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车间加热炉换了燃料,燃煤变成了燃油。油泵房建在与车间一道之隔的铁路专用线旁,储油罐卧在地下,上面盖了个小房安装了油泵。火车将运载油的油罐车从大庆直接拉过来,用泵抽进储油罐。往车间里输送油的管道,是从挖砌的地沟里进入的。由于用做管道的焊管质量问题,管道常出现渗漏,地沟里积存了不少渗漏的油在里面。检修工和油泵站都是由动力车间负责的。进入地沟检修的入口,在车间东门外左侧墙根处。入口的盖子是水泥板的,很重。检修工图省事,自打开就没再盖上。
就在柯雷参加青年宫故事培训班的头三天,地沟里着火了。
火是从地沟的入口处烧起的,起火时间在下午两点钟左右。事后分析,起火原因是有人把烟头扔进了敞着口的地沟入口,地沟里由于渗漏,弥漫着易燃的油气成分。没掐灭的烟头丢进燃烧了起来。火顺着地沟燃烧漫延到储油罐就会引起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最先发现火情的是汪蒴。他在两炉子活之间的休息空档去厂卫生院开药,返回时走的是车间东门,他在离着东门口几十米远时,发现地沟入口冒出腾腾的烟火。汪蒴在部队时参加过火灾抗洪等抢险,对灾祸很敏感。他几个箭步冲到地沟口,只见里边已烧成了一团。他急了,两步穿进车间大门,冲离着刀具班的人大吼了一声:
“地沟里着火啦!快喊人!”尔后扭身从墙边的防火用具架上拎起两只泡沫灭火桶,就奔向了地沟口。
刀具班的人正在生产,在锤声轰鸣中,猛然听到门口冲进个人喊了一嗓子,并没听清喊什么。几个人中能腾出眼睛扭头的都扭过头看是咋回事?却见汪蒴拎着两只泡沫灭火桶冲出了车间大门,怎么回事?几个人面面相觑,班长郭根好愣了一会儿冲烧火工说:“你去看看咋回事儿?”烧火工放下炉勾子,快步来到门外一看,大吃一惊,蹦跳着返回来大叫:
“不好啦!地沟里着火了啦!”
郭根好一听:“停锤!快!去个人到办公室通知领导,剩下的,跟我操家伙。”
烧火工跑着奔车间办公室,边跑还边向两边生产和待生产的各班扯脖子喊:
“快!地沟里着火啦!”
这边郭根好领着全班的人,每人操起一只灭火桶来到门外,地沟里火势熊熊,汪蒴已打空了一桶泡沫,拎着另一桶站在地沟入口处,躬腰往地沟里边喷射。
几个人上来打开泡沫灭火桶一起喷射起来。地沟口的火被压下去了,但火已烧进了地沟里面,蔓延进去多少情况不明,情况危急,必须下到地沟里追踪灭火。地沟里很窄,又有管道悬在一侧半空,只能容纳一个人躬腰勉强通过。那是正常情况下,这会儿里面燃烧着油火,烟气中有毒气体已充塞了地沟空间,人进去非常危险。
汪蒴冲后来的几个人喊了声:
“好了!先别喷了,泡沫灭火器不多,别浪费了,得下去人往里面喷。”
说着,他咚地一下跳进了地沟,一边往里边喷射泡沫,一边对上面的人说:
“我用完一桶,你们给我递上一桶。”
上面的人,见此情景也没说二话,就按着汪蒴的指挥做起来。
这时,车间里的人都跑来了,邱明哲没在车间,去厂办公大楼开会去了。车间主任林铭楷现场指挥,他让维修班班长皮世德领着修理工速去油泵房关掉油泵,并在地沟那端守候,严防火势蔓延到储油罐。这边地沟口处,他一边安排人有序地给汪蒴传递泡沫灭火桶,一边又选出两个接替汪蒴的人,汪蒴已经扑到地沟里面,看不到人影了,只能听到呛得咳嗽声越来越小,传递泡沫灭火桶的人也已下到地沟里几个了。估摸着时间久了人要出危险,林铭楷张罗让人换下汪蒴,但汪蒴死活不让换。地沟里浓烟弥漫,下去的几个人都被呛得你一声我一声地咳嗽。
这时,蓝正嘴上系着一条湿毛巾,手里还拿着一叠湿毛巾,从车间里跑过来,跳进地沟,给里边的人每人发了一条湿毛巾,然后对林铭楷说:
“时间长了,人要熏出事的!我去换汪蒴。”没等林铭楷说什么,蓝正贴着地沟墙边就钻进去了。就在这时,里边有人喊:
“汪蒴晕倒啦!”
“快点把他抬出来!”
进去的蓝正正好接替了汪蒴倒下的空档又压住了火势,身后的人将汪蒴连拉带托地弄出了地沟,林铭楷忙让一班副班长耿立昌和班里的人,将汪蒴抬上手推车送厂卫生院急救。
地沟里边的蓝正,因为口鼻捂上了湿毛巾,又是刚下去,灭火的劲头要比刚才汪蒴猛多了,一阵猛喷猛扫,火势被压住,几桶泡沫灭火剂连续地喷射下去,火终于扑灭了。
这一天,柯雷是夜班,下午三点多钟来到车间时,火已扑灭,检查地沟的善后扫尾都已完成。见夜班的工人来了,白班的人都向他们大谈特谈着火的事。柯雷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了汪蒴的英勇行为。
把汪蒴送到厂卫生院,一番输氧急救苏醒了过来,又进行输液。耿立昌将去的人留下一个守候着汪蒴,他和其他人回到了车间。洗涮完手和脸,换了工作服再返回卫生院,准备将输完液的汪蒴送回家。
柯雷想到应该去看望一下汪蒴。不论是同班,还是团支部,都应该。柯雷上个月担任了新组建的车间团支部宣传委员。团支部书记依然是于顺松,组织委员是高小兵,这是邱明哲确立的人选,然后召开团员会议搞等额选举后,经厂团委批准的。
柯雷跟夜班带班的班长周忠权请了个假,说去厂卫生院看看汪蒴,再帮耿师傅一起把汪蒴送回家。周忠权没表示异议,点头说:你去吧!柯雷想到应该跟于顺松说一声,他是团支书呀!柯雷跟于顺松一提,于顺松一反平时的肉乎乎的迟顿:“对!咱团支部得去关照一下!”
“于师傅!你看是不是以咱团支部的名义宣传宣传汪蒴这勇敢的行为呀!”
“对!你是宣传委员,你就办办这事儿。黑板报,厂广播站投稿,好好宣传宣传,这也是咱团支部的光荣啊!”
柯雷跟于顺松说叫上高小兵一块去吧!可车间里找了个遍,没见到高小兵的影儿。
柯雷、于顺松、耿立昌,还有白班的司锤宋玉花,自报奋勇要去。她的性格像男人,爱打乒乓球和篮球,跟人说话都是大大咧咧,人都称她假小子。四个人正要动身,周忠权说:我去卫生院看一眼就回来。
几个人来到厂卫生院,只候了一会儿,汪蒴就输完液了。说要把他送回家去,汪蒴还撑硬地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可他从床上下来站那直打晃。
“行啦!你就别逞能了。”柯雷和耿立昌一边一只胳膊,把汪蒴搀扶出了卫生院,又让他坐上了车间的那辆带斗的推车。周忠权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后返回车间去了,宋玉花仍然热情不减地跟着一起往家里送汪蒴。
汪蒴家只剩他和小妹俩个人了。父母年纪不大就过世了,撇下兄妹俩相依为命。父亲死时,汪蒴还在部队,父亲是区里的一个干部,先是受到批斗,后来得了癌症。汪蒴母亲是先病故的。剩了当时上六年级的小妹汪贞没人照顾,本想在部队好好干一番的汪蒴,提前复员回来了。
见自己哥哥让单位的人给搀回家,汪贞吓坏了,她哭着扑上来抓着汪蒴的手,叫着:
“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小妹妹别怕!你哥哥没事儿。”柯雷边冲汪贞安慰地说着,一边把汪蒴搀到了床边坐下。
“我没事儿,你哭啥呀……”汪蒴声音还有点儿软。
“快!小妹妹,给你哥找身干净衣服来。”
柯雷看汪蒴还穿着那身扑火时穿的工作服,上面满是油腻烟灰,张罗着帮他换了下来。
耿立昌跟汪贞简单说了她哥哥是因为救火被烟熏倒了,安慰她别怕。汪贞这才安静了下来。
安排汪蒴躺下休息,已是傍晚五点了,几个人退了出来。临走,于顺松转达了主任林铭楷的话,说在家好好休息,恢复好了再上班。耿立昌看兄妹俩还没人给弄饭吃,说留下来要给做饭,宋玉花笑哈哈地打趣说:“耿师傅,你会做吗?还是我给做吧!你给我打下手,咋样?”
“这你还别叫这个号,我溜炒烹炸啥都会!”耿立昌咧个大嘴巴,半真半假地说。
柯雷还得回去干活,耽搁久了,周忠权该有想法了,就和于顺松先走了。
俩人走下三楼,在楼门口碰上了三班的徒工许文波。许文波中等个头,皮肤很白,一双小眼凹陷在眼窝里。他平时闲话很少,对谁都不卑不亢。似乎书看得很多,一旦说起活来,透出与一般青年不同的独立见解。他跟汪蒴很投缘。
许文波身后是邱明哲和工会主席潘洪祥。工代会在前不久改称了工会,主席还是潘洪祥的。后面则跟了一大帮上白班的年轻人。里边仍没有高小兵的身影。
许文波是领道的。其他人都是头一次来汪蒴家。
邱明哲看见于顺松和柯雷从楼上下来,笑亮了他那两只炯炯的眼睛说:
“哈!你们团支部比我们先一步啊!好!应该!应该!我开会刚回来,好!表现的都不错。”
说到这他冲柯雷说:“小柯啊!你这宣传委员要好好宣传宣传这场救火中的事迹。”
柯雷嘴上应诺着,心里却想着怎么不说说对汪蒴如何宣传宣传?莫非是因为汪蒴跟高小兵有矛盾了,影响了你对汪蒴的看法?
走出汪蒴家那栋楼,柯雷心里思忖着想跟身旁的于顺松说高小兵应该来看看的话。看到于顺松一付呆闷不想说什么的样子,到嘴边儿的话又咽回去了。
高小兵显然是有意地躲开了。高小兵和汪蒴有别扭,柯雷早就看出来了。高小兵能说会道,汪蒴也是夸夸其谈,一个是红代会主席出身,一个是部队的优秀战士。两个人的气势都咄咄逼人。汪蒴没来之前,表面上看没有哪个年轻的有能与高小兵匹敌的气势,虽说柯雷完全有与之匹敌的资质,车间政治宣传和工厂文艺宣传的骨干,且技术上也是年轻人中的领先者,但柯雷是个老实忠厚不事张扬的人,构不成对高小兵的威胁。而汪蒴作为复员兵,戴着解放军这个当今最耀眼的政治光环,来到车间后,仍以在部队时的思想行为方式出现,思想敏锐,不畏权势,耿言无忌,少赡前顾后和隐忍唯诺。汪蒴不趋炎附势随大流,有自己的见解,不为领导和某些人的意志所左右。这不仅使高小兵觉得有了敌手的威胁,也让车间里的习惯势力,尤其是邱哲明也不舒服,甚至有如芒在背之感。这些年来,三车间还没有哪个人敢这样特立独行,逆势而动。邱明哲也感到不顺溜的是,这之前只有蓝正的师傅迟维善算是个让邱明哲觉着别棱的,但迟维善只是为人正直,虽然也敢说敢顶,不像汪蒴这样不仅敢说,且在公开的场合带着时兴的理论色彩,其观点和想法有思想理论观点做支撑。这就比迟维善的就事论事和心里较劲的威胁性大多了。
迟维善与邱明哲对立的结果,是以迟维善的徒弟蓝正少长了该长的一级工资为代价,和迟维善调走而告结束的。
这会儿汪蒴还没和邱明哲直接对立起来,汪蒴对邱明哲权威构成不和谐音,还只是邱明哲的初察和感受。老奸巨滑的邱明哲不动声色,他在观察,他看见高小兵已经与汪蒴交上火了。邱明哲大喜过望,他把这纳为他扫清自己权势道路障碍战略之战的前端战役,他静观情势,待势以发。
高小兵与汪蒴接火的表现,柯雷察觉到了。团支部新组建后,汪蒴以全票被团员推选为第一团小组组长。在团里开会,汪蒴和高小兵的意见总是相反,汪蒴常得到团员们的赞同。这让比汪蒴早入厂又是团支部组织委员的高小兵很没面子很光火。渐渐的从意见之争,扩展到了在平时的接触中也较上了劲儿。先是在一些活动如打篮球、打扑克中不合伙,后来干脆有你在我就不参加或退出。接下来就有了对俩人矛盾的议论,从中还夹着不知从谁嘴里说出来的对俩人都有的贬低甚至攻击。这样就加重了俩人的隔阂,终于水火不相容起来,团员之间知道,青年之间知道,全车间也都知道了。
故事员培训班结束了,开始热热闹闹的二百人,最后沉淀下来几个骨干分子。
柯雷以上佳的表现成为这些骨干中的一个,被聘为省图书馆业余图书宣传故事员。培训班结束后,受聘故事员第一次活动,黎老师就给故事员们交了任务:在新近公开出版发行的小说中选取片断改编成故事,进行宣讲,以扩大小说在读者中的影响。黎老师捧出了一罗新书,有长篇小说《高玉宝》、《征途》,余下的多是短篇小说集。手快的先抢走了厚本的长篇小说,柯雷拿到了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封面蓝天白云和绿色草原上有一个拿着套马杆放牧的骑马青年,书名叫《边疆新人》。
柯雷流览了整本书中的每一篇,最后选中了用做书名的那篇同名小说。说的是一位北京下乡知识青年在内蒙边疆扎根草原的故事。柯雷把它改成了一篇能口头表演的故事。按黎老师和图书馆社科部领导的要求,做了一次试讲。连柯雷在内,通过了三个人的改编和表演。另两人一个是木器厂的岑文,他改编的是长篇小说《征途》中知识青年金讯华与阶级敌人张山博斗的片断。一个是电影机械厂的肖芳,她改编的是短篇小说《海的女儿》。
为了占领社会主义文化阵地,尤其是文化不发达的农村文化阵地,全省各地市县以下的公社和大队都建有图书室,图书室配有图书员和故事员。省图书馆对这些图书室和图书员故事员负责指导。培训聘任了柯雷、岑文、肖芳他们这些故事员,就是为了对农村基层的图书宣传和故事员,起到一个带动和指导作用。
八月三十日,是柯雷难忘的日子。省图书馆决定由杨副馆长带队,有社科部两名工作人员,由黎老师率领柯雷、岑文、肖芳参加的一行人,到嫩江地区推动农村图书室的建设和发展,同去的故事员进行巡回表演。
一行人乘坐231次列车奔向嫩江地区之行第一站——讷河。
这是柯雷五岁时从山东老家来东北乘海船到大连,从大连乘火车到本市后,十九年里第二次坐火车出远门。第一次因为小没有什么印象。这次对柯雷来说是全新的感受。当列车行驶在松嫩平原那广袤的绿色旷野上时,看着远处大地上的风景和近处急剧近来又快速退去的景物,从烟熏火燎单调乏味压抑的车间走出来的柯雷,心中荡漾着从狭小空间步入省里这个大“社会”和这眼前的广阔时空的喜悦与激动。
柯雷还不满二十周岁,只不过是个大孩子。坐在车窗旁观赏着原野上的风景,在悠然和轻松中,有一丝儿庆幸。当黎老师跟他说要借他出来参加这次活动时,柯雷非常兴奋,有点儿像小孩听到家里的大人说要带他出远门一样高兴,对远处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但同时他又有点儿沮丧,因为以邱明哲平时常挂在嘴边的“年轻人要踏踏实实地立足车间岗位老实干活”的说法,是不会放柯雷出来的。车间里干活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出来说故事耍嘴皮子游山逛水!这倒也不是柯雷凭空想出来的。柯雷参加工厂文艺宣传队春节期间的排练演出,前后一个多月,柯雷都不敢一去就没影了,隔三差五要回到车间瞅瞅,以防给人造成脱离群众,心长毛了想飞的印象。但即使柯雷这样诚恐诚惶地小心翼翼,也不能释然。每当柯雷穿着自己的衣服回到车间时,那些老家伙和带长挂衔的都不是好眼神儿liao 他。柯雷明确地读出那里边眼气妒恨的毒光,时常的还会甩过来一两句揶揄的话:
“嘿!穿干净的,挺神气啊!”
“离远点!别崩上氧化皮油星子,把你这漂亮衣服弄坏喽!”
也是,瞅瞅穿着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满脸油汗珠子干活的人,再看着自己穿着整齐,觉着人家在出大力流大汗,自个儿却在游手好闲,立刻有点儿灰溜溜的矮人三分之感。忠厚的柯雷想:自己出来,班里毕竟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就有人少了份悠闲的机会,像班长啊掌钳的啊,就要多伸点儿手。
在工厂演出,他们不好说什么。这却是跟工厂不搭边儿的事,邱明哲怎么会同意呢?也许这事儿挂了“省里”的边儿,是上层建筑意识型态的“大事”儿,黎老师又是找的厂党委宣传部部长借的人,人家跟邱明哲说不上话。宣传部长跟党支部书记说事儿,好像没有说“不”的,除非这人脑袋进水了,没政治头脑。
邱明哲让人把柯雷叫到办公室告诉说:“省图书馆借你去搞故事演讲,党委宣传部的林部长跟我说了,我得支持啊!没想到,你还会说故事。好!这也是好事儿,也算是咱车间和工厂的光荣,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文化意识形态领域嘛!去了好好说。明天你就去省图书馆报到吧!”
没想到邱明哲能同意!意外的惊喜让柯雷有种从笼中放飞的小鸟儿之感。下班回家的路上,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又蹦又跳,回到家先就抑不住兴奋,告诉了母亲。母亲听说是参加省里的活动,也乐得合不拢嘴儿,觉得儿子有了出息。忙忙乎乎地给儿子准备出远门带的东西。这是母亲第二次为柯雷准备出远门了。第一次是四年前,给柯雷准备下乡的东西。但这次与上次不同,是临时出门,不是不回来了。也像人家那些当干部的出“公差”,我儿子也能出差了。所以,母亲准备东西都是高兴的。
隆隆前行的火车虽然把柯雷带向他憧憬的未知的远方,让他心儿兴奋地跳跃。但心儿还不时飞回车间,甚或干脆还留在那烟火的世界没有出来。就像每次从厂文艺宣传队回到车间感受到的虚妄不踏实一样,这会儿人投身到别样环境中了,但心儿还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绷得忐忑不已。
柯雷耳边在轰鸣着车轮与钢轨碰撞出的声音之上,还飘着邱明哲那句话:“我得支持啊!”
柯雷觉着这句话言不由衷。他知道邱明哲明镜儿地会想:你柯雷不接触人家,人家会找你?你不跟人家提供工厂的上下情况,这事儿能让宣传部长找到我?我认识图书馆的谁呀?跟我毫无干系?
对这言不由衷的体察,让柯雷心底潜埋着一丝忧郁,使他虽在快乐之行中,却笑得不开心,乐得不兴奋。他甚至不能暂时的去忘我,依他的性格,他不会那样不知愁?自己只是个偶然飘起来的风筝,线头还在邱明哲手中,即使他不拽,自己也得落回车间。回去后不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弥补这又一次的“游手好闲”。
随着此次活动的展开、受到的接待、热烈隆重的场面,尤其是说故事在观众中获得的反响和尊敬,这些从未经历过的待遇和快乐,不仅没有使柯雷忘我,反而加剧了这种忧郁心理。
9月4日上午九时五十五分,列车到达了讷河县火车站,县革委会来人来车接柯雷他们住进了县革委会招待所。休息了大半天,下午四点多钟,县文化科设宴接风,因为是省里下来的人,接待的规格很高,不仅文化科长和宣传部长作陪,县革委主任也出席了宴会。
这是此行的第一桌宴席,也是柯雷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酒菜。席间受到的礼让和尊敬,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柯雷也被一视同仁地对待,让没见过世面的柯雷受宠若惊。刚入席时,柯雷的手都不知放哪好,席间也不好意思动筷夹菜,看见黎老师动了或身边的岑文动了,自己才敢动。后来,他观察到杨馆长、黎老师从容自如稳稳当当,心中很羡慕,便也暗自学他们的样。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柯雷他们参加了县图书馆举办的全县农村图书员会议。晚上七点钟,在县评剧院剧场,举行故事会,由柯雷和岑文说故事。县里的群众听说是省城来的故事演员说书,都想看个热闹,三一群俩一伙蜂拥而至,原本怕秩序不好,由县公安局的民警把门收票,开始还排队依次入门,到接近演出时,人流密密匝匝地挤上来,有票的挤,没有票的也往上挤。民警也把不住。组织者一看怕挤坏了人,没想到人们对一场故事会如此热情,估计不足,在县评剧院这小剧场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多观众的愿望。于是,临时决定将演出场地改在了县中学的操场上。这一下子,好像全县的人都来了,偌大的操场上人山人海,柯雷估摸着能有上万人。在四四方方的领操台上,柯雷和岑文表演了此行的第一场故事。
人多热情高涨,演员也情绪昂扬。柯雷和岑文表演的都非常成功,操场上的观众完全被他俩的故事所吸引,说到紧张处雅雀无声,说到逗人处开怀地哄笑。这种场面,让柯雷感到从没有过的体验,简直有点儿叱咤风去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次表演并不都是这样的场面。表演故事次数最多的是第二站的拜泉县,除在县电影院表演一场,观众有几百人之外,其他几次,都是深入到公社、大队和田间地头。
在拜泉县自强公社中强二队,柯雷在地里的垅沟上,为一个老农民表演故事。这种给一个人说故事的感觉和给众多人说故事不一样,表演效果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反射,演员很尴尬别扭。这如同演员说的:不怕演出,因为人多有情绪,演员都是人来疯,就怕领导审查节目,领导小脸一板正襟危坐,演员的表演如同对牛弹琴,弄得演员没了自信。
但这种一对一的表演,从心理素质到表演能力,对柯雷都是一种锻炼提高。
离开拜泉,在杨馆长的率领下,一行人又去了克山、富裕和齐齐哈尔,每到一地都受到热情周到的接待,贵宾一样的待遇,让第一次出远门的柯雷就享受到了,与柯雷在工厂的人际关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经历之后,却现实地意识到这对于自己是临时的短暂的,不属于自己。所以,柯雷特别羡慕真正拥有这种生活的图书馆工作人员。但深知自己跳不出那恶劣的境遇,于是,眼前这舒心的待遇就失去了光彩,反使柯雷的心境抑郁起来。随着此行的结束,开始踏上归途,在怅惘中,柯雷一边品味刚刚过去的经历,一边心底里涌起对就要回到的境地的厌烦和畏惧。
第二部分
从市区往东南二十八公里,有一坐古城,座落阿什河畔。公元12世纪,女真人以雕弓铁马骁勇崛起,建立了鼎盛一时的金王朝。公元1115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在这个地方定都,历金太祖、太宗、熙宗和海陵王四帝。作为大金帝国的开国都城—金上京城,是中国北方著名的四大古都之一,曾有“东方之珠”的美誉。如今这里叫阿城。
八百多年前大金帝国的帝王将相们有个狩猎、避暑、祭神占卜的好去处,这就是被称为“天降仙境”和“龙江第一秀”的松峰山。松峰山距阿城县城东南五十四公里,是张广才岭余脉。东北西南走向,方圆百余平方公里,海拔最高六百二十七米。女真人完颜部灭辽建金时,发现开发了这座山,起名“金源双乳峰”。据《阿城县志》记载:清咸丰年间,因此山峰奇松茂而定名为松峰山。松峰山山险石奇洞幽水妙,山内有“海云观”、“太虚洞”、“黄经坛”、“不绝泉”、“小南山”、“棋盘峰”、“双乳峰”、“狮吼峰”、“鸡冠峰”、“烟囱峰”十景。建在主山顶的“海云观”,历史悠久,是本省最早的道观庙。始建于金代,元灭金后,道观一度衰落。清嘉庆二十八年,河北道士王教参率弟子王永昌、苗永庭,云游来到松峰山,在山上“黄经庭”修道。于清道光十八年募捐重修“海云观”。到晚清时,松峰山“海云观”成为东北道教圣地之一。规模宏伟,香火盛极。
1994年夏季一个周六的上午,一辆白色桑塔那轿车停在了松峰山脚下正对着上山路口的那家旅店门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高大魁梧,四十多岁。女的年轻漂亮,身材秀美。松峰山脚下的这个小镇不大,就一条主街,分出两三个岔道。站在店门口东张西望的店主,见来了辆轿车停在自家门口,知道来了生意,忙迎上来将俩人接进店内。这俩人,男的是柳秉元,女的是乔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