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穿过雨幕,纵览全园、土路和商学院的树林,也是怡然的景色。
天地一色,周围都没了其它的响动,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辟哩啪啦地打在柯雷头顶的油毡纸盖上,打在园中植物叶子上,汇成一组交响曲。听来即兴奋又有些怅然。下雨带来了清凉,改变了晴天的闷热和单调。雨丝凸显强调了平时心底里隐隐浮现的忧郁。每到这时,柯雷都会有一串儿奇怪的浮想:在这大自然歌唱的世界和人间社会,我是谁?在这枯燥乏味的工作和生活中,就这样下去吗?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对面抬眼可见商学院的那片树林,常让柯雷想起一段苦涩的往事。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三年自然灾害和还国债,让全民陷入了饥饿困顿之中。柯雷家是城市贫民线下的百姓,为了不被饿死,父母想尽一切办法抓挠吃的。柯雷那时才八九岁,饥肠辘辘不但不跟母亲要吃的,反跟着母亲一起去抓挠。西郊的扬马架子是菜田,离家有20多里地,柯雷和母亲步行去那里偷着溜土豆。说偷是因为虽然人家已收割完了,但遗漏在地里的小土豆不舍得放弃,还想自己清理出来,面对城里来溜土豆充饥的人们,防犯的很紧。母亲领着柯雷傍晚擦黑时赶到那,趁着天暗猫着腰,在没人的地头,快速地冲进地里,用二尺勾子顺垄沟往外扒拉土豆。农民收割时很仔细,遗漏的很少,有时溜好远也碰不到一个土豆,心中还提心吊胆地怕菜地主人降临。每次去总有收获,溜到小半面袋的土豆,全家人能饱吃上几顿香喷喷的煮土豆。
土豆溜不几天就没有了。母亲用榆树叶子掺上些苞米面捞饼,也是一种充填肚子的好食物。商学院里的榆树多,柯雷跟母亲自报奋勇去撸榆树叶子,他自认为上树很有一套,小脚的母亲上不了树,即使父亲也不如他。
小柯雷穿上轻便的破球鞋,拎着个布兜,掖在腰间。从商学院的木板栅栏缝里钻进去,找那好爬的榆树爬上去,骑在大树杈上,一只手搂住树干,一只手撸树叶子,撸一把往腰间的布兜里装一把,一会儿布兜就鼓起来了。小柯雷高高兴兴地满载而归,一布兜的榆树叶了,母亲做了一锅榆树叶饼子。
初尝胜果,柯雷十分兴奋,母亲的欣喜更让他来了劲儿。第二次,他换了溜土豆用的面袋儿,想一次多撸些回来。
他正撸得欢,突然树下一声猛喝:“干什么哪?”把柯雷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掉下来,低头瞧,一个中年男人,张着口半豁的嘴,冲他吹胡子瞪眼的:
“谁让你来撸树叶子的,赶快给我下来。”
柯雷慌了,手忙脚乱战战兢兢地好容易溜下了树,没等站稳,那人一把就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小胳膊。指着上回柯雷撸得有些秃了的两棵榆树气极败坏地大叫:“那两棵树是你撸的吧!保卫科长说我看管不利,要扣我工资,好!这回我可把你抓住了,走,跟我上保卫科!”
柯雷见要抓他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那人拽他走他不走,脚蹬地打出溜,但毕竟人小身轻,那人一把把他拎起来了。
“求求你,大叔!别抓我!”
“不行!到保卫科再说!”
“我下次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不行,你这是破坏,树叶撸光了,榆树会死的,领导要追究责任的。走,跟我去保卫科说清楚。”
“大叔,我不是破坏。是我家没吃的撸回去烙饼吃。你看你看,我这兜里还有一块。”说着,柯雷从衣兜里掏出一块从家里带出来吃了半截的榆树叶饼子,递到了那男子眼前,那男子听柯雷这么说,又接过那饼子端到眼前仔细端祥了端祥,脸上的怒气好像一下子消了。他瞅了瞅柯雷那面黄肌瘦的小模样,往外呼出了口长气儿:
“嗯……好吧!既然这样,我放了你。不过你不能再来撸了,还有这袋子我要拿回去交给科里,我就说没抓着你,让你跑了,拿这袋子交差。好了!你走吧!”
柯雷没想到那人能放他,他只觉得松开了的那男的手像松开了魔爪,他身子一阵轻松,眼前一亮,哪里顾得什么面袋子了,撒腿就跑开了。
跑出十几步远,听到身后那人喊:
“你的饼子!”
柯雷猛地停住了脚步,回头瞅了瞅,摇了摇头,嗖,又像兔子似的跑开了。
柯雷愿意在小窝棚里幽幽地独处,喜欢沉浸在浮想中,原因最初柯雷自己也不知为何?后来他想明白了:不只是园中幽静环境的引发,主要还是不少书籍自己都是在这园中读的,文字诱动想像,可视觉却是园中的景物。《林海雪原》、《苦菜花》、《铁道游击队》、《破晓记》、《平原游击队》、《毁灭》、《铁流》里面血与火的场景,《林家铺子》的倒闭,《幻灭》三部曲中的迷离,《子夜》中的尔虞我诈,高尔基童年悲苦的流浪生活,《克里萨姆金的一生》,更有少剑波和小白鸽,杨晓冬与银环含蓄的只意会不言表的美好恋情……好像都与菜园里的一草一木连接在一起,一株株玉米和向日葵,一棵棵茄秧辣椒秧,仿佛都是书中那些难忘人物的化身,在株茎和叶片上映射出他们的形象和音容笑貌。看着园中的景物就浮想出书中的人物和场景。
菜园子给柯雷以诸多乐趣,也让他和菜园子之间发生了许多故事。给柯雷枯燥乏味的生活添了些趣味和难忘。这颇有点儿像百草园之于鲁迅,菜园子也是柯雷的百草园。除了给柯雷带来些野趣儿和独处的幽谧,柯雷也像鲁迅那样,在园子里捉蛐蛐抓家雀儿。在园中,柯雷抓家雀儿曾有过这样敏捷的功绩:两只幼麻雀儿落在了榆树墙上,柯雷蹑足轻踪地接近,猛地扑上去双手同时出击,一手抓住一个幼雀儿。气得没来得急引救走自己子女的老家贼,兜着柯雷喳喳地狂叫半天,才哀鸣着飞走了。这让柯雷动了侧隐之心,把两只小麻雀儿放了。
冬天,园中一片萧瑟,柯雷学着在课本《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中鲁迅的样子,把菜园子靠土路那头的地面扫去一小块浮雪,用一根短棒支起个箩筐,短棒上栓着一条长绳顺到窝棚里,箩筐下撒上一把小米儿,柯雷就躲到窝棚里,手牵着绳子,静等雀儿入套。天寒地冻大雪覆盖,雀儿们很难找到吃的,突然有这么丰富的食儿出现,一会儿就引来了几只觅食的家雀儿,待见它们钻进箩筐内啄吃小米时,柯雷猛地一拉绳子,除了动作快的逃了,总能扣住一只两只的。
菜园子是柯雷从小到大的乐园。就像父母对土地的眷恋一样,柯雷对菜园及野趣儿的痴迷,也是有渊源的。柯雷家在山东老家的园子,是在房前,面积要比这里的大出四五倍。除了蔬菜,还有梧桐树、菜果树、梨树,一小片竹林。竹林的竹子纤细挺拔,柯雷小时候喜欢鞭子,母亲给他截几根挺直的竹子,让邻居老刘家大小子春生给扭编成个鞭杆子,再栓上皮鞭哨儿,做成一杆一甩咔咔响漂亮的大鞭子。母亲还给鞭杆中部栓系上了一红布条,那鞭子就显得更帅气了。柯雷喜爱的不得了,整天鞭不离手。可惜来关外时遗落在老家,不知到谁手了。
园子尽头是一堵石头围墙,围墙不算高。四五岁的小柯雷能爬过去。围墙外是个三四米深的坡,坡底一条水沟,沟沿长着几排梧桐树,梧桐树林外是一片开阔的大沙滩,沙滩中央是从北边山里流下来的河。枯水期河就在沙滩中间流,丰水期,河水漫到梧桐树林边。河水清澈见底。小柯雷在枯水期时背着母亲偷偷地在河里玩水。一次,他和村里的一个小伙伴,在河里逮着一条漂来的木板,俩人一人骑坐在一头,在水上压悠悠玩儿,压来压去,那头的小伙伴掉下木板,一头扎水里去了,淹得他在水里直扑通。小柯雷吓得乱喊:“救命呀!救命呀!”亏得河边有人,急奔过来把那小伙伴救了起来。不然小柯雷可就闯大祸了。小柯雷回家没敢说,可有村里的大人告诉了柯雷母亲,尽管事情过去了,柯雷屁股还是挨了母亲的巴掌,严令他以后不准去玩水。
山东老家的菜园植物丰富且连着山水,这里的菜园远比不上。但在城市里有这么可以怡然自得的一隅,也是个偏得。
柯雷不仅从小在这沉溺于野趣儿和自然亲密,也还曾有过一段童稚无知中的浪漫事儿呢!
那是柯雷六七岁时。当时老袁家的小屋住着另外一家人家。丈夫老怀是个忠厚老实人,长得矮矬矬,却干抬小扛儿的活儿,就是装卸工。妻子没工作在家做饭伺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姑娘,大姑娘叫玉琼和柯雷同岁,因为和柯雷家只隔一道墙,柯雷常到她家去玩。有时玉琼妈出门,家里只剩几个孩子,柯雷也和她们一样玩得放肆,在她家床上学倒立,折跟头打把式,疯得一塌糊涂。
小孩子玩得熟了,互相都有依恋。但因为小,头脑里没有男女的界限,只是觉得有点不一样,所以,在玩过家家时,也知道让男孩当爸爸,让女孩当妈妈。
玉琼妈在家时,玉琼就不用完全看护两个妹妹了。这时,她就能和柯雷到窗后的过道或柯雷家的菜园子里玩儿。一次,俩人玩起了过家家,玉琼不知在哪儿捡来了一个谁家扔掉的破玩具娃娃,小辨子没有了,成了光头,小裙子也肮脏不堪。玉琼说:我当妈妈,你当爸爸,这娃娃就是咱俩的孩子。柯雷说:好哇!我当她的爸爸。哎呀!玉琼你看她也太脏了,给她洗洗澡吧!行呀!玉琼高兴地应道。小柯雷就找来了一个豁了口的大瓷碗,从他家菜园子西北角上那只也豁了口子用做存水浇园子的缸里,舀来满满一碗水。玉琼就扒下娃娃那脏裙子给娃娃洗澡。洗过了,玉琼对柯雷说:你再去换一碗水我给她洗洗这脏裙子。柯雷就乖乖地去换了一碗水回来。玉琼把洗完了的裙子晾到过道上柯雷家栓的凉衣服的铁丝上。这时,天阴起来,柯雷说:要下雨了,咱回家吧!回家干啥呀!好不容易出来玩儿的。下雨不怕,这不有筐吗!咱钻筐里。柯雷张罗回家,是因为母亲管得严,看下雨了还不回来,母亲该喊他了。玉琼妈对玉琼管得不严。一般只要她在家,就能让玉琼在外边玩个够。也许是她的孩子多,家里少一个半个的不觉得空,而柯雷家只两孩子,姐姐已上学了,只剩柯雷一个人。玉琼妈眼睛近视却不戴眼镜,看起人来眯缝着眼睛探着头。她脾气温和,从没见她跟孩子叫喊。
柯雷不再张罗回家了,继续和玉琼玩儿。他从自家的箩筐堆里,找出了两个最大的用竹皮子编的箩筐,放倒在地上,让玉琼和自己倒背着坐进横卧的筐里,两个箩筐口对口,柯雷和玉琼脸对脸地坐进去之后,又往一起移动,两个箩筐口就对到了一起,把柯雷和玉琼扣在了筐里。然后,玉琼就指挥起下一个过家家的内容了:睡觉。外面阴黑了天,玉琼就说:天黑了,咱家睡觉吧!她脱下上衣,铺在了屁股底下,她也让柯雷学她的样子,把上衣铺在下面,这样坐在上面,箩筐的竹条就不咯屁股了。玉琼把那光着身子的娃娃盖在了衣服下,拍着娃娃的前胸,学着玉琼妈哄她小妹睡觉的样子:“噢噢!睡觉觉!一睡睡到大天亮……”哄了一会儿,玉琼压低着嗓音儿对柯雷说:“他爸!孩子睡着了,咱也脱衣服睡吧!”玉琼刚才脱掉了外衣,还剩了有背带的裙子和短裤,柯雷则只剩短裤了。柯雷知道再脱就光屁股了,就说:“不脱了,就这么睡吧!”“不行!脱了,爸爸和妈妈都是脱衣服在一块睡的!”说着,玉琼把她身上的背带裙子和短裤全脱了,一丝不挂地把双腿分开放在与她交叉而坐的柯雷的双腿边。然后,她逼着小柯雷脱掉了仅有的短裤。柯雷好奇地瞅着玉琼和他不一样的大腿根处。玉琼则大方地分着两腿,用两只纤小的手扒着她那稚小的私处对小柯雷说:“你看当妈妈的小便和当爸爸的小便不一样的……”小柯雷瞪了眼睛瞅了瞅傻傻地说:“是不一样的!你的少一块儿,我的多一块儿……”
“嘻嘻……”
听小柯雷这么说,玉琼笑起来,笑过,她说:“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好吗?”
小柯雷听玉琼这么说迟疑了一下。
“快呀!你怕什么呀!那我先摸摸你!”玉琼的小手攥住了小柯雷的小鸡鸡。
正在这时,箩筐上噼哩啪啦地落下了雨滴。一串儿之后空档了几秒钟,然后就密集地连着落起来。
“下雨了……”柯雷喃喃地说。
“没关系的……”
“玉琼!快回来呀!”
玉琼的话音未落就响起了她妈喊她的声音。玉琼一激灵,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忙乱地穿起衣裙,爬出箩筐,扔下一句:
“我回家了”就跑进了雨中。
这里剩下小柯雷自己,他呆呆地仍坐在箩筐里,听着砸在筐顶上噼哩啪啦的雨滴声,看着面前玉琼弃了的那个箩筐,开始积起了水,柯雷屁股下湿起来,小柯雷这才也似猛醒一样,穿起裤头,拎着衣服,逃离了那刚才还作为小家家的箩筐,光着脊梁冲进雨中,往自己的大家跑去。
刚才还紧密接触的两只箩筐,这会儿断开了,但仍相对着筐口,默默地淋浴在渐急的雨中……
两天后,玉琼家突然搬走了。搬家前后,柯雷都没再见到玉琼。玉琼就像柯雷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连个声响儿都没留就消失了。
玉琼家搬走当天,老袁家就把那小屋占了。
一天晚饭时,母亲在饭桌上跟姐姐像自言自语唠叨起玉琼家搬家的事儿。柯雷听不大明白,但能听出母亲很气愤,原因是老怀搬家是上了老袁家的当,让老袁家给骗了。事情大概是这样:老袁家对老怀住的小屋垂诞已久。两家原本住在一个隔间里,这个隔间里一间大屋一间小屋。红楼里都是这种结构,有的是一大一小,有的一半一半。老袁家想把老怀家弄走,扩大自家的住房,便设了个圈套。在地包小市那里租了一间比老怀家小屋面积大出近两倍的平房。然后借口两处房子不在一起不便,想和老怀换换,你看你老怀五口人挤这么一间小屋,换换也宽敞宽敞。开始老怀并不感兴趣儿,觉着房子虽然大,却是平房,不如楼房住得暖和。看老怀不动心,鬼精灵的老袁婆子就作起了玉琼妈的工作,玉琼妈闲在家没事儿,老袁婆子拽着她去看了那房子。尔后,几乎天天诱劝玉琼妈,说住那平房的好处。玉琼妈先被说活了心,又在老袁婆子的架弄下囔唧自己的丈夫。老怀见老婆愿意换,也觉着孩子多屋子小,住这小屋的确憋屈,他亲自去看了看房子,再经玉琼妈多次囔唧下同意了。红楼的房子都是承租权,产权易主到北华厂后,北华厂的房产科只是来挨家收房费,老怀没文化,也没要看那平房的证明材料,就在老袁起草的一个简要的换房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手印儿。
待到搬去住了不到一个月,真正的房主来要房租钱,双方都明白了。原来这房子是别人家的,房主因为支援三线,全家都跟着去了,房子委托给亲戚代管,这亲戚并不缺房子住,就想租出去弄俩钱花。结果就让走街窜巷剃头的老袁撞见,说租下来开理发馆,先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没见理发开张营业,空闲了一个多月却搬进了住家,三个月到了,代管的房主来要房租,这才弄清是老袁家设下了骗局,诓老怀搬了出来。老怀弄清了真相,急忙回来找老袁交涉,老袁早躲出去到外县理发去了,老袁婆则拿出老怀按了手印儿的换房书说:“有书为证,铁板钉钉,不能反悔。”
老怀说:“那房子不是你家的,是临时租来的,骗我和你家换?”
老袁婆说:“哪个不是租的?这小屋你不也是租北华厂的吗?我家,还有全楼的住房都是租的。你租的房子换我租的房子是公平交易,怎么能说是骗?空口白牙!还是以书为据。”
老怀气得发昏,险些晕倒。
老袁家死赖着不还,老怀也无计可施,毕竟有字据在人手上,只能吃哑吧亏。老怀大病了一场。玉琼妈后悔不迭,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回来找老袁婆子大骂了一通。
柯雷母亲是在路上遇见玉琼妈知道事情前后经过的。柯雷觉着玉琼一家怪可怜的,他由此恨起老袁家来。十年来,柯雷常想起玉琼,尤其是在箩筐里过家家的那一幕。
每当柯雷到窗后过道和园中,特别是看到菜园中还有的那种竹筐时,就会陡然想起。心中还会浮想:玉琼,你现在在哪里?你长成了什么样啦?见了面是绝不会再和我那样过家家了。
柯雷心中一阵怅然。
园中有许多趣事儿,但在园中消磨时光最长的还是读书。一本《林海雪原》,唤起了柯雷看书的热望。但老马的藏书就那么有数的两本。一时无处去掏弄,像口渴却把人赶进了荒漠。
好在不久老马又弄到了书源,他们单位承建友谊宫的维修,宫里有个封起来的图书室,劫后之余还存有一些可看的书籍,老马趁着粉刷图书室的机会,悄悄揣回了几书。有《矛盾文集》十卷本,有高尔基的《我的童年》,让柯雷也跟着实实惠惠地饱餐了一阵子。
柯雷还用家里唯一的一本没了封皮的中篇小说《小兵张嘎》,从三楼和柯雷年岁相仿的叫青玖的小子那儿,以换书看做开头,获得了《毁灭》、《铁流》、《破晓记》、《铁道游击队》、《平原作战》、《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书的阅读。
青玖家在老马家上边的三楼住。青玖的父亲和老马一样也是个建筑公司的油工,俩人虽在一个公司,但不在一个施工队。前些年青玖父亲在他们施工队维修北方大厦的时候,因为抽烟随便扔烟头引发火灾烧了北方大厦一角,被判了十年徒刑蹲了笆篱子。青玖妈守不住活寡,暗中和男人来往,是红楼邻居们都知道的秘密。柯雷去青玖家借书还书,就见过那个住在柯雷同学苏国庆家那栋黄楼里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在青玖家里很不外,笑容可掬,说着一口柯雷熟悉的山东话。柯雷从青玖嘴里知道,他是青玖父亲的老乡,青玖妈是此地人,青玖管他叫叔。青玖说他这个叔对他和他妈很好很照顾。知道青玖喜欢看小说,就想方设法给青玖掏弄了来看。柯雷看到的书,不少都是他弄来的。
老马媳妇和青玖妈有点儿不对付。丈夫都是一个单位的,干着同样的工种,当老婆的好像就有一比。这种比的劲儿在老马媳妇这边特别大。青玖父亲没出事儿前,工资级别就比老马低一级,老马媳妇在青玖妈面前就自高一头地得意。青玖父亲出事儿后,老马媳妇有点儿幸灾乐祸,待到传出青玖妈搞男人,就更瞧不起青玖妈了。人前人后大哧哧地说青玖妈是贱货、破鞋!那神情和感觉她自己就是个贵妇,青玖妈是个下贱的窑姐儿。
有一天,灿烂的日头照着,老马媳妇晒被褥,窗后过道横拉的绳子上搭满了,有两条孩子盖得小被子晾不下,就在紧贴她家窗户台边拉了一道绳子凉上了。
过了一阵子,老马媳妇趴窗户上瞅瞅被子,发现窗台边的小被湿了一长溜儿。自己没往外泼水,哪来的水?她仰头往楼上看,见三楼青玖家的窗台上挂着一溜儿新洗的衣服,水滴正缓慢地滴下来,老马媳妇正往上瞧着,一串水珠落了下来,老马媳妇来不急躲闪,砸在了她的麻脸上。青玖妈在老马媳妇心里是个骚货,跟男人乱搞,身子不干净,对她很鄙夷。现在自家孩子的被子让这个骚货的洗衣水弄湿了,还滴到了自己的脸上,而且她看到那些衣服里还有女人的内裤,明显是青玖妈的。她顿时火冒三丈,觉着受了莫大的侮辱,骚货的脏水玷污了自己孩子的被,还脏了自己的脸,她跳到窗外,仰脖朝楼上破口大骂起来:
“三楼的!你个千人入!万人骑的破鞋!你X贱!眼也瞎呀!看不见下面晾着被子嘛!”
“大宝他妈!咋啦?这么骂人?”听见骂声,青玖妈伏窗探下头问。
“咋啦?你眼瞎呀!晾衣服不看看下面的被子?你瞧瞧都给滴上脏水了。”
“对不起呀!我没仔细往下看。不过这水不脏,这衣服我都是透清了水才晾的,晒晒干就好了。”青玖妈自知理亏,好言地解释。
“不脏?身子都是脏的,衣服和水都干净不了,把被子都污染了。”
“你咋这么说呢?你要嫌脏我给你拆洗拆洗。”
“这么说咋的?你本来就是个乱搞的破鞋、骚货!我说屈你了吗?你给我拆洗?你还没恶心够我呀!你个贱货!”
“你……”
“我怎么的?你说!”
“……”青玖妈退回窗里了。
老马媳妇气更大了,她跳着脚儿,嗓门又提高了个八度,口中密集地像连珠炮似地喷射出“破鞋!贱货!骚货!贱X的玩艺儿!”
楼上楼下许多家窗户都探出了人头。老马媳妇骂得更来劲儿了。可青玖妈再没露脸儿。老马媳妇一个人在那骂了半晌儿,嘴角都溢出了白沫儿,她突然觉着没意思起来。有人看着,她本想好好糟践糟践青玖妈,青玖这一不露脸儿,她感到像在澡塘子里泡澡儿,突然没了水,把自己的光身子裸露出来一样,有点儿窘,仿佛自己被展览似的。那些看的人大眼瞪小眼儿,没一个劝她:“拉倒吧!别骂了。”哪怕有一个,她也好借机收场呀!转动麻脸儿环顾了一圈儿也没人给她这个台阶儿,她又硬着头皮撑了半天,好在柯雷从外面回来,听见骂声趴窗户上把她劝了回去。
青玖很孤僻,或许是喜欢沉浸在小说人物世界里的缘故。或许和他父亲的遗传也有关系。他父亲刑满出狱后,柯雷看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长大后,柯雷进厂工作了,青玖也工作了,借还书的来往也断了。
书中的世界虽然能忘掉现实和打发寂寞,但柯雷不是那种喜欢虚伪地生活在小说里的人。他渴望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交流,渴望朋友,渴望知己。生活际遇把他置于一个火热的工作生活环境,但实质上却是个人际关系冷漠的世界。这种场景和人际冷热不一的反差,让柯雷心情压抑。
柯雷出徒了。
开工资时,柯雷看到自己名字那一栏标明一级工,工资金额三十三元,在领印那一格里按上自己的戳印,接过工资员递过来的三十三元钱时,柯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喜悦的心情溢遍了全身,觉着身体轻盈起来,在领工资的师傅们中间升腾:我和你们一样啦!我出徒了!我也是技工啦!出徒晋技工,让柯雷感觉像小鸟飞离樊笼,虽然,他知道只是飞出了原来的小笼子,外面还罩着个大笼子,但这毕竟给灰暗抑郁的生活添了点儿亮色和希望。
柯雷头一次领这么多钱,高兴地把钱数了又数。
下班回家后,把出徒当了技工的喜悦带给了母亲,还是把钱一分不留全交了母亲。儿子熬出了徒,母亲也欢喜异常,不怕费事地现包了饺子为柯雷庆贺。
松花江上的滨州铁路跨江铁桥南岸桥根下,座落着一幢机翼型的黄色建筑。站在高高的铁桥上看到它就像一架卧在停机坪上的飞机,气势宏伟。这是市青年宫。圆型宫门上悬挂的宫名,是朱德委员长题写的。字体俊秀大气,给这座建筑增添了气韵。
红彤彤的太阳油画一样挂在江北太阳岛江畔餐厅房顶,江面和两岸都沐浴在一片红光中时,柯雷已坐在了西侧三楼的大会议室里,上“革命故事员培训班”的课了。
柯雷是在报纸上看到开办培训班消息的。主办者是省图书馆,借青年宫这个地方为开展图书宣传培训故事员。原以为能来三五十个人报名就不错了,结果来了二百多人。原定的在小教室上课只好移到大会议室里来了。参加学习的大部分是企业的青工。柯雷会心地一笑:他们的心思可能和我一样。
培训时间共两周。头一周是授课。培训班组织领导工作的是个姓黎的女老师,年龄二十七八岁,她是著名评书演员袁阔成的亲传弟子。她和几位老师给学员们讲授了说故事的技巧和基本功,做了现场示范表演。
第二周,是过开口关。所谓过开口关,即打破在人前表演的窘迫心理,每个学员到前面给大家说一段故事。对于那些没登过台的人,过这关挺难。柯雷在中学和工厂都是常登台表演的文艺骨干,对此只是个掌握新的表演形式而已。但柯雷并没敷衍了事对付过关。他不像别的学员准备一小段现成的故事或片断。他根据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按照故事的格式,创作了一篇故事。并且是第一个走到台上过开口关的学员,受到了老师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