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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隆来了。吉隆下车后将双手反背在身后,摆着官步走进县区领导中间,一副老大哥见兄弟的居高临下。几个县的县长都拍吉隆的肩膀,说小河区就是小河区,刘书记开的第一个现场会就是小河区的退耕还林,吉区长出手不凡啊,一年多时间,就有出彩的大手笔供我们观摩学习。吉隆微微笑着不说话。
八点钟正点,刘扬大声说:“上车,上面包车。”刘扬把要上面包车的田野留了下来,“你我坐警车!”田野笑了一下。三辆面包车在中间,最前面是一辆警车,最后是两辆警车。罗汉最后一个上车,他一直看着刘扬,眼里布满了疑问和恐慌:要三辆警车干什么呀?还有公检法的一把手!刘扬发现了罗汉的眼神,走过去按住他的手臂,关切地说:“罗书记,你我都是拿工资的共产党员,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不能忘本啊!”罗汉的手在抖动。“上车吧,我们都还有机会,还有把事做好的时间。”罗汉似乎有所领悟,苦笑了一下,上了车。
刘扬和田野上了一辆越野警车,两个人坐在后排,小何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何,通知罗汉,叫他给杨林乡领导打电话,到丰裕村等梅林林场场长。”
六辆车停在了丰裕村北边的公路上,连同司机,都来到花椒园里。刘扬和田野在一起。“你看,这是小河区的退耕还林,好事只做了一半就撂下了。花椒树栽了,没有技术培训,农民不知道怎样务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些带刺的树,不能收益,并且这个村的农民四年没有领到补助的粮食和钱了。”刘扬对田野说。田野有些震惊:“四年没有见钱和粮食!没有人反映情况?”“我听说他们找了乡上,没有人管。”“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我见得多了,但是这笔钱去了哪里?是谁挪用了这笔钱?这个要追究。”“今天现场追究,警车就是给这个人准备的。”刘扬说。
刘扬叫吉隆过来,大声地问:“这是什么树?是用来干什么的?”
吉隆还是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大干部的派头,说:“我不认识这种树。我是城里长大的,我没有见过这种树,也不知道它能做啥。不过既然农民种它,肯定是有用的,最起码可以增加农民的收入。”
吉隆说这番话时,一旁的罗汉哭丧着脸看着刘扬,两次要插话都给刘扬阻止了。
“这里你来过吗?”刘扬问。所有人都围拢过来。
“没有,我没有到过这里。”吉隆说。
“你去过哪里?哪个乡镇留下了你的足迹?”
“农村是罗书记跑,我的重点工作是城市。”吉隆有板有眼地说。
“这么说你一个乡镇也没有去过?”刘扬问。
“我到过城郊的三个乡。”
“做什么?”
“检查农家乐旅游项目。”
刘扬不再问吉隆,问牛跟道:“牛市长,你来过这里吗?”
牛跟道说:“没有。这花椒苗是我给联系的,我曾派人到这个杨林乡搞培训,不知搞了没有。我记得我给的花椒苗比这多得多,可以栽一千亩的。”
“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杨林乡退耕还林的一个点,好事干了一半,树栽了,没收成,现在既不是花椒园,又不能当粮田。我不知道全市这种情况有多少。我们的每一个工作岗位上都有干部,但问题还是这样摆在面前。请大家想一想,如何才能不出现这种问题。过一阵子,我要每一位市上领导表态,是继续下去,还是要让某些人离开,从干部队伍中离开。”刘扬本想说“滚开”,但想到人大和政协的都是老同志,柔和一点吧,就说了“离开”。
“还有一个问题,这个村的农民四年没有领到退耕还林的粮食和钱了,请问罗书记、吉区长,钱和粮食到哪里去了?”
罗汉开始颤抖了,鼻尖和额头大汗淋漓。吉隆有点慌张。两个人都不做声。
“牛市长,钱呢?”刘扬放开喉咙吼叫。
这一吼叫,把马强吓了一大跳。牛跟道倒不慌,对着罗汉说:“罗爷,我的罗爷,罗常委,你和我都是共产党员,都是歧北市市委常委,你要叫我进班房是不是?”牛跟道的眼眶上有眼泪,声音沙哑了,“你们想要我的命是不是?是不是要我亲手把钱交给农民?四年不见一分钱,四年不见一粒粮食,这些农民的耐心咋就这么好!罗书记,给你四个月不发工资,你一家人吃什么?日子怎么过?两位县太爷——噢,不对,一位是县太爷,一位还是知府呢,你们俩把谁的话能当话对待,我这个副市长说话还不如放屁呢!”
“小河区林业局局长呢?”刘扬喊道。
一个风度翩翩、穿着西服皮鞋的年轻人近前来,还一脸的笑意:“钱和粮食我们每年都拨下去了,应该在杨林乡乡政府。”
杨林乡的书记兼乡长也是年轻干部,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他看了一眼林业局局长,对刘扬说:“我到杨林已经两年多时间,没有见林业局拨来一分钱,一粒粮食。我们乡有几百亩耕地被梅林林场强行占用了,场长对我说记在退耕还林的账目中了,区上已经从杨林的耕地面积中减除了这些被占耕地,但截止到今天没有见到任何文件,也没有见到一分钱。”这个书记一点也不怯场,“我给市上领导反映一下我们基层工作者的难处。就这丰裕的花椒园,我给区上反映过多次,要么派个技术员,把树修了,让树结籽,我跑销售;要么还原成粮田,把那些不长庄稼的耕地退掉。结果是没有人理会。”
“你们俩谁说的是真话?”田野问。
“我愿意跟警察走一趟。我这个杨林乡书记都当成孙子了。”
小河区林业局局长的脸色煞白了起来,不停地看吉隆。
“好了,上车吧。”刘扬说,“到前面去,这个村子前面还有一个村子,那里的情况更严重,到那里再说。”
拉紧的弓放松了,一点即燃的空气又冷却了下来。
到了良田成荒地的地方,漫漫的山头如同馒头,一阵阵的风刮起黄土迎面扑来,呛得二三十位歧北市的市级领导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
刘扬指着成片成片荒芜的土地说:“大家看看,这就是小河区的退耕还林,上等的耕地撂荒了,不能种粮食,又不见经济林,也是四年不见补助金。这样的工作,恐怕全国都是罕见的。这样的干部,有何面目在主席台上作退耕还林的报告?还有什么嘴脸要求下面干这干那?”他喝进一口冷茶水,对罗汉说,“开始吧,小河区的领导,面对市四大组织作经验介绍吧!各县区的领导认真听,认真做笔记,认真对照检查,看能不能从小河区学到一些宝贵经验。”
罗汉的头垂得很低,吉隆紧绷着脸,上牙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吭。
“都哑巴了吗?”刘扬喊道,“就职时是怎样表态的?是怎样慷慨陈词的?”刘扬把目光投向罗汉,“罗书记,吉区长说你是跑农村的,你跑农村时都干了什么?去的是什么地方?检查的是什么工作?我看到《歧北日报》的报道说市委常委罗汉在小河区检查指导工作,记者俨然是把你当市级领导尊称的,你这位市委常委就这样指导下面的工作吗?咱俩现在把职务换了,你来改变歧北在全省居第三世界的状况,我到小河区收拾这荒山秃岭,怎么样?”
“吉区长,谁说的你在城市工作不下乡,不到农村抓‘三农’?你从哪儿得到的这特权?”刘扬的手指指到了吉隆的眼睛上,“马克思对全世界的共产党员说,权利和义务是不可分割的,不存在没有权利的义务,也不存在没有义务的权利。你只想拥有权力而不去履行权力所应承担的义务,你已经渎职。大家表态吧,小河区的这两位领导怎么办?是继续当官做老爷,还是挪个地方?”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谁也不先表态。田野说:“马市长,你是政府常务副市长,你带头发言吧。”
马强铁青着脸,狠狠地说:“就是刘书记说的,触目惊心啦!我认为罗汉同志应当停职反省,而吉隆作为政府一把手,负有直接责任,就地免职或者撤职。”
牛跟道说:“不光是撤职,更重要的是要以渎职罪论处,年纪轻轻害怕吃苦,既想当官又怕跑路,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让你干!至于罗书记,你自己应当有一个选择,要对得住党,对得住做人的良心。另外,刘书记,我今天下午就在小河区开始退耕还林的普查,一个村一个村过,我看国家这几年给我们的几个亿都用做啥了。”
“我同意,你今天下午就行动。其他县区先自查,待小河区搞完后再普查。”刘扬说。
其他人都是这个意见,一停一撤。举手表决,一致通过。好多县区的一把手胆战心惊地目睹了一次在野外的处理干部的会议,一个个噤若寒蝉。
“鉴于小河区的这种情况,我们市上的司法机关直接对小河区在退耕还林中出现的违法犯罪行为进行处置,下面请公安、检察院和法院按法律程序开始工作。”刘扬低沉着声音说。
罗汉、吉隆、小河区林业局局长、财政局局长、杨林乡党委书记在警察的指引下上了两辆警车。有些县区长、书记傻眼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三辆警车绝尘而去。
刘扬仰起头颅,朝天吐出一口长气,哀叹一声。小何递过一支烟,刘扬没有接,转过身对大家说:“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我是工人出身,工厂比你们歧北市简单得多,也不会出现这种事情。工厂要出事,一般出在领导身上,下面出事,一是参与的人不多,二是很快就会给发现,不会拖这么长时间。我很痛心,我不想处理干部,但我没有办法,我是这里的书记。我现在不处理,以后就是我的罪责,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如果你们谁还有更好的办法,请对我讲出来。”
没有人说话。
他又对县区书记、县区长说:“我不想再查处谁,你们回去要到农村去,好好检查一下农村的各项工作。检查工作比干工作轻松得多,你们不要待在县城遥控下面。啊!同志们,做正派人,踏踏实实干些事情,看着你亲手栽种的树苗长大成材,你会有一种成就感,就像你的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或成了名人、科学家一样地高兴。努力吧,我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干不了多少年了,就是毛主席说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别的人想干我们干的事,还不在我们这样高的位置上……”
有人鼓掌,刘扬摆手,一脸苦不堪言的样子。
车开进了梅林林场南峪河工区,一顿纯绿色午餐。工长请了南峪河村最好的巧手女人做的农家饭菜,猪肉炖粉条、野菜、鸡蛋炒苜蓿、没有增白剂添加剂的纯面锅盔、杏茶、面条、荞麦煎饼,十来种农家伙食,吃得城里干部食欲大开,抢了起来。刘扬没有吃几口,闷闷不乐坐在一只小凳上,不断地吸烟。人大、政协的几位老同志走过来劝慰:“刘书记,你的好心我们都看到了,歧北的老百姓也看到了,只能怪那种人自己不争气,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是不行的,不吃饭你怎么工作?我们回去还有老婆做饭吃,你一个人还是吃灶上或街上的,没多少营养,这饭我们几十年都没有吃上了,你要硬吃啊!”
刘扬心里一层感动泛了上来,就吞咽了一碗腊肉面片。
回来时常委坐一辆面包车,继续开会。小河区下一步的工作怎么办?
“我没有想到歧北是这样一种局面。孙书记给我谈话时说:歧北原来是省里的一类城市,现在滑到后面去了,你下去,你用工业思维解决歧北的问题,不管遇到何种问题,只要是法律允许的,你用不着请示,坚决果断地处理。当时我无法理解用工业思维解决问题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有了一点肤浅认识。请大家帮我分析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眼下的问题是:我总不能到一个地方就撤干部吧。”刘扬十分缓慢地说。
“以前的问题是不撤干部的职,任凭这些人为所欲为,当官做老爷,巧取豪夺;现在撤职查办是亡羊补牢,我看没有什么。我坚决支持你的工作。”田野大声说。
“我同意田市长的意见。”王凌说,“以前我们纪委处理不了干部,有人举报,我们查案,但最后没有结果,纪委的干部觉得很窝囊。现在省上派刘书记来收拾烂摊子,全市干部职工群情振奋,老百姓拭目以待,翘首期盼,一些在领导岗位做过不能做的事的人已成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我们要以破竹之势坚决拿下这些不法分子,把我们歧北的工作推向正常轨道。如果可以的话,刘书记下去调研,我陪着,只要发现问题,刘书记你给一句话,所有的工作我们纪委来做,你只是给我们前行的方向就行了。”
“要不要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一次整风?”牛跟道问大家。
“很有必要。”几个常委异口同声。
刘扬摆了摆手,说:“正常工作吧。用工业思维解决问题,就是发现什么解决什么,不要搞这种只响雷不下雨的形式主义。大家先说小河区的事情。”
“小河区的书记我来兼,政府的工作牛市长负责,怎么样?”王凌自告奋勇。
“我看可以。”田野有了笑脸。
其他人也说这是个好意见。
刘扬看了一眼牛跟道,说:“我市三农工作的担子非常重,你顾得过来吗?”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可以和王书记拿主意、做决策,市委要尽快确定区长的人选。”牛跟道说。
“罗汉如果没有经济问题,他可以恢复工作;区长的人选大家考虑,最好不要再在衙门里按部就班地选拔,可以公推公选。”刘扬说。
“我可以举荐一个人。”马强终于说话了,但刘扬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茬儿,“郑小桐是你推荐的吧。”这一说把马强压了回去。刘扬接着说:“据这几天的查账,郑小桐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检察院已将他控制了。因此马市长要充分考虑你的这个人选是不是干净的。”
车里的空气顿时沉静下来。
“我不反对马市长举荐一个品行端正、作风过硬、能力突出的人才,你说吧。”刘扬说。
马强一本正经,掷地有声地说:“建设局局长赵铎,大家看怎么样?”
不待其他人发言,刘扬接上马强的话音立即表态:“不行。摆在我办公桌上反映赵铎的材料已经十八封了,歧北市的房价这么高,城市拆迁信访案件这么多,地皮炒得这么热,古民居、古巷道毁坏得这么严重,都与这个赵铎有关,这样的干部怎么能安排在小河区当区长呢?”刘扬说话时一直看着马强。马强神态安详,微微笑着。
“歧北市委的工作,我最近一直在想,能不能这样做些思路上的调整:农业工业化,工业现代化,整顿教育和房地产市场。农业工业化和工业现代化在我跑遍全市所有县区后再给大家一个明晰的具体的思路和实施意见,教育系统和房产地市场的整顿马上要展开。教育局局长和建设局局长要调整,请大家发表意见。”刘扬说。
马强一万个没有想到刘扬会顺藤摸瓜,他终于换了一个坐着的姿势,脸色也泛起了黑红,脸皮有了发烧的感觉。
“我到教育局去,机关不是上班工作的风气,竟然有人能够坐着睡觉,办公室主任差点把我轰了出来,在门口碰上醉得一塌糊涂的局长。歧北的教育工作大家可能都有些脸红吧,尤其是到省城去谈起教育工作。我在省上就经常听到别人取笑歧北教育的话题。至于城市建设,你们比我更清楚,歧北因拆了古城建仿古城而在全国出了大名了,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中国改革报》、《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经济时报》都是整版整版的文章。还有道路建设,塌方不断,翻修不断,而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投入不足,好像国家只有对歧北的道路建设不给足够的资金……好啦,不说了,越说越有气。”
车内鸦雀无声。
第四章 水,比火还灼热
刘扬继续在乡下调查,他不给任何人说他去哪里。他带了小何从歧北出发,向西,再向北,先是小河区的一些村落,看耕地,看农作物的长势,看山头的绿化,再进村子看农民的房子,看村道,问农民乡干部的作风。刘扬在一个村小学看到了铺满桌面的配套练习本。刘扬问老师:“这是哪里来的?”老师说学区分配的。“怎么分配?”“每个学生都有。”“要不要钱?”“差不多每个学生七十元。”刘扬叫来校长,问这是怎么回事。校长说这是学区摊派的。刘扬叫校长给学区领导拨电话。刘扬问学区校长:“这些配套练习本是从哪里来?”校长在电话那头说:“你是谁?”刘扬说:“歧北市市委书记刘扬。”学区校长的态度立马软了下来,说:“我马上就过来,当面汇报。”刘扬说:“你忙你的事,我就问这一件事,你如实回答,否则后果自己承担。”校长说区教育局分配下来的,与教材一起来的,不敢挡,也不敢问。“其他学区有吗?”刘扬问。“全区农村小学都一样,城里的学校还要多一些。”刘扬说谢谢!
刘扬又走了一个小河区的村小学,这个学校属于另一个乡,同样的事。刘扬给小何说:“记下来,时间,村名,乡名,回去后到小河区教育局去问问是什么情况。你要提醒我,不要忘了。”
再下来到了与小河区接壤的济北县。歧北市的县区都在公路上竖有“某某县或区人民欢迎您”的巨幅牌子。看到牌子,刘扬知道来到了济北县的地界。济北是一个名气很大的县,历史上的孔门七十二贤能,济北有五人,这在地处西北的县份是非常了不起的。济北在历朝历代都有朝政大员,新中国建立后的一九五五年,济北有三人被授将军衔。从唐代开始,济北文武商并举,民众生活的质量在这个黄土塬上是最好的,并且主文习武经商的血脉绵延不断,现在的高考升学率在歧北首屈一指,凡出生男丁,皆学武艺练武功,考不了大学的,先以经商为业,如不成,再务农。在歧北市,三分之一的县级领导干部是济北人,医院和学校五分之二的工作人员是济北人。济北的人才遍布全国,每年都有出国留学的研究生,每年都有学成的“海归”人员;不管是海南,还是新疆、西藏,都有济北商人的商店商铺。到这个县工作的外地人一进入这里,第一件事不是发号施令,不是改变前任的决策,也不是下乡搞调研,而是拜会退下来的老干部,虚心聆听这些老人的意见,并要坚持下去,如果跟这些人搞对立,或者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你就是百分之二百的正确,你也待不了多久,他们会不停地向上面反映你恃才傲物,或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目空一切,这在全省党政系统颇有些知名度。刘扬虽然在企业,这些情况他全部知道,因此一进入济北地界,他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在心底里告诫自己,要十分谨慎,十分谦虚。
与小河区每个山头上树木成荫、郁郁葱葱不同,济北县的山头都是光秃秃的。刘扬在火车上看过,歧北在铁路沿线的地方没有一个是天然绿色的,除了河东区。川地里的绿色不是庄稼,就是蔬菜、果树,山头上没有树,更不用说树林、森林,有几棵树的地方,就是村子。他当时就想,这些县的县太爷能不能看见他们的山头上的荒凉,这些县的政府和林业局是干什么吃的?十年九旱,眼睛只盯着老天爷,不知道树木森林对气候变化的影响,还是知道但不想干?他想不通济北的老干部为什么不告不栽树的县长书记。林业建设,是刘扬此次出行的重点,他要问清楚这六个县的领导对环境保护、对生态建设不重视的理由。
刘扬还是不去县委县政府,还是走村串户。济北农民的思想观念用不着他操心,他知道他可以从这个县农民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要了解的是中央政策的落实情况。
在城关镇的一个村子里,几个男人在树荫下乘凉,在议论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一片骂声。刘扬凑了上去,近前听他们的谈话。
“一个恶棍,能干啥好事!你看看人家清河的那个书记,哪是个干部?那是个农民,整天在下面工作,人家的蔬菜销到广东、上海、山东、青海、西藏,人家把石头都卖成了钱,现在又有了酒厂,成了歧北市政府的宴请酒。我们这书记,嗨……”一个农民咬牙切齿地说。
“你能咋的,市委书记能听你的?受着吧。”一个说。
刘扬给每个男人递了烟,客气地说:“你们议论你们的县领导呢。”“屁!那就是个屁!”一个满脸胡子的年轻人嚷道。他接着说,“还有那个县长,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弟说了,那家伙经常和县直机关的头头脑脑一起聚众赌博,显然是要下面的人给他故意输钱,他名正言顺地敛财。”
“你是干啥的?你也是个干部吧,公务员吧?”另一个问刘扬。
“我是个生意人,听说济北的仿古家具、雕漆家具做得不错,来看看。”刘扬笑着说。
“仿古家具,雕漆家具?噢,就是,北部半个县都在做,多少农民就指望这门手艺生活呢。”
“多大规模?”刘扬问。
“都是小作坊,还没有发展起来。不敢订货嘛,贷不来款嘛。”一个年长的说。
“你们做些什么生意?”
“小打小闹。”
“济北的生意人遍布全国,你们怎么不出去?”
“有老有小,走不开的。出去的人不到百分之一,绝大多数还是在本地,在本地就要靠政府,靠县上领导。我们县上的这两个县太爷都是上面打发下来混日子的,害了我们一个县。”
“你们村有退耕还林的任务吗?”刘扬问。
“没有。我们都是川地,不敢退,退了没饭吃。”
“川地种啥最好?”刘扬问。
“你能看到,我们这川地大多还是小麦,经济作物不多。人家清河县全是蔬菜大棚,是白色的农业工厂。谷粱县全是果树。就我们这个济北没有政府的组织,种药材没规模,种菜籽没规模,乱搞一气。”
刘扬本想平静的心情无法平静了。他上了车,沿川道往上走,正如这些农民说的,整个川道地区以粮食作物为主,经济作物看不到规模。南山是石山,呈青灰色,北山上只有庄稼的绿色,少见树木。不知这个济北县的退耕还林比小河区能好多少。
刘扬在济北、清河、谷粱、上县、陆北五个县走了二十多天,总的印象是这五个县农村的情况要比两区好一些,除了济北的群众对县委书记和县长普遍不满外,其他四个县的领导都有些口碑,区域经济发展有思路、有进展,刘扬的情绪平和了下来。只要是少数干部有问题,改变起来就比较容易。这五个县没有拖欠农民种粮直补资金和退耕还林款,乡镇工作还算规范,最大的问题是乡镇干部太多,人浮于事,便无所事事,并且还在增加。对这个问题,刘扬一时还没有一个好办法既让这些干部有所作为,又不至于失业,他想把这个任务交给组织部和农业局,让他们去研究解决。
回到歧北时的心情还不错,刘扬想到了洗澡。乡下二十多天,汗渍斑斑,不便到人前久站,应当清洁一下了。刘扬叫了小何去银河浴场,这是市内最好的洗浴场所。刘扬一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皮沙发里的郑小桐。郑小桐戴着一副墨镜,但刘扬一眼看出来是他。郑小桐也同时看到了刘扬。郑小桐的脸皮痉挛了一下,没有吭声,没有起来,依旧坐着。刘扬不再往里走,停了下来。双规的人怎么在这里消遣呢?刘扬在心里问了一句。不大工夫,马强在一伙人的簇拥下出来了,马强对郑小桐说:“走吧。”郑小桐坐着没有起来,也没有说话。郑小桐用嘴示意马强,门口有人。马强转过脸来看,发现刘扬在门口立着,身子晃动了一下。“刘书记,你——也来洗澡呀。”马强很客气。刘扬点了一下头。“他怎么回事?怎么在这里?”刘扬问马强。“保外就医,保外就医。”刘扬没有再说什么,就进去了。本来可以在温水中小憩两个小时,郑小桐的自由让刘扬不安起来,他第一次看到了郑小桐的非同小可,也看到了马强和郑小桐不同寻常的关系,同时看到了歧北市检察院的腐败。一个市委书记亲自抓的大要案,居然能把当事者放出来逍遥法外。刘扬想一个检察长不敢一个人做主干这种事吧,如果班子开会研究而且通过,这就太可怕了。市长支持、书记亲自出马抓出来的涉及几个亿资金的案件,这个班子悍然放人,置国家及其法律于何地?刘扬叫小何回市委机关,通知除马强之外的所有常委开会,叫政法委通知市检察院所有班子成员到市委常委会议室开会。