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冉汇报说,你儿子在筹划称帝,这又把我难住了。我以匡扶汉室自居,如果汉室没了,我怎么办?只能自己称帝喽…身登九五是我平生之宿愿,可现在提这事简直像笑话。荆州丢得那么惨,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一州之地,还要当天子、置百官、设后宫、封列侯,这个皇帝当不当有何区别,劳民动众空耗资财!可是没办法,要确保我这方势力名正言顺地存在下去,也只能走这条路。关羽已死、法正病笃,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必须给那些追随我多年的臣僚们一个交代,总得在有生之年给人家个开国元勋的名分吧?

当年我渴望富贵、渴望扬名天下,如今真走到这一步才明白什么叫骑虎难下。我一生屡战屡败越挫越勇,从来不曾气馁过,可最近也感觉累了、烦了、力不从心了。满怀壮志的时候总梦想仗剑走天涯,可当我真的疲惫的时候,才发现铸剑为犁已经成了奢望。内外交困千头万绪,叫我如何编这团乱麻?

没办法,人生本就是一条不归路,权力更是场无法自拔的游戏。既然一脚踏进来就只能身不由己地走下去,这一点你也深有感触吧?曹孟德,你若在天有灵千万要等着我,有朝一日我过去找你,到时候咱握手言和做朋友,再来一次煮酒论英雄…

想着想着,刘备竟酣酣睡去——他实在太累了!

曹操终于走了,可他也已经年至六旬。子曰“六十耳顺”,这个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曹操阴影下的男人走到了人生的楚河汉界上,丧失荆州、称帝立国、东征孙权,无数烦恼纠结。他也只能像曹操一样,如置身深夜般摸黑前行,直至生命终结的一刻…

人啊,咬紧牙关去迎战未知的一切吧!

这是魏武王在洛阳的最后一晚,他的尸身安祥的睡在梓宫之中,棺椁已永远地封好,依照他生前的要求曹丕一定程度上遵行了薄葬的原则,河北的陵墓周围也没有修建太多礼制建筑,但依旧准备了不少金银珠宝,以及他生前使用过的佩剑、大戟等武器一同下葬;对于出殡仪式仪仗的要求更是近乎苛刻,务求隆重庄严,为此还命夏侯尚持节引导整个队伍。曹丕深信,先王丧礼一定会万众瞩目,一定会给普天之下所有人一个深刻的印象。而他就是这位不朽人物的传承者,不但传承了他的血统、他的权力,还传承着他不可侵犯的威严。而接下来一步,这种威严将会继续升华,乃至打破最后一道君臣的屏障,变得至高无上、唯我独尊!那一天就快到来了…

此时此刻,曹丕直挺挺跪在棺椁前,鄢陵侯曹彰、临淄侯曹植分别跪在他左右,以御史大夫华歆、谏议大夫董昭为首的群臣分别跪在两厢。油灯香烛照如白昼,连道影子都看不见,但这光明却未能照亮大家心中的阴郁,气氛与其说庄重,还不说是沉闷。已经一个月了,除了精神亢奋的魏王曹丕,所有人都快熬不住了,只盼着这一夜快快过去,结束这场漫长的丧事;以后的祸福暂且不管,先痛痛快快歇上几天才是最要紧的。眼泪早已流尽,没有人在哭泣,只有一声声疲劳的叹息。

梓宫西侧垂着一道薄薄的纱帘,王后卞氏也率领着诸位夫人守候在那里。虽说卞王后快六十岁,又新添丧夫之痛,打熬了这么多天,精神依旧很好。此时她眼光熠熠、神态祥和,时而伸手轻轻抚摸丈夫的棺椁,口中念念叨叨。但没人知道她在倾诉什么,连跪在她身边的侍女都听不清——

我总想跟你聊聊心里话,可你总是不耐烦,总不听我说。现在你终于安静了,我总算可以向你一诉衷肠了。夫君,如果你还能听见,别生气、别着急,静静地听我说,好吗?

这辈子真快,有快乐也有悲伤,我与你邂逅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转眼,你已经不声不响睡在这里了。当初你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僚子弟,我只是卑贱的歌伎,如今呢?改变得太多、太快,让人缓不过气来。我可从没想过自己能做王后,做梦都梦不到,甚至连当你的正室妻子都没奢望过,原以为我这种出身的女人只能充当玩物,即便嫁人也只配委委屈屈做小,哪敢设想母仪天下?你真是给我一个天大的意外…这些我当初都没想到,但平心而论,你当年何尝想到有朝一日能裂土称王?

那些跟随你打天下的人都说你变了,但我知道,你没变,你还是当初的曹孟德,或许随着地位提升对某些事的看法变了、心态变了,但灵魂深处的东西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欲望!驱使你这一生的始终是欲望。

其实你不是很招女人喜欢,你并不高大英俊,风流倜傥更是与你不沾边。不过你心思灵巧,又有几分文才,总能给人意外的惊喜,与你一起生活不沉闷,这是优于常人之处,但你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活了一辈子,我从没见你满足过;你永远要去争、要去斗,要不择手段去抢!无论你有多大学识,你有何种借口、何种理由,都无法否认是欲望驱使着你,你贪名、贪利、贪色、贪口舌之欲…没有你不贪的东西。

从一介不得志的孝廉,到县令、到郡守、到司空、到丞相、再到称公称王,国家大事我不懂,但对女人你从没停止过欲望。试问当初你若安于原配夫人丁氏,还会有我迈进曹家门吗?刘氏、环儿、秦氏、尹氏,你总不满足,总想得到更多。现在我告诉你,我并非不在意,我真的很吃醋!但有什么办法?我既来得,别的女人也来得…

对王氏你就像骗子,花言巧语把人家寡婶弄到手,结果非但致使兵变,连儿子、侄子都连累死了。你总爱讲道理,可做事最不讲道理的人偏偏是你。对杜氏你像强盗,霸王硬上弓,不管她曾跟过秦宜禄还是吕布,甚至对关羽的许诺也抛到一边。你总吹捧信义,可最不守信义的人也是你。对臣妾你又像个猛兽,似攫取猎物般一块一块吞食着她的美色,但有一天你发现她是个障碍时,就毫不客气地掐断她的脖子,夺走她的子嗣。你总指责别人无情,可最无情的还是你。甚至连女儿都被你充当争夺天下的工具…

我总在想,你对原配丁氏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连你自己都不否认,你从来没爱过她,可为什么还对她有那么多羁绊?你所留恋的其实是当初不得志之时她对你的照顾和支持;若不是她将曹昂养大,你对她会高看一眼吗?我曾经设想,如果曹昂是病死,你是不是早就毫无怜爱地把她休掉了?正因为儿子因你而死,你才会对丁氏愧疚,你才久久不能决断…面子!说穿了就是面子。你把她轰出家门几十年都不肯把我扶正,其实也还是为了面子。

正如你自己所说“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你从小没有娘,其实这决定了你的一切。别小看没有母亲,我是四个儿子的母亲,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没感受过无私的母爱,意味着你幼时不曾被人真心关怀过、理解过,所以你也不懂得怎么样理解别人…公爹他老人家其实也是个权力野兽,只是你们选择的路不一样罢了;他身为宦官养子,遭受的苦难不比你少,他比你更自私、比你更缺乏感情,能给你多少正面的影响?至于你那个弟弟,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你的高明,不否认你们兄弟情深,但你永远是俯视他,似乎他对你而言只是寻找自信的途径。这就是你们老曹家,扭曲的家庭,偏激的父子!

你所坚信的一切理念都不是别人教你的,而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所以你才那么自信、那么笃定,你才会觉得世上只有你自己是对的。固然你也遍览诗书、你也广交友人,但那都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进一步肯定自己。

不否认你有一副热忱之心,但是你从来不曾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过问题。哪怕你是为别人好,也只是站在你的角度,觉得怎样做才是好的,从没设身处地为别人想过,从没考虑过别人能否接受。所以在你看来,不接受你的意见就是不识好歹,反对你就是错误;甚至对你的朋友,一旦你发现他们与你有分歧,转而就把他们视为敌人!事后你也会后悔、也会自责,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悔恨都只是良心的不安,你所得出的教训也只是适当克制自己,而不是去体恤别人,这就注定了你在某些方面必然一错再错…

你就是个木匠,挥动斧锯,要把一切都修成你理想的模样。最后称了王、开了国,臣子们也渐渐摸透了你的性情,没人敢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我们这些女人更噤若寒蝉。可你主得了身前,主得了身后吗?儿子们能完全如你所期待吗?

想到这里,卞太后轻轻抬头,瞧着跪在灵堂另一侧的三兄弟——折腾了这么多天,三个儿子都瘦了,不过神情却大有不同。曹丕固是一身重孝满脸肃穆,却眼光熠熠,老爹走了,他的时代到来了,恐怕内心里实是喜大于悲吧?曹彰面无表情跪在那里,连头也不低一下,直愣愣盯着棺椁,与其说伤感,还不如说是不忿。最憔悴的是曹植,愁眉微蹙须发凌乱,两只凹陷的眼睛空洞无神,宛如深邃的枯井,这不仅是丧父之痛,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令他失望。

令卞太后难受的是,三兄弟虽然并排跪在一起,却没任何交流,仿佛临时凑在一起的陌生人。她心如刀绞,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情形,于是又把目光转回到丈夫的棺椁上——

老冤家,儿子们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全都怪你!

你既真心觉得丕儿当立,就该替他着想;你若觉得植儿或彰儿更合适,就该当机立断。十个指头还不一样长呢,想一切都随你的意,可能吗?

丕儿成为太子,固然你的权威被他分享了,但好歹没脱离你曹家的圈子,他是你的继承者啊!身为父亲难道不愿自己儿子被人尊敬?你提拔彰儿、爱怜植儿,总该有个限度,有时候我都看不懂,你重视他俩是真心觉得他们可惜,还是仅仅为了压制丕儿。你逼死儿媳之时何尝犹豫过?与其事后补偿,又何苦做让孩子痛心的事?

我明白,后来你又希望他们兄弟好,你觉得彰儿、植儿是丕儿的膀臂,让他们适当掌权是好事,但方式不对,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

你不肯做皇帝,人们有种种猜测,但在我看来你也不配当皇帝,单凭你对孩子们的态度,你就不配。你追求的是自己的权威和理想,却没看清家族的长远利益,或许在战场上你够明白,在朝堂上也半明半昧,但在传承方面你完全糊涂。丕儿成为太子后,你就应该让他有权威,让他做弟弟的主,你完全可以把提拔彰儿、植儿当做是嘱托,私下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办。日后你不在了,他亲自提拔兄弟、照顾兄弟,植儿、彰儿岂不感恩?他们兄弟之情岂不更深?可你偏偏要摆君王的架子、要摆父亲的权威,所有得人心的事都得你自己做,丕儿作何感想?又怎能不使一向骄纵的彰儿萌生非分之欲?丕儿没走你让他走的路,你生气、你失望,可是我真想问问你——当初你走你爹让你走的路了吗?

老冤家,你一意孤行随心所欲,把三个孩子折腾成这样,如今你撒手闭眼了,我怎么办?他们仨都是我生的,你知道我看着他们势同水火有多痛心吗?你活着我都管不了他们,你走了我拿他们怎么办?你真是个自私鬼啊…没办法,管不了就听之任之吧。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宿命!

算了,事已至此,埋怨你又有何用?

毕竟你给了我家庭、给了我富贵,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再抱怨你未免不厚道。我和你其他的女人一样,感念你恩赐的幸福,也承受你给的苦,或许对你而言,只要生时曾经快乐就够了,根本没考虑过我们这些感受吧?此生意外太多、惊心动魄太多,虽然我也曾经年轻悸动,但这种日子过久了还是很累,如果有来生,我只愿安安稳稳过日子,绝不再嫁你了,就算能当王后我也不嫁…

不过…若真有来世,谁说得准?说不定那时我又心血来潮,又被你花言巧语迷惑,糊里糊涂地又跟你过一辈子呢!

“嘿嘿嘿…”想到这里她竟不由自主笑了。

满堂的姬妾、王子、大臣都是一愣,皆以诧异的目光望着太后。灵前发笑乃是失礼,可谁敢说太后的不是?透过朦胧的纱帘,只见她轻轻抚摸着先王梓宫,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懂这老妪想些什么——毕竟他们都是后来的,半路姬妾、半路儿女、半路臣子,除了卞氏还有谁亲眼见证了曹操从寒微到尊贵的一生呢?

夜幕降临玉兔东升,皎皎明月照映许都皇宫,仿佛给这座空荡荡的朝廷穿上一层朦胧纱衣。

这里本来是十分寂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清,自耿纪等人叛乱后大批内侍宫人被曹氏撵走,宫门长期封闭。不过自曹操去世那天起,宫外倏然多了重重卫兵,似乎要把这座本就不甚雄伟的皇宫围得水泄不通。即便这么一个安详的夜晚,士兵依旧不敢松懈,在宫墙外来回巡视,兵刃在手如临大敌——现在是权力过渡的敏感时刻,傀儡天子举足轻重,倘有不逞之徒劫持天子登高一呼,或一不留神从宫中流出玉带诏之类的东西,曹丕就如坐针毡了!

高高的宫墙隔绝两个世界,外面熙熙攘攘,里面依旧静谧,莫说内侍稀少,连宫灯都未点上几盏。此刻天子刘协并没筹划什么,也没有为时局担心,而是悠然待在皇后寝宫,与皇后曹节对酌。刘协今年刚好四十岁,当真不惑了。他不再为半生不幸而抱怨,也不再为社稷发愁,他习惯了这种恬淡的生活,更欣慰的是,他得到一位理解他、关怀他的妻子。曹节正是曹操之女,恐怕连曹操都没想到,女儿竟真的与刘协心贴心走到了一起——其实他们都是无力抗争命运的人。

刘协亲手推开窗棂,望着天边明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曹节却心事重重,想起被逼死的伏皇后和二位皇子,想起刚刚过世的父亲、夺权在手的兄长…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刘协越一脸轻松,曹节越替他难受,虽然她也无力抗争,但身为曹氏之女仍不免愧疚。

刘协凑到她身旁,挽着她玉臂悄悄道:“别为朕发愁了,你看今晚月亮多圆呢。”

曹节哪有心思赏月:“陛下,奴婢想了许久,我兄长曹丕虽不比父亲骄横,却心机缜密,更不易相处。现今他已开始筹划逼宫之事,恐怕躲是躲不过了。眼下社稷暂且不论,安危不可不察,陛下有几位及笄的公主,恕奴婢斗胆,请将公主赐予我兄,续秦晋之好,或可再延几年太平…”

刘协一笑置之:“今晚不谈这些,只管赏月…昔年朕热衷社稷,多少明月之夜都错过了。当初不曾与伏后一同赏过一次月,如今朕就搂着你观赏,再不要错失乐趣。”

他这话说得无比恬淡,就如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一般清亮。曹节听了却坠下眼泪:“若奴婢不进宫,伏后也不至于惨遭屠戮…奴婢对不起陛下…”

“别哭,朕说错话了。”刘协安慰她,“朕现在抱的是你,爱的也是你,一切皆天意造就,就别再为过去的事难过了…天色不早,朕今晚不走了,咱们安歇吧。”

抛下残席,刘协搂着曹节,为她擦着眼泪,夫妻共入罗帷;紧紧依偎着躺下来。刘协虽是一副清闲之态,岂能无丝毫心事?躺在龙榻上,望着幽幽宫灯,不禁遐想——

朕无负于天下!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汉室自孝和帝朝以来外戚、宦官乱政于上,豪强、恶吏纵横于下,世祖皇帝中兴积下的善缘早耗尽了;孝桓帝与父王两朝昏庸无道,种恶因必有恶果,这余殃却报应在朕身上了。或许朕天生就是当傀儡的命,明明皇位已落到皇兄身上,偏偏冒出个董卓,又把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苦差事扣回朕头上。可悲!可笑!或许朕还真是得天命啊!

董卓也罢、李傕也罢、曹操也好,走到这一步,朕谁也不怨。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既然朕天命不固,岂能怨他们把朕当傀儡?当年东归之际即便没曹操,朕也收拾不了这烂摊子,其实汉室天下那时就已经完了。莫看袁绍、刘表他们高喊着效忠汉室,可谁又甘心放弃手中权柄?没有曹操也会有别人充当权臣,甚至朕可能会死于军阀恶斗之中。曹操功大于过,若非他把朕“豢养”起来,天下无主战乱将更严重,死人将会更多。当初朕年少无知,想用董承、王子服收拾曹操,现在想来太天真,除掉曹操又如何?不做他的傀儡,还是要做别人的傀儡。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孔文举、荀文若,朕永远感激你们,不论你们是出于对大汉的忠诚,或仅仅是良心的不安,你们对朕的庇护朕永世不忘!不过事到如今,朕已不恨曹操了,即使他欺凌朕、威胁朕,人死恩怨休,罢了!一切就当朕替无道的父王受过吧。

其实父王也非庸主,年幼入宫成为窦氏外戚养子,经历宫变,小时候受的苦不比朕少。亲政后大显身手,借宦官之手诛灭宋氏外戚,改以屠户出身的何氏为后;又借大臣之手整垮曹节、王甫两大宦官,改用张让、蹇硕等心腹;扩大党锢压制士绅、打击太学,立鸿都门学培植心腹官员。宦官、外戚、党人三大势力都被他摆平了,细想起来,自孝和帝之后谁的皇位比他稳固?

可惜啊可惜,论心计父王够分量,但治天下靠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平衡之术,而要有一颗厚德载物、悲天悯人之心!他是牢牢坐定皇位了,却不是为民造福,而是为了恣意享受。大兴土木、卖官鬻爵、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十常侍何罪也?为尊者讳耳!到头来父王看不起的黎民百姓掀起黄巾之乱;清流士大夫宁可辅佐无才无能的何进也不拥护他;最后连代君受过的十常侍也背弃了他——这都是倒行逆施逼出来的。

治天下者若只关心一己私利,视芸芸众生如草芥,恣意而为盘剥百姓,最后就是这下场。报应可能会迟来,但终究逃不过劫难,而且来得越晚就越残酷!子孙也似朕这般遭人欺凌。此乃千载之殷鉴!

至于朕…朕扪心自问,无愧苍生。

当曹营之人索要册封曹丕的诏书时,朕虽然无力阻止,但也可以不亲自下诏,让他担个矫诏之名,但朕给了。日后曹丕要朕逊位时,朕也可赖着不让,使曹丕斯文扫地,不过真到那一天朕也还是会让。不是朕贪生怕死,而是为天下苍生。

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曹丕的声望远远比不上曹操,若是朕跟他对着干,让他颜面丢尽、声威大丧,那时势必反者四起,野心家纷纷跳出,搞得他们兄弟阋墙,中原之地就又乱了。乱了曹家社稷事小,苦了天下黎民事大。世间王者都自诩为芸芸众生治天下,但朕要为芸芸众生而让天下。

明明人心丧尽、天命不佑,却赖在台上不下来,仗着祖宗那点儿落满灰尘的功德耍穷横,那是无赖。朕乃有修养、有度量之人,不屑为之!无论如何朕是天子,就让朕用让出社稷的方式为天下苍生尽最后一点儿力吧。固然死生祸福尚未可知,可是朕这辈子几时真的掌握过命运?或许远不止朕,这世上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有几人?考虑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青史之笔如何描画,由着他们吧,扪心无愧就够了…

想到这里刘协满足了,也困了,打个哈欠合上双眼;却听耳畔有抽泣声——曹节把头扎在锦被中,正默默流泪。

刘协抱住她腰际,吻着她秀发道:“哭什么?还在为朕忧愁?嘿嘿嘿…世人皆慕权贵,岂知权贵之愁?当人一面道貌岸然,背人一面阴谋诡计,到晚来躺在榻上还思忖不止,既要想怎么算计人,还要防备被别人算计,连安稳觉都睡不了。朕不担这沉重,你若要愁,去替你那个哥哥发愁吧,该轮到他受罪了,朕现在吃得饱睡得着…”喃喃间他双眼迷离,不一会儿就甜甜地睡去了。

曹节听耳畔渐渐响起鼾声,也不再发愁了,卧在他怀中,不多时也睡了——是啊,世人无论贫富贵贱,每晚能扪心无愧睡个安稳觉,这是多大福分啊!

曹操死了,汉王朝不久也将寿终正寝。而在许都的馆驿中,还有一人也已步入弥留。但此公无人探望、无人陪伴,甚至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他便是一代文士仲长统。

仲长统自从被曹操逐回许都,便郁郁寡欢,终于酿出一场大病,卧于官舍。他乃寒门出身,妻儿家眷又都在山阳郡老家,独自在许都无人照应;原本就没朋友,失爱于曹操后连手下仆僮都不用心伺候他了,久而久之竟弃于榻上无人管,终于病入膏肓。

仲长统不畏死,却觉得这时候死甚是可笑。曹操死了曹丕继位,汉室的江山快不保了。他此时一命呜呼,算是给曹操殉葬还是给汉室殉葬呢?思来想去一阵苦笑,虽然他到死还算汉廷官员,却从未真的融入过朝廷;虽然曹操曾看重他,却只是用他的理论打击汉室天命。谁又真的理解他?

既然他们不在乎仲长统,仲长统也无需在意他们。他甚至不在意妻儿能否赶来见最后一面,他在乎的只有他耗尽心力写成的《昌言》。这三十四卷文章就铺散在病榻,他不停看着、摸着,唯恐自己死后再没人知道这部书,再没人明白他对这世道曾有过怎样的见解——

盘古开天辟地,世间之人本无不同,穴居群聚不过便于生计,后神农尝百草、伏羲演八卦、仓颉造文字,这些身负“异能”之人成了英雄,世人就有了贵贱之别。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谓之五帝,号为正统;又有东夷、西戎、南越、北狄,于是又生华夷之辨、敌我之见。尧传舜、舜传禹,禹却传位给儿子夏启,从此“家天下”,天下也成了有主子的东西。太康失国、少康复国,传至末主夏桀暴虐无道,商汤伐而代之,世人看到原来天下之主也可以抢。盘庚迁殷、武丁中兴,直至商纣亡国。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以服事殷,他儿子武王便不甘臣位了,牧野之战天下易主。

周室定爵五等,曰公、侯、伯、子、男,将天下各部首领封个遍,于是又有了国。《左传》有云“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者,姬姓之国者四十人”,谓之诸侯。天子之下有诸侯,诸侯之下有卿大夫,大夫之下有士,士之下才是百姓。嫡子承统,庶子封国,宗法之制有了。“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井田制也有了。有了礼、有了诗、有了乐,原来文教也可巩固权力,可以让百姓知道尊者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当然也可粉饰不想让百姓知道的东西…一切统治手段应运而生。

国家安定了,百姓顺服了,可外敌却打进来了。四夷交侵,中国危矣。周平王东迁洛邑,郑庄公射王中肩,天子的神圣被戳穿。于是诸侯征战不休,谓之春秋。齐桓公尊王攘夷,没能撑起王室;宋襄公空抱仁义,却被人打倒在地——世道变了,人心不古!秦穆公打不进中原,独霸西戎。北边出了个晋,南边兴起个楚,南北争霸百余年,最后结果呢?晋国卿大夫做大,郤氏、栾氏、智氏、范氏、中行氏、韩氏、赵氏、魏氏,国君衰而大夫兴;吴越本楚国之南蕞尔小邦,却把南方霸主弄倒了——南北两霸其实都栽在自己手里!本来嘛,既然诸侯能推倒天子,大夫凭什么不能推倒诸侯?礼坏乐崩,越来越甚。

三家分晋、田代齐姜、戴氏夺宋;鲁国三桓主政还不算,又冒出个阳虎,大夫篡诸侯还不够,士又要起来篡大夫的权了,世人野心都暴露出来,这便到了战国。春秋无义战,战国更不可问!百家争鸣,儒、墨、道、法、名、阴阳、纵横,满口仁义道德,满腹阴谋诡计,强权的世道、武力的世道、血腥的世道。秦能胜利是因它枪矛最利、武力最强,伊阙之战杀韩魏联军二十四万、长平之战坑赵国四十万众,血雨腥风惨烈至极;燔诗书而明法令,法家鼎盛莫过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