还不如司马迁呢!说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即便都做到就能成功吗?谁知天寿如何?多少豪杰英年早逝?即便不死,眼前还有多少座大山挡路呢,得把压在你头上的人都熬死,才轮到你出头呢!

几人有幸熬到那一天?或如董卓一般,错看几个人就完了;或如鲍信一般,冒进一步就完了;或如韩馥一般,一时糊涂就完了;或如孙策一般,结个仇家就完了;或如陈登一般,什么也不为,只因爱吃生鱼,这辈子就完了!何其可怖?

英雄…英雄…莫要小觑了英雄,须知为英雄者必有一番壮志情怀。可到头来真做了英雄又怎样?似曹孟德这般,朋友情、父子情、夫妻爱、君臣义都毁了。所谓盖世英雄,所拥有的也不过只是盖世的孤独罢了…

“父亲,”贾访轻声欢呼,“您又在想什么?”

“嘿嘿嘿…明月依旧,生生不息。”贾诩苍老的脸上挤出一缕嘲弄的笑靥,“今夕何夕?不知世上多少痴人还在做英雄梦呢?”

后记

曹魏的历史结局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二二零年)曹丕嗣位为丞相、魏王,改元延康;仅三个月后便正式颁布了陈群提出的“九品官人法”,新制度擦去了“唯才是举”的最后一抹痕迹,变相承认世家大族仕途特权,并按公卿以下官吏等级分给牛畜和佃户,在经济上予以优待。曹丕以此获得世家大族普遍拥护,也拉开了魏晋南北朝士族门阀社会的序幕。七个月后,即延康元年(公元二二零年)十一月,在曹氏集团逼迫下汉帝刘协禅位魏王,曹丕终于登上皇帝宝座,建立魏帝国(后世多称曹魏、前魏),追尊其父曹操为魏武帝,再度改元黄初,修复洛阳定为都城。中国历史正式步入三国时代。

翌年,占据益州的汉中王刘备以延续汉统为名自立称帝,国号仍称汉(后世多称蜀汉、季汉),改元章武。孙权虽有九五之志,但已向曹操父子称臣,又鉴于与刘备严重的敌视状态暂时屈居王爵,直至八年后(公元二二九年)才正式称帝,国号为吴(后世多称孙吴、东吴),改元黄武。

曹丕争夺储君的道路走得异常崎岖,但实际在位仅七年。其当政期间最受后人诟病的是对孙刘战争的立场问题,襄樊之战后刘备丧失荆州,又因内部矛盾导致孟达叛投曹魏,上庸之地也随之落入曹魏之手。刘备震怒,处死义子刘封,虽为亲生子解决了潜在的争位对手,但蜀汉势力已陷入困境。他称帝后三个月立刻发动东征,意图夺回荆州,却被江东大将陆逊以逸待劳,用火攻之法击败,几乎全军覆没,史称“夷陵之战”。

整个战争期间曹丕始终处于观望姿态,后世诸多论者指责他未能乘刘备伐吴之际直捣江东心脏,仅满足于孙权称臣的表面胜利,错失了统一天下的良机。但三国的关系是此消彼长离强和弱的,曹丕如果趁火打劫也极有可能导致刘孙之间的妥协,相反坐山观虎斗至少可以保证刘孙某一方受到削弱,不失为稳妥之策,以此指摘曹丕缺乏远见未免过苛。他在位期间注重民生、禁止厚葬淫祀、防止外戚宦官干政、重视水利建设,在黄初五年(公元二二四年)、黄初七年(公元二二六年)先后两次发动广陵之役,表面向孙氏用武,实际却趁机解除青徐豪族首领臧霸的兵权,继而平灭唐蔡方、唐咨等残余势力掀起的“历城兵变”,将青徐沿海收归朝廷直辖。客观来讲曹丕之才略虽不及其父,却仍不失为明主,在文学诗赋方面的造诣也很高,况乎掌国只七年,又在称帝问题上耗费不少精力,历史舞台并没给他多少表演时间。

但曹丕睚眦必报的狭隘性格在其当权后表现得淋漓尽致:曾给他继位造成危机的丁仪、丁廙兄弟满门抄斩。孔桂虽被任为驸马都尉,但没过多久曹丕就抓个受贿的罪名将其处死。杨俊也因拥护曹植遭到忌恨,却碍于其广有贤名暂时未加处置,转任南阳太守,三年后曹丕南巡,借口南阳治理不佳逼迫其自尽。鲍勋因处死郭氏之弟也被曹丕怀恨在心,又因屡次直谏开罪更深,终被曹丕以欲加之罪处死…对手足兄弟曹丕也颇为刻毒,虽不吝册封王爵,却将他们遣往封国,不准他们擅离封地、不能掌握封国军政,由朝廷派遣相国,情同软禁。但这也使得曹魏宗室势力衰弱,为后来埋下隐患。

曹彰受封任城王,封邑达一万户,但黄初四年(公元二二三年)入京朝觐期间暴毙于府邸,年仅三十五岁,野史传说他是被曹丕毒害的,未知真假。曹植虽不似民间传说的那样被逼作七步诗,却也饱受欺凌,初封安乡侯,又改鄄城侯、鄄城王,于文、明两朝数次徙封,历雍丘、东阿、陈郡等地,落寞漂泊,直至太和六年(公元二三二年)在忧郁中病逝,终年四十一岁。

非常有趣的是,被废的汉天子刘协,其结局反倒比曹丕的大多数兄弟要好。退位后刘协改封山阳公,迁徙至山阳国居住。由于其妻曹节乃曹氏公主,这位被废的君王在许多方面待遇还算不错,山阳国可以给宗族子弟开设学校,刘协后来喜好医术,据说还专门设立过医馆。刘协卒于青龙二年(公元二三四年),比曹丕三兄弟都长寿,终年五十四岁,追谥为汉孝献皇帝。由于嫡子早亡,公爵之位由其孙刘康继承。

曹丕在位七年,黄初七年(公元二二六年)病逝,终年四十岁,庙号世祖,谥号文皇帝;帝位由其子曹叡继承,是为魏明帝。曹叡字元仲,曹丕长子,生于建安十年。其母甄宓,原为袁绍中子袁熙之妻,建安九年为丕所纳。虽然甄氏在曹丕称帝后被立为皇后,但转年即在复杂的后宫争宠中失势,被赐自尽,皇后之位被郭氏取代。曹叡因此未能得封太子,不过他几乎凭借着与当年父亲取悦祖父一样的手段,以“仁孝”打动父亲,终于入主东宫,继位时年仅二十一岁。

这位年轻帝王执政的前八年表现很出色,为政勤勉、明察秋毫,尊重元老大臣,颇能听取直谏,诸多方面优于其父。但随着曹魏势力的增强,统一天下的优势渐渐凸显,曹叡也日渐懈怠。青龙二年(公元二三四年)几乎是明帝朝的分水岭,这一年屡次北伐的蜀汉丞相诸葛亮病逝,孙权也日趋老迈政局动荡。曹叡以为天下事已不足为虑,开始骄奢淫逸、追求浮华、大兴土木、耽爱美色,不但劳民伤财惹得群臣不满,也搞坏了身体,五年后便因病而终,年仅三十四岁。

曹叡在位十二年,却始终无子,按理说他应从父、祖后嗣中择贤而立,可他却任性地从民间抱养了曹芳、曹洵两个婴孩作为己子。景初三年(公元二三九年)他临终指定齐王曹芳为太子,后者继承帝位时年仅八岁。其时曹丕留下的四大重臣中曹真、曹休、陈群皆已过逝,唯司马懿官居太尉声望无人能及。曹叡曾经想让平素亲睦的叔父燕王曹宇、曹真之子曹爽、曹休之子曹肇、夏侯氏族人夏侯献与司马懿共同辅佐少主;但他临终之际头脑已不清醒,最终仅草草任命了曹爽、司马懿两个顾命大臣,这为曹魏政权埋下了巨大危机。

八岁的曹芳不可能掌握偌大的国家,曹爽与司马懿都加“侍中、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二人共同主政。曹爽因宗亲身份位列威望老臣之前,这种格局必然产生矛盾。曹爽表面尊敬司马懿,表奏其为太傅,实际却将其排挤出决策中心。虽然曹魏在军事国力等方面相对吴蜀有极大优势,但内部豪族势力也日渐坐大,加之曹叡后期滥用民力,许多问题有待解决。客观来讲曹爽是想力挽狂澜有一番作为的,但其人资历平庸才智不高,大肆提携几个资历更低的弟弟,所亲信者也多是有才无德、崇尚浮华之辈,这些人掌握权柄引起群臣不满,也将高柔、王观、卢毓、孙礼、刘放等一大批原本忠于社稷的元老大臣推到了对立面上。

司马懿被架空后,整日闲居不出,假装重病以慢曹爽戒心。终于在嘉平元年(公元二四九年)趁曹爽离京拜谒明帝陵寝之际联合一干老臣发动政变,史称“高平陵政变”。事变之后曹爽兄弟及其亲信党羽皆被冠以谋反罪族灭,但曹魏的军政实权也落入了司马氏手中。司马懿死后其子司马师、司马昭相继掌权,将曹氏子孙玩弄于股掌之上,亦如当年曹操篡夺汉室…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